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故鄉(xiāng)的那一刻,我有漂泊許久,而后瞬間著陸的感覺。看一眼那片土地,渾身上下就裹滿寂寥,極力控制情緒,生怕一不小心濕了眼睛。
上次回故鄉(xiāng)是在2020年前,那時候每年都回去一趟,看看村子,哪怕她連一片廢墟都算不上。
父親曾說,每次回去看一眼,心,就能滿很久,我和他有一樣的感受。后來,父親不在了,再回去就很壓抑,無論視線挪向哪個方位,都能看到父親的影子。
我蹲在空蕩蕩的村子里抹淚,丹江看著我,村莊的破磚爛瓦看著我,我像個無家可歸的乞兒。
時隔多年,我又回來了,滿腹酸楚藏在心底,走在我認(rèn)為的村子里。
村子自2011年搬遷至今,已經(jīng)13年了。
我站在村子后邊狹窄的水泥路上,使勁跺跺腳,像是要證明什么,看似厲害的一腳,卻動不了路面分毫,真結(jié)實??!
父親說,當(dāng)年為了修這段路,沒有出去務(wù)工的男人都出了大力氣。
村子偏僻,緊挨著丹江河,三面環(huán)水,是個連小偷都不樂意光顧的地方。以前也有不長心眼兒的小偷,手電筒照著雞窩,用麻袋裝雞,可惜剛走出村子,就看到了笑嘻嘻抓賊的村人。于是,小偷打著哈哈,尷尬地放下麻袋。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我的文字這樣描述過村莊,并以此為豪,驕傲得不行。
老話說得好,要想富,先修路,可村子窮,沒錢修路,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或許真是沒修路的緣故,村子窮得看不到盡頭。
鄰村的人瀟灑地走在光潔的水泥路上,自行車不掉鏈條,拖拉機(jī)不冒黑煙,那種暢快,真讓人羨慕。
村子距離最近的鄰村有兩公里,可恰恰就是這兩公里阻擋了行程。村里人去鎮(zhèn)上趕集,打赤腳,把鞋子掛在脖子上,扛著自行車,蹚水踩泥,只為走出這兩公里。
這段路,一直泥濘到村村通工程開始,得益于這股春風(fēng),村子終于修了水泥路,往日貧瘠的村子,忽然就變得富裕,看土坯瓦房,竟然有了高大上的感覺。
修這段路的時候,我在外地打工。父親打電話說,修路了!歡喜的聲音壓倒了車間的轟隆聲,盡管遠(yuǎn)隔千里,我依然和他共享了村子的盛事,那是幾十年的渴望驟然實現(xiàn)的喜悅。
從父親的笑聲里,我盡力幻想這段水泥路的瓷實和滑溜,只是沒過多久,這段水泥路還在新嶄嶄的時候,村子整體搬遷了,這一去,就成了回不去的永遠(yuǎn)。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边@一片空曠,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家??!故鄉(xiāng)以獨(dú)有的風(fēng)景,歡迎我回來。上有藍(lán)天白云,下有浩渺的丹江水,這是屬于丹江大河的浩瀚和磅礴,雖然看著不夠氣勢,但是沒有什么能壓它一頭。
村子的遺址上,青草葳蕤,瘋了似的躥長,密集的螞蟻草一尺有余;狗尾巴草頂著尾巴搖擺不定;灰灰菜不甘落后,硬是從中殺出一條路子,拽著光滑的葉子,驕傲地昂首挺胸。偶有幾朵叫不出名字的黃花散落其中,恰是自然的點(diǎn)綴,還有夾雜的被水浸泡過的枯枝。
綠、黃、白,三色匯集,讓這片土地變得生動起來,哪怕沒有炊煙裊裊。
丹江河畔,風(fēng)有點(diǎn)大,青草被風(fēng)吹倒,又被風(fēng)吹起。我踩上去,以為會像地毯一樣,誰知猛然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這假象的溫柔,瞬間刺痛了我的心。她似乎在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這里是曾經(jīng)的村莊,即便青草茵茵,綠意盎然。骨子里還是堅硬如初,破磚爛瓦,沒有被風(fēng)化多少。
