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9日,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全新制作在慕尼黑攝政王劇院(Prinzregententheater)首演。攝政王劇院得名于巴伐利亞攝政王柳特波德。該劇院于1901年投入使用。劇院曾在二戰(zhàn)的戰(zhàn)火中被毀,于1988年進行修復并對外開放,更加全面的修繕工作更是一直持續(xù)到1996年。如今,該劇院已經(jīng)成為慕尼黑東部的文化中心。劇院有1083個座位,其內部新藝術風格與古典主義建筑元素的完美結合令人印象深刻。
該版《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是慕尼黑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本演出季繼利蓋蒂·捷爾吉的歌劇《偉大的死亡》新制作后的又一力作,也是今年夏季慕尼黑歌劇節(jié)的重頭戲和演出亮點。該制作由荷蘭女導演杰茨克·明森(Jetske Mijnssen)執(zhí)導,這是她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導演的首部歌劇。本場歌劇指揮漢努·林圖(Hannu Lintu)曾擔任位于赫爾辛基的芬蘭國家歌劇院和葡萄牙里斯本的古爾班基安管弦樂團的首席指揮,此次演出也是他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首秀。
《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是印象主義音樂的代表作,于1902年4月30日在巴黎喜歌劇院首演,作曲家克勞德·德彪西將其稱為“抒情戲劇”(Drame lyrique)。劇本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93年的同名法語戲劇。德彪西非常喜歡這部作品,認為梅特林克戲劇中的象征主義元素十分適合自己的作曲風格。經(jīng)劇作家同意后,德彪西十年磨一劍,將其改編為自己作曲生涯中唯一一部完整的歌劇。這是一部印象主義歌劇的杰作,是法國樂派對于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歌劇創(chuàng)作的回應,也是德彪西畢生對象征主義美學和音樂與戲劇之間關聯(lián)的勇敢探索?!杜謇麃喫古c梅麗桑德》是一部悲劇性的三角戀故事,講述了兩兄弟戈洛和佩利亞斯同時愛上神秘女子梅麗桑德的故事。戈洛王子在孤獨的森林中迷失了方向,遇到了哭泣的梅麗桑德。他將梅麗桑德娶回家,但梅麗桑德愛上了戈洛的兄弟佩利亞斯。故事以戈洛刺死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誕下一女后的死亡而告終。
《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故事神秘、病態(tài)、深沉哀傷而又充滿美感,故事并沒有對背景進行清晰的交代,主要人物也似乎活在夢中,但是劇作家筆下人物的對白卻能體現(xiàn)出幾位主角微妙的心理變化,是一部關于人物內心的悲劇。對原作者梅特林克而言,外在情節(jié)并非這部戲劇的核心,他更專注于深入人物內心,并挖掘和捕捉人物情感變化。歌劇導演明森以梅特林克戲劇中的象征主義為出發(fā)點,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02年,也就是德彪西歌劇首演之時,而不是這部歌劇在傳統(tǒng)制作中比較典型的森林地點,或是某個時間概念模糊的童話般的過去——這體現(xiàn)了導演明森對象征主義戲劇的詮釋。在導演看來,1902年的市民生活規(guī)矩森嚴而又拘束。在與服裝設計師、布景設計師本·鮑爾(Ben Baur)和燈光師貝恩德·珀克拉貝克(Bernd Purkrabek)的通力合作下,所有主角都身著黑、白、灰、深藍和墨綠等冷色調的保守服裝,再加上舞臺的黑色背景、極簡主義風格的家具和昏暗的燭光,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這樣的舞臺會讓人想起卡拉瓦喬的許多畫作。幾乎全黑的背景將人們的視線吸引到主角身上,增加了戲劇的緊張感。
除了服裝、舞臺布景和燈光,劇中主人公細膩而微妙的內在情感也經(jīng)過精心編排,以適應1900年前后的社會環(huán)境。在梅特林克的話劇中,梅麗桑德和戈洛在森林中相遇。明森試圖將這種在自然中的林泉孤獨轉化到現(xiàn)代社會情境中,她在這方面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梅麗桑德和戈洛來到一個盛大的舞會。周遭的賓客都在跳舞和閑聊,可他們兩人卻分別站在兩旁,并未融入歡樂的聚會氣氛中。兩個孤獨的人在這樣喧囂的寂寞中找到了彼此,頗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味。
