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

上班的第一天，便遭遇一位斜眼男人，堵在辦公室門口不讓我進屋，那種異樣的目光瞅得我發(fā)毛。村委會李主任把他推開，只見他甩了甩手，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蠕動著嘴唇不知說些什么，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李主任告訴我他叫寧德林，是有名的操心戶，村委會門檻都讓他踏平了。我問像這樣的戶村里還有幾戶。李主任告訴我還有那么三戶四戶的，都建檔立卡了。村干部每人包一戶。要不這樣，這戶你先參與一下。

下午我主動要求上門，李主任安排李會計陪我。一再叮囑我要多加小心，我沒當回事，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

寧家在村西頭第二家，給我第一印象就是“破”：破房子，破院子，簡直看不下眼。一進院子是撲面而來的蒼蠅，和一股大糞的味道。一位頭包綠毛巾的中年婦女正在喂豬，見我們進院，拎著豬食筲，迎向我們。來之前李會計告訴過我，寧德林老婆也不太精細。兩個姑娘都是智障者，連小學都沒畢業(yè)，大的出去打工，小的待在家里不出門。

李會計介紹我是駐村第一書記，姓王。她還沖我笑了笑。我們隨她到了豬圈旁邊，那頭大黑豬個頭不小。為了討好她，我夸豬膘好，能賣個好價錢。沒想到引起她的不悅，瞪大眼睛說，這哪兒是第一書記，分明是豬販子。轉身就往屋里走。李會計跟了句，哥不在家啊，哥呢？她回說，俺家我說了算，找他干嗎，俺不賣豬！不賣！回身把房門關上。我們倆吃了個閉門羹。

恰逢寧德林回來，手里還拎著破鞭子。一縷斜光掃向我，可把我嚇壞了。

李會計趕忙擋在我前面。寧德林問李會計，他是新來的，我認得，來俺家干嗎！給錢嗎？我拍了把臉上的蒼蠅，拿笑臉迎他。寧德林把破鞭子一舉，說，就這破小孩，能管啥事兒？鬧玩笑不是。李會計解釋說，人家是村里的第一書記……卻被寧德林打斷，我知道他，是偷狗的，偷俺家狗，交出來！

他老婆推開門就嚷，咱村第一書記，是干部，干部不偷。

寧德林瞅了眼老婆，問道，你怎么知道？還沖我揚起了破鞭子，又說，狗呢？俺家狗就是外人偷的，當?shù)厝瞬煌担〔讲奖平?，還噴我一臉唾沫星子。

這可嚇傻了我，磨蹭到大門口，拔腿就跑。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根本顧不上后邊的喊聲。后來還是李會計給勸回去。不怕你笑話，快把褲子跑掉了。說實在話，第一次去我們很狼狽，也挺掉價的。

回來和李主任匯報，講到細節(jié)，把大伙都逗樂了。李主任安慰我，因為你是生人，他對生人敏感，見怪不怪，慢慢來。好在寧德林老婆心眼大體正常，能干活，誰家有事情，隨叫隨到，就是窮了點。缺點是不會過日子，不懂算計。殺了年豬，過了正月十五吃得連肉皮都不剩。

以后我去他家，為了拉近距離，順便帶點水果、點心之類的。別說，這招還真管用，和寧德林混熟了，基本上消除了抵觸。只是他來村上頻繁了。他一來，村婦女主任楊小麗辦公室的門都不敢開。

村民姜玉榮和丈夫分居多年，年輕的時候在外撒野，把孩子撂給了男人。等老了身上有病了，又回歸老窩。迫于生計的她，一回來就到村上找，要低保要待遇。被李主任以兒女收入足夠養(yǎng)活老人的政策規(guī)定予以回絕。和我接觸后，姜玉榮以為我好說話，又來磨嘰上了我。開始我基于同情，總是笑臉相迎，讓座倒水。姜玉榮深受感動，夸我人緣好，將來能有出息。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對我的期望值過高，兌現(xiàn)不了她的意愿，便露出馬腳，對我也不善待了。我也感覺諸多不適應，厭煩透頂。