我蹲在草叢里,像撫摸寶貝一樣撫摸著它們,臉貼到厚實的草叢上,一幕幕場景涌進(jìn)腦海。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村里的伙伴背著背簍,拿著磨得鋒利的鐮刀,蹲在村前的河坡上割草。
家里大黃牛的生活水平和我們一樣沒有質(zhì)量。為了讓它們長得壯實些,不掉膘,河坡的草剛剛冒頭就牽著它們來啃,好在大自然有憐憫之心,青草總是吃不完的。
為了大黃牛冬天也能有草吃,我們拼命割草,一背簍又一背簍地背回家,放在麥場曬干堆成垛。女孩子并不寬厚的肩膀,使出洪荒之力,在那個年代,撐起大黃牛的日常嚼用。
那時候村里沒有閑人,男女老少都能準(zhǔn)確定位,找到屬于自己的活計。
村子?xùn)|頭的八爺,滿頭白發(fā)了,依然拿著鏟子坐在河坡鏟草。他年紀(jì)太大,蹲著受不了,只能坐在地上鏟,鏟一片拎起來擻掉泥土,再繼續(xù)挪挪位置接著鏟。
河坡的青草被割了一茬又一茬,老黃牛也不會嘴下留情,鐮刀割后剛發(fā)的嫩芽,還要被它們卷著舌頭再啃一遍。
那些年,河坡的青草從來沒有長深過。如今,小腿深的青草,就這樣齊刷刷地長在這里,濃密且茂盛,卻沒有一頭牛來啃,而我那些割草的小伙伴卻兩鬢掛霜,為了幾兩碎銀子,依然漂泊在他鄉(xiāng)。
還有坐著鏟草的長輩們,更是一個個隨風(fēng)飄散,長眠在土地里。
我承認(rèn),我的心疼了,這些密集的花花草草和一截截枯枝,都是思念。
一顆心被撕裂成幾瓣,這里一塊,那里一塊,難以復(fù)原。
頂著滿目的空曠,拖著如鉛的雙腿,繼續(xù)朝前,向家的方位走去。
家在村子最前頭,四間土坯房和三間磚瓦房并排,東西各兩間偏房,形成一個“凹”字形。
那個“凹”下去的位置,一開始是個小小的打麥場,夏季的麥,秋天的豆,都是在這里拾掇干凈后,裝成袋扛回家里。
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大部分時間都圍繞著麥場轉(zhuǎn),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在各種農(nóng)作物的陪伴下長大。
那年夏收,哥哥們不在家,父親一個人拿著木叉堆麥秸垛,堆麥秸垛需要多人合作,最少也需要兩個人。一人在下邊攏麥秸往麥秸垛上扔,一人站在麥秸垛上,下邊的人要觀看麥秸垛四角是否整齊,兩頭大小是否勻稱。這是堆的長方形麥秸垛,圓形的難度更大。
父親彎著腰,臉被曬成紫銅色,因為忙,胡子沒時間刮,沾著細(xì)小的麥秸渣滓,那么愛喝茶的一個人,卻讓我給他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深深吸一口氣后,繼續(xù)他的勞作。一道道汗水從他光著的膀子往下淌。
待麥秸垛堆到與他并肩的時候,他無奈地對我說,“你上去,把我扔上去的麥秸攤平就行?!?/p>
我踩著木叉被父親托著爬上麥秸垛,麥秸太柔軟,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窩,而且還晃晃悠悠,我忍不住大喊,“爹,我怕哩很!”
“不怕,掉不下來!”一句話讓我瞬間安寧。
大熱天,沒有樹蔭的麥場,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腳下是軟軟的麥秸,上曬下蒸,那種滋味,豈是熱字能描述出來的!
