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在心

1978年的早春乍暖還寒，我的母親溘然長逝，享年58歲。如果她多在世兩天，就能接到我被大學(xué)錄取的喜訊了，如果她多在世一個月，就可以聽到父親的佳音了，如果她再多活些年，就能和兒女們一起享繁花似錦的現(xiàn)代生活了。

母親最終被勞累和擔(dān)憂擊垮，春蠶絲盡，蠟炬成灰，縱使萬千期待，她還是搭上平生第一次乘坐的車，安息到那個可以繼續(xù)與我的外婆長相廝守的墓園。

半月后，我圍著母親冬夜里針針線線為我織的圍巾，背著她為我上大學(xué)拆洗好的藍(lán)花棉被，出門上學(xué)了。四年后，我在幸運(yùn)之神陪伴下，回到了家鄉(xiāng)縣城一所師范學(xué)校教學(xué)，學(xué)校的院墻外就是外婆和母親長眠之所。

秋去春來，光陰荏苒，我把四季的野花輕放墓前，我坐在家里的窗前，用口琴輕輕吹著“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的童謠，我看見墓前的杏花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三十年的守候使我感覺母親從未走遠(yuǎn)。

當(dāng)夕陽照臨我的人生，我遷離了小城，離開了那片青冢。綿綿思念中，我寫下《杏花杏花飛滿天》獻(xiàn)給了我的外婆。而對于母親，千言萬語凝聚于筆端，卻因為有深深的愧疚在心，讓我久久不敢觸碰她的舐犢情深，也無法面對她從天堂投來的溫柔目光。一春又來，清明又至，燕子也翩翩飛回來了，我該將裹在無邊感恩里的懺悔寫給母親了。

1977年一春甘霖，一夏惠風(fēng)，到了金秋十月的下旬伊始。十月末的一個早晨，老街坊丁老師和高姨，像往常一樣來我家的壓水井打水。我上高中時，丁老師教我語文。他興奮地對母親說：“小秋語文程度好，這次高考最好報考大學(xué)中文系。如果復(fù)習(xí)，我給她輔導(dǎo)。她大哥的老高中課本也都能用?！蹦赣H聽了連忙說：“好！”

下午，母親開始朝我下鄉(xiāng)的村莊出發(fā)，她要接我回家復(fù)習(xí)備考。她聽我說過，每次下鄉(xiāng)都是到公路上攔貨車，可她順著公路走了四十多里也沒攔到貨車。到了離我村莊還有三四里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月掛高天了。

十六的月亮好像知道母親的不易，把廣闊的田野照得澈亮。母親牢牢記著我曾給她說過，從公路往村莊下路處有棵很高很粗的大樹，也記著再往北一直走到第一個村莊，就能找到我下鄉(xiāng)的點。這樣，她看見那棵大樹就拐上彎曲的小路往北邊走去?？僧?dāng)一片野水橫在她前面時，她以為是一片光光的打麥場，就一腳走了下去。水不太深，母親艱難地爬上來，深秋的薄棉衣濕透了，她又冷又餓又累又怕，硬著頭皮往前走。當(dāng)我見到她時，她沒說別的，只換上我的衣服匆匆睡了一會兒。香玉是我最要好的知青朋友，一吃過早飯，她就催著我騎她的自行車帶母親回家。

田野里，老鄉(xiāng)們都在忙著播種麥子，公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和汽車。母親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條胳膊半摟著我的腰。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母親開始講起昨天發(fā)生的一切，她說得云淡風(fēng)輕，可我卻聽得心驚膽戰(zhàn)。震驚、后怕、心疼、哀傷、擔(dān)憂、期待，這么多情緒激蕩于心，讓騎在車上的我泣不成聲。母親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不停地安慰我。她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常說常笑，好運(yùn)來到。”

母親的話沒讓我破涕為笑，我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些什么，就又開始沉默起來。母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突然對我說：“小秋，這會兒只有你聽見，我給你唱個小燕子穿花衣吧！”我停下車，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母親，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有點想笑了。母親推著我說：“快走快走，別浪費(fèi)時間！”我重新蹬著車，只聽母親在身后用軟軟的聲音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要問燕子它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微風(fēng)不燥，陽光正好，母親唱歌帶給我的希望，讓我想這樣永遠(yuǎn)載著母親向前走下去。