我曾擔任過鎮(zhèn)有線電視站站長，負責有線電視收費和線路維護。恰逢市里要求各部門下派駐村第一書記，文廣局就近，把我派在屬地鄉(xiāng)鎮(zhèn)。從地緣上講，工作上我有優(yōu)勢，畢竟我對農(nóng)村情況不陌生，李主任舉雙手歡迎才是，結果恰恰相反。因為李主任希望下派部門類似于交通、財政等實權在握的大部門，恨不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他沒能如愿。這也坑了我，開始上班那幾天，一直對我冷臉相待。

文廣局王局長來村上，送來四臺新電腦，問他還有沒有其他要求。李主任也不客氣，說，還有四公里屯堡路沒修。王局長答應協(xié)調，誰知人一走就沒有消息。李主任時常催我，我心里明鏡似的，實話告訴他，文廣局實權不多，要個普通字畫、電線桿子什么的差不多。李主任笑我說，把俺家的有線電視費免了吧，這點光總能沾上吧？我笑笑，沒正面回答。

姜玉榮來村里磨嘰，賴在我辦公室不走，影響我辦公，下不了班。我開的是二手桑塔納，姜玉榮就堵在前面，不給我讓道，我真想扇她。還有一次姜玉榮說她腰壞了，抬不起來。我哪敢動她，著實讓我沒辦法。我問她你家有電視嗎？她開始說沒有，后來又說有。她家我去過，和老頭子住對面屋，各過各的，門都上了鎖。我問，你家上有線了嗎？姜玉榮說，哪有錢上，電視連個影都沒有。我說，這點權力我有，我馬上給你安排。姜玉榮說你別安排了，有線電視費我交不起。我說，這不用你擔心，我和領導請示一下。我說到做到，幾天后，姜玉榮就看上了免費的有線電視，姜玉榮這才樂了，不再堵我的車。

這事傳到李主任耳朵里，他心里不平衡。戲弄我說，我的事不給辦，還不如困難戶，你真行！

這段時間，寧德林來村上的次數(shù)挺多，病時好時壞，不犯病好人一個，說話正常，犯病就壞了，顛三倒四的，要錢要東西。逼得我自掏腰包，一百、五十不等，胃口越來越大。我承受不了不說，還讓李主任知道，被他批評了，說不該這樣，他給臉不要臉，何況還有類似情況，都來找你咋辦？說得我很無奈。他家確實可憐，進屋沒落腳的地方，屋里院子亂七八糟，傻女兒穿著破舊，窗還是木頭的。我看不下眼，感到心酸。

也許是感化的結果，和剛來時相比，和寧德林家的關系強多了。小狗是我從城里親戚要的，是那種純種的卡布拉多。被李主任看見，埋怨我說，這種狗給他可惜了。土狗對付給他就行，好狗賊就惦記上了，搞不好就丟了，白瞎你這份心思。這才知道李主任也喜歡養(yǎng)狗，我便順水推舟送個人情，偷梁換柱。意外收獲讓他求之不得，打個電話讓村民組長搞個普通狗，干凈點的。這樣做，把我和李主任關系拉近，一舉兩得。

我趁機透露出我的打算——準備辦個小型養(yǎng)豬場，先集點資，收回成本后全部交給寧德林。這個想法我尋思了多天，覺得可行。

李主任卻說，想法倒是不錯，是不是有點天真，全家都不靈光，怕搞不好。

我說，他家我搞明白了，寧德林老婆能干活，只要有人帶，搞點收入不成問題。咱先給她帶個路，以后靠她自己，技術咱管到底。

李主任還是不同意，說，寧德林時好時壞，好了什么都行，犯病時，搞不好都會把豬弄死。

我說，你錯了，寧德林比以前好多了，犯病時，他也不糟蹋東西，尤其是自己家的東西。周圍的鄰居都這么說。人力物力都不要緊，人我找好了，是我同學，搞海水養(yǎng)殖發(fā)財了，他想幫這個忙。

