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吆喝著一頭大牯牛,從地里徑直來到蓮花堰。男人脫下唯一裹身的花短褲,赤身鉆進平靜的水中,許久才在對岸露出頭來。然后,他開始用一條毛巾搓背,讓上半身腱子肉接受陽光的照耀,呈現(xiàn)出古銅色的光芒。而在堰的中央水域,那頭大牯牛更是在水中肆意翻滾,一對牛角輪流刺進水中,挑起股股沖天高的水花,串串水泡陸續(xù)從堰底升上來,在渾濁的水面咕咕直冒。一頭牛和一個人讓沉寂許久的蓮花堰鬧騰起來,也讓正巧在堰渠旁洗衣服的金蓮心潮澎湃……
這是四十年前,在我老家黃泥河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場景。這個場景中的男主角,就是黃泥河眾多犁牛匠中最有代表性的清明。
從古至今,牛都是黃泥河最有血性、最具力量的力士。黃泥河的許多傳奇故事,都與牛有關,與駕馭牛的犁牛匠有關。雄性十足的犁牛匠,用鉗一般的雙手扳著牛角,把野性十足的牛給扳得沒有了脾氣,從此俯首帖耳,規(guī)規(guī)矩矩。身強力壯的牯牛配上雄性十足的犁牛匠,就像拳擊臺上的拳王泰森戴上拳擊手套一樣,充滿了強大的攻擊力和破壞性。在他們的合力下,黃泥河板結的田地瞬間變得松軟,半山坡上的風化巖石逐年變小、變細,最后成為一塊塊沙地。于是—一根根偌大的紅苕從地里鉆出來,滋潤著孩子們紅潤的臉龐;一排排玉米、高粱迎風而立,讓黃泥河的男人們能在農(nóng)閑之余大口喝酒,大碗吃肉。而滿山灣的水稻,見證著黃泥河一個個村莊日益變好,一個個娃娃日益長大。
身強力壯的牛與雄性十足的犁牛匠讓黃泥河熱血沸騰??烧l能想到,黃泥河最知名的犁牛匠清明死了。當我年初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不敢相信。因為在我的記憶中,黃泥河的犁牛匠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為黃泥河的農(nóng)耕文化延續(xù)千年,不斷立下頭功。但清明為什么還是被歲月打敗了呢?
一
在黃泥河,想要當一名犁牛匠,首先要學會當放牛匠。
聽村里百歲老人講,黃泥河最早與成都平原一樣是一馬平川的,后來跑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牛,硬是踩踏出無數(shù)山嶺溝壑。仔細一看,黃泥河眾多幾乎平行的山嶺,還真像是讓犁鏵翻騰起來的一壟壟苕溝,而山嶺溝壑間的那些羊腸小道,跟牽牛繩一樣纖細悠長。羊腸小道的終點,無一例外都是山埡口那一棵棵高大的黃桷樹,不知道祖輩當初栽下它們,是不是就是從風水的角度,打算用它們來把桀驁不馴的牛牢牢拴住。
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黃泥河男人,幼年時無一例外都要當放牛匠,撿牛糞、打牛仗,騎在大水牛背上滿山瘋跑。黃泥河山高地廣,一年四季的農(nóng)活多,如果誰家大人能夠?qū)⒎排5娜蝿战唤o你,那你絕對是家里最受寵的孩子。因為,比起翻苕藤、割豬草、打桑葉、摘綠豆等農(nóng)活,放牛無疑是最輕松的。幾個小放牛匠相約,把牛引到山上一處綠草繁茂之處后,便可以隨意玩游戲。待太陽快落坡的時候,才想起大人要求割牛草回去,好晚上喂夜草。于是,趕緊去野草長得最豐茂的墳山里胡亂割些,甚至還在背篼下面撐幾根棍子,看起來就是滿滿一大背篼。