母親唱得這樣好聽，是我想不到的。我問她：“媽，你上過學(xué)嗎？怎么會唱這個歌呢？”母親笑著回答：“我上過學(xué)！但那時只想讓你小姨多學(xué)點東西，所以高小沒上完就紡線織布貼補(bǔ)家用了。這歌是你外婆教你唱時，我在一邊聽會的?！蔽覈@了口氣，幽幽地問母親：“你這個老燕子帶著一群小燕子，怎么總是在冰天雪地里飛呢？”母親反問：“我現(xiàn)在不是由你帶著往春天飛嗎？”我茫然地看著遠(yuǎn)方，又不作聲了。

回到家里，母親把我的高中課本也找了一些出來，加上大哥的一堆課本，我感覺家里簡直就是一個知識的豪門。

第一天，我聽了母親的話，去見了上學(xué)時就非常看好我的丁老師，見了文化館的許老師，在文化館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張老師。帶著老師們的囑托和鼓勵，再回到家里的我信心滿懷。掐指算來，離十二月上旬的高考不到四十天了。于是我立刻進(jìn)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開始了半個月沒日沒夜地復(fù)習(xí)。白天，我拴著門在屋里復(fù)習(xí)語文、政治、歷史和地理，這是因為我不想讓外人知道我在備考，而母親則在院子里給我警戒著外界的阻撓。

夜深人靜時，我坐在被窩里攻堅數(shù)學(xué)。我的腿上放一個小板凳，就這樣仿照著例題，大量做課后練習(xí)。屋里的電燈泡瓦數(shù)小，且離床又高又遠(yuǎn)，母親就點上煤油燈，用手舉著給我照亮。我偶爾抬頭看看，總看見母親眼中含著隱隱的憂慮和心疼，可一遇見我投過去的目光，她的笑容馬上就綻放了。我讓母親把燈放到板凳上，可她說放上就寫不成字了。就在這深秋的夜里，我離母親那么近，我倆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我看到燈光下母親瘦削的臉頰黃黃的，就想以后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讓她依然俊秀的面龐紅潤起來。

這些夜里，我喜歡時不時地看母親一眼。母親坐在金黃色的煤油燈光里像一座優(yōu)美的雕像，我很多次忍不住細(xì)看她的美好。母親的發(fā)髻很齊整，鬢發(fā)淡淡染霜。年近花甲的她，因為受過太多的磨難和勞苦，已然顯出淡淡的滄桑。她的眼和眉都是細(xì)長的，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們總是微微愁蹙；她的嘴巴在直且瘦的鼻子下顯得很古典，牙齒白而齊，可是這樣優(yōu)美的組合，平時也總是緊抿著，旁邊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里面藏滿了憂愁。她的臉上還看不見有什么皺紋，我想這大概是她不茍言笑的原因。

這樣的母親平時顯得不怒而威，即使她忍受著百般艱難愁苦，可總有著一種凜然之氣。就算是脾氣暴躁的大哥，想給弟妹們找碴也得看看火候。然而外婆曾給我說“你媽對你最寬容，她說過，一聽見小秋唱歌就想笑，一看見小秋畫畫就開心，一看見小秋拿著獎狀回來就滿心歡喜。”

我想起那些年，母親總是起早貪黑進(jìn)入冰冷的水溝里撈石塊，跑到廢棄的城墻上挖磚頭，辛苦蓋成我家這幾間房子。她親自帶領(lǐng)兩個姐姐壘院墻，一點碎磚楞都不讓露出來，鄰居夸獎?wù)f六級瓦工也砌不來這樣好。于是我對母親說：“我要學(xué)你挖磚頭蓋房子的精神，不獲全勝，絕不收兵?！蹦赣H一聽笑容滿面，她使勁按了按太陽穴說：“很久沒有聽你唱過歌了，你給我唱個小燕子吧，咱們精神精神?！闭f著她就放下燈，要去給我取茶，我連忙拽著她低聲說：“半夜了，別把外人招來了?！蹦赣H頓時慌了，她四下里察看，又下床把門關(guān)緊。再回到床上，她一手發(fā)顫地?fù)嶂~頭，那個舉燈的手臂也在顫抖著。

