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港臺：獨特的城市記憶

上海、香港、臺北，每一個城市都有著極強烈的城市文化、性格和印記。同時，也有著獨屬于他們自己的文學韻味。獨一無二的歷史造就了三地迥異但又極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本期，讓我們來看看這三地的文學世界。

上海：金宇澄《繁花》

上海，鴉片戰(zhàn)爭之前還是個小城，1843年開埠后，隨著租界的逐漸建立，西方各國紛紛在上海建立自己貿(mào)易的橋頭堡，上海成為中國和西方列強貿(mào)易的最重要的港口。民國建立，二十年代時，上海成為當時中國最繁榮的城市。而租界的治外法權，也讓清末和民國時大量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們都選擇居住在上海，比如魯迅就在上海居住過很長時期。

從清末到現(xiàn)在，上海幾乎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地位，巨大的影響力也讓上海話成為一種時髦。清末有一本滬語小說風靡一時，就是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后來，張愛玲專門將其翻譯成國語，分為兩本，《海上花開》《海上花落》。這可以說是當時比較能夠代表上海的一本小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王安憶的《長恨歌》成為上海文學的代表，而2012年，金宇澄的《繁花》橫空出世，又一次重拾《海上花》的傳統(tǒng)，以滬語寫作，成為上海文學最深刻的印記，也讓一句上海話被人們銘記，那就是“不響”——不說話，沉默，不回答的意思。2024年開年，王家衛(wèi)執(zhí)導的由小說《繁花》改編的電視劇《繁花》引起觀劇熱潮，上海，又一次成為大家議論的熱點。劇中展現(xiàn)了上海九十年代經(jīng)濟的逐步騰飛和身處其中人們的拼搏與奮斗。

為什么給小說起名叫“繁花”？金宇澄自己說：“繁花就像星星點點生命力特強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樹上閃爍小燈，這個亮起那個暗下，是這種味道?！毙≌f中兩條時空線交織，六七十年代的回憶與九十年代的故事交替上演。讀者一邊看著六七十年代的破壞與苦難，一邊看著改革開放后一眾男男女女的世俗生活。前有阿寶、滬生、小毛、姝華等人的過往，后有汪小姐、梅瑞、李李次第登場。大時代下，各個人物確如星星點點的小花，拼湊了一幅時代的拼圖。等到書完結，回頭去看，那是一代上海人的命運起落。而書中所寫到的那些上海的地名、街道、商場、電影院……則讓上海人今天讀起來依然感同身受。

但在記錄上海生活的散文集《洗牌年代》里，金宇澄還給過“繁花”另一種解釋：“我曾畫過一幅彩色俯瞰圖，每一種顏色代表一種房型，紙上就出現(xiàn)了小花園那種豐富繁密感?！崩鲜嚼锱?、新式里弄、聯(lián)排別墅與獨棟洋房交織，里弄的空隙處是加建的本地房子。上海特有的住房形態(tài)、廣闊細密的生活場景，搭建了一個個時代舞臺，與人物的命運一起書寫著城市的故事。

《繁花》甫一出版，便引起閱讀熱潮，之后更獲得茅盾文學獎，是近些年來現(xiàn)象級的小說。小說接續(xù)了明清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沒有讓人熱血的家國情懷，沒有太多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有的只是世態(tài)變遷，是人與人之間最常見于世間的日常交往。這本書里，也許你讀不到什么崇高，什么信念，但是你從中可以讀到生活與人生。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授獎辭：

金宇澄遙承近代小說傳統(tǒng)，將滿含文化記憶和生活氣息的方言重新擦亮、反復調試，如鹽溶水般匯入現(xiàn)代漢語的修辭系統(tǒng)，如一個生動的說書人，將獨特的音色和腔調賦予世界，將人們帶入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夾層和褶皺，亂花迷眼，水銀瀉地。

香港：劉以鬯《酒徒》

香港以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新中國的窗口地位，在二十世紀逐漸成長為國際金融中心。我們提起香港，最著名的是香港的電影，而提起文學，則最著名的是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要說純文學，大部分人可能四顧茫然，其實香港也有自己的文學代表，這個人就是劉以鬯。

這位被視為香港“本土最重要的現(xiàn)代主義大師”，從1936年便開始發(fā)表作品，在香港出版多部小說集與數(shù)百萬字的報刊連載小說，其中就有寫于1962年的《酒徒》。這部曾入選《亞洲周刊》“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的長篇小說，被譽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

在香港，與占據(jù)主流的武俠言情等通俗文學相比，純文學向來處于邊緣位置。囿于上述文學格局，劉以鬯雖然重要，但聲名顯然無法與金庸、倪匡等作家相比。況且，劉以鬯姓名中的“鬯”字，對普通人來說十分生疏，作家柳蘇便在《劉以鬯和香港文學》一文中開玩笑地說，如果你知道劉以鬯，你就可以多認識一個字了，“鬯字怎么讀？暢。什么意思？一是古時的香酒，二是古時的祭器，三是古時的供酒官，四是郁金香草，五是和‘暢’字通，鬯茂、鬯遂就是暢茂、暢遂?！比绱丝磥?，這個與酒無法脫離關系的“鬯”字，與他日后名動一時的《酒徒》，倒有了某種冥冥之中的關聯(lián)。

