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一縷陽光溫暖錦瑟華年，一絲熏風(fēng)吹過陌上花海，一抹綠意漫過千山萬水，在姹紫嫣紅的四月天，我用指尖蘸一抹思念，寫一闕草木扶疏的詩行，淺淺而行，走向母親的月季花，走向有母親的那些時光……

一

今天。

恰逢雨后初晴，碧空纖塵不染。忽然記起，已經(jīng)很久沒回老宅子了。車子一拐，十多分鐘就到了。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靜，一排青磚紅瓦房，凝結(jié)著歲月滄桑的印跡。矮窗前，赫然挺立著一棵高大的月季樹，都齊著房檐了。上百朵月季花，灼灼其華，恣意潑辣，搖曳在清風(fēng)里。一股撲鼻的清香沁懷，幽幽的，像剛開壇的新醅，迷人、誘惑。我不知道，她們曾熏染了多少個清朗的早晨，又點綴了多少個枯瘦的黃昏。

小院一共住了五戶人家，鄰居夸贊：這棵月季開得真好！想想也是：忙完一天的工作，夕陽慵懶地傾瀉下橘色的光芒，就在小院空地上，放一把藤椅，在黃昏疏淡的光影里，在晚風(fēng)輕拂的馨香里，看書、喝茶、下棋、聊天。是這棵月季，孤獨又冷艷地裝扮了鄰里們平淡的日子。因為我和家人已經(jīng)不在小院居住，鄰居們順理成章地享用了她，享用了這一片詩情畫意的濃郁芳香。

我深吸一口氣，開門進屋，推開窗，那甜絲絲的香味，蕩漾而至，像嬰兒酥軟的小手，撫弄著我凌亂的思緒。想必月季是善解人意的，在這個平凡的日子里，在我毫無預(yù)兆到來的時刻，奉上這百十朵火紅的花和花苞，在時令的節(jié)點，暈染、淡化了我的惆悵、煩躁、不安；試想若在暑夏，她會詩意地為我遮蔭蔽日；在淺秋，她會裝扮我寂寞的詩行；即便在冬季，她依然會頂著些許綠葉，醞釀著下一次生命的勃發(fā)吧。

這棵月季，柔軟而執(zhí)著地依著她腳下的土地，花開花落……我不禁慚愧：這么久以來，對她太冷淡了。

二

那天。

是個溫暖的春日，我和弟弟看望母親時，她欣喜地告訴我們：解放廣場有活動——十萬盆月季免費送，每人憑著身份證可領(lǐng)兩盆。

“快走，去晚了，就沒啦！”面對母親的急切，我們很不屑：“切，就愛占小便宜！”母親當(dāng)時就急赤白臉地爭辯：“這是政府的舉措，讓月季走向社會，融入家庭，增強市民綠化、美化意識，提升社會各界攜手共建大美南陽的素養(yǎng)……”當(dāng)過教師的母親，每次說出的話就像在教育學(xué)生。

母親的覺悟讓我和弟弟很不耐煩，敷衍說：想種的話得空去花鳥市場買。母親不肯，再三央求我們騎車帶她去解放廣場，我們堅決不去，態(tài)度很強硬。

母親拗不過我們，憤憤然甩門而去。我們也不去追，斷定她會知難而歸——母親視力極差，這里沒有直達廣場的交通工具，打車她又舍不得花錢。

中午，我們做好飯，等到一點了，仍然沒見母親的影子。正在我急得團團轉(zhuǎn)時，忽然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正是我的老母親啊！她汗流浹背，滿臉淌著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蹣跚欲倒的樣子，懷里緊緊抱著兩小盆植株，一拃來高，瘦小單薄的幾片小葉子顫巍巍地隨著母親的呼吸抖動著。

我一把奪過花盆，重重地扔在地上，生氣地嚷著：“您可真行?。∧敲催h！還真跑去了！還步行！您的眼睛都快瞎了，看得見嗎？您還有哮喘……”母親不接話，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喘息著：“快給我倒杯水?！?/p>