半個月很快過去，這天我來到文化館，讓許老師給我指導(dǎo)素描寫生。我跟隨他走進(jìn)畫室，見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七八個人，仔細(xì)一看，差不多都是曾在這里搞創(chuàng)作的青年人，我們彼此都不算陌生。我剛剛坐下，許老師就對大家說：“秋里的素描水平你們都知道，要想考上大學(xué)，就得向她看齊?！蔽衣犃耸衷尞悾粗藗兺哆^來或羨慕或妒忌的目光，有點驚慌失措地說：“我不一定參加高考的?！痹S老師見狀連忙說：“你們先畫著桌上的茶壺和草帽，等會兒再畫人像寫生，我現(xiàn)在去找一個模特過來?！?/p>

畫室里平時就是文藝青年們的論壇，現(xiàn)在老師們不在，幾個人就更加海闊天空、云山霧野地談起來。什么創(chuàng)作新構(gòu)思啦，成為名家的理想抱負(fù)啦，從齊白石、林風(fēng)眠、靳尚誼，談到達(dá)·芬奇、梵高、莫奈……突擊培訓(xùn)的場所此時儼然一座文藝沙龍。

不知誰又將我舉成受大家贊揚(yáng)的主角，年輕氣盛的我瞬間被點燃起來，謙虛了兩句就進(jìn)入到談話的主場。畫板上打線條的聲音沙沙作響，我們個個意酣興濃，躊躇滿志。一片高雅浪漫的氛圍里，大家渾然不知外面的雨夾雪已越下越大。我那時真是虛榮??！稍不留神就被大伙兒捧得心花怒放，飄飄欲仙。我掃視著大家說：“諸位，諸位，茍富貴，勿相忘。我小秋有朝一日畫壇名揚(yáng)，定邀你們同舉……”

突然，門被推開了，寒風(fēng)撲進(jìn)來把我的話噎在喉嚨里。只見許老師領(lǐng)著我的母親走進(jìn)來，母親穿著一身打著補(bǔ)丁的黑棉衣，手里提著兩把破舊的黃油傘，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是凌亂。許老師對大家說：“十分鐘后開始練習(xí)人物寫生。你們這位阿姨很具備慈祥母親的氣質(zhì)，溫柔賢淑中透著堅強(qiáng)和滄桑。我在院子里一看見她，就認(rèn)定她是最理想的寫生對象。還好，經(jīng)過我的動員，她同意讓你們給她畫張像。希望大家珍惜機(jī)會，認(rèn)認(rèn)真真按我要求畫，不僅要形似，更重要的是得神似，務(wù)必要畫出她的精神和氣韻來?？梢哉f，今天只要把她畫好了，高考時你們就有把握了?！?/p>

然而，母親今天以這樣的角色猝然出現(xiàn)，使我不禁血撞心頭，腦袋轟然脹大。我下意識地看了同伴們一眼，從他們迅速交換的眼神中，猛然間看到了讓人不能忍受的蔑視，這讓我感覺心里有一個五彩晶瑩的東西一下被打碎了。我看見母親在用目光尋找我，我迅速低下頭去，這樣讓她知道此時不能叫出我的名字。后來當(dāng)我們的目光相遇，她輕輕朝我點了一下頭，我則將頭扭向一邊，我感覺她這時出現(xiàn)在這里，純粹是在給我添亂子。我無法判斷同伴們是否知道我是她的女兒，只好換好畫紙，懊惱地等著許老師的指令，心里卻冒出無數(shù)個拉上母親逃跑的念頭。

母親坐在一群師生面前，開始時一直拘謹(jǐn)?shù)赝?，后來我暗暗給她做了個儀態(tài)安詳?shù)臉幼樱R上就領(lǐng)會了。她手里拿著給我送的毛線圍巾，身旁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本紅色封面的書和一盞煤油燈。窗外的微光照著她的全身，這讓她顯得很是嫻靜端莊?？墒呛鋈挥腥颂嵝眩骸八氖痔植冢兔€圍巾不搭配；她的鞋子全是泥水，顯得有點邋遢；她邊上的雨傘也太難看，影響畫面美感。”許老師連忙上去把雨傘拿到門后，又過來交代母親出去把腳上的泥水擦凈。我陰沉著臉看著這一切，心里滿是苦澀酸楚。這一會兒，我又添了一層煩惱，我感覺母親坐在那里，神態(tài)中藏著太多謙卑成分，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表情。