劉以鬯的代表作《酒徒》所反省的正是香港純文學的尷尬處境。主人公“酒徒”在給他人的信中說：“香港的文化空氣，越來越稀薄了，書店里只有武俠小說、黃色小說、四毫小說、彩色封面而別字連篇的冒牌文藝小說……這些都是商品；而書店老板皆以賺錢為目的。他們需要的只是商品，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p>

主人公是一個職業(yè)作家，14歲就開始從事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較高的中外文學素養(yǎng)，他編過純文藝副刊，辦過頗具規(guī)模的出版社，出版“五四”以來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來到香港后，為生活所逼，他不得不放棄了二三十年的努力，開始為報刊寫商業(yè)性更高的通俗小說。他無法不受自己良知的指責，但不如此又無以為生，他只好沉溺于酒中，用酒精來麻醉自己。如果說西方現(xiàn)代主義多反映理性社會中人的精神分裂，《酒徒》所反映的則主要是商業(yè)性對于文化的侵蝕，金錢對于人性的扭曲。

《酒徒》是借鑒、吸收西方現(xiàn)代小說技巧寫中國題材的成功試驗。作為中國意識流長篇的開山之作，它填補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意識流長篇的空白，在文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毒仆健匪从车纳鐣F(xiàn)實，距今已半個多世紀，但它卻具有一種超時空、超地域的價值。它所表現(xiàn)的現(xiàn)代社會轉型期的種種社會現(xiàn)象或問題如工商社會物欲橫流，文化日益商品化的傾向，當今世界也普遍存在，依然有其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臺灣：白先勇《臺北人》

上海、香港、臺灣，各自見證了中國百年巨變，臺灣則尤其不同。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清朝戰(zhàn)敗，隨后《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人雖發(fā)起劇烈的反抗，但還是被日本占領。50年后，日本戰(zhàn)敗，臺灣被國民政府收回。4年后，國民黨兵敗，敗退至臺灣。

兩岸曾長時間不通音信，但卻都保存著中華文化，各自發(fā)展著。白先勇先生作為曾經(jīng)的國民政府陸軍一級上將白崇禧之子，自然對家國之變感受頗深，他的《臺北人》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其實寫的是1949年敗退臺灣后的形形色色的那些大陸去到臺灣被臺灣本地人稱為“外省人”的人，軍官、教師、舞女……一個個人物被賦予了濃郁的由外而內(nèi)的“異鄉(xiāng)人”色彩。

從《永遠的尹雪艷》中風華絕代的上海名伶尹雪艷，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底層舞女金大班；從《一把青》中淪落風塵的空軍遺眷朱青，到《花橋榮記》中那個等了初戀十五年未果的小學教師盧先生……

人在命運的無奈面前如同草芥般無力，在時代逆流的洪荒前如螻蟻般渺小。書里的人物，終其一生都在與自己的命運抗爭著，終其一生都想找回自己逝去的芳華里的那些最光鮮亮麗的時刻。但無一幸免的是，他們最后都不得不向時間妥協(xié)。

如《一把青》中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臺詞，朱青因為丈夫戰(zhàn)死，“幾個禮拜后，便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面皮死灰?！薄拔摇闭f，她不應這樣作踐自己。朱青冷笑道：“他倒好，轟的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還有知覺呢。”朱青這一句話，幾乎能概括《臺北人》中每一個人物的命運。生未必就等于生?；钪娜?，行尸走肉一般活著，靈魂早已死了；反而是死去的人，留下一紙遺言便能心安合眼。

二十世紀的一代臺灣人都是處于一種骨子里的“異鄉(xiāng)人”之感，文化歸屬感上的無法調和影響了臺灣文學多年。白先勇筆下的底層人物是對于那段歷史下的小人物命運的真實寫照，而他在文字上的探索，則象征著一代臺灣文學的尋根之旅。

每個短篇故事里面，大都是不帶感情色彩的白描式手法，把社會各種場景在你眼前刻畫出來，滿是一幅充滿畫面感的蕓蕓眾生相?！杜_北人》在描出這些蕓蕓眾生的人物之外，也在留白處描出了這些人物那份濃濃淡淡欲說還休的鄉(xiāng)愁，描出客居異鄉(xiāng)、醉生夢死的悲歡，描出有家不能回只能“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戚。無論是底層兵士，還是高層將領、曾經(jīng)的風月場交際花、當年的革命青年等，無不望盡天涯路，守著一份故國情懷，這一種在有生之年又無法看到希望的縹緲—夢，既然醒來更痛苦，不如在這夢中沉淪下去，最好再也不要醒來的悲情，躍然紙上。

《臺北人》所寫的臺灣，是70年前的臺灣，是國民黨剛剛敗退到臺灣時的臺灣，因而他筆下的這些人，名為“臺北人”，實則都是大陸人，他們的故鄉(xiāng)都在大陸，而白先勇所寫的，也是那一代人對祖國、對故鄉(xiāng)的無限哀愁。

結語

上海、香港、臺灣，三個地方都見證了中國近代以來的滄桑巨變，它們各自獨特的地位也決定了它們注定會在歷史上留下濃重的筆墨，三個地方不同的文學也反映了當?shù)氐娜宋摹⑸?。從三本小說中，我們讀到了它們不同的味道，也從小說中，看到了活著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