半小時后，她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就一邊吃飯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去解放廣場的經(jīng)過：這一來一回步行至少十來里地，廣場上人山人海，我本來排著隊，但總是被擠到后面，眼看花快贈送完了，我又急又累就暈倒了，不知是哪個好心人給我掐了人中，醒來后我就念叨：“花，月季花……”派送花的工作人員趕緊端給我兩盆。我抱在懷里，走一陣兒歇一會兒，總算走到家了。

我和弟弟瞠目結(jié)舌，對視了一眼：“媽，您還暈倒了？”

“是呀，不過今天還掙了十來塊錢！”母親不無得意地說，“今天沒有花錢打車，省錢就是掙錢！這可是我用命換來的月季花??！”我們聽得眉頭緊皺，卻也不好再埋怨她。

母親住在教師新村，兩盆花柔弱地長在高樓的花盆里是不行的。母親決定把它們種到老宅子里——土產(chǎn)公司家屬院，讓它接觸到土壤茁壯成長。母親移種月季的念頭，像春季枝頭開得正艷的花兒一樣，越發(fā)明艷迫切了。于是，我便帶母親回了老宅子。

母親仔仔細(xì)細(xì)收拾著那個不足兩平米的小花池，拔去雜草，用鐵锨翻松了地，把每一個土塊都用手細(xì)細(xì)捏碎，她臉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滾落下來，眼鏡不住下滑，她就一推再推，最后把鼻翼兩側(cè)都磨破了。

過去的歲月里，母親在這片土地上種過枇杷樹、鳳仙花、小茴香、十香菜……如今僅剩下一棵葡萄樹了。母親把兩棵月季小心翼翼種進土里，然后澆上水，站起身來，在僵硬的腰上捶了幾下，沖我說了句：“你看，咱家又種上月季花了！”

我眼眶一熱，趕緊捏了捏酸溜溜的鼻子……

三

四十年前。

那時住在鄉(xiāng)村，離家不遠的張家，種著一大蓬月季，占了院子的一半，那月季長得相當(dāng)茂盛。那個年代，鄉(xiāng)下人家?guī)缀醪环N月季之類的欣賞型花卉，就是種也是指甲花這樣能包指甲的花草，或者是桃樹、杏樹、梨樹之類能結(jié)果的。所以張家的月季花就格外引人注目。一到春天，便毫不吝嗇地開出滿樹紅艷艷的花來，站老遠都聞得到濃郁的香味。

這滿樹的花自然吸引了村里不少愛美的小女孩兒，她們總是偷摸鉆過稀疏的籬笆，兔子般沖向花叢，伸手便折，哪怕被尖刺扎得齜牙咧嘴，也不舍得撒手。采到花急忙忙往家里跑，找出一個空瓶子，或者其他破爛的器皿，只要能裝水就行。在小河溝里灌滿水，把花枝插在里面，便得意洋洋地欣賞花兒的美麗了。

盛開的花插在花瓶里，并不持久，幾天就枯萎了。次數(shù)多了便總結(jié)出：折下來的這枝花上，必須要帶幾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這樣泡在瓶里養(yǎng)幾天，便能親眼目睹花蕾綻放的曼妙過程，那實在是難得的激動和享受。

當(dāng)瓶里的花謝了，偷折花的念頭便又噌噌冒出來。幾個小伙伴互相叮囑要格外小心，張家那個傻兒子，是個啞巴，偷花時千萬不能被逮到，否則……

偏偏我就遇到一次，當(dāng)我折到花轉(zhuǎn)身欲跑時，那人高馬大的啞巴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提溜起來，其他孩子嚇得一哄而散。他緊緊抓著我“嗚哩哇啦”亂叫，滿臉通紅，很生氣的樣子，一副要吃掉我的駕勢。因為害怕加無助，我拼命哭叫著、撲騰著，啞巴愣住了，氣勢明顯弱了，跑過去折了一大把月季花給我。我透過指縫看到這一切，知道沒危險了，一把奪過月季花，撒腿就跑……

