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都拉塔口岸東北行,約5公里,低洼地帶,有一片野杏林,寬百米許,綿延數(shù)公里,以集體的浩大的聲勢,逼迫白楊林在半里外暗自葳蕤,威懾莊稼田在幾百米外悄然蔥郁。據(jù)說這里曾是一道廢棄的溝渠,不知哪年哪月哪位朋友,有意或是無意,將一枚杏核丟在這,來年受雪水和泥土的恩惠,破殼而出,長成一棵有抱負有追求的纖纖弱苗。小苗漸漸長大,結(jié)了杏子落在地上,成為第二批種子?!白佑稚鷮O,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币靶恿纸栌糜薰?,使每棵樹具有了不屈的風骨。
野杏林每年準時泛青,準時開花,準時結(jié)果,時令對它一點也不吝嗇,一點也不因它無人認領(lǐng)而輕視或輕慢。相反,比起那些家杏,正因少了圍墻的阻隔、房屋的遮攔、家畜的欺凌,它才更早地接受了春風的撫慰、春雨的愛憐、春陽的眷顧。它總比附近農(nóng)戶院中的家杏早三兩日鼓苞、綻葉、吐蕊、結(jié)果,早三兩日成為一棵“女人樹”、一棵“母親樹”。當然,它也更早地領(lǐng)受了狂風的鞭笞、雷暴的擊打、冰霜的侵蝕。在善與惡、愛與恨、情與仇的交加中,它自生自長,將根深深地扎在戈壁礫石的縫隙間,拼命吸吮少得可憐的營養(yǎng)。就像窮人家的野孩子,涼水也長肉、野菜也壯骨,半饑半飽頑強地長高長大。
與這些野杏樹結(jié)識,已整整二十年了。那不是一次美麗邂逅,是慕名而來。從尼勒克縣深山里的兵團連隊,舉家遷至伊犁河谷最西端的邊境連隊,一年只做兩件事,種地、放牧,放牧、種地,活成一座“移動的木樁”。生活乏味得接近清水時,我的意志徹底輸給生活。為了繼續(xù)與生活為伍,我不得不騎上那輛不顛不響、一顛亂響的自行車,到野外給生活尋點“滋味”。
命定的相見,神仙擋不住。
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能賺錢。據(jù)我多年的植樹、養(yǎng)樹、觀樹經(jīng)驗,我第一次到野杏林,駐足的第一棵野杏樹,從枝干的“骨節(jié)”看,應(yīng)該是首次結(jié)果的四齡樹——大多數(shù)的樹,每長一歲,新枝與老枝之間,能看出明顯的痕跡。她的葉色微黃、葉脈細弱,葉片程度不同地卷曲,明顯營養(yǎng)不良。“能在人下為人,不在樹下為樹”,她周圍的杏樹都比她強壯,她就成了強強之下的弱者??耧L一來,她東一頭西一腳打醉拳,枝枝干干痛苦呻吟。多虧四周的杏樹們手手相扶,她才勉強保持了一棵樹的起碼尊嚴。她的果瘦小稀疏、色澤黯淡,若不足月的胎兒,讓人心生憐憫。我把樹葉往小杏子們身上蓋了蓋,像一個母親給孩子掖嚴被角。我向來惜弱憐貧,對這棵樹格外上心,每次來看她,都把外侵的枝葉移掉,把她傾斜的身子扶正,讓其堂堂正正做一棵樹。
這些杏樹因無人修剪而邊幅不整,枝杈指天畫地,隨意披拂。正是這種隨意,才顯現(xiàn)出它的個性——自在、無羈、狂放、張揚、飄逸,它們是“活成自己的樹”,是樹王國的自由公民。那些修剪過的樹,是按照人的意志生長的,是被奴役的樹,純粹的結(jié)果工具或觀賞道具,徹頭徹尾的“活給人看的樹”;最可悲的是經(jīng)過嫁接的樹,已失去樹的貞操,變成一棵“不潔”之樹。恕我固執(zhí)、愚頑,不管改良出的果子顏色多么誘人、外觀多么光潔,我總認為是人工的使然,它們的軀體處處透著假。就拿杏子為例,幾十年前的土著品種,名字土得掉渣,樣貌俗得像同時代的村姑,隨手拿起一顆嘗嘗,汁是山泉的甘、肉是田野的醇,杏核嚼碎了帶著中草藥的幽香。有誰舍得把果皮吐掉?那是腸胃鐘情的物質(zhì),營養(yǎng)值上得了平民的排行榜。吃完幾顆,香氣在骨子里積了厚厚一層,留戀也積了厚厚一層。反觀現(xiàn)在的杏子,把心思挖空,在取名和造勢上搶奪人的思維陣地,中的、洋的,哪一種是中看又中吃的呢?化肥臃腫它們的身體,農(nóng)藥扮靚它們的臉蛋,冷庫的防腐劑永葆它們青春靚麗。一顆杏子在手,左瞧瞧、右看看,造型和色彩無可挑剔,食欲完全被釣出來。咬一口,態(tài)度大變,滋味寡淡,不罵娘的,算是有修養(yǎng)之人。沒有對比就沒有高下。替果子說話的不是嘴巴,而是舌頭。把良心放在日光下說,那時候,野杏子留給唇與齒的記憶,那是等同初吻的。
