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我坐在一條大鯨魚的脊背上,在太平洋流浪。它帶著我一躍而起的時候,可比一匹馬更威風。它前進時不追求速度,而是沉浸于游戲的激情。躍起,俯沖,激起巨大的海浪,享受征服海洋的快感。尤其夜晚,我們騰空的時候,高度直逼那輪耀眼的月亮。它光滑的背,在夜色中發(fā)出幽藍的光。我牢牢抓住它的鰭,一點恐懼也沒有,我們一次次撞擊天堂的大門。有那么幾個瞬間,我干脆閉上眼,享受這一切。我遺憾著,這么刺激的場景,卻無人駐足欣賞。
路過我們身邊的,大多是些剛賣了魚揣著鈔票趕回家歇息的漁民。他們每人肩上搭著一個人形的皮叉子,像背著自己的軀殼,靴子在屁股的位置晃蕩。他們身體疲乏,精神卻矍鑠,大約腦袋里還回憶著魚販子點鈔票的情景。漁婦們則是一手拎著魚簍子,里面堆著賣剩下的小雜魚,一手拎著秤盤子,嘰嘰喳喳,嘴巴閑不住,東家長西家短,議論著其他漁民的收成。
沒有一個人注意我,一個騎著鯨魚只身在太平洋探險的小姑娘,盡管有時候他們離我的距離不到三米。還有,這只體型龐大的藍鯨,竟一點也吸引不了他們的興趣。他們的眼里只有錢。我的世界和他們的世界,那么近,又那么遠。
聲明一下,這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作,而是我童年經(jīng)歷的真實場景。
彼時,爺爺趕海的時候撿來一塊鯨魚骨,足有七八米長。爺爺費了好大氣力把它扛回來。進門有照壁擋著拐不過去,于是只好橫在了家門口的羊圈邊。爺爺說,要等著考古隊或者博物館的人來收這塊骨頭。這條可憐的鯨魚,爺爺竟也說不清是藍鯨還是虎鯨,它死去已經(jīng)有至少一百年的時間,骨頭被海浪漂得雪白,周身布滿了不均勻的蜂窩孔。這可是一條鯨魚,叱咤萬里搏擊浪涌的鯨魚!放了學,百無聊賴,我就騎在這塊月牙形狀的骨頭上,上下晃蕩,像坐了蹺蹺板。一會兒在渤海,一會兒在黃海,去往太平洋,通向無盡的深藍宇宙。
爺爺是個老漁民。這是漁村男丁的普遍命運。爺爺疼我。我出生的時候媽媽沒有奶,爺爺便為我養(yǎng)了一只奶羊,每天擠羊奶給我喝。村里人屢次向我描述,爺爺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羊,那場面真溫暖,叫我以后孝順爺爺。
我最近一次想念爺爺,是讀了蘇東坡的詩?!艾搩趑~枕冠,細觀初何物。 形氣偶相值,忽然而為魚。不幸遭綱罟,剖魚而得枕。方其得枕時,是枕非復魚。湯火就模范,巉然冠五岳。方其為冠時,是冠非復枕。成壞無窮已,究竟亦非冠。假使未變壞,送與無發(fā)人。簪導無所施,是名為何物。我觀此幻身,已作露電觀。而況身外物,露電亦無有。佛子慈閔故,愿愛我此冠。若見冠非冠,即知我非我。五濁煩惱中,清凈常歡喜。”
時空轉(zhuǎn)換至1081年,黃州。在一次聚會中,老友陳季常對著天才作家蘇東坡調(diào)侃說,蘇軾你什么文章都會作,唯獨不會作佛經(jīng)。蘇東坡不服氣,誰說我不能呢?陳說,佛經(jīng)可是從心底流露出來的智慧,不同于普通文章的構(gòu)思方式。蘇東坡摩拳擦掌,那就試試唄,你隨便出題!陳季常隨手指指頭上的魚枕冠說,就以它為題。由此,蘇東坡寫下這首《魚枕冠頌》。