身為教師的母親，對于我的“偷竊”行為，自然是聲色俱厲地打罵，打過之后還要拉我去道歉。但我的條件是：道歉可以，必須咱家也種月季花。

母親答應(yīng)了，畢竟她也有根深蒂固的戀花情結(jié)。母親去那家剪了幾枝準(zhǔn)備扦插。母親說養(yǎng)花先養(yǎng)根，她選擇剛開過花的枝條，說這種枝條活性較高，成活率也高，她剪掉花朵，只留上面兩個芽點，頂上的葉子也留了兩片，增強光合作用，最后在根部剪成斜口，可以更好地吸收土壤里的養(yǎng)分。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就帶我到屋后向陽處，松一片土地，摻和上雞鴨糞，把剪好的枝條插進土里，用幾根帶刺的槐樹枝條圈成籬笆狀，加以保護……之后就囑咐我按時澆水，大約一個月后，根部就長出新根了。

從種上月季那天起，我的心中就種下了一片燦爛，時光在美好憧憬中越發(fā)旖旎輕快。母親說：“種下了希望，就會有收獲，但要開花，那是需要汗水澆灌的。”

母親的話我牢記在心，一次次頂著烈日，讓頭上的汗水滴在花上，直到被母親發(fā)現(xiàn)，哭笑不得地點著我的腦門：“哈哈哈，此汗水非彼汗水也……傻妮子，都曬成黑鍋貼了，本來就是個瘦猴，這下成黑猴了！”我當(dāng)時并沒聽懂“此汗水彼汗水”，但以后也不再干“汗水澆花”的蠢事了。

母親說的“心存美好，花就盛開”，讓我未來的日子有了更多的期盼。我依然盼星星、盼月亮，掐著手指頭等待花開。因為不斷地等待翹望，心中盛滿陽光雨露，所以才能走過生命中的溝溝坎坎，抵達斑斕的彼岸。

期待的日子里，母親帶我捉蟲、澆水、施肥、剪枝、觀察。終于幾棵月季迎來了新生，她們擎著嫩紅色的嫩芽，像孜孜不倦的學(xué)者，誦讀風(fēng)霜雷電，翻閱日月星辰，采集雨水的欣喜、露珠的懵懂，在四季的晨昏里滋養(yǎng)人生。

終于，花兒喜滋滋地盛開了。我只顧貪婪地吮吸花香，向小伙伴們炫耀，一天能看八百遍。接下來的日子，繁花似錦，母親采摘下月季花的花瓣，將它們洗凈、晾干。我好奇地問母親做何用？她神秘地說：“這月季花可寶貝著呢，很有用。”

我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每天上躥下跳，難免磕著、碰著、摔倒，膝蓋破皮，胳膊肘流血，那都是常有的事。母親也不急，總是揪幾片月季花瓣，搗碎后敷在我的傷口上。神奇的是，不幾天傷口就漸漸愈合了，也沒那么疼了。

母親說月季花不僅能止血，還能調(diào)經(jīng)、消腫。村里一些婦女有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毛病，母親也會熱心地送上一些月季花干品，教她們?nèi)绾闻莶栾嬘谩?/p>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母親常在蒸窩頭、花卷時，加進月季花瓣，讓我家的饅頭與眾不同，惹得小伙伴們垂涎欲滴。最難忘的是母親做的月季餅干和月季糕，這么多年，沒有任何美味能超越。

我從月季繽紛的花朵里悟到了很多，她們裝點了我童年的生活。

四

三十多年前。

那個春天，我們回到了城市里居住，母親看到院里廢棄的大水缸，就在里面裝上土，扦插了一大叢瘦骨伶仃的月季花桿兒，是否會開花，我并沒有太多期待。因為早出晚歸地上學(xué)，也就忽略了她們的成長。