本制作中,雖然幾乎所有演出場景都設置在戈洛的家里,但是自然元素在明森的導演下依然顯得格外重要,正如梅特林克的戲劇一樣,它總是象征著人物的內心世界。梅特林克深受英語文學,尤其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和美國作家、詩人埃德加·愛倫·坡的影響。追隨著這些文學家的腳步,在梅特林克的象征主義戲劇中,自然元素也是命運的預兆。水元素在《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中至關重要:大海代表著神秘和無邊無際,它將梅麗桑德帶到了戈洛的身邊;死水預示著死亡,正如劇中臺詞“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死水。你能聞到其中散發(fā)出的死亡惡臭嗎?”;劇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水元素是盲人井。這也許與上文中提到的文學家并沒有太大關系,更多是來自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兒童讀物“玩具書”(Toy Book)中的童話故事,其中的公主大多是在“世界盡頭的井邊”備受煎熬,而井通常是施展魔法和播下愛情種子的浪漫之地。梅麗桑德和佩利亞斯在盲人井旁幽會,她的戒指落入井中丟失,最終佩利亞斯在這口井旁倒在了戈洛的劍下。在劇中,梅麗桑德想看看井底,但發(fā)現(xiàn)井水像大海一樣深不見底,也像梅麗桑德自己一樣神秘莫測。
導演明森尊重原作,將戲劇中的水元素保留,并對其進行了全新的闡釋。水成為歌劇發(fā)展的重要線索。在歌劇演出開始前,觀眾們坐在席間,欣賞著舞臺上傾瀉而下的人工瀑布,聆聽著水的聲音。明森在舞臺的前端設置了一道水渠。觀眾可以從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與水越來越親密和危險的互動中清楚地發(fā)現(xiàn),他們對彼此的愛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而加深,最終墜入死亡的深淵。第一幕中盲人井旁,佩利亞斯警告梅麗桑德“要小心,不要玩水”,他自己也沒有去碰水;第三幕中,佩利亞斯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赤腳戲水;第四幕結尾,當梅麗桑德和佩利亞斯互訴衷腸表達愛意時,他們穿著鞋在水中肆意地嬉戲。梅麗桑德用手捧著水,澆在自己的脖子上,并弄濕衣裙。兩人穿著濕漉漉的鞋,在水中狂歡,似乎早已忘記了他們這禁忌之戀的危險。全劇一直十分悲傷和憂郁的梅麗桑德終于獲得了短暫的幸福,然而這只是稍縱即逝的幸福火花。在第五幕中,整個舞臺地面都變成了一道道平行的水渠,所有主人公都站在水中,梅麗桑德生下女兒后奄奄一息,她忘記了一切,他和佩利亞斯的愛情永遠像水一樣,深邃而神秘,無法逃脫命運的洪流。
在歌劇結尾處,戈洛和佩利亞斯的祖父阿凱爾這樣評價梅麗桑德:“她是如此弱小,如此安靜,如此害羞,如此沉默。她是一個充滿謎團的可憐人,就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睂τ趯а菝魃瓉碚f,這就是這部歌劇的核心:我們對他人甚至對自己都是一個謎。戈洛從一開始就想要了解事情真相。他想知道梅麗桑德的年齡,但得到的答案卻匪夷所思——“我很冷”。本劇的最后一個場景中,梅麗桑德躺在病床上,戈洛歇斯底里地大叫:“快!快說!真相!真相!”但梅麗桑德有真相嗎?愛情、生活或是人,有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來的真相嗎?
薩賓娜·德埃勒(Sabine Deieilhe)飾演的梅麗桑德在詠嘆調“我的長發(fā)垂下”(Mes longs cheveux descendenr)中展示了她如水晶般清透的聲音,全場觀眾為她純凈悠揚的女高音屏住了呼吸,觀眾對她的歌喉贊不絕口。飾演佩利亞斯的本·布利斯(Ben Bliss)9d0544038ee5d3bde91a314ee02919ed以他明亮而年輕的男高音在劇中用詩一般的語言回應道:“你在窗前做什么?你像一只不屬于這里的鳥兒在歌唱?!笨死锼沟侔病じ窈枺–hristian Gerhaher)的男中音成功表現(xiàn)出戈洛豐富多變的情緒:嫉妒、憤怒或絕望。他的男中音讓觀眾完全能夠信服,一位丈夫渴望了解妻子的過去,想探索她的內心,卻得不到答案,他的情緒是多么壓抑和扭曲。瓦格納男低音弗朗茨·約瑟夫·塞利格(Franz-Josef Selig)塑造了阿凱爾,一位一家之主的生動人物形象。托爾茲男童合唱團的獨唱演員費利克斯·霍夫鮑爾(Felix Hofbauer)飾演戈洛的小兒子伊尼奧爾德,這位兒童演員以無可挑剔的演技和純凈的童聲將這個生活在家庭夾縫中的可憐孩子刻畫得入木三分,贏得了全場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指揮家漢努·林圖(Hannu Lintu)與巴伐利亞州立管弦樂團在樂池中充分挖掘了德彪西音樂的戲劇潛力,印象主義音樂的元素在交響樂中仿佛點彩畫派的作品,指揮將他們恰如其分地融入了更大的音樂整體中,準確地表達了幾位主人公多層次的強烈感情沖突。
這是一場座無虛席的精彩歌劇演出。毫無疑問的是,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就像德彪西的音樂和梅特林克的戲劇本身一樣,還有很多神秘的空間等待人們回味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