魚枕冠,是以魚枕骨作為裝飾的帽子。那是一種特別的魚骨,是從淡水大青魚的頭部取下的骨頭。這種魚骨經(jīng)打磨之后,半透明,像瑪瑙,又像蜜蠟。古代的王公貴人戴的帽子,常以這種魚骨作為裝飾。
當時,蘇東坡沉吟片刻,作了這首《魚枕冠頌》,意思并不難懂。魚骨,離開魚身,成為帽子上的飾品。魚骨的身份,不斷地轉(zhuǎn)換,沒有定準,像我們的身體,如露如電。蘇東坡所作,當然稱不上佛經(jīng),因為非佛親口所說。但很切題,也很通透,有點《金剛經(jīng)》的意味。
或許正是靠著這種理念,幻滅且又暗含樂觀,蘇東坡在跌宕的人生旅途中收獲了許多快慰,不然他不可能將這首詩脫口而出。我懷念爺爺?shù)臅r候,這首《魚枕冠頌》也多少寬慰了我的心。
當年我騎的那塊鯨魚骨,終究沒有被博物館的人收走,而是在漁村搬遷的時候被推土機壓斷,跟普通的石塊泥土一起填進了大海。威武的鯨,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親近海洋。
爺爺跟魚骨發(fā)生密切的聯(lián)系,還有一次。爺爺視力極好,在岸上能看見五十米以內(nèi)海域的魚。我們當?shù)赜幸环N土魚,沙黃色,身形扁平,游走的時候貼著海底的沙灘,靠著保護色很難被發(fā)現(xiàn)。年輕時候,爺爺拿著鋼叉,站在齊腰深的海里,專叉這種魚。土魚尾巴上有毒針。偶然一次,挨了一叉子的大土魚痛極了,一掙扎,將毒針扎進爺爺?shù)挠沂执竽粗?。爺爺了解那種毒性,當下即斬斷拇指。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在爺爺肚子上開了一個洞,將拇指插在洞里,長好了,再將拇指取出來。最終,拇指保住了,卻丟了指甲。
爺爺跟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自打我記事起,爺爺?shù)挠沂帜粗副銢]有指甲。當時,爺爺一邊抿著黃酒,一邊道出上述情景。我懷疑爺爺是不是喝多了,抑或是評書聽多了,開始亂編故事——如何能將拇指插進肚子里生長呢?爺爺見我不信,便撩開肚子給我看那道縫合之后的疤痕。最關(guān)鍵的,爺爺還保留著那根有毒的土魚針。像繡花針那么長,不太起眼。那根針,是另類的魚骨。冰山一角,訴說海洋的兇險。
爺爺晚年得了胃癌。我放暑假回家,得知這一消息,痛哭起來。再去看爺爺,人瘦了一大圈,依舊閑不住手腳,樂呵呵地擺弄他的漁具。爺爺掀起肚子,給我看手術(shù)刀口。爺爺說,他這輩子吃的魚太多了,魚骨便長在了肚子外面。只見豎著的長長的一道,加上縫合的針線,歪歪扭扭,很像一條魚的骨頭。
如今,爺爺故去已經(jīng)十年。我經(jīng)常在夢里見到他,有時見他在認真地叮叮當當修理一條漁船,有時見他沿著長長的海岸線行走,趕海。爺爺?shù)男郧槭莻€倔強不服輸?shù)娜?。但是,任憑他再堅硬,也抵擋不住歲月柔軟的磨礪。如同蘇東坡的《魚枕冠頌》所寫,堅硬的魚骨,被打磨成為帽子上的裝飾,又在時空里不斷地轉(zhuǎn)換身份。我們的人生何嘗不是如此,這個如夢幻般脆弱的身軀,不可能長久保有。肝腸寸斷的別離,只是萬物演化中最為微不足道的環(huán)節(jié)罷了。
(驛路摘自《福建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