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的中伏天,我走進清涼的上海大劇院大劇場,座無虛席的觀眾在靜靜地等待著一場具有特殊意義的演出——紀念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逝世100周年而奉獻的歌劇《蝴蝶夫人》。我突然想起剛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觀看過的7月初意大利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紀念演出《圖蘭朵》,當演到第三幕柳兒之死時,天幕上出現(xiàn)普契尼的遺像——那是他突然擱筆、撒手人寰的時刻;在100年后的今天,指揮家放下了指揮棒,臺上全體演員、臺下觀眾手持電子蠟燭,全體靜默三分鐘。而此時,由上海歌劇院、英國皇家歌劇院、上海大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蝴蝶夫人》,也是我們中國人民用普契尼的凄美悲情之作,對他表達致敬和紀念。
這個英國皇家歌劇院版《蝴蝶夫人》的制作我也曾在網(wǎng)上聆賞過,感覺它非常尊重原著,非常質(zhì)樸、合理,舞臺呈現(xiàn)簡練而令人驚艷,一直渴望能到現(xiàn)場一睹真容?!逗蛉恕肥俏易钤缃佑|的西方歌劇之一,當年由弗蕾妮和帕瓦羅蒂錄制唱片轉(zhuǎn)錄成的盒帶,讓我百聽不厭,成為最寶貴的珍藏。后來又看了很多錄像,也看了很多現(xiàn)場演出,聽了很多中外演員的演唱,各種琳瑯滿目的制作……我很想知道,這次聯(lián)合制作的紀念演出,能否在我熟之又熟的戲劇和音樂的基礎上,給我全新的感受和體驗?
此次中英合作的《蝴蝶夫人》,從8月9日到11日連演三天,我看了10日和11日兩場——10日的演出,由宋倩扮演女主角巧巧桑,郭子照扮演平克爾頓,王瀟希扮演鈴木;11日的則由費德麗卡·維塔利扮演巧巧桑,豪爾赫·德里昂扮演平克爾頓,安農(nóng)齊亞塔·維斯特里扮演鈴木;而兩場夏普萊斯的扮演者都是克里斯蒂安·菲德里奇。
熱烈的掌聲中指揮家許忠出場,他指揮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演奏出普契尼簡短的序曲,弦樂隊快板c小調(diào)賦格曲富有動感、生機勃勃。白色紗幕升起,顯現(xiàn)出日式風格的大房間,后方有五扇可移動的門、可提升的卷簾,按照劇情需要可顯示山坡下長崎的大海、漫山遍野的櫻花、庭園里的花朵等等。中間主要演區(qū)像是被架高的榻榻米,左右都有通往內(nèi)室的通道和門。整部戲就是這么一堂景,但常會有變化,如一幕最后的愛情二重唱,門窗大開,天幕上出現(xiàn)滿天繁星。而升降的紗幕配合燈光或白、或藍、或黃,表現(xiàn)不同氛圍和情緒。
上海歌劇院演出《蝴蝶夫人》最早可以追溯到1963年,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都為這部戲傾注了心血,如已故男高音歌唱家饒余鑒、女高音歌唱家黃葆慧等。邁入新世紀,2002年,我有幸在上海大劇院看了由高曼華、魏松、楊小勇、遲立明主演的那一版制作。而這一次,又有一批年輕演員成為中堅力量,用他們自身的實力,挑起了詮釋經(jīng)典力作的重擔,得到了極大的鍛煉。
宋倩扮演的巧巧桑特別富有東方女性的特點,這是相較于西方演員,我們從先天條件上就具備的一種優(yōu)勢。我看過一些壯碩的西方女高音,用厚重的聲音來詮釋一個從15歲到18歲的日本少女,哪怕著名的苔巴爾迪,也讓我感到有些違和。宋倩首次飾演巧巧桑這么重分量的角色,克服了各種的困難,取得了跨越式的長足進步。她的聲音很清亮、悠遠,表演也很自然,身段也很輕盈——當平克爾頓抱起巧巧桑轉(zhuǎn)圈時,就像蝴蝶飛舞了起來。她在表現(xiàn)巧巧桑的單純、善良方面很細致入微,在表現(xiàn)遭受巨大打擊和失望后,很堅韌、決絕。第二幕中巧巧桑著名的詠嘆調(diào)“晴朗的一天”,宋倩唱得情真意切,獲得觀眾的滿堂彩。