我眼前的野杏樹,透過它的“野”,我找到了它的“真”,找到了已失蹤多年的“純情”。我熱撫它的身、親吻它的葉、吮吸它的果,纏纏綿綿到日薄西山。至此,每年總有那么幾次或十幾次,我騎上單車,帶上“單反”,去約會我相思的“杏情人”。
我驚詫于野杏樹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智慧。由于無人施肥、澆水、管護,杏樹只能絞盡腦汁自保。春天,為了不招惹風沙,枝杈盡力向樹干靠攏,一棵樹與一棵樹保持距離,給風沙留一條出路,給自己留一條生路;夏天,為了抑制雜草與其爭奪水肥,它們又把枝杈使勁向四周伸展,一棵樹與一棵樹臂相挽手相牽,使綠蔭如蓋,讓雜草在無光的世界里絕望;秋天,為了留住樹干與樹枝的水分,杏葉自斷生路,早早地枯萎、凋落,用生命的暗夜,換取杏樹的前程;入冬,落葉與雪合謀,相互裹挾,緊緊捂在樹根周圍,與杏樹結(jié)成生命共同體。雪融時,每片落葉都可勁吸足水,在光合作用下,一點點將自己腐爛,融進春泥,向樹根輸送生命的營養(yǎng)。
二十年來,差不多每棵樹上的杏子我都嘗過,至于味道,基本上大同小異,或酸或甜、微酸或微甜,讓人過齒不忘的那種滋味基本沒享受到。我知道,杏子的本真,就是生活的本真。循著一棵野杏樹的脈絡(luò),我們是否可以回到那個純情歲月?
野杏子的妙處不在“味”,而在“野”。至于“味”,只要有足夠的錢,足不出戶,想吃什么,撥一個電話,外賣小哥或小商販不出半個時辰,準時敲響你的家門或按響門鈴,甩開腮幫子風卷殘云海吃海喝,或有滋有味細嚼慢咽,那就看你的個性和心情了;圍著“野”展開延伸:一是田野,雖稱作“野”,但“田”有名有姓有主人,“野”也就是個虛銜了。而田野里生產(chǎn)的物品,為了傍上環(huán)保這個大佬,追求效益最大化,無論糧食、蔬菜、果品,均標明“綠色產(chǎn)品”,違不違心?有沒有化肥、農(nóng)藥的殘留?只有生產(chǎn)者心知肚明。這個“野”有冒牌的嫌疑;二是野生物品,不姓趙錢孫李,也不姓周吳鄭王,成長史遠離人類視線的關(guān)注,是純粹的“野”。這種植物的果實是原生態(tài)的,酸是本質(zhì)的酸、甜是本真的甜,無所謂可不可口,吃的就是個真,品的就是個純,回味的就是個地道。在這里,我形容一下吃第一顆野杏子時的真實感受:我伸手隨便摘了一顆,在衣襟上做了簡單的衛(wèi)生處理,送進嘴里。當牙齒的咀嚼功能將杏子外皮刺破,舌頭的味覺功能立即感到一股異樣的酸的味道。它既不同于山楂柔和的酸,也不同于檸檬生猛的酸,更不同于藍莓可人的酸。野杏子的酸,不是拒人以千里之外非一口吐掉不可的酸,也不是讓人急不可待不吃不足以慰平生的酸,而是一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把握十分到位,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不得不耐著性子仔細品味下去的酸。自從吃下這顆野杏子,我對平素頗不感興趣的酸有了新的定位和定義——其實我還是挺喜歡酸的,只是從前沒有找到合適的酸。
我給我的味蕾,找到了一個新的伙伴。