麥秸垛越堆越高,我怕下來后爬不上去了。中午飯父親扔個饅頭給我吃,待他匆匆吃一碗涼面,父女倆繼續(xù)堆麥秸垛,一直到下午二哥請假,從工廠里趕回來,才把我解救下來。
我病了,徹徹底底地?zé)嶂惺?,躺在竹床上哼哼唧唧,父親心疼且自責(zé),托人叫來醫(yī)生,掛了點(diǎn)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讓我堆麥秸垛了,可這絲毫不影響他顯擺,逢人就說,他家閨女干活不含糊,連麥秸垛也會堆!
后來,后來是什么時候呢?機(jī)械化走進(jìn)村子,種地有播種機(jī),割麥有收割機(jī),老牛退出歷史的舞臺,麥秸垛成為久遠(yuǎn)的回憶。那塊小小的打麥場,被我那勤快的老母親,拾掇成一個菜園子。
菜園子種的菜種類可不少,黃瓜,絲瓜、南瓜、豆角、茄子、辣椒、空心菜、小白菜……但凡知道的瓜果蔬菜,都被她種進(jìn)去。為了讓孩子們吃個稀罕,她還專門開辟一塊,種上了草莓。
在菜園子的柵欄處,母親栽了一棵桃樹和一棵柿子樹。兩棵樹長勢良好,每年春來時,早早地開花,早早地掛果,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果子拇指大小的時候,便紛紛脫落,待到收獲時,空空如也。
父親好幾次拿著斧子要把樹砍了,母親攔著他,說沒有果子吃,開幾朵花兒也好看,留著吧,總歸是個念想。為了這個吃果子的念想,桃樹和柿子樹一直留存到移民搬遷之際,和村莊的房屋一起轟然倒下,成為我永遠(yuǎn)的記憶。
“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我左腳打右腳,踉蹌著往前走,走向魂牽夢縈的故園,以此來滋養(yǎng)貧瘠荒蕪的心田。
兩個池塘是家的坐標(biāo),找到它們就找到了家。丹江水消后,兩個池塘恢復(fù)了原樣,彼此緊緊地挨在一起,中間的堤壩還是那樣寬,沒有多大改變。
站在我家的池塘邊,用手指著它,渾身都在發(fā)抖,控制許久的情緒,終于崩塌了,一股酸澀嘩啦啦浸濕眼角。
我記事起,家門前就有個大池塘。那是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里邊養(yǎng)了魚,那些魚長得可不小,夏季大雨來時,能清晰地看到魚張著嘴,白肚子浮在水面上。
有一年夏天,父親在暴雨將至、烏壓壓的黑云下,用籃子撈了好幾條大魚,哥哥們手忙腳亂、著急慌忙地把魚藏在屋里,這是住在池塘邊的便利。
父親捉魚的時候,我們站在塘邊上放哨。用籃子逮魚的次數(shù)多了,父親覺得不好意思,于是用家里的好地,跟村人換了我家門前,緊挨著大池塘的兩畝薄地。然后,用推土機(jī)推出一個長方形,大概占地一畝多的池塘。從此,父親逮魚時,我們再也不用放哨了。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弊畛醯某靥链蟮直闶侨绱?。水是從機(jī)井里抽出來的,白花花的井水打著旋,興高采烈地流進(jìn)池塘。
父親買來魚苗倒進(jìn)去,同時,又給我們兄妹安排了割草喂魚的活兒。
鯽魚、鯉魚、草魚等,一方小小池塘,養(yǎng)的種類可不少。后來父親又引進(jìn)一個新品種“羅非魚”,這種魚養(yǎng)不大,但是肉質(zhì)鮮嫩。只是誰也沒想到,原本想著用來發(fā)家致富的魚塘,幾十年來竟然沒有賣出一毛錢,所有的魚全部進(jìn)了我們的肚腑。
家里客人多,卻又窮得叮當(dāng)響,唯一能拿出手的硬菜,只有魚了。
