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題目中的“永遠”二字有著特定意指:杜涯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起始到今日,三四十年間其審美關注點、意象組合方式、審美知覺話語的形構、抒情模式基本固置不動。其中,杜涯的抒情模式秉承著傳統(tǒng)的“他物+抒情”、自然風感說。作為一位抒情詩人,情之緣起于感物、體物、觸物,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八铮闱椤钡膫鹘y(tǒng)詩文中最基本的運思方式仍在杜涯這里起主導作用,并且,“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文賦》)“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保ā对娖贰ば颉罚┰娙顺惺芮楦械募竞蛉缤惺軓奶镆吧隙冗^的四季,傳統(tǒng)的自然風感藝術規(guī)則仍在杜涯身上大行其道。在這一切的抒情模式中,“到遠方去”構成了詩人的精神背景。詩人更多時候不是一個存在的人,更像一個冥想的人。
這里的“永遠”意味著詩人有著足夠的堅守、堅持、堅執(zhí)。在時代的列車風馳電掣般前進,求新趨變已成為人們基本的心理期待的時候,杜涯用詩歌寫作堅守自身的存在意義,在詩歌寫作中堅守自己的藝術之道。這種決絕的堅守姿態(tài),意味著什么?是的,那種獻祭般的熱情總會贏取著人們最大的敬意和感佩。但作為一幅為藝術獻祭的形象出現(xiàn)的同時,是否又潛伏著與時代的某種落差?這成為我在閱讀杜涯詩歌時的一種矛盾性感受。
一
詩的本質(zhì)在杜涯那里,仍是一種最古老的定義:抒情。杜涯將世界看成一個情感的世界,世界的一切都隸屬于心靈感覺和情意。她的詩歌往往在表達一種自我的心靈對外在世界的觀、感、思,訴說一種強烈的自我情懷。杜涯的許多詩歌都以“我”來發(fā)言,并且指向個人的“內(nèi)在世界”,注重捕捉、度量一種心態(tài)和一種情感,依靠該“心態(tài)”和“情感”來實現(xiàn)作品藝術上的完整性。像《團結湖路的改造》《挖煤工》《為一對老夫婦而作》等從外部社會的關系上探尋生存意義的詩歌在杜涯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內(nèi)心生活的描繪超過客觀世界的反映,強烈的內(nèi)省精神、非意向性話語的獨白表達方式,使杜涯詩歌的抒情主體由此成為自我認識和自我塑造的圖式。
這個抒情主體有著現(xiàn)實中杜涯的身形口吻。2023年9月在河南鞏義的一次會議上,我第一次見到杜涯,之前關于其詩已讀過些許,關于其人亦耳聞事跡,詩里詩外的信息綜合后,我勾勒出的杜涯形象應是:面容憂戚、神情落寞、語氣沉緩。見面后果不其然,但同時我又發(fā)現(xiàn)杜涯身上存在的另一品質(zhì):謙遜、羞怯。我為這種品質(zhì)而吃驚。在今天人們?nèi)諠u厚起來的臉皮上已很難看到羞怯之花綻放了,尤其是在詩壇,到處可見夸夸其談者——貌似墨水一直灌到了嗓子眼里,只要一張嘴,冒出來的全是至理名言。在這個喧囂、嘈雜的詩壇,杜涯憂傷的謙卑、孤獨的內(nèi)斂,無疑是一個“異數(shù)”。
