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湛藍的貓眼。月牙白的眸仁滾動時,好像輪流瞪視屏息圍觀它的人。
陽光從城中村低矮的石板隔墻斜照下來,地上粉筆界線讓眾人聚精會神之際,將要遭到貓眼攻陷。那些圍觀的嘴角和眉梢?guī)缀跬瑫r自得揚起──一只肥短小爪,卻如闃靜中的一聲嗩吶乍響,從現(xiàn)場交纏的網狀視線里,大剌剌胡亂撲抓,擒住眾目睽睽下的那顆玻璃珠貓眼。
“啊噢──肥肥,放手啦!”他哀號地大叫,同屬一隊的孩子們更是驚聲呼喊:“又來了,每次都這樣──喂!游以莉!你弟又來搶我們的彈珠!”
怎么每次都在關鍵時刻,要反敗為勝時,這“肥肥”就正好會出現(xiàn)。每次不鬧別人,專鬧有他在的這一隊。
“不算!這次不算,一定要重來!”
“不興這樣,輸了就是輸了。地上彈珠都是我們的啦!”
“把我的貓眼王還來啦,肥肥!”
幾個小孩吵得城中村的房舍要掀翻了瓦片蓋。他們逮住快要奔到小巷口的胖崽,那三四歲的胖崽樂得張嘴大叫:“外婆!外婆來了!”
丁字路上,一輛吐著黑煙,往城中村方向駛來的客運汽車,在上坡的精忠路那邊噗噗喘氣。
巷口孩子們的臉蛋再偏轉過來,“肥肥”游以孝的外婆左手拎著草繩拴腳、頭冠垂地,還在拉屎的大公雞,右肘挽掛著一個大黃花布包裹,撐著一把快要和土地廟前面小涼亭蓋一樣碩大的黑傘,款步拖塵,朝學府村的巷子走來。
小孩展臂寬的窄巷,逼得那把大黑傘必須縮攏十二根銅柱,七八個同齡玩耍著彈珠的小男生,噤聲注視游家外婆,自動讓開一人可行的小道給她通行。稀疏斑白的小髻緊貼在腦后,駝彎的背脊還沒靠近,薄荷腦氣息混夾雞糞的嗆味,就在孩子們的鼻間流竄。
胖崽游以孝拉著外婆的衣角,握著搶來的彈珠,睨眼噘嘴,讓外婆用那把收攏的黑傘尖,給他在孩子巷開道。
游以香白雪般的小臉出現(xiàn)在她家紗門內,兩只黑蒙蒙的眼睛和他對看了一眼,便閃躲開去。
砂鍋坐在燒柴、架鐵圈的紅磚爐灶上頭,整個城中村全是幸福的雞湯香味。
2
游以香的外婆包袱抖開,有兩條曬干的絲瓜刷,一只洗凈的麻油瓶裝的絲瓜露,還有十多顆和棒球差不多大小的土雞蛋。
她幫外婆先把這些吃食清洗或整理好,然后邊做功課,邊替游以莉看作業(yè)。自己的功課告一段落,緊接著給弟弟游以孝洗澡、穿衣、撲痱子粉。然后她再就著弟弟洗過的盆里白糊糊的肥皂水洗頭、洗澡。水溫轉涼時,她穿好媽媽拼裁的燈罩似的上衣和內褲,再用剩水把自己和弟弟妹妹替換的衣褲滌洗擰干,一件一件整齊穿在竹竿上,晾在廚房后門狹窄的防火巷上。
她很愛看外婆一匙湯,吹兩口氣,把雞湯喂進把玩著彈珠的游以孝嘴里。這個畫面后來一直在她的腦??M繞不去。
聽媽媽與外婆用她們習慣的方言,細訴自身事情,以香雖然全聽得懂,但以香在家、在校都說普通話。
外婆勸說媽媽,畢竟爸爸是北方人,來到這地兒就孤身一個,應再生個壯丁,多子多福氣。以香看媽媽踩動著縫紉機,青血管曲張的兩腿,往上再看看腰際松弛垂墜的小腹。
媽媽回應,兩個孩子都要養(yǎng)不起了,有游以孝是意外,當年還擔心著,要不要去拿掉比較好。幸虧是男孩,既生了子嗣,不煩惱游家無后,哪有再生下去的道理。
外婆拽了一只大雞腿,自己吮了幾口,不見湯汁滴涎,便遞給游以孝。游以孝兩手擎著雞腿,胡亂撕咬啃嚼。那雞腿還沒啃干凈,外婆伸手給拿下,放進以莉的碗里,又把僅余的另一只雞腿,以同樣步驟吮了吮,再遞給弟弟。
小廳里能下腳的地方幾乎堆滿車布邊的麻袋,外婆問了工錢。媽媽說動作雖利落,日夜得空便勤踩縫紉機,但這樣勞作也只夠貼補家用。
能貼補就不錯了。外婆說阿妗勤吃懶做,連這樣的貼補工錢都不肯賺呢!阿妗是游以香的舅媽,今年32歲。