那一年桃花盛開的三月，父親突發(fā)腦溢血離開了我們，養(yǎng)育五個孩子的重?fù)?dān)壓在母親一人肩上，要強的母親辭了教師的工作（當(dāng)時那工資養(yǎng)活不了五個學(xué)生），她騎上三輪車，起早貪黑，走街串巷，賣些襪子、童裝之類的，生活的重壓使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們姊妹幾個每天謹(jǐn)小慎微，卻總會一不小心“犯規(guī)”，免不了挨打和責(zé)罰。

種在水缸里的那叢月季花，在那些苦澀的日子里，悄然綻放，五顏六色。它嬌艷的花兒在枝頭不屈地怒放著，每一種顏色都是那么濃、那么純，沒有一點兒雜色。粉色的，晶瑩玉潤，花瓣碩大，像驕傲的公主；玫瑰色的，重重疊疊，燦若云霞，奔放熱情；淡黃色的，一串串，一簇簇，淡雅秀麗；深紅色的，高貴端莊，溫柔持重……她們不管人間疾苦，競相展露芳華。

我常常面對月季花，將滿腹的委屈哭訴給她們聽……于黃昏中，惆悵的我，只能跟花兒相遇相知；于晨霧中，迷惘的我，只能跟花兒握手言和。與其說我在照顧月季，不如說月季帶我走進了一條清幽而沒有歸期的旅行之路：一陣陣若即若離，隱隱約約的清芳撲面而來，便忘了一切煩惱……

記得有一次，挨打后母親讓我面對月季花思過。天色已晚，驀然扭頭，看到母親正隔著窗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我著實顫抖了一下：母親也許聽到了我的怨恨和哭訴吧！我不得而知，也許，一切都會過去。淡淡的憂傷，淡淡的回憶……

時光悄然溜走，卻未將青春留下，多少情感，錯肩而過。多少回夕陽西下，多少回月季花開，就有多少回重情的女子在月季花前帶著思念把月季剪下，插在花瓶里，置于案幾上。

沒有父愛的日子，母親依然會收集月季花的花瓣，晾干后制成花茶。每當(dāng)我們沒有茶葉時，或者夏季納涼，冬天取暖時，母親就會泡上幾杯香氣撲鼻的月季花茶，讓我們瞬間感到身心舒暢。

月季花承載著母親對家人的關(guān)愛。在母親的眼中，月季花仿佛是一位萬能的守護者，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作用。在我弟弟妹妹生病的時候，母親會用月季花瓣煮水給他們洗澡，說這樣可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有助康復(fù)。每當(dāng)有親朋好友來訪，母親總會剪下幾枝月季花送給他們，讓這份美麗和溫馨傳遞到更多的家庭。

在母親的影響下，我也逐漸懂得了欣賞美、珍惜美，學(xué)會了用一顆充滿愛的心去對待身邊的人和事。

五

二十年前。

我已為人母，兒子聰明乖巧，純真的微笑治愈了我的疲憊和煩躁。周末或是節(jié)假日，我就帶著兒子，帶著母親，奔向月季花海。

南陽城北郊，有大片大片的月季園。暮春時節(jié)，那里便成了花的海洋：數(shù)不清的月季，花枝招展地開著色彩斑斕的花兒，在風(fēng)中搖曳，站在花海里，滿世界的花香??！好幸福！

嫩嫩的朵兒，俏俏的花苞，粉粉的笑靨，羞羞的姿容；那綻放的，就像潑辣的妹子，露著花蕊，展著腰肢；那半開的，就是成熟豐盈的少婦，潑辣地展示著風(fēng)韻和魅力。

我們被這無邊的香陣包圍著，漸漸淪陷……母親看著月季，驚喜得手舞足蹈，仿佛已然變作鳳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她即興吟誦起來：