在對抒情主體捕捉的過程中,我們最早聽到的聲音:真摯、憂傷、謙卑,清晰可辨。一份屬人的孤獨、憂傷被詩人反復輕聲唱念著:記得在過去的歲月,正月里/我總是一個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無法融入滿城的歡樂,新年的人群/是的,我承認,我是個黯淡的人/心里沒有光明,也不能給別人/帶去溫暖,或光亮,像冬夜的燭光/我總是踽踽獨行,懷著灰暗的思想/在落雪的日子里穿過郊外的雪原/在正月里去到闃無人跡的田野/那時沒有候鳥,樹木也都還沒有開花/只有初綠的麥苗,和晴朗的天空/一整天,我都會坐在田野上/聽著遠處村莊里傳來的隱隱狗吠、人聲/聽著來自蔚藍天堂的隱秘聲音/聽著風從田野上陣陣刮過/吹過世代的寂靜(《空曠》)
盡管這首詩下面附有一則后記,補充性說明這份孤獨憂傷情緒的現(xiàn)實性境遇的來源——父親的猝然離世,但詩歌豐富深厚的藝術表現(xiàn)力撐破了這一現(xiàn)實性境遇,直抵人的本體性存在況味。憂郁和寂寞是詩人靈魂的底色,而不是偶有的浮色。如同內(nèi)分泌一樣,來自生命的內(nèi)部。在天地間,人孤身佇立;在歷史長河里,人孤身佇立。“一整天,我都會坐在田野上/聽著遠處村莊里傳來的隱隱狗吠、人聲/聽著來自蔚藍天堂的隱秘聲音/聽著風從田野上陣陣刮過/吹過世代的寂靜”。站在無遮無攔的田野上,窮盡目力也看不到邊際,感覺時間和空間全是渙散無形的,從身邊浩浩蕩蕩流淌而去。這一幀獨立蒼茫的田野靜坐圖和陳子昂登幽州臺的畫面感引發(fā)的難道不是一種同樣的生命情懷?
孤獨寂寥情懷的最本體性呈現(xiàn)在《河流》一詩中得到了最完滿的實現(xiàn)——“那條大地上的孤獨流淌的河流/它曾流過了怎樣的月夜、白天/它曾照耀過哪些山岡、樹林、村莊/又是怎樣的年月帶走了它,一去不返?”在筆者的閱讀經(jīng)驗中,當今詩人寫河流最為出色的詩篇有大解的《兩條河流》和朵漁的《河流的終點》,再就是杜涯的這篇《河流》了。沉靜自足的氣氛、內(nèi)斂隱忍的語氣、流暢靈動的語感、自由游弋的情思一齊奠定了它作為杜涯的代表性作品。尋找是這首詩根本的情感訴求,與其說詩人在孤獨中尋找遠方,不如說詩人在對遠方的期冀中尋找孤獨。孤獨不僅是一種存在方式,更是一種生命境界,是詩人立志要完成的人生事業(yè)。
一份北國的孤獨、憂傷也在緩緩述說著:在北國,陽光照著道路像漫長的寂寞//你可以在上午走進寂靜的村莊/風也從每一座庭院的上空吹過//你會看到榆樹、槐樹、孩子和老人/游鄉(xiāng)人的聲音穿過街面像憂郁的歌//你也會遇到一片墓園或一片麥場/在夏天到來之前這里會一直寂靜、空曠//而田野上已滾起了綠色的麥浪/那上面的陽光使你不敢睜眼//放蜂人載著蜂箱沿麥浪遠去/他身后是漸行漸遠的春天//在北國,風從盛開的杏樹上吹過/花瓣飄落像雨點,像春天無聲的訴說(《在北國》)
北國——中國廣袤的北方區(qū)域,寂寞的道路、寂靜的村莊、空曠的墓園和麥場、遠去的放蜂人、憂郁的游鄉(xiāng)人、兀自凋零的杏花、漸行漸遠的春天,無不合奏著憂郁之歌。對于這支憂郁之歌,杜涯一再彈唱:想起北方的一個庭院/從早到晚無人造訪/高大的苦楝樹在風中搖擺/春天開寂寞的花/秋天落無聲的葉//想起一個外鄉(xiāng)的盲眼說書人/孤獨一人,背弦拄杖/在暮春的風中踽踽走出村莊/槐花在他的身后次第飄落/飄落在他去后的路上(《想起》)
這樣的情懷亙古亙今,亦新亦舊。20世紀三四十年代,蕭紅在她的小說《呼蘭河傳》《小城三月》中真切細膩地表達過北方鄉(xiāng)村小鎮(zhèn)里的孤單憂傷。20世紀60年代末出生的杜涯,其成長環(huán)境和蕭紅相比雖有幾重變化,但同樣出于女性天性中的敏感和聰慧,半個世紀后,杜涯再次以自己獨有的詩歌言路表達出了蘊含在古老鄉(xiāng)土里的憂傷。
