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官場,送禮是人際交往中的常態(tài)。當(dāng)時有人作《一剪梅》一首,如此諷刺這種風(fēng)氣:“仕途鉆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本┬?,也就是外官寫給京官的信函。由于外官需要打探京城的各種政治情報,囊中又有比較豐厚的灰色收入,定期寫信籠絡(luò)京官并送禮,早已形成不成文的慣例。炭敬,字面上即冬季買炭的“取暖費”,是當(dāng)時最常見的送禮名目。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有《李鴻藻檔案》(以下簡稱《李檔》)十五函,裝裱保存了上千通信札,基本上都是光緒年間李鴻藻所收來信,其中“京信”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重。李鴻藻在光緒朝歷任工、兵、吏、禮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兩度入值軍機處與總理衙門,久居政治中樞,又是理學(xué)大師、清流領(lǐng)袖,門生故舊遍布天下。外官巴結(jié)京官,自然不會忘記這位資望隆重的“高陽相國”。
給李鴻藻送禮的官員,上有督撫大員,下至七品知縣,名義大多是前面提到的“炭敬”(因為在過年前饋贈,又稱“年敬”)。官員們送炭敬的同時,一般都會附上一份賀年信。有的信中也會說點公事私事,但往往純粹是一些吉祥而空洞的套話,猶如今日逢年過節(jié)時的群發(fā)短信,誰也不會仔細去看。
外官送給李鴻藻的炭敬,一般在五十兩至二百兩之間,視送禮人官職的高低肥瘠以及雙方關(guān)系的親疏遠近而定?!独顧n》中見到數(shù)目最大的兩筆炭敬,來自崇光與文珮這兩位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金額都是一千兩?;浐jP(guān)監(jiān)督是著名的肥缺,炭敬自然格外豐厚,盡管兩人信中都“謙遜”地把自己的饋贈稱作“不腆微忱”。相反,李鴻藻的門生趙舒翹曾在某次賀年信的最后寫道,“外呈菲敬四十金,微薄不勝愧赧”,則是真的覺得四十兩銀的饋贈太過菲薄。為此,他自我解嘲地表示老師的期待在于為官清正,自己也不敢勉強多送,又說自己擔(dān)任的鳳陽府知府一職是個苦缺,而且今年收成不好,錢糧緩征,手頭更不寬裕。但他保證這筆炭敬出自堂堂正正的養(yǎng)廉銀,請老師放心收下。
向李鴻藻送禮的人也包括京官。由于京官基本沒有養(yǎng)廉銀,又不像外官可以刮地皮,收入普遍較低,送禮時自然大方不了。在《李檔》中,最寒酸的一筆贄敬來自李鴻藻門生孔祥霖的某次拜年:“謹(jǐn)呈福寶二元,藉為椒頌,伏望莞存。”兩塊銀元的贄敬,甚至低過了最起碼的“二兩銀”(銀兩與銀元的比價一般為 1∶0.7左右)??紫榱赜诠饩w三年(1877)丁丑科會試中進士,李鴻藻則是這一科的讀卷官,兩人從此有了師生名分??紫榱卮撕箝L期在京中當(dāng)沒有什么油水的翰林院庶吉士與編修,難免囊中羞澀。
除了最重要的炭敬之外,還有其他種種饋贈名目。晚清官員何剛德記載:“道咸以前,外官饋送京官,夏則有冰敬,冬則有炭敬,出京則有別敬?!彼^冰敬,即夏季的“降溫費”。根據(jù)何剛德的說法,“同光以來,則冰敬惟督撫送軍機有之,余則只送炭敬而已”。《李檔》中贈送冰敬的實例,的確也遠較炭敬為少,所謂別敬,則是外官來京引見、召見之后出京時向京官的贈禮。如光緒二十年(1894)廣西巡撫張聯(lián)桂致函李鴻藻,提到“去春聯(lián)桂出都時曾賦留別之章”。也就是說,上年張聯(lián)桂出京時曾向李鴻藻饋贈別敬。與前面提到的種種炭敬名目一樣,這里仍以詩賦為隱語。此外,當(dāng)時還有所謂“三節(jié)兩壽”的送禮名目,即春節(jié)、端午、中秋與長官(或老師)及其夫人的生日。
不逢年不過節(jié)亦非道別的時候,也有人給李鴻藻送禮,這種場合一般是有所請托的。有個名叫上官心廣的官員,曾經(jīng)署理湖南衡山縣知縣,自稱“小門生”(一般指門生之子),向李鴻藻這位“太老師”奉上“儀敬百金,外附門上茶敬拾金”。所謂“儀敬”,就是實在沒有什么名目好講的禮金。“門上茶敬”則是送給李家門房的,即俗稱的“門包”。他所求的事情,是“致函中丞調(diào)劑”,也就是請李鴻藻向湖南巡撫美言幾句,給他派個好一些的差事。