外國組的維塔利演唱巧巧桑很有經(jīng)驗,她是擅唱維奧萊塔、咪咪和柳兒的抒情女高音,聲音圓潤,能細致揣摩東方女性的心理,在表現(xiàn)巧巧桑追求愛情方面更動情,對來自惡勢力的反抗更有張力。我特別欣賞她在第二幕中抱著兒子出來,對驚愕不已的夏普萊斯唱的那一大段詠嘆調(diào)“聽我的悲歌”,觀眾都為這被負心人拋棄的可憐母子而心碎。第三幕中巧巧桑自殺前唱的宣敘調(diào)“與其忍辱偷生,不如光榮赴死”和詠嘆調(diào)“永別了,我的小寶貝”,兩個多小時唱下來,她居然還能用那么新鮮的聲音、飽滿的情緒,完成普契尼寫下的全劇最富有強烈感情的高難度唱段,歌唱家的功力可見一斑!
郭子照是我初識的在歐洲唱歌劇的青年男高音,他從上海音樂學院本科畢業(yè)后去了米蘭音樂學院學習。頭一回在現(xiàn)場聽,他的演唱給了我很大的驚喜。第一幕平克爾頓有很多唱,普契尼給這個人物寫了很多高音,沒有一定能力是拿不下來的。郭子照的高音松弛、通透,非常漂亮。第三幕的詠嘆調(diào)“再見了,可愛的家”唱得很好,很富有情感。
外國組的德里昂是在歐洲負有盛名的歌劇演員,在現(xiàn)場能聽到如此宏大、寬厚的大號抒情男高音,真是每一個歌劇迷的福氣!他塑造的平克爾頓,特別符合人物的氣質(zhì):第一幕中美國海軍軍官那種高傲的優(yōu)越感,風流倜儻、玩世不恭而不負責任的生活態(tài)度,都被他拿捏到得心應手的程度。第三幕中他的羞愧、懊悔,也表現(xiàn)得非常準確。德里昂與維塔利第一幕中的高潮戲愛情二重唱相當精彩!這段15分鐘長的二重唱,非常考驗演員的唱功,不斷有轉(zhuǎn)調(diào)、不斷有新的元素加進來,不斷有新的情緒加入,因而聲音造型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最后從弱聲漸漸增強,唱出最飽滿的高音C,他們的演唱,讓我得到了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最令人感慨萬千的、最美好的現(xiàn)場感受。
王瀟希扮演女仆鈴木,她的聲音柔和圓潤,表演親切樸實,這個角色音域很寬,很不好唱。但王瀟希完成得很出色,塑造了一個忠厚的、具備賢良美德的日本下層勞動婦女的形象。
外國組這個角色的扮演者維斯特里是一位演唱鈴木20多年的成熟演員,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老練和設計的準確。她和維塔利的“花之歌”二重唱,非常優(yōu)美和諧。這段調(diào)性游移的重唱,既要注意音準,又要注意與女高音的音色配合,還有采花、撒花大幅度的舞臺調(diào)度和形體動作,要完成好真的很不容易。她們這一組的二重唱相當完美,在悲劇到來之前的短暫抒情和愉悅,讓我們感受到戲劇殘酷的力量。
男中音菲德里奇連續(xù)三場演唱夏普萊斯,他的聲音非常抒情,很符合劇中人善解人意和沉穩(wěn)圓通的性格。領事先生似乎應該年齡更大些,但年輕的菲德里奇卻令人信服地塑造了這個人物,他在第三幕與鈴木、平克爾頓的三重唱,是我最喜歡的段落之一,他勸說鈴木、責怪平克爾頓,三個人各唱自己的心事,構成絕妙的戲劇性、抒情性兼具的重唱段落。
這三場演出的次要角色大多由上海歌劇院的合唱隊員擔任:吳波濤扮演五郎、何超扮演山鳥王子、余楊扮演和尚、賈文璇扮演凱特……他們都完成得很好,塑造了性格各異的人物。尤其是五郎這個角色,很難唱、很難演,還不討好,從這一點來說,吳波濤是全劇最忙忙碌碌、兢兢業(yè)業(yè)的“勞?!?。還有王藝婷、張詩湉兩位扮演巧巧桑兒子的小朋友,她們可愛的造型、乖巧地配合戲劇,感動了所有的觀眾!