ad683d2d057ceed4bc1d71fcaf55461460d7d8e06bd77821396e5f268d978fb8黃泥河的孩子們漸漸長大,大人們無一例外地都希望能夠成為一名犁牛匠。在黃泥河,若是哪個已長出胡子、現(xiàn)出喉包、說話哈聲哈氣的男性還掌不穩(wěn)犁頭,不會吆喝幾聲,不會犁幾溝像模像樣的苕溝,肯定要被人譏笑。
“你要認真學,要像清明那樣把地犁得工工整整的,不然你娃今后討不到婆娘!”大人們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石板灘的清明,是我在黃泥河小學當民辦教師的父親的同學。和我清貧一生的父親不同,與清明一樣的犁牛匠就像北方的“麥客”,是黃泥河自力更生率先富裕起來的第一批人。
剛包產(chǎn)到戶時,在黃泥河農(nóng)村喂牛的不多,誰家能喂一頭牛,就如同現(xiàn)在開輛奔馳車、寶馬車以顯示財富,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頭身強力壯的水牛是犁牛匠們外出干活兒掙錢的工具和本錢。而清明家很早便喂養(yǎng)著三頭大牯牛。
天剛亮,清明便牽著大水牛到了所要幫工人家的村口。把牛拴在一棵樹下,叫主人抱幾捆苕藤,割幾抱芭蕉葉,或者提上一桶豬食,拌上米糠和鹽,讓牛邊歇息邊吃料。牛是犁牛匠的命根子,他們吃香喝辣進工錢,其實全沾了牛的光!這一點,清明心里是明白的。所以,無論耕田犁地,無論主人怎樣暗示不悅,犁上一陣,清明總會停下活計,將牛頸上的枷檔和牛嘴上的篾籠取下,讓它歇息歇息,喝喝水,進進食,伸伸懶腰,然后抖落背上沾著的水珠,心滿意足地昂頭叫上幾聲。
我至今對清明記憶猶新,除了之后發(fā)生的事,還有他犁牛時別具一格的吆喝。在父親的數(shù)次責罵下,我小時候經(jīng)常偷空去看清明犁田。
“拽!”“拽—”
清明高高舉起桑樹條或黃荊條做的吆牛鞭子,卻從來不往牛身上打下去。明明那牛耍賴或者確實太疲勞了,一對牛角左撩右挑,把頸上的枷檔弄得嘩嘩直響,但就是不往前走。清明額上青筋暴綻,一只手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吆牛鞭,另一只手使勁地拽牽牛繩,嘴里急促地直吆喝。很多年,我和我的小伙伴都在學他那樣,笑著喊:“拽—”
身強力壯的牯牛與雄性十足的清明,在黃泥河如履平地。有一次,我曾親眼看見,清明幫靈芝灣懶龍家犁紅苕,一天下來,居然犁了四畝多沙土,不但讓泥土全翻了一遍身,紅苕也犁出來全露出在沙土上,讓懶龍兩口子足足撿了好幾天。
黃泥河偏僻,人窮光棍兒多,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犁牛匠打了光棍兒。清明婆娘病死沒幾天,鄰灣的寡婦金蓮隔三岔五就請他去幫著又犁田又犁土,頓頓甑子干飯,半晌荷包蛋送到田坎,沒幾天兩人就成了一家人。
二
黃泥河的犁牛匠在方圓幾十里赫赫有名,除了勤快肯吃苦,還因為當年黃泥河曾發(fā)生過一件大事。
那一年秋天,黃泥河所有有牛的人家,除了遠近聞名曉得惹不起的清明,都遭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嚴峻挑戰(zhàn),明洗、馬河、長富等犁牛匠的幾頭大水牛,竟然都悄無聲息地被人偷走了!