游以孝的第二只雞腿只吃一半就tHdGUPelLR+y6r4nK0nQag==瞌睡了,外婆拿抹布給他擦手和臉,吃力地把他抱到通鋪上,一邊叮嚀媽媽:“喝雞湯,趁熱。”
媽媽把弟弟吃剩的雞腿,擱進以香的碗里,自己就著菜汁,有滋有味張嘴喝去半碗飯。
只有外婆來時,媽媽才會說話說不停。平常以香總是看見沉默的媽媽,埋頭勤奮做工。她喜歡聽媽媽和外婆說話的腔調,以及說話時那臉上放松的神情。
外婆的這只土雞,帶來許多延續(xù)的美妙吃食:除了雞頭、雞架殼、雞爪和兩只雞腿燉干菇湯來補精神外,還有大片雞胸肉切下涮燙后撕成絲,下一頓就有雞油醬膏、雞絲拌飯可吃。雞翅切成小塊,和雞內臟、辣椒豆瓣醬腌著油炒,可給爸爸的盒飯加菜。雞血浸濡著外婆帶來的尖頭糯,在菜櫥里擺兩天凝結成塊,添入油豆腐、白蘿卜的雞血糕冬粉湯,是他們全家百吃不膩的美食。
外婆撫著游以孝的頭發(fā),聽見隔兩間屋子師專主任家傳來的聲響:“啥聲???”
以莉回說:“是古典樂?!彼緛砗芟胝f,是歌劇。但她也不知道歌劇是什么。爸爸每次聽到這個,就說頭痛。
外婆問:“啥聲?古癲藥?”她們全都笑起來。
媽媽對外婆說,這學府村全都是師專宿舍,校長、教授、老師都住這里。人家太太們也是有學問的喔!出門頭發(fā)、衣衫都很整齊,穿裙子就一定著絲襪,連三四歲的小孩都能教育得禮貌規(guī)矩。家里時不時都會放著這種“古典樂”。雖然聽久了容易瞌睡,也知道應該是有水平和氣質的音樂。媽媽一邊說,一邊頗欣羨。
媽媽剛放下飯碗,以香連忙收碗持盤,清洗干凈。連廚房鍋灶也熄火,整理妥帖。
餐桌上的以莉還在訂正今天放學的作業(yè),以香寫完作業(yè)做預習。媽媽匆匆進廁所沐浴后,又踩上縫紉機。
外婆頭枕在自己肘彎里,“咕嚕咕嚕”又說了一些舅媽與她相處的事情,媽媽哼哼哦哦應著。燈泡在媽媽頭頂上亮晃著一團熱烘烘的黃光,幾只小蛾在那里奔忙扇翅。
轉好幾趟客車的外婆困了,不知她問了什么,媽媽在踩動的縫紉機節(jié)奏里回答:“哦,孩他爸明仔下半夜就回來?!币韵惆衷谝患夜井敱0玻客矶蓟氐猛?。
外婆聽見回答,困意消散,加大了嗓音量。她說剛剛是問,他們何時要搬到幸福村的新家。
媽媽說:“那還早呢!要等抽簽分配。聽隔壁老師太太們說,還要等什么裝好水管電線一類的?!?/p>
外婆很高興終于有大一點兒的新屋可住。搬新屋時,外婆說她會鹵豬腳,帶過來好好慶祝。游以香也很期待搬新家。
3
他其實蠻喜歡住學府村。這里阻隔著一條大溝,和墻垛高聳、鐵絲網森嚴的市監(jiān)獄相對。
兩大高黑門總是深鎖的監(jiān)獄外頭,有個比自己念書的學校還要平整寬敞的大道。他學騎自行車的那段時光,常常推著爸爸為他改了座椅高度的單車,沿路跟隨一群學校友伴或鄰居孩童小嘍啰,撥著車把上的響鈴,蹦跳奔跑過那石墩拱砌的橋。
橋面略隆起一個坡度,順著坡度,兩邊石塊攔著沒有一個九歲小孩腰身高的橋翼。他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在那個橋面坡度最高點,一個弧度往下飛沖,滑向監(jiān)獄門前鋪展著瀝青的大廣場。
這塊監(jiān)獄的大廣場天寬地大、自由自在,和自家住的學府村沙礫腸巷、低矮門檐,簡直不能相比。
他最喜歡和同班友伴黃昏飯罷相約,跑到廣場里野玩,看那比班上大頭的頭還要大兩倍的探照燈。
這個廣場是他們學府村的孩子先占地為王,過橋墩就是他們稱呼的新天地。后來學府村里那些理完家務的大人們,偶爾也會過來這邊散步閑聊:“你看,光這個橋面,都比我們前邊那條馬路還要寬哩!”
