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稼先在哪?”曾有無數(shù)人,千萬次地問。
后來,在鄧稼先生命的最后一刻,人們都聽說了他的故事。
隱姓埋名二十八載,身鑄國魂成就“兩彈”元勛。60年前在中國西部戈壁上,騰空而起的那朵蘑菇云曾震撼世界。楊振寧曾說,鄧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有意識地前進的。
尋找,像等待一樣漫長
“我要調(diào)動工作了?!?/p>
“調(diào)到哪里呢?”
“這不知道?!?/p>
“干什么工作?”
“不知道,也不能說。”
“那么,到了新的工作地方,給我來一封信,告訴我回信的郵箱,行吧?”
“大概這些也都不行吧?!?/p>
《鄧稼先傳》里,清晰地記錄著一對夫妻有些擰巴的辭別。那是1958年盛夏,上級想讓鄧稼先牽頭為國家“放一個大炮仗”。彼時,新中國成立不到9年,世界上一些大國已進入“原子時代”。
34歲的鄧稼先明白,“大炮仗”就是原子彈,更是中華民族的“爭氣彈”。他也深知,這次犧牲不會小。
告別很難。鄧稼先與妻子許鹿希是青梅竹馬,他研究核物理,小他4歲的妻子研究神經(jīng)解剖學。他們當時剛結(jié)婚5年,兒女雙全,日子平淡幸福。
鄧稼先告訴許鹿希:“我今后恐怕照顧不了這個家了,這些全靠你了?!?/p>
告別也堅定。“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也值得?!编嚰谙日f。
從此,丈夫“消失”,妻子的等待開始了。
并非一去不回,而是妻子不知丈夫何時回來、從哪回來,什么時候走、又往哪里走。在妻子眼中,外向開朗的丈夫沉默寡言了許多。偶爾,他會給許鹿希帶回一條機場買的圍巾,當作不著家的補償。更多時候,哪怕在家,他也心事重重。
直到1985年,鄧稼先才“遍體鱗傷”地回來。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住進了北京的醫(yī)院。哪怕渾身出血,哪怕要靠墊著橡皮圈才能坐住,病房里的鄧稼先依舊奮筆疾書,與同事一起寫下關于中國核武器發(fā)展的建議書,讓許鹿希去送,并說“這比你的生命還重要”。
鄧稼先一直“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當時,他長嘆“此生無憾”,并深情地告訴妻子:“如果有來世,我還是選擇中國,選擇核事業(yè),選擇你?!?/p>
遺憾、疑問,都留給了許鹿希。他們結(jié)婚33年,在一起不到6年。丈夫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什么比他的生命還重要?是什么留下了他,又帶走了他?
一場與等待同樣漫長的尋找開始了。
許鹿希開始整理百萬字的《鄧稼先文集》。她對核物理并不了解,于是反復翻看、研究楊振寧寄來的英文書,從原子核、中子、鏈式反應等概念學起。久而久之,書上密密麻麻是標注的注釋。
許鹿希走遍全國,追尋丈夫的足跡,采訪了一百多位同路人,寫下《鄧稼先傳》。1998年,這本書出版。用28年等待,再用十多年追尋。尋找鄧稼先,妻子重新認識了丈夫。
原來,那些年,“消失”連接著另一種陪伴。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從1958年至1986年,我國共進行32次核試驗,其中15次由鄧稼先親自指揮,100%獲得成功,人們都稱他為“福將”。
原來,那些年,鄧稼先真的在“玩命”。插雷管、加工核心部件,他始終站在工人身后。一次核投試事故中,他堅持前往現(xiàn)場尋找核彈碎片。也是那一次,為他日后的健康埋下隱患……多年后,許鹿希才在別人家里看到當時的現(xiàn)場合影。
尋找,在他出生的地方
1924年,鄧稼先出生在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今宜秀區(qū)五橫鄉(xiāng)白林村)的鐵硯山房,他是書法大家鄧石如的六世孫,他的父親是美學大師鄧以蟄。父親為他取名“稼先”,禾之秀實曰“稼”,寓意根植、秀實和成熟于中華大地,造福民眾。
這座三進的宅院,鄧稼先只待了8個月,就被抱到北京。隨他一起過去的,還有這座宅子所藏的“松風水月”的氣度,以及“立不朽之德、立不朽之言、立不朽之功”的雄心。
打鄧稼先的侄兒鄧敦華記事,鄧稼先這個名字就遙遠而模糊。讓族人捉摸不定的,是這位親戚謎一樣的行蹤:有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有人說他正在遠方流浪……
直到1986年6月的一天,村里有人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關于鄧稼先的通訊。“是咱村的稼先么?”大家交頭接耳、細細閱讀,錯愕、感動進而自豪:“是他!是我們的稼先!”
