嚴(yán)亮,41歲,廣西桂林人。失業(yè)后做過很多行業(yè),從設(shè)計師到進(jìn)廠,面對債務(wù),他能做的就是一步不停地往前跑。
以下是嚴(yán)亮的自述。
中年失業(yè),低到塵埃
2008年,我自己創(chuàng)辦了設(shè)計工作室,在網(wǎng)上接一些室內(nèi)裝修設(shè)計的活兒。剛開始干勁滿滿,但時間一長,問題就出來了。
我晚上通宵畫圖,早上交,經(jīng)常日夜顛倒,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多年來,腰實在受不了,頸椎和手腕也出了毛病。這時候,房地產(chǎn)市場也有了頹勢,設(shè)計單量大不如前,我想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就開始轉(zhuǎn)行。
有一天,我看到朋友圈里網(wǎng)紅私房蛋糕賣得挺火,價格高還供不應(yīng)求。于是,我在2020年開了一個網(wǎng)紅蛋糕店。
但做了才知道,我還是想得太天真了,生意的好壞由很多因素決定,我的資金根本無力讓我撐過試錯環(huán)節(jié),后來還借了網(wǎng)貸支撐每月店租及人工費用。最后關(guān)店的時候,倒欠了4萬多,還不包括利息。
我想著要不要重回設(shè)計行業(yè),但當(dāng)時我認(rèn)識的同行們都紛紛改行,裝修公司也關(guān)閉了不少。
我開始想法子賺錢。我尋思著,開店成本太高,擺個攤總可以吧。我們本地有賣糯米飯的,也是從擺攤開始,后來還開了連鎖店,做起了品牌。我決定賣糯米飯,心想憑我的創(chuàng)意,肯定是做品牌的料。
就這樣,2022年4月,我的糯米飯早點攤位開張了。
由于我家離攤位遠(yuǎn),我就在四公里外租了一間房子,每天早上三點半起床,騎電動車到地方,然后在那里蒸飯、洗菜,做好各種準(zhǔn)備,六點左右再換三輪車,拉著糯米飯出攤。
七點左右,第一批上班上學(xué)的客人就來了。有時候,外地游客看到我牌子上寫的“加螞蚱一元”,會很驚恐?!拔涷埔材艹詥??”“當(dāng)然能,不信你嘗嘗。”我熱心地遞給對方一只。
有的人會兩眼放光,大喊“給我加一份”,也有的馬上就吐掉。我每次炸好,自己也會嘗嘗,其實只要克服心理那一關(guān),還是很美味的。
忙了一早上,時間快到九點了,我連忙開始收攤,再晚可能會遇到查訪的人,這一罰,可就白干了。
下午兩三點,我又去了一趟出租屋,做配菜的備料,炒酸菜、炸面圈、炒豆腐干……直到天擦黑才結(jié)束。
晚上吃了飯,十點左右就要睡覺了,這樣算下來,我一天要準(zhǔn)備七個小時,早上卻只能賣兩個半小時左右。
就這個行當(dāng),我做了整整半年,減掉房租、城管攤位費、材料費用,每天也只剩三四十純利潤,很少過六十的。支持我繼續(xù)做下去的信念,只有做出品牌,開店。
我買了大電飯鍋,后來又換成蒸鍋,時不時還要修三輪車,換大遮陽傘……我再次借了網(wǎng)貸,每個月還以貸還貸,越借越多。
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現(xiàn)在一個晴朗的早上。我正在出租屋里蒸飯,外面用煤氣罐燒了一鋼盒的熱水,用來給糯米飯隔水保溫。結(jié)果煤氣灶歪了,引燃了放在三輪車上的遮陽傘,整個車子都遭了殃。
對門鄰居跑來救火,鬧出動靜我才發(fā)現(xiàn),跑出來一看,車子已經(jīng)燒起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打過做餐飲的主意。只要一看到賣早點的小販,我都會想起那場火。那時,我網(wǎng)貸欠了5萬多,房貸每個月2100元。生活再次卷入一片黑暗。
后來,我進(jìn)廠了。第1次是家里托人給我介紹的活兒,在肉聯(lián)廠里翻豬大腸。每天凌晨一點到早上五點,一個月有七千多,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這個工資很不錯了。
我應(yīng)了下來,到廠里一看,有三個中年婦女正在干活兒,她們每翻一副大腸,就拿粉筆在墻上畫一道,一道代表兩塊錢。她們動作熟稔,幾秒鐘就翻好了一副,我卻十分鐘都翻不好,還得很小心不要搞破。
干了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很不靠譜。那三個人是計件的,有熟悉的客戶,附近賣豬肉的客源早就被她們瓜分了,她們還把我當(dāng)成競爭對手,根本不認(rèn)真教。