有大人“侵入”,當然就不會太好玩。每個毛頭小孩大人都認得、都愛管,踏在橋欄上,他們便喊下來;自行車險險壓過溝邊,他們便叫危險、騎慢點。小嘴上涎黏著鼻涕沒入學的孩子跌一跤,他們更要沒完沒了地大聲驚呼:“喲呀,這是張老師家的老二!”“糟糕,那是老陸家的胖丫!”大人們這時像救火接水地傳遞,喊人來看誰摔跌了。等不及的人還就自己奔過去,趕緊抱起端詳,沒事的呵護兩句,要是磕牙流血,便忙送回學府村家里去。
那些大人到他們孩子的地盤來,通常也不得閑,總是論起誰家孩子功課好、高矮胖瘦和什么黑白臉蛋。大一點兒的誰去補習,誰后來上了市一中;小一點兒的誰當班長,誰在學校又惹是生非,叫人頭疼,消息傳遞迅速。
4
他和父母去幸福村看分配的房子時,游以香一家早已在那邊登上跑下,興高采烈。
幸福村抽簽后,他將和她住門對門。
游以香的媽媽抱著游以孝,說要在后院圈養(yǎng)雞鴨,以后就可省下買蛋錢。游師傅說,城中村哪里能養(yǎng)雞鴨,吵鬧別人家。游媽媽說,住前邊的老陸不但養(yǎng)鴨養(yǎng)鵝,還養(yǎng)狗。游師傅說:“你不能同老陸比?!?/p>
游媽媽手酸,換做背上背著游以孝。他瞧見游以孝,對他吐舌扮鬼臉,手上抓一捆編結的橡皮筋,就是之前游以香在班上,午休不趴下睡覺編來的。
游媽媽說,前庭擔來兩擔土,可以像娘家那樣架個絲瓜棚,底下種點菜,以后可不用掏錢買菜了。
游師傅大檐帽摘下來,再戴上去,輕聲說,庭院怎么能用來開菜園子!何不學人家主任太太,種幾盆茉莉和玫瑰?
他聽了直發(fā)笑,游以香漲紅的臉頰,倒像花瓣盛開。
幾個同伴吼叫著沖過來,扯著他的胳膊,吆喝著竄出去。
幸福村家家戶戶都有個小庭院。不像學府村家門一敞,一根腸子通到底,整個家里光站外頭,就能全看遍。
那時在學府村,誰家不是入門客廳餐廳兼書房,同在一張桌上擺平?往里走,一張墊高的木板大通鋪,底下偶爾還會鉆著蛇鼠!他一家三口、游以香他們家五口,都睡在還要放五斗柜衣櫥的唯一通鋪上。
隔壁間就是廚房,后頭頂上拉著鐵絲,穿著布簾的,是蹲式廁所連洗澡間。房子后邊小門外是耳貼耳的防火巷,挨家挨戶剛剛好能夠架著竹竿,各曬兩排衣物。
這新修建的幸福村,可不同了。
森林路口轉進來,種著好幾棵老橘樹,讓小區(qū)先有個清幽的環(huán)境。
兩排幾十家門戶相對,各自都有小前庭、后院的兩層洋房,水泥抹得平整、白漆刷得嶄亮。各家矮墻搭著有半截人高,附有信箱開口的紅木門,各自釘掛同樣“八十八巷”藍色鐵片門牌。
庭院右邊要進屋里去,還有一扇單開綠紗門攔擋,不像以前那樣直通通穿堂入室。樓下客廳餐廳雖小,但涇渭分明,外加浴室、廁所和廚房絕對井水不犯河水。
通過小樓梯他一人鉆上去,看見是一大兩小的臥室。每間都有亮晃晃的窗戶,對著后面一望無際的田地、果園和風涌云動的天空,真像美術展覽場上掛的畫。
5
游以香是在三年級上學期,才和他同班,并被班主任指定為班長的。
她和不是雙胞胎的妹妹游以莉同年級,并且從一年級到現(xiàn)在都同班。有次老師問她們?yōu)楹瓮昙?,游以香說,她9月21日生,必須等下學年開學才能上學;游以莉是來年8月底生,正好收在同學年里上課。
游以香只講一次,他就記住了她的生日。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游以香過生日都沒有吹蠟燭、吃蛋糕。
游以香和游以莉相貌完全不同。游以香手腳細長、皮膚雪白,一雙圓亮的眼睛像彈珠,閃著水光。游以莉是女版的游以孝,四肢粗短、身量厚重,頭發(fā)和皮膚一般粗黃。冬天穿上校服,有時會分不清楚哪里是袖口、哪里是拳頭。
幾乎每個鄰家媽媽只要沒生女孩,或生男孩比較多的,都很喜歡游以香。但那些媽媽們從不說她是可愛或美麗,只是彈舌夸贊:生女當生游以香!