在對野杏林的傾慕者中,我并非獨行客。團部子校有一化學老師,姓賈,板寸頭,白凈面皮,戴一螺紋很深的近視鏡,樣子很博學。賈老師酷愛寫詩,洋洋灑灑一寫就幾百行,作品炫耀在多個“國”字號報刊?!百Z詩人”的名聲甩“賈老師”幾條街。搞不懂,一個學化學教化學的,整日把元素周期表在腦子里碾過來軋過去,怎么就跟詩對上眼了呢?春夏時節(jié),每逢周日,他都要來野杏林。來得多了,我們便免不了相遇。相遇得多了,便成了相識。相識得久了,便成了知己。賈老師說,他是來野杏林找靈感的,每當詩寫得不暢或思路卡殼時,他就來此轉(zhuǎn)轉(zhuǎn)。摸一摸樹干、理一理樹枝、嗅一嗅樹葉,回去的路上,思路就打開了,美妙的句子像開了閘門的河水,蹦跳著往外涌。他的組詩《野杏林情思》,被省級文學期刊頭題刊出,好評如潮。他告訴我,他很快就要調(diào)到師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賈老師說,是野杏林成就了他,是他事業(yè)上的“恩公”,他沒有理由不傾心歌頌野杏林。要不就說人比人氣死人呢,我來野杏林的次數(shù)比賈老師只多不少,別說詩,順口溜都沒吟出半句。但愿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自己的一片“野杏林”。
較于野杏,人們對家杏的興趣似乎要淡得多。也許家杏天天在視野中晃來晃去,已熟視無睹;也許家杏的風頭被蘋果、香梨、核桃搶走,變得可有可無;也許家杏始終業(yè)績平平,壓根就沒引起重視。也許,家杏的悲哀就是離人類太近,就像睫毛,很容易被眼珠忽視。
我這么說,不是在故意貶低家杏抬高野杏。野杏與我非親,家杏亦與我非敵。我之所以如此青睞野杏,實屬野杏具備了碾軋家杏的一切軟硬實力。我們周圍幾十公里范圍內(nèi)的家杏有黃金、金太陽、紅0X6NOBsLrxcA7UMyFH5CRF8YPg/ufbEDIwi2AwFWfSQ=豐、紅光等,名字透著富貴、紅火,極具象征意義。還有一種“凱特”杏,名字洋氣,據(jù)說是從大洋彼岸引進的,個大,小蘋果似的,黃的臃腫、圓潤,貴婦人皮膚般,吹彈可破,汁液隨時都有破皮而出的可能,讓人有種迫不及待大口吸吮的欲望。這種杏子我真的從河南老鄉(xiāng)那里吃過,還不止一顆。就表面現(xiàn)象而言,它濃稠的汁,仿佛流動的水晶,誘惑得涎液奪唇欲出。撇開人情和感情,說真話,那些養(yǎng)眼的家杏,其味道,實在引不起我味蕾的絲毫興趣。
我不是一個容易移情別戀的人,對于那片野4xaTW5awdpta10twCWWOOXsqSJ3kB4rkPQN/DMGqLOk=杏林,我情有獨鐘,我們的交情已深入骨髓和靈魂。我每有排解不開的憂慮,都到野杏林去傾訴。那些大智若愚的樹葉,那些諱莫如深的杏子,搖著腦袋點著頭,打著啞語的手勢,深入淺出地把人生奧秘和盤托出。我大徹大悟,心滿意足地騎車而返。
你千萬別以為我是張開大嘴任西東。不就是一片野杏林嗎?綠綠眼睛、寬寬心情還可以,還真能使人撥開云霧見青天?如果你心存這樣的疑慮,說明你還沒有全身心地融入過大自然,沒有放下“萬物靈長”的架子,與一棵樹交心、與一棵草交融、與一株莊稼心心相印。你的那些所謂的春游、踏青、野餐、夏令營、農(nóng)家樂,純粹是自欺欺人的作秀,借機揮霍一點時間與金錢而已。魯班借助一根帶刺的草葉成為木匠的鼻祖,一只墜地的蘋果砸出牛頓的“萬有引力”。誰又敢保證,一顆野杏子的將來,不會成就一位“潛力股”的大師。大自然予人的智慧,在課堂和書本、師傅與導師間,已經(jīng)彎道超車。
那年杏子熟透時節(jié),我在野杏林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臉龐圓潤,讓我想起一顆熟透的杏子;眼睛靈巧,使我聯(lián)想到溫潤的杏核。她雙手舉著一個精致的塑料籃子,媽媽將樹上的杏子挑選著裝入籃中,全是向陽的美觀的大個杏子。此時已有大半籃。對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小女孩顯然愣怔了一下,見我面容和善說話委婉,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三五句閑話過后,我們便攀談起來。媽媽說,小女孩有一個比她大8歲的哥哥,三歲時得了自閉癥,輾轉(zhuǎn)了許多大醫(yī)院也無好轉(zhuǎn)。