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nóng)村的土窯洞里,都盤有大大的土炕。
如果你認為土炕僅僅是用來睡覺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在土炕的中央放一張炕桌,一家人圍著炕桌就餐,津津有味;有重要親戚來了,大家就盤腿坐在土炕上,你一杯黃酒,我一杯黃酒,推心置腹,把酒言歡;一豆燈光下,我趴在土炕上“寫字”,孜孜不倦。寫字,是母親督促我看書學習的專用詞。母親會經(jīng)常問我:今天寫字了嗎?祖父的炕頭上有一個火盆,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熬罐罐茶,煙熏火燎,馥郁芬芳。人們躺在土炕上拉家常,這一說就是大半夜,都是莊稼人的事情,東面山坡種什么,西山梁上種什么,什么時候逮一頭小豬喂大喂肥,給兒子去什么地方說個媳婦……說著說著,一個個都沒有了動靜,土炕上輕輕地演奏起了鼾聲……
人們這輩子,有四次重要的轉(zhuǎn)折都與土炕緊密相連。生命之初,我們在土炕上迎來了第一聲啼哭,這里是生命的起點,也是家族血脈的延續(xù)。土炕是童年的搖籃,在土炕的最里面釘一個木樁,把孩子拴起來,防止孩子從土炕上掉下來。小孩子吃飽了睡覺,睡醒了爬行。以木樁為圓心,以腰間的繩子為半徑,不停地畫圓。隨著長大,土炕成了少年的游樂場,擺滿了少年的玩具;我結(jié)婚的時候,土炕上擺滿了棗子、核桃,左三圈右三圈地旋轉(zhuǎn),寫滿了愛的詩行;一個男人變成父親,自己的孩子出生了,在土炕上;一個老人老去的時候,還是在土炕上,滿眼眷戀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子孫后代哭著喊著。農(nóng)村的土炕,是最有生命的。
土炕中央,用被子包著面盆發(fā)面,用被子包著酒缸釀酒,土炕上生活的廣告效應,使我垂涎三尺,咽了好多次口水。農(nóng)村的土炕,是最有生活氣息的。
土炕上面鋪的是綿氈、沙氈。綿氈是綿羊毛搟的氈,沙氈是山羊毛搟的氈。老婆喜歡綿氈,軟綿綿的。我卻喜歡沙氈,脊背有些癢癢了,身體在沙氈上蹭幾下,舒服極了。天氣越冷,這土炕就越熱。土炕是溫暖的。勞動越累,躺在土炕上就越舒服。和妻子烙饃饃一樣,我在土炕上“烙餅子”,一個側(cè)面烙好了,換一個側(cè)面繼續(xù)烙。睡了一個晚上,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又是活力滿滿。
偶爾感冒了,給炕洞里面加一把火,把炕燒得燙燙的,把被子包得嚴嚴的,出一身冷汗,感冒奇跡般地好了。
“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應該是莊戶人家追求幸福的天花板。夫妻鬧了小矛盾,在這土炕上睡一覺,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了,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
睡在土炕上,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腰椎間盤突出。睡在席夢思大床上,腰疼了,腿酸了,身體上的零部件都不合適了。重新回到大窯洞的土炕上睡覺,身體上零部件的毛病瞬間都痊愈了。
當我從外面的世界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傷痕累累,躺在窯洞的土炕上,好像安全著陸了一樣踏實,輕輕地撫摸疤痕,慢慢地舔疤療傷,靜靜地自我治愈。農(nóng)村的土炕,是最治愈的。
父母年齡大了,為了方便照顧,我把他們接到城里居住,他們總是不習慣,總是想著回去。雕花的紅木大床固然上檔次,席夢思大床固然軟和,可在他們的心目中,怎么也不及窯洞里的土炕。
我決定給父母做一個土炕,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肯定是會做土炕的。一種是用炕基拼,一種是直接和泥整體做,這就和用樓板或現(xiàn)澆的道理是一樣的,從堅固上講現(xiàn)澆的要好一些。我直接把地暖排到了土炕上,取暖效果好極了。平時沒有地暖怎么辦?有水暖電褥子,睡在上面一點兒都不干燥??粔Χ际谴纱u貼過的,土炕漂亮極了。父母非常滿意,再也不提回家的事情了。
我嘗試著躺在土炕上,和老家的土炕一樣的感覺,暖暖的、靜靜的,一股困意瞬間襲來。沉沉的、甜甜的、深深的,這是久違了的禪境,這是母親的懷抱。一襲溫情隨著土炕的溫暖升騰、蔓延,幸福的生活,甜蜜的夢想,我只想沉浸,我只能沉浸,我只顧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