冰姿艷骨露華濃，青帝遣其妝亂叢。

素面遮藏惟狀綠，淡妝清洗不消紅。

高情已伴深花住，酣夢難隨碧柳同。

秀色萬千詩興壯，悠然沐浴快哉風(fēng)。

我不及母親的才學(xué)，只能吟誦曾經(jīng)讀過的詩句：

萬千紅紫總成塵，惟有斯花月月新。

嫩蕊繁英觀不厭，美名堪贊號長春。

這次賞花的經(jīng)歷仿佛嵌進了母親的血脈里?；貋砗?，母親逢友便贊——這輩子沒白活，看過最美的月季！并繪聲繪色地描述：“它們肆意爛漫，一叢叢一簇簇，斑斕地綻放著一樹一樹的詩韻?？?！橘黃的、雪白的、粉紅的、絳紫的、金黃的花兒，媲美似的，都展開重重疊疊的花瓣，淡淡的芬芳，氤氳而來……”母親向別人描述時出口成章，仿佛在讀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這得益于她良好的文學(xué)功底。聽者的心，也被攫住了，她們叫嚷著要去親眼目睹，但總是不能成行，母親再問時，他們便說：“看景不如聽景！”母親就表現(xiàn)出無比的遺憾，慨嘆著：“這世間唯有美景不可辜負(fù)，再不看就沒有機會咯！”

母親一直對月季花情有獨鐘。不僅因為它們的美麗，還因為月季花具有美容養(yǎng)顏的功效。在我小時候，母親就會用新鮮的月季花瓣制成面膜，為自己的肌膚補充水分和養(yǎng)分。

我年輕時愛臭美。經(jīng)常去美容院保養(yǎng)臉，竟把皮膚弄得過敏了，紅腫不堪，不敢觸及任何化妝品。母親一邊唏噓著，一邊說她自有辦法……她每天都會采摘一些帶著晨露的月季花，將花瓣搗碎，加入蜂蜜或牛00bbd9bd080330cee1b80d14e9e41b50奶，自制出一款天然的美容面膜。做好后，母親在鏡子前仔細(xì)地敷著面膜，親自試用……確定無不良反應(yīng)后，就給我用了，這種自然的面膜膏柔和、味雅、不刺激皮膚，讓人煥發(fā)出水潤瓷滑的光彩。

自此我就沿用母親的“美容秘訣”，雖不施粉黛，但至今皮膚仍緊致有彈性。母親說：“月季花不僅能讓我們的外在美麗，更能讓我們的內(nèi)心充滿芬芳?！彪S著歲月的流逝，母親的臉上逐漸留下了時光的痕跡，但她的臉比起同齡人，還是光滑細(xì)膩得多，她對月季花的熱愛從未改變。

我希冀著，這芬芳的繁花，月月紅在母親心房，愿那鮮艷的色澤化盡她路途中的黯淡，愿那清雅的芬芳蕩盡她臉上的愁容……

六

十年前。

母親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最惱人的是她的眼睛，高度近視不說，還伴隨著青光眼、飛蚊癥，導(dǎo)致左眼視網(wǎng)膜脫落失明，最后帶她給右眼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但效果不佳——對母親而言，只是通點兒光而已。

我在學(xué)校的工作相當(dāng)繁忙，也很少有時間帶她出去散心了。因為眼睛不好，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想去哪里說走就走。她不愿拖累兒女們，就自己住在教師新村的六樓，每天頂多出來在街口坐一會兒，跟幾個老年人聊聊天兒，但她說并不喜歡這樣，因為聊的話題她不感興趣。母親喜歡文學(xué)、喜歡歷史……他們的談話不在一個頻道，我能想象到她的郁悶和無聊。