二
一種憂傷和落寞之情,在不同程度和不同場合被詩人不斷地培育發(fā)酵,反復地咀嚼回味,成為一種核心性內(nèi)在情緒和根本性意念?!爱斠粋€靈魂把它自己的憂傷當作觀察和熱愛的目標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音箱,整整一生所經(jīng)歷的痛苦經(jīng)驗都在里面以同一種頻率震顫?!?杜涯的“憂傷音箱”中,轟鳴得最響的是一系列的死亡印記。在杜涯幼年的感知中,桃花燦爛中已有“一堆紙灰被風吹得/四處飄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消失在桃花間/后來我知道,那座墳中/埋著我的從未謀面的表哥/他在十八歲的那年死于一場疾病”(《桃花》)。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映像下,死亡已經(jīng)潛藏其中。春天既有生命“啪啪啪”拔節(jié)生長的清脆聲音,同時詩人又聽到了“春天的聲音和死亡/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春天的聲音》)。及至后來的人生道路上,相繼經(jīng)歷雙親的病逝:“我看著你被疾病死死拽住,鼓勵你吃飯喝水,忍下心/看你掙扎,這一切源自我的茫然:對于我,你的熄滅/是歲月的熄滅,你的離去也便是春季的離去”“母親,對于你還活著的世界,你留戀嗎/你談起材板、壽衣,似乎那是別人的死、喪事/但當你注目窗外的樹木、天空,我明白,帶著/病痛和死亡的陰影活在人世上,有多么沉重”(《歲末為病中的母親而作》)。在筆者看來,這首詩情感上的痛點既在母親“被疾病死死拽住”,又存在于“我的茫然”。想到母親離世,是噬心之痛,可看著母親在死亡的陰影下苦苦掙扎,豈不又是一種錐心之痛。在兩痛間,“我”只能是“茫然”,一種無法彌合的分裂之痛導致抒情主體“我”的茫然無措。它對生存嚴肅性的挑戰(zhàn)其實不亞于哈姆雷特的“生存還是毀滅”的兩難抉擇。
正是生命必然面臨的死亡終結,使人產(chǎn)生時間意識。就這樣,杜涯的憂傷日趨走進時間的深度,隨著時間的流逝與生命和命運融為一體,最明顯地體現(xiàn)在“傷春悲秋”的“古題新詠”上。在筆者所目前查閱到的杜涯的226首詩篇中,“春天”一詞出現(xiàn)頻率居然多達292次,其間伴生著繁多的“涉春之詞”——“開春”“初春”“仲春”“暮春”“三春”“春華”“春光”“春色”“春草”“春日”“春季“春夜”等?!扒锾臁币辉~出現(xiàn)152次,圍繞該詞,如影隨形著的還有“深秋”“三秋”“晚秋”“秋風”“秋光”“秋景”“秋色”“秋日”“秋雨”“秋華”等類似詞語?!按骸薄扒铩痹谖覀兊奈膶W語境中最容易指向個體生命中的時間意識。好像只有到了春秋兩季,人們才能實實在在地觸摸到歲月。如同站在一條河流邊,人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吟唱孔夫子的那句“逝者如斯夫”。