也難怪被人偷走,因為牛身太大,黃泥河的牛都是喂在村口,住在用幾根木棒、幾綹稻草搭建而成的四面透風的牛廄里。牛是黃泥河有牛人家最值錢的家當,何況稻谷已收割完要犁稻田,坡上活路也出來了,犁牛匠心里急得快要冒出火來,可不知道火該朝哪個地方發(fā)泄。不聲不響中,被偷的牛一天天增多。犁牛匠們像無頭的蒼蠅,在黃泥河周邊場鎮(zhèn)和農(nóng)村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均無功而返。
漸漸地,黃泥河所有丟失了牛的男人,特別是犁牛匠們,擰成了一股繩,都聚集在了清明周圍。
清明說:“我看這樣到處亂找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我們像逮黃鱔一樣,等他們自己鉆進來?!北娙硕颊f這個辦法好。便向黃泥河所有還有牛的人家通報,晚上隔陣就要查看牛廄,牛一旦走失立馬相告。長富心細,去毛狗灣打石匠草狗那里借來幾根長長的鋼釬,分發(fā)給大家。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靈芝灣二牛他爹起夜時,發(fā)現(xiàn)自家牛被偷了。清明、長富一干人齊刷刷地趕到二牛他爹家。清明叫大家不要著急,不要慌,牛那么大坨東西,被偷走后肯定不會先把它殺死,而是要讓牛自己慢慢走,等到哪個埡口或者僻靜地方后,再殺死拿肉走人。
“牛自己走就會有牛腳印,牛被殺了會有血跡,我們有的是時間,不要慌,慢慢找?!鼻迕髡f。
天剛剛發(fā)白,沿著隱隱約約的牛腳印,清明他們果然在已經(jīng)遠離黃泥河的墳山埡口那棵大黃桷樹后發(fā)現(xiàn)了一大攤新鮮血跡,再往后,還有一大堆冒著熱氣的牛胃里的反芻物。
“這是我們家的牛,昨晚上我喂的大半桶黃豆?!倍8┫律?,把鼻子湊近反芻物聞了又聞,然后肯定地說。
眾人剛才稍微平靜的心態(tài)頓時又群情激憤了起來。長富說:“這墳山埡口下面是鄰縣別人的地盤了,離咱們黃泥河已經(jīng)很遠,看來今天要找回牛的難度很大?!鼻迕髡f:“難度再大,也必須把牛找回來!有婆娘娃兒的不要去,就在埡口上接應我們,有什么事也好回去報個信?!钡蠹叶疾辉敢饬粝?,都說要見識是誰敢來黃泥河偷牛。
時有時無的血跡將黃泥河犁牛匠們帶到了山下一個有著四五十戶人家的大村莊。這時,天剛剛見亮,村里各家各戶的屋頂次第升騰起裊裊炊煙。“等會兒幾個人去把住各個路口,防止牛肉被轉(zhuǎn)移?!鼻迕鬟呑哌吷裆珖谰匕才糯蠹?,“其余的隨我和長富挨家挨戶去搜。”清明一臉悲壯,“如果我們搜不出,如果對方動了手,大家都不要怕。大家打了之后各跑各的,然后約個地方會合?!?/p>
清明敲開村口第一家住戶的門。
“干什么的?”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打開門問道?!案墒裁??”清明惡狠狠地說,“我來找偷牛的賊!”那女的披頭散發(fā)地跑到村口大喊:“有強盜進屋搶東西了!”眨眼間,冒出來好幾十號人,手拿鋤頭、扁擔,把清明、長富等幾人團團圍?。?/p>
“哪里來的?光天化日之下,大清早就跑來當強盜,敢在這兒撒野!”一個長得五大三粗一身橫肉的漢子說道。
清明以牙還牙:“我們就是來找偷我們耕牛,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賊,把偷的牛肉給大爺連骨頭渣子都吐出來!”
“捉奸捉雙,捉賊拿贓。誰偷了你的牛?誰看見的?哪個敢站出來做證?分明是來惹事!”那位五大三粗一身橫肉的漢子領著一大群人漸漸逼近清明。
“誰敢再上前一步!”清明兩只眼睛鼓得跟牛眼睛一樣大,他高舉手中的鋼釬,上身赤裸的肌肉更顯出古銅般的黝黑,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突兀,并上下直竄?!罢l敢再上前一步,我要他腦漿開花!”