鄧敦華重新“認識”了鄧稼先。
前半生做過工人、跑過銷售,55歲那年,鄉(xiāng)政府的一個電話,讓鄧敦華的人生下半場換了一種走向。正在銅礦上討生活的鄧敦華,成了鄧稼先故居鐵硯山房第一任講解員。
每年,數(shù)十萬游客來鐵硯山房參觀,在這里尋找鄧稼先生命最初的印記,民房群中的宅院常顯得熱鬧。鄧敦華已記不清,重復踏入鄧稼先那波瀾壯闊的生命之河多少次。
“你見過鄧稼先嗎?”這是鄧敦華在講解中最常被人問起的問題。
“沒有?!编嚩厝A誠實地說,“卻越來越像曾經(jīng)見過?!?/p>
從此被刻印進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新華社記者顧邁男是采訪鄧稼先的第一位記者。1986年,在解放軍總醫(yī)院的病房內(nèi),顧邁男第一次見到鄧稼先?!八┮患椎姿{布條的病號服,臉上皺紋很深,病得很重,但很樂觀。”
顧邁男記得,鄧稼先詳細介紹了自己的工作以及世界各國進行核軍備競賽的情況,唯獨“對于工作的艱苦,他什么都沒提”。而后,顧邁男又前往鄧稼先工作的地方——九院(中國核武器研究設計院),用半個月一口氣采訪了鄧稼先的同事、領導以及九院的炊事員、司機等人,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寫完了長篇通訊《“兩彈”元勛鄧稼先》。
1986年5月31日,新華社《瞭望》周刊首發(fā)了這篇通訊。近一個月后,《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各大媒體同時向全國人民公布鄧稼先的事跡。
“鄧稼先”這個名字,從此被刻印進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1986年夏,顧邁男帶著刊登出來的報道,再次走進鄧稼先的病房。他用冰涼的雙手緊握她的手,連說了兩遍“謝謝你”。
在B站搜索“鄧稼先”,單條視頻最高播放量超過50萬,更有數(shù)以萬計傾注真情的“彈幕”。年輕人愛他,是因為他“可愛”。
鄧稼先年輕時,愛聽京劇,能用德文、俄文、英文唱《歡樂頌》,是乒乓球愛好者,喜歡下館子?!八怯醒腥?、有情有義的普通人。”鄧稼先的兒子鄧志平這樣評價父親。
年輕人愛他,是因為他讓人仰望。他用22個月就取得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當時年僅26歲,被人稱作“娃娃博士”。獲得學位第九天,他便與百余名愛國青年一道乘船回國,投身新中國建設。
“鄧稼先”三個字,如同精神火炬。
鄧稼先的塑像,立在全國多個他曾工作、生活過的地方。塑像前常有鮮花、瓜果,還有一群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他們會在塑像前,靜靜注視,或是圍著塑像走一圈,訴說心事。一些地方甚至不約而同形成一種習慣,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離家之前便由父母領到塑像前合影。這是一種銘記,更是一種鼓勵。
正如一位年輕人的評論:后繼者的血管里有鄧稼先,會為了祖國的安全與利益而沸騰;骨頭里有鄧稼先,敲起來也作金玉聲。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