這種贊賞,當時的他當然不能領悟體會。
很少開口表達意見,每門功課都好,成績從沒拿過班上第一以外的名次,跑步、美術、語文競賽從不缺席的是游以香。妹妹則是她的相反,每一樣學科或活動都在全班最后死命追趕。只有一項本事她做起來臉不紅、氣不喘,那就是當游以香的傳令兵,對他們男生指點叫罵。
下課爬窗戶、整潔工作沒做好、作業(yè)沒交、指甲不剪兼愛講臟話者,傳令兵都會銜命去跟當事人告誡,要記名給老師。大家都會跟游以莉殺斤減兩,講借口、托理由,但就不敢開口和游以香討價還價。
上下學同路隊那些男生,至少要和游以香保持兩三尺的敬畏距離,大家有什么意見看法,也都會請傳令兵向她報告。比方說陸愛國剛剛手被課桌釘子劃傷了、大頭的作業(yè)簿不見了、豆粒仔想問她們要不要去他家玩耍之類的。傳令兵都會圈手掌附在游以香的耳邊悄悄說話,他就目不轉睛,看著游以香臉上的表情。
有時她的眼睛會直直一瞪,眉毛變皺;有時她的唇角輕輕一掀,劉海兒“唰唰”飄動。不過,她大多還是不開口,只把結果或回答寫在紙上,傳令兵毫不遲疑猛點頭,立刻就下來交辦。
6
班主任教班上的數學課,一板一眼很嚴格。學期剛開始,老師介紹自己的名字叫吳啟源后,隔天“烏雞丸”的外號就在幾個頑皮搗蛋的男同學間不脛而走。
上課時“烏雞丸”最愛提問,問知道的舉手,游以香從不舉手。但只要先舉手的人答錯,“烏雞丸”就會轉頭問她。
有時候“烏雞丸”剛提問完,也不說知道的舉手。很多同學題目聽了一遍,都沒能弄懂,害怕會叫到自己起立回答,便開始交頭接耳,老師卻含笑指定游以香回答。不管哪一種,她都像是跟“烏雞丸”套招對譜似的,總是正確答案。
媽媽總會叮嚀他,多跟游以香看齊。升上三年級就沒拿過第一名,堂堂一個副班長,整天只知道帶頭和一些對功課不上心的同學,街頭巷尾玩鬧。
他埋頭飯碗內,卻眼巴巴癡望門外,想把飯碗快點弄空,好吆朋喝伴到新天地去騎闖。
爸爸的筷子尖按在他的碗口:“你吃這么急做什么?”
他稍稍放慢速度,把魚肉、蔬菜統(tǒng)統(tǒng)塞入口,爸爸說:“你都和什么人玩?”
媽媽補上一句:“你怎么不去找游以香玩呢?”
“我找她玩丟沙包和迷宮尋寶嗎?那我們這一群人就會笑我娘娘腔!”