清明一揚手臂,一道耀眼的白光在風聲中閃過,那一排人被逼得都往后退了一步。
空氣頓時凝固了……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對方一位干部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勸雙方不要沖動,并軟中帶硬地告訴清明、長富,這種無憑無據(jù)地到群眾家里搜查的行為,肯定是犯法的。
清明說:“我曉得是犯法的,但是我們必須搜,必須找出我們的牛。找不出來,我們?nèi)斡赡銈兯凸?。”清明幾個守住堂屋門,叫長富進去仔細地搜。
當搜到第五家住戶時,長富從床底下找出了二牛他爹那頭牛,血淋淋的腦殼,一雙圓睜睜帶血的牛眼睛分明寫滿了驚恐與乞求。主要是清明、長富他們動作太快,偷牛賊前腳剛進屋,犁牛匠們后腳就跟了進來,根本來不及處理。事實面前,對方幾十號人剛才還無比囂張的氣焰,頓時蔫了下來。
那位干部模樣的人一臉驚詫的表情,轉(zhuǎn)身斥罵教訓起身后的人來,并把清明悄悄叫到旁邊,小聲詢問他怎么辦,怎么賠償。
“我們沒有什么要求,我們來只是想弄個明白,整個清楚?!鼻迕鬏p松地說,“反正牛死了也不能復生,牛肉太遠,我們也不好帶回去。我看,這件事就這樣算了!”說著,清明招呼長富他們,一起趕回黃泥河去。
顯然,清明的表態(tài)令雙方都很意外。長富問:“清明哥,難道就這樣便宜他們了嗎?”
“不這樣還能怎么樣?牛都已經(jīng)死了,你還想抬回去?大伙兒聽我的,算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走!”清明斬釘截鐵地說。
對方顯然被清明的大度所感染了,他們放下手中的家伙,在干部模樣的人帶領下,邊賠著小心,邊送清明他們到村口。
“給我打!”
在清明的怒吼中,醒悟過來的黃泥河犁牛匠們將手中的鋼釬掄得虎虎生風,一陣胡亂猛戳后,措手不及的對方鬼哭狼嚎之聲此起彼伏……
三
這是黃泥河歷史上發(fā)生的規(guī)模最大,社會影響最大(跨縣),后果也最為嚴重的一次械斗。后來證實,對方二十余人受傷,三人腿部落下終身殘疾,而黃泥河的犁牛匠們?nèi)矶恕.敃r,帶頭喊打的清明顯然清楚問題的嚴重性,沒有回家拿路費,就直接外出,多年都沒有回來。
長富一干人剛回到黃泥河那陣兒,為防止對方報復,跑到毛狗灣打石凼里躲了好一陣子,打算一有風吹草動就步清明的后塵。蹊蹺的是,對方并沒有報復。更奇怪的是,從此黃泥河天下太平,很長時間內(nèi)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偶爾有一兩個小毛賊,也是黃泥河因管教不嚴而在后生中滋生出的“家賊”。
長富沒多久就當上了大隊書記。而陰差陽錯跑到重慶發(fā)展的清明,經(jīng)過十幾年的努力,竟在陳家坪開了一家偌大的皮革廠。漸漸地,除了長富等少數(shù)人外,黃泥河絕大多數(shù)犁牛匠都去了重慶,成為清明皮革廠護廠隊的骨干力量。
聽長富老書記說,十幾年前,清明曾為黃泥河新建村道捐贈了一大筆錢,還利用閑置的黃泥河小學校舍成立了一家黃牛養(yǎng)殖場,并按照“公司+農(nóng)戶”模式,資助貧困戶養(yǎng)起了黃牛。
就在去年,年近八旬的清明因病在重慶去世。聽長富老書記講,根據(jù)他的遺愿,清明被專程運回黃泥河,埋葬在蓮花堰旁的山嘴上。在我的記憶中,那個山嘴就像一頭牯牛伸進蓮花堰里飲水的牛頭,旁邊各有一條長長的山埂子伸出來,活脫脫就是一對牛角。
只是蓮花堰因為年久失修,早已干涸見底。當年常在堰堤上洗衣的金蓮也早已作古,她修葺一新的墳頭位于堰的另一側(cè),和清明的墳頭遙相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