借來的撒網(wǎng)幾乎沒有還回去的時候,一網(wǎng)一網(wǎng)撒下去,幾條活蹦亂跳的魚就上了盤子。
我是喜歡吃魚的啊!盡管一不小心魚刺就扎到喉嚨,但是喝點(diǎn)醋,吃塊紅薯面饃壓下去,照吃不誤。
再后來,日子慢慢好過,腸胃也隨之矯情,大家都說池塘里的魚不好吃,一股子土腥味兒,不如丹江大河里的野生魚鮮美。從此,為我家飯桌服務(wù)幾十年的魚塘,被打到了犄角旮旯。
與之一起沉寂的還有生產(chǎn)隊的大池塘,一大一小,一對難兄難弟,互相依靠,互相慰藉,沒人打理它們。
淤泥越積越深,沒有活水灌入,全靠老天爺賞賜,這就成了死水。
池塘里生了一層厚厚的浮萍,從旁邊過,都能聞到淤泥散發(fā)的腥臭味兒。
我跟父親商量,不如種上蓮藕,夏天一池荷花,肯定很好看,冬天還有藕吃。
父親想都沒想就回我,“冬天挖藕可冷,這活誰干!”我噘著嘴巴不知道說啥。
沒有魚的池塘,找不到一絲靈氣,它唯一的用途,大概就是岸上能栽一圈樹。那圈高于池塘的土地,或許得益于塘內(nèi)水的潤澤,使得楊樹高大威猛,直插天宇。
搬遷前夕,數(shù)十棵楊樹被外來的客商放倒,一沓鈔票成為母親的私房錢。
我伸開雙臂,像從前一樣,沿著兩個池塘中間的堤岸朝前走,丹江水就在池塘下邊,說是水消了,也只是相對而言。按我自私的理解,水應(yīng)該離池塘一里遠(yuǎn),才算真正意義的消退,而那正是丹江河從前所在的位置。
站在村莊遺址上,丹江河一覽無余,看云卷云舒,余霞散綺。風(fēng)吹來,拍起的浪花,一波波濺起,生生把池塘堤岸,濺成一層又一層硬邦邦的河岸線。
我扶著大池塘岸邊的連體老樹根,幻想它曾經(jīng)的樣子。一棵不成材的懋枸樹,在大池塘邊長了幾十年,每年裝模作樣地開花,結(jié)不少紅艷艷的懋枸桃,這些物什便是我們賴以解饞的美味。
懋枸樹滿身已經(jīng)被蟲掏空,房梁做不了,門檻做不了,就是做一個小凳子,也會被嫌棄,它的命運(yùn)只能是鍋灶的一把柴。
老樹根被丹江水沖刷又沖刷,深沉感和滄桑感加劇,像被雕刻的藝術(shù)老根。
我想把它搬回來,又怕破壞它的藝術(shù)美,或許,它也不舍得離開這里,像我一樣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里才是真正的家。
晚霞落在河面上,丹江猶如披上一層紅紗,空氣中好似帶著濕潤的氣息,就像是陰雨連綿后,穿透烏云照耀在身上的陽光,從身暖到心。
白鷺翻飛,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水鴨子悠哉哉游著,不時嘎嘎叫幾聲,這似曾熟悉的歌謠,顯示著一切安好。
我在曾經(jīng)的家門前徘徊,塵封的記憶像開閘的丹江河水,汩汩奔流。每走一步,就能導(dǎo)出窩在腦海的故事,這個村子里有太多無法忘卻的人和事了。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猶如精靈般浮動在我的心底。
十幾年了,自移民遷安至今,村民在他鄉(xiāng)的土地上扎根。只要施肥,莊稼就能長得郁郁蔥蔥,平展展的土地上,小麥粒粒飽滿,玉米籽顆顆密集,花生扎堆在泥土里,打著尚未成熟的瞌睡。
為了這一庫清水永續(xù)北送,為了這份沉甸甸的責(zé)任,故鄉(xiāng)沉寂在這里,青草,池塘,老樹茬,浮在水面的鴨子,飛在空中的白鷺,算起來,陪伴她的動植物真不少,她一定是幸福的了,從前有我們,以后有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