從廠里出來,我在批發(fā)部買了瓶水,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身上的豬屎味兒好像怎么都散不掉,它們滲透在我的皮膚里,頑固又難聞。
跑起來,跑起來
還貸的壓力再一次襲來,我第2次選擇了進(jìn)廠。這次是手機(jī)廠,離家十多公里,每個月四千多,包住不包吃。我被分到流水線,負(fù)責(zé)給芯片點膠。組長可能看我年紀(jì)比較大,處處難為我,時不時把我臭罵一頓。
有一次我撿到一個壞羽毛球,就在上面畫了組長的臉,被他罵完,我回去就打羽毛球泄憤。不過我?guī)习嗟臅r候,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組長一腳給踩扁了,正好踩在我畫的那張臉上,只能遺憾地把羽毛球丟掉。
后來別的組來借人,需要手工安芯片屏蔽蓋,幾乎是那條流水線上最累的活,手要不斷地取放夾具上的芯片,基本都做不長。
組長想都沒想,直接點名讓我過去,還笑出一排黃牙:“我看你能堅持幾天。”
我沒理他,到崗位之后,咬著牙做了下去。組長挺滿意,直接把我留了下來。我沖他咧嘴一笑,心想,讓你小瞧我。但事后,我覺得很不對——這不就是職場pua嗎?果然,上了一個多月的班,我依然只能拿到2000元左右。
一天下午,組長拿著A4紙統(tǒng)計愿意去東莞分廠支援的名單。當(dāng)時正值年尾,手機(jī)廠效益很差,我果斷報名了。
回到家,我心里有些不安,去外省務(wù)工這件事,沒有跟妻子商量,如果她不同意怎么辦?
妻子見我回家,給我盛好了飯,桌上是兩菜一湯?!拔乙|莞了?!蔽业吐曊f。
“出去一定能比這里好?”妻子問。
“必須??!現(xiàn)在一個月才兩千多,再差還能比現(xiàn)在差嗎?”我馬上回她,但聲音卻越來越小,心里也越來越?jīng)]底。
“到那邊可沒人給你洗衣服,你自己看著辦吧?!逼拮觼G下這句話,默默進(jìn)了房間。我眼睛酸酸的,跟了進(jìn)去。
才一會兒工夫,妻子就將被褥、衣服全都收拾好了。過完春節(jié),正月初十那天,我跟車去了東莞,臨走前,妻子買來干桂花,做了香包香枕給我一并帶走。
我們那兒桂花多,是咱們桂林的市花,一年四季都能買到干桂花,在淺淡香氣的縈繞下,車離開了家鄉(xiāng)。
這是我第3次進(jìn)廠,新到的這個廠不光做手機(jī),還做無人機(jī)、便攜電源、滑板車等。我被分到一條滑板車流水線,擔(dān)任試車員,天天溜著電動滑板車在室內(nèi)上坡下坡,過石子路。
我們每人每天最少要試兩百輛車,經(jīng)常有人摔跤,有的甚至肋骨都摔斷了。我最初跟一幫新疆小伙子學(xué)騎滑板車,他們騎得很快。為了不被刷下來,我騎車就像玩命,手把擰到全速,上坡沖刺,下坡也不剎車,把那幾個小伙子都驚到了。
試了兩天車,另一條新生產(chǎn)線就裝配好了。因為年紀(jì)大,我最終還是沒能留在試車員的崗位上,被分到了一個最累的崗,測試。也就是把車放在地臺上測試各項功能,沒問題了再推下去給試車員。
車是出口歐美的重型車,一臺在三十公斤以上,功能比較多。我得不停地一直快步走或是小跑,把調(diào)好剎車的車取過來,推到防電測試棚,抬到小平臺上測,完事后再抬下來,推出去給試車員。
聽起來較簡單,但一直要快步走或是小跑,不然就會在我的環(huán)節(jié)堆貨。
“跑起來,跑起來?!蔽也煌T谛睦飳ψ约赫f。
住的地方是六人間,我住下鋪。隔壁是一家KTV,音樂聲震天響,大家默契地沒開窗,結(jié)果是音樂并沒變小,但煙味侵占了整個房間。
我躺在狹小的單人床上,戴上耳塞,把妻子給我的桂花香包放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
在桂花味和香煙味中,我習(xí)慣性地睡著了。
原定在東莞支援三個月,后來不知怎的,兩邊的領(lǐng)導(dǎo)有了意見,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第一個月結(jié)束后就回到了原廠。這一個月,我在東莞拿了4500塊的工資。
回來之前,我跟東莞這邊組長說,想留下來在這邊做事,他答應(yīng)了。我回去后,又上了一個多月的班,就辭職了,準(zhǔn)備再去東莞。結(jié)果,那個組長再三推托,放了我鴿子。被明確告知被放鴿子那晚,我心里有些亂,有些后悔辭職。但本地工資太低,每月三千多,就算不吃不喝,我猴年馬月才能還完錢???