小女孩很愛哥哥,也愿意和哥哥一塊玩。她發(fā)現(xiàn)哥哥對杏核特別感興趣,不僅將幾十枚杏核在手里把玩得個個锃明瓦亮,還能奇跡般將杏核扁放,一枚枚摞起來,摞得一筷子多高也不倒。小女孩很是驚訝,試著自己摞杏核,可不管怎樣努力,運用怎樣的技巧,竟摞不到半根筷子高。小女孩天方夜譚地對媽媽說,是上天派杏核來拯救哥哥的。她是多么盼望哥哥好起來,做一個正常的哥哥。她便纏著媽媽來野杏林摘杏子,回家掏出杏核,放許多枚在哥哥面前,鍛煉哥哥的智力??锤绺甾艘淮忠淮?,像豎起的佛珠。小女孩堅信杏核里藏著“神跡”。
我同樣堅信野杏林里面藏著神跡,若不,為什么這里有偌大一片杏林,而不是蘋果林、核桃林,或者其他什么林。上天把野杏林安置在這,定有他的用意和暗示。賈詩人和小女孩,不就是神跡的踐行者嗎?自然界中,山岳有山岳的位置,江河有江河的位置,一顆石一粒沙各就其位,都充斥著造化的良苦用心。只是我們的部分大腦尚處在待開發(fā)狀態(tài),解不透其中奧秘。
我將杏子摘回來,滿滿的一桶,洗凈、晾干。等到綿軟,擱入鋁盆。去核,果肉揉碎,至糊狀。拌入白糖,置于玻璃瓶,旋緊瓶蓋。上屜蒸熟,放進冰箱。冬日取出,火墻或暖氣片上徐徐焐熱。啟開,一湯勺一湯勺送進口中,冰冷的季節(jié),心里立馬溢出野杏林的溫馨。曬干的杏核,砸爛,取出杏仁,坩堝焙至微黃,軋碎,每日三至五羹勺,止咳、潤肺、平喘、化痰?;蛘撸瑢⑿雍艘灰黄教?,鉆細孔,細紅繩穿過,小串套入手腕,大串套入脖頸,走起來窸窣作響,很莊重,很個性,很有做派,一副禪學大師的模樣。
野杏林給我?guī)淼淖畲笫斋@,不是物質(zhì),而是精神層面的。它的自立自強,是我的榜樣;它的甘于清貧,是我的榜樣;它的隨遇而安,是我的榜樣;它始終如一的堅守,更是我的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每到野杏林一次,心靈的包袱就卸下一次,人生的感悟就增多一次。大自然的智慧不像人類,睫毛一閃一個、靈機一動一個,它隱匿得很深,不是交心莫逆的朋友,不會輕易賜予的。
做夢也沒想到,我和野杏林的情緣就這樣結(jié)束了,而且是以悲劇形式結(jié)束的。
那個和平常并無二致的早晨,陽光的明亮一點也不打折,空氣的清新一點也不馬虎。我再見野杏林的心情一如既往地急迫。
這是我的野杏林嗎?我的野杏林怎么啦?今天,它為什么會以這種悲情的姿態(tài)與我相見?難道它不知道,眼前的它,會讓我的心裂口、流血、結(jié)痂嗎?
我的野杏林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有的斷頭折頸,有的皮開肉綻,有的骨斷筋連。它們的根一律被拔了出來,硬生生地被拔了出來。白生生的斷骨露于野,傷口慘烈、恐怖、扎心,使我的血冷凝,使我的思想蒼白,使我的靈魂瞬間被掠空,使我的身體驟然深陷于無底的廣寒宮。
明顯有挖掘機造孽的痕跡。
無論個人行為,還是集體行為,造孽是最可恨的。
由此,我恨死了挖掘機,恨死了轟鳴的馬達、沸騰的柴油,恨死了所有的鐵和尖銳。恨死了握操縱桿的手。
后來聽說,這片野杏林的犧牲,是為了擴大農(nóng)田多打糧食。
我的恨擴充了范圍。我恨死了嘴、牙齒、腸胃。恨死了由糧食支撐的皮肉、血液、骨頭。恨死了欲望、貪婪、武斷、專橫。恨死了一只無形的大手,成為毀滅的道具。
我恨為了茍活,還要繼續(xù)糟蹋糧食的我自己。我恨我可以恨、恨得有理有據(jù)的一切。
如若可能,我愿求造物主幫助,一根根將我的肋骨抽出,再插一片野杏林。
本欄目責任編輯 李知展
王東江,新疆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中國藝術(shù)報》《北京文學》《星星》《散文百家》《伊犁河》等刊。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