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誘惑

現(xiàn)在我們都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其實，當(dāng)下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每天都可以過出過年的感覺。記得我們小的時候，過了臘八，年味、年的氛圍還遠(yuǎn)著呢！雖然臘月里，大人們早已開始了過年的準(zhǔn)備，但主要囤一些糯米、面粉之類的東西。年味真正濃烈起來，恐怕要從殺年豬算起。

春天捉回來的小豬仔，在母親日復(fù)一日地喂養(yǎng)下，到了年根歲底，已膘肥體壯。我們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因為大家心里都有了盼頭。母親再三叮囑我們，想看看豬可以，但千萬不要對著豬說“殺啊”什么的，豬能聽懂人話呢。我們當(dāng)然不信，還竊笑母親在說笑話。直到有一天，殺豬的堂叔提前幾天來豬圈前轉(zhuǎn)悠，不知道是豬感覺到了堂叔身上那種隱隱的殺氣，還是他說了些什么，他離開沒多久，豬發(fā)飆了，是前所未有的瘋狂狀。豬圈里地面上鋪的磚塊被豬拱翻了一大片，豬食槽也被豬蕩平了。我們感到非常奇怪。這下我們終于相信母親說的話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我們甚至懷疑豬都有第六感了。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五六，離過年只有幾天時間了，堂叔又來了，帶著一套殺豬的工具來了。鄰居大人小孩也來了。我們家里里外外都是人，都是來看熱鬧的，好像過節(jié)似的。其實，臘月里，村子里誰家要殺年豬的消息早就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開了。母親看著來看熱鬧的鄰居們，聽著大家夸她勤勞能干，豬養(yǎng)得小牛似的，她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可當(dāng)堂叔把自己養(yǎng)了近一年的豬趕出豬圈的時候，她卻悄悄地躲到鄰家去了。母親心地善良，她不忍心看到朝夕相處的伙伴被宰殺的最后的場景。每一次都是等豬沒了聲息，堂叔收拾停當(dāng)了，我們才把母親叫回家來。

豬的身上全是寶。小時候我們就從書本上知道，豬糞是肥料，豬鬃可以做鞋刷，豬胰可以制肥皂。其他的恐怕都和“吃”連在一起了，都可以交給我們的腸胃了。印象中，豬殺好了，費工夫的要數(shù)清理豬大腸了。在我們家里，清理豬大腸的人選非母親莫屬，如果是其他人清理，我們還不放心呢。母親先用清水反復(fù)沖洗，然后加入面粉和鹽一遍一遍地揉搓，接著再用清水洗凈。接下來再把大腸翻轉(zhuǎn)過來清洗里面，然后用熱水焯一下，加入醋或檸檬去除異味?？粗覀円荒樝訔壍臉幼?，母親說：“生屎臭，熟屎香?！边€真是，入口前聞起來好像還有臭臭的感覺，可到了嘴里就滿嘴留香了，越吃越想吃。現(xiàn)在仍有許多家庭保留大年三十年夜飯吃大腸的習(xí)慣，網(wǎng)上說是寓意一家人長長久久、紅紅火火，好像和我們小時候的說法相去甚遠(yuǎn)了。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年年殺年豬。殺年豬的那一兩天，我們就像過節(jié)似的，放開了吃，吃豬肉，喝肉湯，啃豬大骨頭，大快朵頤。我感覺，一年到頭，那一兩天母親是最大方、最慷慨的，她要讓我們吃個夠，好像要補(bǔ)償我們一年來舌尖上所有的虧欠似的。

那時候沒有冰箱，食物保鮮是一大難題。除了豬內(nèi)臟，另外留足過年幾天吃的和送人的鮮肉，其余的都要分成一塊一塊腌起來，待到來年春天慢慢享用。比較起來，我們這里的腌肉過程相對簡單，不像川渝等地區(qū)，還要用煙熏制，所以少了煙熏火燎的味道。

待到正月里，抬頭瞧，家里堂屋的第二根橫梁上，懸掛著一條條一塊塊腌制曬好的臘肉。把這些臘肉掛在梁上，一是可以通風(fēng)防止霉變，延長保存時間。還有一點就是可以防止貓狗偷吃。梁上，肋條肉、豬腿肉，還有豬頭，長長短短的排成一排，好有氣勢。來人會說，你們家梁上面可掛著一頭豬呢！這時父母親都笑了，一副很受用、很自豪的樣子。我們看在眼里，饞蟲被勾得直往嘴邊冒。站在下面，還能聞到淡淡的肉香。其實，臘肉這樣掛在梁上，也是一種展示，讓你看了心里踏實，你能感覺到日子越來越寬裕了。這排成一排的臘肉，可是我們?nèi)也畈欢嘈“肽甑挠退＿€有的人家梁上還掛著曬干的咸魚和香腸呢！

梁上除了掛著臘肉，還吊著一個大的籃子或是筐子，上面裝著滑輪，繩子一頭系著筐子，一頭扣在大門框上，要吃的時候由大人解開繩子，慢慢放下滑輪。里面裝的是一大筐油炸糯米肉丸，是一家人過年最重要也最喜歡的肉食。來人招待如果不上肉丸的話，即使其他菜再豐盛再多，人家還是會小瞧你，說你家小氣看不起人。