除了禮金之外,也不乏贈送禮品的材料,形形色色,有輕有重。李鴻藻的老下屬、時任長蘆鹽運使的額勒精額某次賀年時,贈禮是“紹酒兩壇、金腿(金華火腿)兩肘、魚翅兩桶、海參兩桶”。譚嗣同的父親、湖北巡撫譚繼洵某年端午致函賀節(jié),附送湖北特產(chǎn)荊緞衣料八件、被面四件。江西巡撫德馨乘孫兒進京當(dāng)差之便,送來四色鼻煙和煙具:“翡翠煙壺壹對、翡翠煙碟成對、十三太保酸味陳洋煙壹瓶、十三太保香味陳洋煙成對?!崩铠櫾宓拈T生、安徽按察使趙爾巽聽聞老師患病,派親信前往祁門采辦兩斤名貴藥材野術(shù)(野生白術(shù))寄來,并強調(diào)“雖品第未能深悉,然確是野術(shù),并非栽種”。另一位門生志銳外放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之后,某年中秋賀節(jié)時送上一匹“貢余”(進貢時額外準(zhǔn)備,以防損耗)的良馬。署理常州府知府詹鴻謨,可謂眾多送禮者中的一股清流。他辦理漕糧海運時,順便派部下給老師送來“惠山泉水二十壇、香稻米一石”,都是當(dāng)?shù)赝廉a(chǎn)。東西很重,值不了幾個錢,千里迢迢運到京城,卻顯得很實在也很用心。運漕糧時順便送一點米給老師,是合乎人情的事情,誰也不會說三道四?;萆饺柗Q“天下第二泉”,以水質(zhì)極佳著稱,是烹茶的上品,送這樣的禮物,隱然還有恭維老師“一清如水”的意思。說不定李鴻藻還會因此高看這位門生一眼。
那么,這些禮金與禮品,李鴻藻是否收受?關(guān)于此事,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曾有一樁小小的筆墨官司。李鴻藻長媳寫過一篇關(guān)于李鴻藻的回憶文章,其中聲稱“每逢年節(jié),送紅封套的不計其數(shù),兩三天內(nèi),收到的紅封套疊起來就有一尺多高”。這篇文章刊出之后,李鴻藻的長孫女頗有不滿,隨后撰文商榷,表示“據(jù)我母曾談及李鴻藻為了維護清流黨魁的聲譽向不收冰炭兩敬,焉有紅封套盈尺之事”。
以上兩說,何者為是呢?從《李檔》來看,可以證明至少有若干贈禮是被李鴻藻拒收的,例如前面提到的廣西巡撫張聯(lián)桂所送別敬。張聯(lián)桂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二十四日致函李鴻藻,說李鴻藻沒有收下張聯(lián)桂上年贈送的別敬。張聯(lián)桂對此一面贊頌李鴻藻的清正,一面又表示軍機處應(yīng)酬較多(李鴻藻于當(dāng)年十月初六日補授軍機大臣),而且過年送禮已成慣例,勸他這次收下炭敬。另外,《李檔》中見到幾件信封上有李鴻藻“外件璧”的親筆批注,也就是信件留下、贈禮璧還的意思。
不過,“向不收冰炭兩敬”的說法也太過夸張。李鴻藻即使不同凡俗,也不至于拒絕一切饋贈,比如來自清流同道的炭敬。而且,倘若李鴻藻當(dāng)真一文不取,僅靠俸祿恐怕很難維系全家在京師的體面生活。而在《李檔》中,也有著李鴻藻收受禮金的證據(jù)。有一張粉紅色箋紙,上面寫著:“五佰六拾四號/見條付京平松江銀貳佰兩正/謙和瑞(照付)。”在它的前一頁,則是一個注明“炭敬貳百兩”的小信封,應(yīng)當(dāng)是與之配套的?!爸t和瑞”是北京的一家著名銀號,外官向京官贈送各類禮金,往往由這樣的銀號或票號經(jīng)辦。這張信箋相當(dāng)于憑票即付的支票,后加的“照付”二字則說明已經(jīng)兌現(xiàn)。
李鴻藻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六月二十六日病故。親朋故舊的奠儀,成了送給他的最后一批禮金。李鴻藻去世之后,上諭對他的蓋棺論定是“守正不阿,忠清亮直”,他的品行也當(dāng)?shù)闷疬@八字考語。然而,即使是他這樣罕有的清正大臣,也不免屢屢收到各方送來的禮品禮金,亦不免收用其中的若干部分。這正是清朝當(dāng)時的“制度病”所決定的。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