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音樂劇《人間失格》改編自日本無賴派作家太宰治的同名小說,由染空間出品制作并出品,編曲則由百老匯著名作曲家弗蘭克·懷德霍恩(Frank Wildhorn)負責。他曾創(chuàng)作《變身怪醫(yī)》等多部經(jīng)典作品,屢獲托尼獎和格萊美獎提名。舞臺設計由英國舞美設計大師(Leslie Travers)擔綱,舞蹈編排則由長谷川寧負責。白舉綱與劉令飛輪流出演雙男主。2021年12月10日,《人間失格》在上海大劇院首演,贏得觀眾熱烈反響。2024年,《人間失格》開啟全國巡演,并于6月回歸上海大劇院。
音樂劇在保留太宰治原著《人間失格》主線情節(jié)的基礎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并未完全復刻原著,凸顯了大庭葉藏善良和懦弱的特質,不遺余力地探討造成葉藏悲劇人生的外部原因。在劇中葉藏的世界里,善良遭受摧殘,邪惡如影隨形。葉藏第一次戀愛的對象恒子與葉藏同病相憐,歷經(jīng)世間冷語,對死亡甘之如飴。另一位戀人祝子則以青春活力照亮了葉藏的生活,最終也被無情地摧毀?;蛟S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掉。音樂劇顯然美化了葉藏和這兩位女性角色。書中的葉藏亦有虛偽的一面,會通過扮演“小丑”博取家人和同學的歡心,對恒子和祝子也沒有劇中那般深情。小說并不諱言葉藏的這些缺點。
葉藏所謂的家人和朋友戴著“虛偽”的面具,給予他無盡的痛苦,如女仆對畫作的贊美只是侵犯的前奏。但音樂劇將人物關系簡單化,沖突直白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藝術感染力。自詡“先進”的青年社團接納葉藏僅是貪圖其錢財,真正的事業(yè)毫無建樹,后來更是毫不留情地向警察出賣葉藏。現(xiàn)實中的太宰治出生于富豪之家,曾經(jīng)為了反抗家族加入左翼社團,最終因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圈子而退出。劇中家人聽說葉藏投海自盡后心中暗喜卻仍然裝出悲痛模樣。朋友堀木勢利而虛偽,將葉藏視為“免費的飯票”,在祝子受辱后還丟下一句“說不定她是自愿的”,向葉藏內心注入一劑毒針,讓他備受打擊。音樂劇的改編將矛盾也單一化了。觀眾看到的不是20世紀作家太宰治筆下的葉藏,而是一位相對單純的年輕人,因追求藝術而受到父親和家族成員打壓,踏上社會后又因個性善良遭遇反復欺凌。劇中的葉藏不僅沒有犯下任何罪孽,就連酗酒買醉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作曲家弗蘭克·懷德霍恩在2023年《人間失格》的分享會上也提到,“一個年輕人的幻想因為社會現(xiàn)實而破滅,希望找到出路,這是一個普世主題。我的工作就是去深入探討角色的內心和靈魂?!币恍┯^眾對音樂劇的理解也許源于當下的生活感悟,比如他們與葉藏不為世人理解的痛苦產生了共鳴。
當然音樂劇的改編也有一些亮點,主要在于將太宰治和葉藏置于同一時空,賦予葉藏自由意志,讓他反抗太宰治的書寫。太宰治作為故事的敘述者游離于劇情內外,在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中并非罕見。毋庸置疑,葉藏是太宰治一生的縮影,兩個角色之間的戲劇張力應是刻畫的重點。開場曲《人間失格》中太宰治操縱著葉藏的行動,令人想起了德語音樂劇《伊麗莎白》序曲中掌控角色命運的死神,也表明葉藏是太宰治創(chuàng)造的人物。太宰治也出現(xiàn)在葉藏參加左翼社團以及喝酒尋歡的場景中,推動其命運走向,并在《生與死》中與葉藏正面對峙,揭開其命運的真相。也許考慮到整部劇時長超過三個小時,正式演出刪除了葉藏與太宰治在列車上的對話——只出現(xiàn)于彩蛋曲的《生存法則》。這一幕太宰治教導葉藏以假面和謊言應對世人,若能保留,也許更有利于觀眾理解太宰治與葉藏的聯(lián)系,并為葉藏近乎“完美受害者”的形象增添層次感。不過觀眾仍可以通過一些細節(jié)設計窺見葉藏和太宰治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如太宰治與文壇名家爭論時,有人諷刺他通過殉情積累寫作題材。此刻恒子的幽靈浮現(xiàn)在舞臺上,暗示葉藏與恒子的殉情事件源自太宰治本人的真實經(jīng)歷?,F(xiàn)實中,太宰治確實曾因“殉情自殺”未遂而陷入丑聞,他亦反復書寫自己的不堪經(jīng)歷以及死亡沖動,“自殺”和“妻子失貞”的主題亦可見于其作品《小丑之花》《維庸之妻》和《虛構的彷徨》。