我蹲在路邊刷短視頻,找到廣東佛山某電商平臺的工作,是一個大平臺。我了解了一下,便決定過去。
拿行李下樓的那天早上,妻子送我出來,往我包里塞了好幾個香包,嘴里念叨著:“上次給你做的枕頭,我看你都沒舍得用,這次只給你塞香包,就是要你記得,走到哪兒,家里都有人等著你,在外面悠著點吧?!蔽抑坏椭^應(yīng)聲,攥緊了行李箱提手。
上了公交車,后視鏡里,我看到她的身影一直在,越來越小,直到拐彎時消失不見。
就這樣我到了佛山,進(jìn)入了某平臺的跨境電商倉庫,成了一名打包員,開啟了第4次進(jìn)廠打工的生活。
另起一行,海闊天空
打包幾乎是計件崗里最輕松的崗位,只要站著做事就行了,不用再跑來跑去。雖然上班勞動強度不大,但要求手速,精神也要高度集中,對效率的要求幾乎到了極致,每天要站著操作12個小時。
我去的是一個新倉,廠房建在村子旁邊,剛到的時候是5月,村子里的樹掛滿了青色的黃皮果。我摘過一個,酸得牙疼。
6月以后,因為沒安裝空調(diào),白天熱得要命,一切東西摸上去都是熱的,桌面、掃碼槍、商品。倉庫一面加緊安裝空調(diào),一面每天給上班人員發(fā)放清涼貼和冰的鹽汽水,一直到空調(diào)安好。
我們組長對我不錯,他知道我出來是掙錢還債的,如果遇到臨時有人請假沒來上班,就會打電話讓我過去頂缺。我由此也多掙了一些錢。
七八月,黃皮果成熟了,組長會跟我們一起去摘來吃。到了飯點,就一起坐在路邊吃廠里的盒飯。
我在這里的前三個月都是計時拿工資,一個月六千多,國家法定假日再加上一些全勤留崗補貼一類的,能拿到七千以上。后來我開始計件,一個月八九千,甚至上萬,于是在半年后,我還完了全部網(wǎng)貸,只剩下10萬的房貸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11月15日,我買了一小份涼菜,還有一瓶啤酒,給妻子打了視頻,一起慶祝這件事。妻子笑著跟我說話,我看到飯桌上只有一個菜,還沒開口問,女兒就湊到鏡頭前,“爸爸,我考了全班第五名呢?!薄罢姘?,有什么愿望嗎?爸爸幫你實現(xiàn)?!?/p>
女兒眼睛一亮,“真的嗎?那我想你早點回家。”妻子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等過年爸爸就回來了。”
掛斷電話,我看著泛黃的天花板,心里有了期待。
沒過多久,平臺的跨境業(yè)務(wù)受到多方因素影響,生意開始下滑,貨量不像我剛進(jìn)來的時候充足了。貨量少了,就意味著不需要那么多的人上班。
我屬于中等水平,矮子里面拔高個那一類。三月份還好,我上了23天班,拿了九千的工資。四月份連十五天都沒上滿,工資是五千多。
四月底的時候,組長就來問我,下個月愿不愿去新倉,新倉不會那么卷,出勤機(jī)會多一些。
考慮到去新倉得重新適應(yīng)工作,等適應(yīng)了,我又該回老家了。當(dāng)時我婉拒了,提出了辭職。
就這樣,從2023年5月起,到2024年4月,我結(jié)束了在該電商平臺的工作,回到桂林。
走的時候是4月底,黃皮果又長出來了,還是青的,掛在枝頭。我來了又走了,只有黃皮果依然在村里頑強生長著。
女兒長高了一大截,幾乎和她媽媽一樣高了。明年她就初三了,她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學(xué)習(xí)和生活從來沒讓我們兩口子多操過心。
妻子換了份工作,在酒類經(jīng)銷商倉庫做倉庫管理,閑暇時,會做一些手工藝品拿去賣。
而我,落下了一些職業(yè)病。上班前四個月,我得過四次甲流,嗓子和鼻腔狀態(tài)極其糟糕,我有整整兩個月只能像老鼠一樣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然后是腱鞘炎,右手因為連續(xù)十幾小時拿著封箱機(jī),重復(fù)同一個動作,壓迫了神經(jīng),右手掌完全麻木沒有觸覺,每晚都會因為脹痛醒一次。騎電動車的時候,扶把手久一點也會脹痛得不行,只得反復(fù)松開幾秒鐘甩手。
在年底那段時期,我忽然經(jīng)常聞到一股煤油味,通常是在上班時,在下班路上,問其他同事都說沒聞到。
后來發(fā)現(xiàn),這還是跟上班長時間休息不足有關(guān)。也許,這就是生活在底層所聞到的“班味”吧。但奇怪的是,自從回到老家,這種氣味就再也沒聞到過了。
想了想,這應(yīng)該是妻子把我的枕頭換成桂花枕的緣故。
從此,香氣縈繞,所有的苦,也就都淡了。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