春天以草木鮮烈、天空蔚藍、陽光炫目盛宴開場,以三春過后春芳盡、零落成泥碾作塵收束。鮮烈與殘破的凜冽對比,惜春似乎就油然而生從心田滋生出來?!耙粋€春天帶走了多少美好的事物”“一個春天使多少美好的事物相繼消亡”(《轉(zhuǎn)達》)。自古逢秋悲寂寥,詩人以“無法言說”的方式言說著這份悲傷:“我無法言說我的哀傷/當這個秋天的下午,我坐在/這片衰老的楊樹林里/當白楊葉紛紛飄落在河岸上/顯示出生命的凄涼”(《我無法言說我的哀傷》)。秋聲不止僅有悲咽哀怨,還有豁然領受的淡然沉靜——“為下午三點的陽光而從此迷上凋敗/并逐年接受成長,接受流逝后的空蕩”“在河灘上,秋天的陰影移過來/不是悲憫不是贊頌,也不是照耀/它只是堅定而準確地/追上了一個農(nóng)夫的無辜”(《秋之落》)。無論傷春還是悲秋,都是站在人生邊上對流逝時間的極目眺望和深情撫摸,當然更多時候,這種時間意識是和種種其他方向的回顧的姿態(tài)、追念的情感糅合在一起:不,不要說起你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春天/總是來得短暫,不等你追上它就遠去了//不要說起破敗的家屋,你和唯一的祖母/漫長的春日里無人造訪、無人問候//不要說起桃花飄落,土路上陽光淡淡/數(shù)輛馬車載走了你和祖母的春天//更不要說起青麥、菜花地、北方的田野/以及風中的楊樹、空曠的打麥場//不,不要說起村莊/那里的人已老,那里的春天多么短暫(《我看見月光》)
追憶逝去的年華、對故鄉(xiāng)、祖母的孤獨懷念和傷春的哀怨情結纏繞一起,使全詩蕩漾著一種真情的凄切和傷感。正是這種孤獨憂傷的聲音構筑起杜涯詩歌的抒情模式??v覽杜涯詩篇,憂郁之情感的震顫波動自始至終形成她詩歌風格的魅力之所在。顧隨曾說過,好的抒情詩都如傷風病,善傳染。杜涯詩歌中,恰是這種憂悒的情調(diào)將讀者圍浸其間,卷入或傷感或憂郁的情感磁場,并難以自拔,帶給讀者的不僅僅是心靈的震撼,還有內(nèi)心的一種疼痛和撫摸。
只是這聲音,先前輕聲和緩、低沉悲涼,近期音調(diào)陡地一變,變得明朗而熱情起來,“曾經(jīng)下降,如今持續(xù)地上行”(《秋天的時間》)。即使面對凋離、凋謝、凋落、蕭瑟處,詩人也一改之前的憂悒、哀怨、徘徊不前,反而從中取得一種撫慰的力量?!澳撬械氖捝?,它們用遼闊的寧靜/用深厚的溫柔和寧和,也用深沉的擁抱/滋養(yǎng)我,溫暖我,安撫我的脆弱/心靈的請求在蕭瑟處永遠不會被拒絕/沉靜的蕭瑟里有永久的溫厚、寬闊”(《向蕭瑟處》)。抒情姿態(tài)從回顧轉(zhuǎn)為展望(或向前方眺望或往天宇仰望),眼神從迷離轉(zhuǎn)換為堅定。遠山遠水、天宇星空成為杜涯近期詩歌主要的注目對象。在一種明朗而熱情的情感氛圍中,詩人堅信我們目前這個破敗傾頹的世界會被拯救:“杳杳或冥冥,蒼郁里已有數(shù)人/正去往峰頂,準備將傾圮的世界緩緩扶正/我身邊,江天如練,遠空變幻晦明/有一件聚攏世界的事情,正在發(fā)生”(《江天》)。當今的后現(xiàn)代化社會里,個體生存體驗的碎片化、倫理道德的失序與分解、功利性物欲四處滿溢導致的人文精神缺失。杜涯用“在我身外,時間已改變了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的表面/時間也最終會松開發(fā)條,讓山峰漸漸地沉沒于滄?!保ā兑蛔R》)來表述她洞悉社會的沉淪、時代的塌陷。但杜涯同時又堅信:世界上還存在一些建造者,“造出理想中的屋宇”即建造人類的福祉。還存在著一些鑄鐘人,以“曠遠肅穆的鐘聲”喚醒人們?nèi)鏉⑸⒌男撵`。起衰世而入盛世的補天情結在杜涯的詩性思維中深深地起著作用。