一日，雨后天霽，我?guī)赣H在濱河路散步，隱隱約約聞到一股香：原來是路旁角落的一叢小月季開花了，在綠葉的懷抱里，開得肆無忌憚，粉紅和淺白相互交織在一起，花瓣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小水珠，顯得清純無邪。

母親在月季花前佇立良久，感嘆道：一花一世界！母親解釋道：初春，桃之夭夭，梨花白白，杏花菲菲，已經(jīng)讓人們大飽了眼福，此時月季才粉墨登場，并沒有多少蜂蝶光顧，她們依偎在碧葉叢中，漫不經(jīng)心，輕搖曼舞，隨性灑脫。也許，她來自一只飛鳥腳下的泥團，也許來自大風(fēng)里一粒不起眼的種子，在這方寸之地，選擇倔強綻放。這境界，傲然不群！

一叢小花開在沒有太多觀眾、掌聲、笑臉的環(huán)境里，不氣餒、不自卑、依然故我，任憑雨打風(fēng)吹，荏苒葳蕤，光華恣意，恰如清靜無為的凡人，在歲月的輪回里，點燃一盞照亮生命前行的燈，為美好生活指引航向。

我知道，對于年邁的母親來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但我竭盡全力仍不能給她太多的陪伴。之后的日子，母親相繼做了幾次手術(shù)，體重驟降五十斤。我心目中，這個堅強的女人，這個如女皇般殺伐果斷的女人，竟然也會轟然坍塌……

為了母親不留遺憾，我們姊妹幾人帶著母親自駕去了新疆。臨行前母親特意囑咐我們：去城北月季苗圃選幾株月季花苗，快遞給小姨，說新疆姨家有的是地方栽種，我們一一照辦。

出發(fā)后，一路上她總是惡心，每次停車嘔吐都是她極難忍受的時候。我們勸她打道回府，她卻連連搖頭，堅持說沒事沒事（后來我們才知那也是一種高原反應(yīng)）。一路顛簸，一路辛苦，一路病痛的折磨，瘦弱的母親終于看到了幾十年沒見面的幾個兄弟姐妹，他們擁抱在一起，哭啊笑啊，徹夜長談，喝酒喝茶吃燒烤，暢談著一生的酸甜苦辣……

告別的場面讓人淚目，母親、三姨、小姨、大舅，他們都知道：這一別此生再無相見之日。母親讓我把她在南陽月季花叢里照的相片留給他們幾張，無限眷戀地握著她們的手，哽咽著說：“大哥、三妹、小妹，留個念想吧！我爭取明年還來看你們，到時候你們的月季花就開了……”

七

六年前。

天有不測風(fēng)云，我鵬弟心梗去世了。我們怕母親承受不住，就沒告訴她。出殯當(dāng)天，我和小弟考慮再三，還是向母親說了實情，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悲愴地說了一句：“鵬啊，你算是解脫了……”

我們安葬鵬弟的那個上午，聽鄰居說我媽在屋里哭了很久。我們到家后，母親卻裝得若無其事，問葬在哪里，鵬弟臨走時的狀況，碑文刻的什么……我們流著淚回答著，母親很平靜，她說：“下次你們?nèi)ィ欢ㄔ谒贡苑N一棵月季花，就像家人們在陪著他……”也許在母親的心里，她早就是一株月季，月月開放，就能日日陪伴在兒女身邊。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表面依舊很平靜，見了我們還是談笑風(fēng)生，但內(nèi)心巨大的悲痛還是擊垮了她，她和病魔的搏斗最終沒有成功。尿毒癥晚期，母親住院透析。那段日子，我拎著教案在病床邊備課，抱著卷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批改，毫不嫌棄地擦屎端尿……透析幾次后，母親能下床走動了，她堅持要回老宅子。我一向不敢忤逆母親，就勉強同意了，反正醫(yī)院離家近。