母親重新坐下來，面帶微笑，雙臂交叉腹部，兩手藏于圍巾下，說實在話，很像達(dá)·芬奇名畫中的蒙娜麗莎。嘭的一聲，靠近母親手肘的煤油燈被碰倒了，玻璃燈罩骨碌碌差點滾落地上，母親趕忙攔住。我把目光轉(zhuǎn)向母親，只見她看著遠(yuǎn)處依然自若地坐在那里，面帶微笑。此時我感覺眼前的母親熟悉又陌生，感覺她根本無視我的感受，瞬間覺得她就是拉我走向黑暗的魅影，這讓我怨氣郁結(jié)，如坐針氈。

寫生好不容易結(jié)束了，許老師忙著感謝我的母親，他讓母親等他察看一下大家的畫作。我的寫生根本沒有完成，也根本不想讓誰看。于是我低頭匆匆收拾一下，沒給許老師打招呼，也沒看母親一眼，就奪門而出了，可是我聽見，母親也跟在我后面出了門。一到前院，她就連聲叫著：“打著傘哪！給你傘哪！”我只管大步往前走，母親在雨雪中追上來，給我撐著傘。她大聲說著： “想不到今天的雨夾雪這么厲害，天氣冷得也太快了！你的畫畫好沒有啊……許老師見到我就一直勸我，我也想，你看著我畫會畫得更好，就答應(yīng)了他……你剛才沒再說那個穿紅襖女的是對的……”

我不說話，像丟失了貴重東西一樣懊惱地走著，滿腔怨氣化解不開，適才創(chuàng)作室里的豪言壯語此時像一根根尖刺扎著心臟。我跑回家里換上干衣服，母親這時也回來了。我望見母親進(jìn)大門時踉蹌了一下，一手捂著頭一手扶著棗樹站了站，又慢慢走到堂屋門前靠好兩把油傘。

母親撣撣衣服進(jìn)屋，喘吁吁地望著我問： “你今天怎么啦？是我做錯了什么嗎？”她擦掉臉上的雨水后，快速喝下兩袋“頭疼粉”，接著又要張羅著去做飯。她望著我柔聲地說： “你愛吃豆面條，我趕快給你去做，吃了飯暖和暖和?！蔽蚁胫赣H近來時常發(fā)作的頭疼，想著引起她頭疼的那個焦慮根由，心中的怨氣重新沖上來。我站在那兒盯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 “你不是說怕別人知道我在準(zhǔn)備高考嗎？誰讓你同意當(dāng)模特的？我沒心思再復(fù)習(xí)了！也再不想吃你做的飯！我現(xiàn)在就回鄉(xiāng)下去！”母親顫聲問：“我今天沒做錯什么吧？雨雪這么大，你怎么走？畫兒真不畫了？真不準(zhǔn)備高考了？”我冷冷地答： “是我的錯！像我這樣的人還配畫什么畫兒，考什么學(xué)！我走，到公路上去攔車！攔不住車就走回去，我再也不想回這個家！”

我說著就轉(zhuǎn)身到里屋去拿挎包。從里屋出來的時候，見母親坐在小凳子上擋著門，臉色蒼白，滿臉淚水。她用手指著我，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我二話不說，推開母親的手，怒沖沖地走了，靠在門邊的兩把雨傘被我撞倒在地?？删驮诖藭r，只聽母親厲聲喝道：“戴上圍巾拿著傘！”陡然聽見這一聲，我好像一下回到了母親原本的威嚴(yán)里，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彎腰撿起一把黃油傘，外面雨雪依舊，留下母親，我走了……

那一天我在城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了很多。傍晚時，雨雪停了，我又回到家里。母親又開始為我做這做那，夜里依然為我舉著煤油燈。我還是時不時地看母親一眼，可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泛著青紫色，頭發(fā)干枯兩眼深陷，我感覺她一天之間枯萎了。從那一夜起，我的怨氣隨著日間的雨雪融化了，心中彌漫起對母親的感激和慚愧，鼻子總是酸酸的，可是我什么也沒對她說。