抒情姿態(tài)、抒情聲音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變化,其背后的深層原因是憑借內(nèi)在時間的深層體驗超越外在世界時間的流逝性,給了詩人莫名的情感支撐。在某些時候,杜涯開始信奉傳統(tǒng)的圓形時間,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時間,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會再一次發(fā)生。這種時間意識能給人帶來一種精神性的撫慰力量——可以安頓生命、可以經(jīng)歷人事?!暗抑?,在多風的宇宙,它有著/并且仍保持著/自創(chuàng)世之時就有的/光明,穩(wěn)定,同一性”(《天空》)“歲光仍在無言地有序地循環(huán)/天地間一種至高的法則從來不曾改變/世界,雖然你搖搖欲墜,愈來愈不能/讓我感到依靠,但我依然選擇相信你/因為時間在前行,春去春又歸來/我聽到來自晴空的隱隱的沉定聲音/一切都會得到庇護、拯救/一切,也都會得到重建,重開重來”(《新春辭》)。詩人還深信著:大地山川的懷抱依然可以依附,大自然中出現(xiàn)的一切事物都成為治愈系的物質(zhì)。她把生命與自然化作同一音頻的音響。出于這種堅信,杜涯近期詩篇中給我們描繪出一種具有撫慰人心作用的想象性幻景。有些詩人撕裂、加深我們的“傷口”,有些詩人獲取來自彼岸暢想的撫慰以熨帖人心,杜涯就是后者。她擔當著生命存在的辯護者,鼓起存在的信心和勇氣。這一切可能于宇宙本身無有絲毫的撼動、改變,借此卻足以撫慰脆弱孤寂的心靈。
三
存在的音色披覆在豫中農(nóng)村原生狀態(tài)的鄉(xiāng)土物象之上,村莊、田野、道路、坡崗、河流、河堤、樹木、樹林、沙丘、水井、麥田……當然,還有高懸在這片土地上的落日、月亮、星辰,不羈游蕩著的風,覆蓋萬物的霜雪。它們都是詩人生命發(fā)源的同伴。她十六歲之前的足跡遍踩這片星宇下的地貌,她的嬉戲與勞作盡在其間,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在詩人目光的撫慰下,都成了看取世界、反觀自身的棱鏡,滿滿的鄉(xiāng)土意象充盈著杜涯的詩歌。在眾多的物象中,“樹”(主要是柳樹、紫楝樹、山楂樹、桐樹、李樹、構樹、椿樹、柿樹、白楊樹等)是杜涯的最愛之一。在226首詩篇中,“樹”一詞出現(xiàn)的頻次高達967次,成為詩人筆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完全可以說,在杜涯詩歌的每一段、每一頁的空間中,“樹”的音響和意義都再三地回蕩著。
在廣袤無垠的平原上,一棵在天地間孤單站立著的樹木,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尤其親密地吸引著詩人的視線,那是因為詩人靈魂的孤立部分在孤單的樹上認出了她自己的形象。凝注著這棵樹,詩人就把心靈置入恰如其時的位置。紫楝樹——“它孤單,高傲,寂靜/像星座,像一處人煙稀絕的村落//它空曠,仿佛大地上一座紫色的城/它閃亮,像世界上燃著的最后一盞燈”(《紫楝樹》)。柿樹——“秋天的柿樹我也曾在往昔相遇/那光明之燈,黑夜之月/那青春的故鄉(xiāng),內(nèi)心的歡樂/疼痛之花,光輝之樹……”(《秋天的柿樹》)。白楊——“它的孤單、悲憤/無人知曉/它的沉默、忍耐、黑暗/它的思想、光明、無言……/它在大地上純粹地遍布/明朗的白楊樹——//在北國,你是我的/命運、成長”(《風中白楊》)。這些詩,無論我們闡釋界定為托物擬人、緣物寫情還是借物論理,通過“樹”這個詩歌形象,它們都讓靈魂說出了自己的在場:傲岸、孤零、憂傷。靈魂的聲音、精神的品質(zhì)以“樹”的形象在示諭著。