小院里，母親種的月季已經(jīng)半米高了，開出的花碗口那么大，紅艷艷的。我經(jīng)?？吹侥赣H俯下身子去聞一聞，喃喃地夸著“好香！這香氣和熟透的甜杏同一個味道兒?！蔽颐看位貋砜赐赣H，她都坐在月季樹旁，那時，青磚紅瓦房前，一邊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母親坐著小方凳，悠閑地?fù)u著扇子，一邊是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嬉戲玩耍，呈現(xiàn)出恬靜和平的氛圍。這幅畫面也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了。

我不知道母親在想什么，但每次她聽到我叫她，總會很夸張地大聲應(yīng)和一聲，然后起來去給我泡月季花茶。仿佛她剛剛只是在回憶一段美好的往事，或者是看一幅美好的畫卷，又或者是在醞釀一部自傳體小說。

我們坐在月季花旁閑聊，母親就講她一生的經(jīng)歷，講我們姊妹幾個小時候的趣事，講人情世故，最后會感慨：生命如斯艱難，但要如這月季一般燦爛！她說月季在人們的眼中屬于嬌嫩的植物，卻有著不屈的性格。正開著的花，經(jīng)受了風(fēng)雨的洗禮，仍能昂首挺胸；已開敗的花兒，努力地作最后的華麗展示，低訴著什么，是落花飄零的憂傷，還是繁華落盡的坦然呢？

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母親的一生就像月季的一生！

四季都蒼綠，四季都開花，既可與梅花傲霜斗雪，又能與桃李爭春奪艷，在平凡中美化著殘缺。從春到冬，美麗四季，芳香一生。長久的花期讓我們的生活溫馨富于詩意，它頑強、茂盛、雅俗共賞。

母親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去世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這棵月季花下，那花一定開得最美！”接著又嘆口氣說，“那也不行，這房子遲早要拆，這院子也保不住的。”之后便是遺憾地嘆氣。

母親還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在我鵬弟去世不到兩個月，在一個平靜的下午，在我從講臺飛奔到醫(yī)院的時候，她的生命開始流逝，我看著她的心電圖化為一道直線，心里無比悲戚——從此后，我沒有媽媽了……

我把她種的月季花剪了一大把，放在她的墓碑前，然后長跪不起——這是母親的月季花！留給我長久的念想……

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南陽世界月季大觀園建成了。幾年間，月季花已經(jīng)遍布南陽的大街小巷。原來在這滾滾凡塵里，竟有那么多月季愛好者，月季花作為市花，品種更多，花色更豐，花型更美……

可惜的是，母親再也看不到月季花繁榮的盛況了！人世間最無奈的風(fēng)景，便是陰陽兩隔，相對守望。眼前生機盎然的綠葉紅花里，我分明聽到了母親的絮語，在我婆娑的淚光中，交錯回響……幾十載相守、相伴的時光，突然就中斷了，只剩音容笑貌幻化的影子，日夜不停地占據(jù)，每一個短暫的空缺。

八

今年。

我呆呆地望著平時疏于照管，而今卻依然開得熱烈奔放的月季花……

這個小院子，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盛滿了歡笑和眼淚的地方。這個小花池里，有我母親的遺物——一棵葡萄樹，一棵月季花。母親去世后，老宅子租出去了。

我始終無法走出失去母親的疼痛，我的確是在躲避，在懊悔……我無法言說內(nèi)心的痛楚：苦酒折柳已永別，從此無風(fēng)無月也無您！但我，很想給予母親那片她期待的明艷花開。于是，不管老宅子如何改造，我堅持不動母親的月季，我想要留住些母親期冀的美好，那是苦難生活里激勵人活下去的一絲希望。

在這個最美的四月天，母親的月季樹上，花兒姿態(tài)萬千，在清風(fēng)中，裊裊婷婷，每一下顫動，都送出一波濃香，讓人心馳神往：生活中的美好與價值，往往就藏在那些看似平凡的事物中……

母親啊，您的月季開了，您的女兒，想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