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喜歡歷史,酷愛大片
朋友最近送我一方雞血章嚇我一跳,四個字:錢塘老人。
說實話,我心理上還來不及適應(yīng)這個稱號。不過“錢塘”兩字我是喜歡的,蓋因外婆的一大家子都在杭州,最近去了一趟杭州,有學(xué)生在六和塔下的“六和茗軒”設(shè)宴款待。
席間一道名菜“清蒸錢塘海鱸魚”讓我不勝傷感也是同席者始料不及的。
錢塘鱸魚享譽南北,指的是其特有的七星海鱸。習(xí)慣上,江釣的稱江鱸,海釣的叫海鱸,因為七星鱸屬于淡水咸水都能生存的魚類,這類魚往往肉質(zhì)鮮嫩甘美,如鰣魚、刀魚和鯔魚。而我初識錢塘鱸魚時還是個去杭州度暑假的13歲少年,外婆鄰居有叫“老姜”的正在大塊的石板上宰魚,那魚啪啪啪地撞擊著石板,我上去一看便學(xué)著外婆的口吻連呼:“舍不得、舍不得!”
魚漂亮極了。月白的魚身印著墨玉似的斑點,半透明的鰭和尾都閃動著玉質(zhì)的光亮,大嘴看去也是玉質(zhì)的,正大口大口地翕張著,生活在上海的孩子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魚,便吵著要買一條,想在廢棄的淘米池里養(yǎng)起來。大人都笑了:“買條來耍子?格伢兒真荒唐!”我很尷尬。但剛剛認(rèn)識的玩伴根生拉拉我的衣襟認(rèn)真地說:明天就去釣鱸魚,養(yǎng)在淘米池里,隨你玩多久。
“清蒸錢塘海鱸魚”讓我不勝傷感也是同席者始料不及的。
離家3公里遠(yuǎn)的南星橋,是當(dāng)時錢塘江有堤岸的一段,垂釣的不少,但都是長槍大戟的職業(yè)釣手,我們那小桿子能釣什么鱸魚,連續(xù)幾天,什么也沒??次沂坪醣任疫€難過,不停地徘徊在一個絡(luò)腮胡的魚簍子附近。
大魚簍子半浸在水里,我們往里探望,那里什么都有,一天下來有“翹嘴黃尾巴”,鳊魚,鯽魚,也有七星鱸?!翱词裁??小鬼頭!”看我們轉(zhuǎn)悠,絡(luò)腮胡便狠聲地驅(qū)趕我們,“加歡喜就叫你們大人買!”“……沒錢?!蔽覀冃÷暪緡佒=j(luò)腮胡乜了我們一眼:沒錢可以用糧票換啊,還有肉票。不換滾遠(yuǎn)點!
回家的路上,根生一直沒說話,那是1968年的夏夜,杭州熱得靈魂出竅,根生兄弟四人都睡地板,我搬了大竹榻,邀根生出來露天睡。根生始終在翻身,半夜時分,朦朧地覺得他起了床,不知干什么,天快亮?xí)r,蚊子把我們咬醒,根生悄悄對我說,有辦法了。
我沒聽懂,糊糊地又睡去,當(dāng)天吃了午飯又跟他去了南星橋。根生那時只比我大1歲,到了那里很老成地拿出2張半斤的肉票跟絡(luò)腮胡討價還價,最后成了,我們兜著一條鮮活的錢塘大鱸回家,根生還用潮濕的薄紙蒙住了鱸魚的兩眼,說路上可以不死。
淘米池的水,根生早就蓄滿了。一放入,周圍的人都來看稀罕,那魚也真是賣弄精神,上下騰躍,左右忽閃。我找根柳枝,正在戲弄間,忽聽得根生家一片喧嚷,他母親的尖叫,父親的咆哮,根生大哭著,兄弟們連聲責(zé)備,似乎家里出了天大的事,我剛想去瞅瞅,被舅舅一把拖開,說,你闖禍了!為了你,他偷了家里肉票去換魚,現(xiàn)在為了你正挨打!這個月,他們?nèi)抑缓贸运亓耍?/p>
我嚇蒙了。他父親正用毛竹片死命抽他,“呼!呼!”根生試圖憋住哭聲,然而和咳嗽一樣,哭聲也是憋不住的,鄰居們試圖勸阻,但根生父親的咆哮像頭傷風(fēng)的熊,誰都勸不住,最后還是我德高望重的舅公(杭人稱‘舅公爹爹’)出面道歉,送還鱸魚,還賠上半斤肉票才了結(jié)此事。
我后來和根生長期保持通信聯(lián)系,但不幸他在1994年就早早地去世。
倘活著,也該70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