“你都和陸……陸什么國的他們玩,是吧?”爸爸問。
“欸,老陸家那個老三叫陸愛國。你不曉得呀,皮得很!”媽媽插嘴,故意拿眼角瞧他,“那個陸愛國這學期開始就和他同班,每次看小考、月考成績排名表,都是從后面數過來最先看到的那幾個。你兒子現(xiàn)在好喜歡跟他去監(jiān)獄那邊瘋著亂騎車,上回蔡老師他太太跟我說,還跌進溝里了?!?/p>
“我沒跌進溝里!”他喊。
“你還真想跌進溝里才行?這樣大聲!”
他跟媽媽回嘴:“人家陸愛國的分數比游以香她妹妹好?!?/p>
“陸愛國就會跟游以莉比,你們怎么就不去比比游以香?”媽媽啐他。
那幾天即使功課做完,也學完爸爸指定的溫習復習,他還是不被允許出去騎自行車。
爸爸找來書法描字本b73a7dff8894f7aede5ccd991fae63203ce2dd9ae310a9abc215dd6ca2d8b133,要他開始磨墨,練寫毛筆字。
陸愛國來“喵”了好幾次暗號,后來他的伙伴都各自分散,三兩個窩在巷口乏味地彈彈珠。
但那些故意粗聲吸鼻涕的聲音、那些特意在門口蹀踱的腳步聲,在他寫著一頁四個描紅虛線楷字框的書法練習簿時,如小耳勺子對他撓弄,常常寫到天黑盡、滿手墨,還是讓爸爸挑剔。
“我已經寫完啦!為什么不能出去玩?”他悶悶氣惱,是爸爸在找他麻煩。
“你那個是‘點’嗎?你連點橫豎都弄不清楚,還寫什么毛筆字!……這筆畫是‘捺’,要頭細尾粗。光想貪玩,你寫成了正相反的‘撇’。這樣亂涂,還能像個字嗎?”
7
清早上學時,陸愛國在學府村巷口等他,走了一小段才問他:
“是不是你爸爸不要你跟我們玩?”他看著陸愛國,半天沒回話。
陸愛國用食指擦了擦鼻頭,咧口干笑:“哈哈,你看,被我爸猜中了吧!”
“不是!”他嚷嚷。
“什么?”
“你問我的答案是:不是?!?/p>
“什么是不是?”陸愛國一頭霧水。
“不是就不是,”他朝前頭跑去,“哈哈,你爸沒猜中!”
陸愛國去追,他們一前一后超越游以香和游以莉,然后聽見游以莉喊:“喔,在馬路上用跑的,班長說要記名字?!?/p>
“記你家的游以孝啦!”陸愛國噘嘴大叫。
游以莉醬紫著臉回叫:“記你家的陸胖丫啦!”
他沒有回頭去看游以香,但是慢慢停止了跑跳,踱進一群上學的小學生群里,一同踩著晨光薄霧,在上坡路段的步伐里,觀賞兩旁濃密的柚子樹綠蔭隧道。
三層樓高的土柚子樹,是他開始上小學后,和豆粒仔、大頭、陸愛國等同伴最重要的季節(jié)記憶。
狹長翠綠、有黃棱線的葉間開始吐露花蕊,隔幾天放學注意看,就會發(fā)現(xiàn)柚子花抽長?;ㄋ霛u漸從枝丫、樹頂冒出頭來,綿延幾百米,往森林小學的路上看,就能看見柚樹結果前那種全樹花朵開放的盛況,連女生都會停下來驚呼贊嘆!
男生們的呼嘆,多在開始結果以后。一開始還沒有自己拳頭大小,才一兩個禮拜之后,就會比最大顆的鵝卵石有過之而無不及。
累累青綠的柚子,一串一串像正在做著好夢般,垂掛在綠枝條上。就是那樣自然的風吹露濕、日曬雨淋,就是那樣自然的蜂蝶亂舞、蟲鳥爭鳴。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每當季節(jié)來到,每一株果樹都是這樣奇異豐滿的收獲。
打柚子去!他和陸愛國負責爬樹,拽下果子給脫去衣服當包裹的豆粒仔和大頭。偶爾在底下的他們也會迫不及待,從溝渠、草叢里尋到裂竹篙或斷木棍,便在底下牛哞狗吠似的蹦跳怪叫:來單挑啦!是不敢喔!胡搗蠻攪一陣,落果自砸腦門也痛快歡樂。
碩大青綠的土柚子多放幾天,會變成色澤金黃的成熟果。撕開皮囊,果肉微酸里帶著清芬的香甜滋味。他們總吃得滿下巴、衣襟沾著汁液,衣服洗過,還是寄存著季節(jié)的柚子黃漬。
那些遭亂棒擊下的果子,也沒有被糟蹋,媽媽和大姐們剝開外皮,拿白粗糖腌了好幾罐,放冰箱里。當時蔡老師的太太正害喜,想要吃時,筷子夾出一小撮,便吃得眉眼彎彎、嘴巴尖聳,立即撫平了脾胃上的不爽快。
8
清明前,整個學府村都沉浸在遷搬新家的忙碌歡騰里。
原先學府村空間狹小,人們都等盼著遷到幸福村兩層樓時,再依規(guī)劃置辦家電、家具。
那陣子搬家潮,巷道進不了大卡車,學校工友老陸家鐵皮屋旁,就會輪流停歇著一些送貨車。司機、搬運工們扯著嗓門呼喊:“四十八號送熱水器來啰!誰家床墊到啦!梳妝臺哪位來簽收一下啊!”