李主任說，想想也是，咱村靠海，很多人靠趕點小海，給人家打工掙錢，大錢掙不來，小錢不稀罕掙，一瓶不滿半瓶咣當。先搞個養(yǎng)豬項目，帶個頭更不錯，鄰村扣大棚風生水起，掙了很多錢，真得幫他們找項目。這樣也好，先帶個頭既脫了貧，又致了富。

領導支持給了我莫大的鼓舞，于是我緊鑼密鼓張羅，馬不停蹄。我明白，辦養(yǎng)豬場并非易事，首先要征得寧德林同意，他不同意，一切等于白扯。而寧德林的工作誰也做不了，因為精神反復無常，遞不上話。思來想去，我去找寧德林老婆，沒說給她辦養(yǎng)豬場，而是問她，想在她家房東頭建養(yǎng)豬場，地是誰家的？寧德林老婆說是她家菜地。我前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長了一地雜草，苞米棒很小，肯定沒有產(chǎn)量。我告訴她，準備在這塊地建一個養(yǎng)豬場，活以你為主，一切在技術員指導下，這邊負責給你工錢，等于你在家門口打工，家里的活還不耽誤，兩不誤，占你的地還給你補償。她哪能不同意，簡直高興壞了。我說，寧德林的工作你負責做，她滿口答應了。

我確定了位置，丈量畝數(shù)。準備開建的時候，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首先是資金缺口，我同學雖然答應幫忙，當然是以他的名義，由于他今年養(yǎng)殖場擴大，手頭也挺緊，前期費用需要我墊?；丶液拖眿D商量，得到她的支持，資助兩萬塊，叮囑我，再要沒有。媳婦是小學教師，把錢看得很重，花錢仔細。

這點錢還遠遠不夠。我又找到李主任，李主任問我還差多少，我伸出十個指頭。李主任說，我可沒那么多，實不相瞞，看大伙都扣草莓大棚，今年我也想扣，咱當村干部的，一年就萬八工資，不想辦法掙錢，老婆孩子喝西北風啊。我也是東拉西借，也沒湊夠，我看這樣，你有這個想法挺好，咱去找劉鎮(zhèn)，求求領導，興許他有辦法。

李主任騎摩托馱我，來找劉鎮(zhèn)。得到劉鎮(zhèn)贊同，他很積極。操起了電話，打給鎮(zhèn)農(nóng)商行楊行長。答復是，可搞信用貸款，有門檻，兩個保人貸款10萬，四個保人貸款20萬。劉鎮(zhèn)吩咐李主任，說這事就交給你了，找兩個保人不難吧？李主任面有難色，說，我今年扣草莓大棚，我這不行。劉鎮(zhèn)說，不是讓你作保，讓你找別人。李主任說，都怕寧德林還不上款，沒有人愿意擔這個保。劉鎮(zhèn)說，反正辦法總比困難多，多動腦子吧。

領導發(fā)話，李主任只能委曲求全，麻溜去辦。項目確定了，位置定好了，資金也有了著落，剩下的，就是養(yǎng)殖技術和銷路。我在錦州醫(yī)學院有幾位畜牧專業(yè)的同學，畢業(yè)后自己干了個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經(jīng)驗豐富，我動身去了趟沈陽。備料施工方面的事，就交給了李主任。

在沈陽待了些天，帶了些資料回來。結果發(fā)現(xiàn)又停工。李主任愁眉苦臉，說干不了。我問怎么回事？差哪兒？李主任告訴我，鎮(zhèn)國土辦和市自然資源局的人來了，說，占基本農(nóng)田了，必須停工。我問占多少？李主任說，東西長出5米。你沒找劉鎮(zhèn)？找了，劉鎮(zhèn)說他也沒辦法，基本農(nóng)田是紅線誰也突破不了，讓咱們另找地方。我說，這好辦，咱不占基本農(nóng)田，往北挪，面積足夠。

李主任不信，就拿著皮尺實地丈量，果然可以，只是別扭點。我說就這么定了吧，再找別的地，可能還有說道。

料備完了，準備開工的時候，寧德林又出來阻工，手里拎著破鞭子，沖瓦匠嗚里哇啦，要求把拆掉的墻套上，嚇得瓦匠跑出好遠。也難怪，寧德林家的院墻被拆得殘垣斷壁，他怕我們拆掉了不管。