如果說在樹木之上,杜涯投注的是自我想象和個體情感,那么樹林就悖反性地寄寓著詩人對遠方的想象和對過往的回憶,但這一切又被包裹在對言辭的一片熱情之中。“一片樹林提供幻想/比如它是你莊園的一部分/比如林中埋葬著你舊日的友人/一片樹林的那邊/陽光照耀著散居的村鎮(zhèn)/有一個人正在衰老/有一棵李樹正在落花/有一個庭院空空蕩蕩/一群陌生的人走進村鎮(zhèn)/有一個夜晚你無法知道/然而一片樹林的那邊你只能幻想/一片樹林遮擋了視線/一片樹林使你望不見那邊的春天”(《風景:一片樹林》)。“幽暗的樹林,仿佛一個去處/仿佛是世界上萬般事物的中心/幽暗的樹林,記憶在那里忽然閃現(xiàn)//那里是世代的更迭,延續(xù),過往/似水流年的無常/那里是言辭開始的地方”(《風過林》)。在廣大遼闊、坦蕩如砥的平原,距離天宇最近的事物就是樹木(樹林)了。如果不是樹木(樹林)的聳然突出,人們盡覽無余的視線就會無所停留,它有效挽救了人們視覺上的疲倦和單調(diào)。一切可凝視的事物都起著凝思的作用(耿占春語)。樹木(樹林)也區(qū)分間隔了平原的一覽無余,帶來神秘、遠方、想象。這里的遠方,既表現(xiàn)為垂直方位上直指天宇星空的高遠,又指長亭復短亭、山一程水一程的遙遠。在遙望遠方的絲絲目光中,詩意找到了寄身之所在。對于杜涯來說,樹木(樹林)就是平原最遙遠的夢想之一,一個信仰天空的靈魂居所,所有思想在接近它時都變得清晰闊大。
和天相接的蒼茫遠方,對童年的杜涯已彰顯出它全部的魔力。在《遠行》一詩中,詩人寫道:“我的童年/開始急速前行——/向著未知,黑暗/向著遙遠,神秘,和無限”。遠方情結中涵容著個體的有限與世界的無限的糾結、阻隔。遠方既是想象的實有又是黑暗的虛無,恰是在實有和虛無之間,詩意葳蕤地蔥蘢地生發(fā)著。站在豫中平原上,杜涯的目光注視著這片鄉(xiāng)土上的種種物象,但她永不會停留于此,而是穿泄而過,如同陽光穿過花叢樹影,去尋求一個不可知的無限之存在。
豫中鄉(xiāng)村作為杜涯的出生地,那是她生命的胞衣、情感的暖床。她的思想情感完全傾注在這片土地之中,靈魂在這里可見不可見的一切事物上游走,與這里的一滴雨,一絲光陰,一縷風,一片落葉在同一個“存在”中同在!在此意義上,杜涯所有的詩歌都是唱給故鄉(xiāng)的贊歌、悲歌和戀歌,但鄉(xiāng)土詩歌的名稱依然無法涵蓋住杜涯詩歌的藝術特征和主旨探求。杜涯無意于展露當代鄉(xiāng)村社會復雜的時代信息和個人信息,更不見鄉(xiāng)土麥田上的稼穡之勞、春耕秋收。杜涯的詩向鄉(xiāng)村生活敞開,但又不參與進去。她要追尋的永遠是生命意識中的遠方渴盼。對鄉(xiāng)村風物的描繪與敘述,只是作為一個自然之子,而非農(nóng)民之子,是一個自然的個體生命對自然原初的擁抱和撫慰?!班l(xiāng)土”只是杜涯詩歌的浮色,而不是底色。杜涯詩歌最終想表達的不是如何在鄉(xiāng)村存在,而是如何在生命中存在的問題,是在對永恒的內(nèi)省中如何自我獲啟的問題。
四
在當今詩壇上,杜涯唱著憂郁的歌,以對鄉(xiāng)土和人生的感激,探尋著自己的詩歌之路。抒情主體的彰顯、清晰,抒情聲音的深沉、堅毅,它們合力建構起了抒情品質(zhì)的誠摯深厚。用感情的“量”和深厚的“質(zhì)”的沖擊帶給讀者極大的藝術感染力。這樣的抒情模式,是杜涯詩歌的藝術價值所在。同時,筆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還存有另一層困惑,偶爾感覺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在瓦解著、解構著這種感染力。