音樂劇通過太宰治對葉藏一生的書寫與重構,展示了一個未完成的故事,蘊含了無盡的可能性。上半場表現(xiàn)了太宰治可以掌控的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他猶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將生活中的憤懣化為臺詞,肆意書寫眾人命運。下半場則呈現(xiàn)了太宰治無法控制的現(xiàn)實世界,包括房東的催租、身體逐漸衰弱,以及文壇名家的冷嘲熱諷。他也以咳嗽的頹然形象示人。此時太宰治的性格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變,他嘗試重寫葉藏的故事,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個“美好的版本”。這一舉動顯得有些牽強,與他一貫“書寫罪孽”的創(chuàng)作原則并不一致。在現(xiàn)實中,太宰治極為渴望獲得芥川文學獎,但數(shù)次不幸落選,曾任評委的川端康成批評他對生活抱有厭惡之情,未能充分施展才華。盡管如此,兩人并非像劇中那樣交惡,太宰治也不可能由于川端康成拒絕頒發(fā)芥川文學獎而對其拳打腳踢。
劇情設計“直白”的部分通過舞臺設計、舞蹈與音樂的藝術化表現(xiàn)得以緩解。舞臺并未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布景,而融合了豐富的象征意象。葉藏與祝子在雪地中相遇時,潔白的雪花襯托出祝子的純潔。祝子與葉藏用小畫框拼成大畫框,構建出“家”的概念,最終成型的大畫框也展現(xiàn)了祝子的彩色畫像,反映了葉藏的幸福。而在《賞畫》一幕,油畫顏料化作絢麗絲線,將祝子纏住,她猶如蛛網(wǎng)上的獵物一般無處可逃,展現(xiàn)了畫商的丑惡行徑與祝子的無助。堀木帶葉藏去尋歡作樂時,風情萬種的女性坐在旋轉木馬上現(xiàn)身,宛如艷俗的成人樂園。《書中巡禮》一幕中,懸掛的書頁道具通過光影投射再現(xiàn)了太宰治諸多作品封面和引人深思的名句,營造出震撼的視覺體驗。
舞蹈承擔了敘事和隱喻的功能?!渡c死》中太宰治和葉藏分別站在舞臺兩側的白色石膏巨手中對峙,中間是葉藏家人和其余配角組成的群舞,原本如雕塑般靜止。隨著兩人沖突升級,群舞開始了機械式的 左右搖擺,象征葉藏與太宰治在爭奪故事的控制權。又如《天真罪》一曲中,披頭散發(fā)的祝子站立于舞臺中央,一旁的替身舞者為她整理凌亂的發(fā)絲。隨著音樂和歌聲變得激烈,舞者也加快了節(jié)奏,放大了祝子的痛苦情緒。最后舞者舉起藥瓶,亦暗示祝子的自殺之舉,也呼應了小說中葉藏吞服安眠藥的情形。
相似的音樂旋律暗示著劇情的發(fā)展。例如描述左翼社團的《心之王者神之寵兒》和《與我無關》兩首歌旋律相同,但通過節(jié)奏和音色的變化展現(xiàn)了意氣風發(fā)與怯懦無恥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尖銳地揭露出社團的雙面性?!对岫Y》與《瘋人派對》共享相同旋律,二者皆反映了葉藏與現(xiàn)實社會的隔閡,前一首歌中他明明活著,卻被家人宣告死亡,而后者則象征他找到了唯一理解和接納他的地方——瘋人院?!顿p花》和《賞畫》在曲調與歌詞上也有相似之處,暗示葉藏與祝子遭受同樣的命運摧殘,如同宿命般的輪回。
音樂也渲染了葉藏與太宰治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開場曲《人間失格》中的臺詞“羞恥的罪孽,消散在世間,就算要告別,我選擇創(chuàng)造與毀滅”已預言了太宰治和葉藏的命運。葉藏在上半場《夏季花火》中與恒子殉情時,試圖反抗太宰治為他設定的死亡結局。舞臺一旁太宰治在奮筆疾書,舞臺中央葉藏和恒子手持腰帶,在人群中穿梭搖擺。“我想對世間求愛,可現(xiàn)實很冰涼,一次一次將我埋葬”的臺詞由太宰治和葉藏依次演唱出來,暗示葉藏的人生呼應了太宰治的書寫軌跡?!渡c死》時葉藏與太宰治首次正面對峙,兩人分別站在舞臺兩邊的巨型手掌道具中,以對唱表達對抗。下半場的《書中巡f266de65bde28843ed91abb38db904fe禮》猶如對太宰治和葉藏一生的總結。前半部分旋律與《臺階之上》相同,后半部分的旋律和臺詞也呼應了開場曲《人間失格》的旋律,“如果我的罪孽,注定被書寫。我愿在世間,留下最真實的重現(xiàn)”。此時太宰治以一種非常平靜的態(tài)度與葉藏完成了他的書寫。
劉令飛的聲音極具質感,他的氣息功底扎實,在演唱時對呼吸的調控游刃有余,能夠輕松駕馭各種風格的歌曲。在演唱《人間失格》主題曲時,他身穿黑衣黑帽,仿佛自帶一股邪魅的氣息,將太宰治塑造成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角色,陰沉而迷人。在出演太宰治時,他展現(xiàn)出強大的音樂表現(xiàn)力,仿佛能觸動觀眾內心深處。而當他化身葉藏時,聲音則融入了更加細膩的處理,既有自我懷疑和追問,也在思索生命的意義。例如在《夏季花火》中,表現(xiàn)出了對生命最后的渴望以及對命運桎梏的反叛。
音樂劇比小說多了幾分明亮的色彩。書中葉藏最終走向自我毀滅;而在劇中,盡管不斷遭遇命運的打擊,他依舊保留著生存的意志與希望。最終葉藏與太宰治達成和解,共同構思出《人間失格》的書名,這也是一種藝術化的處理。葉藏成為一個永恒的文學形象,而太宰治則選擇了離開。不論是在原著中還是劇中,太宰治的寫作始終是他創(chuàng)造自我和與世界對抗的方式。即便歷經(jīng)磨難,與世間格格不入,他仍然選擇書寫陰暗,將自己的傷口剖開,以示世人,光是這份勇氣也彌足珍貴。也許正如他在小說中所說:“這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