幾天后我參加了千軍萬馬、轟轟烈烈的高考，感冒的情況下文化課考得還算順利。但最后一天下午的自命題美術(shù)創(chuàng)作，我沒把《含笑的母親》畫好，因為我一邊畫一邊回憶著母親的舐犢情深，她的艱辛，她的苦痛，她的隱忍，她對我那么多的寬容和微笑，還有她唱給我的小燕子穿花衣，我的淚水就不停地往畫板上掉落，和水粉糾結(jié)一起，把畫面弄得模糊一片。交卷時監(jiān)考老師看看我、看看畫，又是心疼又是遺憾，唏噓不已?？荚嚂r他就幾次到我跟前，示意我要冷靜要克制，可是年輕的我，真像古詩里說的，一片傷心畫不成啊。

翌年一月下旬，我接到被初選的通知了，是大學(xué)的中文專業(yè)。消息傳來，母親緊鎖了幾個月的眉頭倏然解開了，笑容如院子里的臘梅花一樣悄然開放了，一朵兩朵三朵……我感覺到滿院滿屋都是母親微笑散發(fā)的梅花馨香。有一次我說：“媽，其實您坐在畫室里那會兒很像達(dá)·芬奇的蒙娜麗莎。”母親聽了，疑惑地看著我，突然大笑起來，她挑著眉指著我問：“啥啥，你是說我蒙著眼騎著驢去拿豆粉和泥沙嗎？”我說：“達(dá)·芬奇是世界第一畫家，他畫的蒙娜麗莎是世界第一美女?！?/p>

我從來沒聽到過母親像風(fēng)琴一般的笑聲，方知她也會如此歡樂。母親走到我跟前，悄聲跟我說：“記住，別去遠(yuǎn)處上學(xué)，明天你去報學(xué)校志愿，就報咱南陽地區(qū)的學(xué)校，離我近近的，你想見我就見我，我想見你就見你?！边@大概是沒聽我提起過考試情況，感覺我心里非常不安，母親就動心思說了這番話安慰我，不料一語成真。

過完春節(jié)天氣晴朗，母親讓我回鄉(xiāng)下把被褥拿回家，她說要早點洗好縫好，免得到時候突然通知書下來就來不及了。我聽了母親的話回到村莊。村里的老鄉(xiāng)們聽說我考上大學(xué)要走了，紛紛讓我給他們家里畫一幅吉祥如意的畫。我推不掉，就在村里耽擱了幾天。

一天，書記來找我，說我家里有急事，讓我馬上回家。他幫我攔了車，我到家時，方知母親突發(fā)腦出血，已于早上撒手人寰，離我而去了。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世界一片模糊……

歲月悠悠又一春，遙思慈母淚紛紛。

三疊悔心誰與訴，燕子翻飛入高云。

47年后，我在春天思念母親，想著當(dāng)年秋風(fēng)里母親日夜兼程喚我回家復(fù)習(xí)，想著那漫漫秋夜里母親為我舉燈照明，想著雨雪里母親步履蹣跚著為我送傘，想著母親平生第一次放聲為我歌唱，我卻一次次將冷酷的冰霰灑在她愛我的路上。我的熱淚穿透時空流淌……

想著母親的勞累我不曾體會，她的隱忍我不曾知曉，她的病痛我不曾關(guān)心，她臨終前也沒能聽到我的聲聲呼喚。她那最后一刻對親人們的牽掛與不舍，對我大學(xué)錄取通知的期盼，都留在了灑滿陽光的院子里……想到這些我問高天的云朵，能否替我把母親那一刻凝望的淚痕拭干。

我很想知道母親怨沒怨過我的冷漠與無情，我很想讓她知道我只是把一腔愁緒都纏在了最愛她的人身上。我也想讓她知道我的女兒和外孫，很小就學(xué)會了“小燕子穿花衣”，我更想讓母親知道，她無邊的母愛、她溫暖的笑容、她優(yōu)美的品性、她經(jīng)受的一切苦難早已成為我珍惜快樂的出發(fā)點，成為我力量和財富的源泉。多少次在享受美景、幸福和榮耀的時刻，我總會想起母親，想要替母親好好活著，讓母親的苦難沒有白受，讓她的愛與美永留世上，讓她擁有一個快樂的重生……

無限春暉中，成群的小燕子飛來了，就讓它們乘著春風(fēng)，乘著光的速度，把我?guī)I的心箋銜到母親所在的天堂，就像我哭著撲進(jìn)母親的懷里。我聽見母親笑著對外婆說：“您看，小秋也給我寫了這么長的書信！我得讓小燕子給她回信，告訴她當(dāng)娘的對女兒什么都不會介意，只想讓女兒幸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