我想到大都會歌劇院制作的西班牙電影導演明格拉的《蝴蝶夫人》,巧巧桑的兒子是由三個黑衣人操縱一個怪異的人偶來完成,這極大地影響女主角的演唱和發(fā)揮,讓觀演者感到非常不舒服。母親和兒子的戲非常重要,中英聯(lián)合版的處理非常好:巧巧桑自殺前,用黑色緞帶蒙住兒子的雙眼,領他去庭院玩,自殺后遠處傳來平克爾頓“蝴蝶”的呼喚,巧巧桑掙扎著起身,倒在兒子身邊;而不諳世事的孩子還在玩著,一束光照著這可憐的孩子,全劇終。值得一提的是,倫敦演出版孩子手里是揮舞著美國國旗,上海演出版孩子是玩著紙折的白色軍艦,兩者都很有寓意。孩子,這是個很重要的角色,我們兩位可愛的小朋友為本劇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一部歌劇在演出中,統(tǒng)領者就是指揮,角色演員、樂隊、合唱隊,都要通過指揮來表達音樂、抒發(fā)感情,指揮對歌劇演出的成功與否,重要性不言而喻。許忠同時作為鋼琴家,音樂感覺特別敏銳,音樂處理也非常獨到,尤其對抒情段落的音樂表達,歌唱性特別鮮明。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是一個典型的歌劇樂團,很善于和聲樂合作。普契尼在歌劇中有很多主導動機,如“愛情”“死亡”“詛咒”等,樂隊都有鮮明的表達,小提琴、雙簧管、圓號等獨奏樂器,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而第二幕“哼鳴合唱”之后,緊接第三幕樂隊的前奏曲,許忠指揮樂隊有著淋漓盡致的發(fā)揮,承前啟后,破靜為動,讓聽眾內(nèi)心掀起波濤、得到滿足。
觀看經(jīng)典歌劇,對我來說,就是一次學習機會,為的是更好地寫好中國歌劇。去上海前,我把《蝴蝶夫人》的鋼琴譜摸了一遍,著重分析了第二幕的戲劇結構。我看過一些演出,第一幕熱熱鬧鬧,第二幕冷冷清清,一下子“掉”了下來。其實,第二幕非常獨特,看似是兩個女人的等待,戲劇進程、情感起伏卻是非常出彩的。中英聯(lián)合版第一幕并沒有用龐大的合唱隊,僅僅20多人,我認為這種節(jié)制是為后面室內(nèi)性的歌劇表達預留了空間(有的制作還有舞蹈隊)。第二、三幕是這部歌劇的精華,彰顯了作曲和編劇的智慧與才華,這種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
帶著聽覺和視覺極大的滿足,我回到了北京,耳邊總是回蕩著《蝴蝶夫人》的音樂。我又一次看了英皇2017年版和2022年版的錄像,回憶并對照剛在上??催^的演出,真的感覺此次的聯(lián)合制作幾近完美。同時,我也覺得英方執(zhí)行導演還沒有來得及把莫舒·萊澤爾和帕特里斯·科里耶兩位大導演的很多意圖完全貫徹并傳遞給大家,整體音樂、戲劇的對比與變化、舞臺調(diào)度與表演細節(jié),還值得全體參演者細細品味、揣摩、提高。這次上海歌劇院根據(jù)英國方面的設計,制作了布景、服裝、道具,希望這個優(yōu)秀的制作可以常演、多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