這是我沒想到的，我不是不想給砌，關鍵是怕超出預算，再說也怕沒完沒了，砌完了墻再叫你砌豬舍咋辦？我找到寧德林的老婆，沒承想，她也同意男人的觀點，不給砌墻，誰也不行。小半天過去了，這邊還在僵持著，來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想起哄。這時李主任也不見了蹤影，我曾聽人說過，李主任最大特點是會見風使舵，屬于老油條。

不光李主任走了，連瓦匠也離開了現(xiàn)場，這時候的我要多難堪有多難堪。進退兩難，但我心里清楚，說什么也不能退縮。我去了小賣店，買來了雪糕礦泉水之類，現(xiàn)場分發(fā)。誰知寧德林忙得最歡，門口站著的傻女兒，樂呵地接過爸手里的雪糕，還沖我豎大拇指。我又去了小賣店拎幾瓶冰紅茶，還有小食品，專門送給寧德林的傻女兒。誰知寧德林竟撲了過來，雙手握住了我，一個勁搖晃。我這回看清了，寧德林兩眼閃淚。

寧德林神奇的舉動令我驚醒，意識到我們兩個人相通了。我告訴寧德林老婆，等工程完工再把你家的墻砌上，現(xiàn)在不行，大伙都在盯著，擔心適得其反。寧德林老婆把男人拉進了屋，一番交流之后，再出來，寧德林臉上的皺紋開了，沖我直樂。我知道工作有了效果，找瓦匠開工。

我在外定購了十幾頭種豬，拉回那天，我是擇了日子的，選在星期天。種豬放養(yǎng)在我同學家，這邊工程差不多了，才能往回拉，選在星期天是擔心寧德林有變故，一旦鬧起來如果是上班時間，怕鬧到劉鎮(zhèn)那兒，把事鬧大。

到底像我預想的那樣，寧德林還是鬧了點事，不為別的，為私，寧德林想要一頭放在他家豬舍。我想想答應了，早晚都是他家的，這樣也好，方便他老婆喂養(yǎng)。

雇工都是從建檔立卡戶中找的，姜玉榮也來村上，也想找點活干。我說，你能干啥？姜玉榮說，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我連孩子都能生，別說母豬那點事，你放心好了，我這人雖然嘴不好，但干活是把好手，我就負責喂豬吧，別的活能看上眼的我都能干。

這還用說，我也把她雇了。我的心思主要在豬場這邊，劉鎮(zhèn)也來過幾次，安排鄉(xiāng)獸醫(yī)站同志現(xiàn)場指導，跟蹤服務。

后來，我干脆把行李卷搬過來，吃住在豬場，我一過來住，寧德林也把行李搬過來，說是給我做伴。我攆他走他也不走，他老婆也來找了幾次。后來我才搞明白，他是來蹭飯的，不吃白不吃。我有感而發(fā)，說你這哪里是彪，聰明人又咋樣？

養(yǎng)豬場前期雖然沒有收益，我按月給他們開資，有時是借錢。熬過了一年，養(yǎng)豬場這才開始產(chǎn)崽，陸續(xù)有了收入。

其實養(yǎng)豬場也挺操心的，尤其是母豬產(chǎn)崽的時候，我有時睡在豬舍，幾天幾夜不合眼，睡不好覺。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從豬舍出來，昂首挺胸，向著東方，仰望冉冉升起的太陽，高聲唱起“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

【點評】這篇短篇小說以鄉(xiāng)村扶貧為主題，具有較為鮮明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針對性。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我”作為一位下派駐村的第一書記，在開展扶貧工作中遇到了重重困難，但從不在困難面前退縮，而是積極想辦法去解決問題。最后，扶貧工作迎來了喜人的曙光。小說細節(jié)真實生動，故事的講述也能曲盡原委，顯得趣味橫生。

于洪濤 遼寧東港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