臘肉掛在梁上，把臘肉用叉子從梁上挑下來相對容易一些。但是把臘肉掛到梁上去，就不那么簡單了， 叉子上幾斤十幾斤的肉塊在空中晃悠，上面懸掛著的鉤子在空中晃悠，要把繩扣一下子套到鉤子上，不僅需要眼力，還需要手勁。眼力不濟(jì)或是手勁有欠缺的，舉著的肉像醉漢似的在空中搖來擺去的，常常急出一身汗來，一邊看著的人也捏了一把汗。

從殺年豬開始到正月出頭那幾日，是一年中油水最多的日子。那幾日是天天有肉食，天天有葷腥，平時那種饑餓的感覺很少出現(xiàn)，大家都感到“年飽”了。年過完了，家人各奔東西，各自忙活去了，上班的上班，種地的種地，上學(xué)的上學(xué)。父親在外地教書，一個星期回來一次。一到周末，我們就歡呼雀躍起來。因為父親回來了，我們就能吃上梁上的臘肉了。母親腌制的臘肉，是那種看了就想吃、吃了忘不掉的好滋味。無論是炒或是蒸，臘肉以其醇厚香味，讓人胃口大開。臘肉最好吃的是肥肉，不是瘦肉。肥肉是肥而不膩，又香又軟又爽口，吃起來格外過癮解饞。這一點，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體會不到的。

我們家時不時有晚輩提著禮物來拜年。我們巴不得天天有貴客臨門。只要來了客人，母親就叫大哥搬來椅子，站上去，用刀從掛在梁上的肉塊上割下一塊下鍋。有一年，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好一陣子沒吃臘肉了。我感覺好像生病了，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學(xué)校也懶得去了。母親看著梁上的臘肉，說：“你不會是生病了吧，讓你大哥割塊臘肉，將養(yǎng)將養(yǎng)。”真是奇怪，臘肉吃下去，感覺身體好多了，精氣神上來了。吃過飯背起書包直奔學(xué)校，不知一下子哪兒來的勁兒。奶奶在背后輕聲對我媽說：“孩子不會是心病吧，嘴饞了，要吃臘肉了。”我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可我裝著沒聽見，飛也似的跑了。后面?zhèn)鱽砟赣H銀鈴般爽朗的笑聲。

后來上了初中，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離家也遠(yuǎn)了，平時住在學(xué)校，到周末才回家一趟。每次周日再回到學(xué)校，母親都要割一塊肥瘦相間的臘肉讓我?guī)е?，等到周三前后肚子里少了油水，就把切好的咸肉放在飯盒里，把米洗凈，蒸肉飯吃。中午，一下課就跑去迫不及待地打開飯盒，哇，油汪汪的，香氣襲人，是咸肉糅合著米飯的香味。每一次吃咸肉飯，我都是和一個姓夏的同學(xué)、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改日他蒸咸肉飯，又和我一起分享。回想起來，那種吃一塊咸肉、就一口米飯的美味真是無法形容。不是夸張，吃著咸肉飯，其他什么再美味的菜都是多余。

梁上的臘肉要吃完了，最后一個重頭戲是吃豬頭。母親一定要選一個好日子，等一家人都在家的時候吃。年前，為了讓我們吃得放心，母親在腌制豬頭前就花了很大的工夫打理豬頭。為了把豬頭上的毛發(fā)清理干凈，母親會用鑷子鑷上半天。烀豬頭是慢功夫。大火燒開，文火慢燉。聞著鍋里溢出的咸豬頭的香氣，我們都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豬頭從鍋里撈起來了。接下來是拆豬頭。平時瘋玩的我們，今天卻異常安靜，都圍在母親周圍，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把香氣撲鼻的豬頭肉一塊塊拆下來。母親見我們這般饞相，會往我們幾個嘴里一人塞一塊熱氣騰騰的豬頭肉。這時母親就說：“去吧，都去玩去。你們的父親馬上要回來了?！蔽覀儠?，嘴里含著肉塊，一個個知趣地跑開了。中午，一大家子好像過節(jié)似的圍坐在一起。父親特別高興，他從柜子里拿出珍藏了多年的白酒，幾個哥哥陪著父親喝酒，氣氛熱烈。不一會兒，大家就進(jìn)入了微醺的狀態(tài)，一個個面紅耳赤，興奮異常。今天的主題就是吃豬頭。母親把豬頭做成了幾道菜。有韭菜炒豬耳朵，有涼拌豬口條，主打菜是大蒜炒豬頭肉，母親盛了一盆子放在桌子中間。我至今還覺得，這頓飯，不亞于一頓饕餮大餐。

從去年臘月底殺年豬開始算起，圍繞一頭豬，小半年的時間里，讓你持續(xù)感受到年的韻味，年的余威。一直到一家人吃完咸豬頭，年才真正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