杜涯無論“傷春”還是“悲秋”的感時抒情,很容易出離個人感懷而滑入“公共”領域共享的“知識結構”中。寫作如果變成自動生成,很可能生成的是遮蔽。如《江山》(一)(二)、《憶往昔》(一)(二),在筆者看來,這些詩就淪陷到了模式化的現(xiàn)成軌道之中,語言帶有一定的公共通約性,文化抒情過多侵占個體抒情的位置。傳統(tǒng)文化的黏性很大,杜涯時有被吸附住的危險。自身的寫作慣性過大,對杜涯來說,同樣需要警惕。杜涯的單篇作品拎出來,個性化特征和辨識度很高,但如把她所有的作品聚集性閱讀,感覺的平均主義就會產(chǎn)生。眾多詩篇之間的區(qū)別性特征就會泯滅。
此外,筆者的另一疑慮是:杜涯立足于農(nóng)耕文明的鄉(xiāng)野田園抒情模式,還能與21世紀的現(xiàn)實鄉(xiāng)村同頻共振嗎?杜涯詩歌中的鄉(xiāng)土精神隸屬于古典傳統(tǒng),已被21世紀的現(xiàn)實驅(qū)除掃蕩?!半S著工業(yè)文明、商業(yè)文明和后工業(yè)文明的日益逼近,中國穩(wěn)態(tài)的農(nóng)業(yè)社會結構在七八十年代已經(jīng)開始面臨著解體,一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幻化出的鄉(xiāng)土文明與城市文明嚴重對立與猛烈沖撞的社會景觀和人文景觀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很多詞盡管仍在使用,但已喪失了原初的意義和韻味。如“田野”一詞,在農(nóng)耕文明的語境中該詞的詞義是:近處為田,遠處一望無垠即是野。當下現(xiàn)實中中國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巨變。縱橫交錯的馬路、柏油路、高速公路,甚至高壓線、高架橋等現(xiàn)代性景觀把田野已割裂、分離成無數(shù)個小版塊、小區(qū)域?!疤镆啊币褟囊粋€整體性詞語變成破碎之詞。在鄉(xiāng)村,路變得直了,沒有了蹊,甚至也沒有徑,更不會有裊裊的炊煙升起,就連“遙指杏花村”的“牧童”也難覓影蹤。這一切,杜涯并不是無所察覺,只是囿于固有的審美——把鄉(xiāng)土的自足視為憧憬想望的精神指標——屏蔽掉了這一切。所以說審美可能會屏蔽掉現(xiàn)實,屏蔽掉真實世界的感受。把生命與自然化作同一音響的人是幸福的,在這個意義上,杜涯就是一個幸福之人,她的詩歌是實行自我救贖的一個途徑。對于這種抒情模式,在當下多重世界、多元價值中,我們還會聽到另一重質(zhì)疑的聲音時時響起:“如果沒有一種更深刻的批判與抗衡來支撐對于田園理想的追求,那么,‘田園模式’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白璧德所指摘的‘逃避式的原始(復古)主義’,或者是張漢良所描述的‘世故的、徒然的,但令人諒解的田園情緒表現(xiàn)’。”
所以,我在閱讀杜涯詩歌時,兩種矛盾性感受總會交疊產(chǎn)生。孤獨、遠離詩壇一切喧囂和騷動,居于幽暗,堅執(zhí)、憂郁地探求靈魂的歸宿地、探尋生命的存在真相。在當代眾多女性詩人尖銳、高亢的嗓音中,杜涯低沉,甚至有些喑啞的抒情總能一次一次彈撥讀者的心弦,尤其她的《河流》,一再響徹在讀者的心田。但另一方面又不無遺憾地感到,詩人自身的習性、藝術的慣性妨礙了她藝術的進一步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