各家孩童喜眉亮目奔跑穿梭,這位領送貨員到自己或別人家門口去,那位幫忙傳遞一聲高、一聲低的興奮吆喝。
幸福村家家戶戶門對門,巷子寬度其實跟學府村差不多大小,運送著電器貨物的板車,只能單趟進入。
四下哄鬧的嗡嗡忙亂里,突然山崩似的傳來兩聲吼叫,整個屋舍霎時天搖地動,便肅靜了一半。他和陸愛國手里還扯著橡皮筋,但人已被唬愣,工友叫喊:“游師傅他家的──游師傅他家的!”
游以香抬臉張望,媽媽在二樓臨窗笑道:“老陸喔,我們沒東西再送來啦!不是我們家的了。”
“你家兒子出事啦……”
9
游師傅聞訊趕回來。他爸爸擠開圍觀的肩頭,上前遞出車鑰匙說:“我太太陪著嫂子,先坐上救護車去醫(yī)院了。游師傅,騎我的摩托車去比較快,路上可不要心急,慢慢騎。兩個女兒現(xiàn)在都在我家里,你請放心?!?/p>
游師傅離開后,先來后到的人再次聽老陸第八遍描述:……那卡車司機沒有看到游家小兒子就蹲在車后頭玩彈珠,一個勁兒倒車啊!大輪子“喀嚓喀嚓”軋過去,那孩子的身子就那樣埋到車底下去了。
一下子天昏地暗起來,歡欣喜慶的氣氛轉變成愁云慘霧籠罩。應該要開飯的廚房爐子都冷著,應該要熱絡發(fā)亮的客廳燈盞都變得黯淡。直到那越來越大的雨陣,連老柚樹的大傘都遮不住,陸家的鐵皮屋頂如鼓點般大響,群聚著的人們才慢慢散開去。
10
游以孝沒了的頭幾個禮拜,幸福村里的媽媽、姊妹們眼睛沒有干過。
游以香的媽媽自從搭救護車出了家門后,便一直沒有回來。他聽爸媽交談時,才知游家媽媽在急診室昏厥好幾次,真清醒過來了,卻變成失魂喪魄的人。游以香的外婆專程趕到醫(yī)院,把她接回娘家。
游師傅獨自把兒子的后事辦好,銷假回公司上班時,游媽媽也沒有回到家里來。
整個學期,他就看見游師傅親自接送游以香姊妹上下學,單車前橫杠載著游以莉,游以香側坐在后座,不讓她倆再在馬路上走動。
有時連中午游師傅也不放過,趕來親自送飯來照看她倆,在奔波中,不安恓惶的神色大半年都沒有消退。即使沒空做好飯菜帶過來,他也見過他父女三人在學校側門路邊樹下,吃著粽子或啃咬饅頭,一只錫壺輪流地咽著水。
每次游師傅要匆匆趕回公司時,游以香和游以莉就在那邊不舍地搖手說再見。一直看到游師傅的后腦帽檐在下坡時完全隱去,她們才會進入學校側門。
他看著姊妹倆手攜手,無言無語走過學校邊角的樹下,在打鈴前回到教室準備午休。
游以香本來就不大說話,但是現(xiàn)在連游以莉也不聒噪了,話量急劇銳減到只有過去的三分之一。連玩著她最愛的丟沙包和紙上迷宮尋寶時,也沒有以往無所顧忌的尖笑聲。
那段時間他常常漫不經心,上課聽講或下課和同伴玩耍嬉鬧,一半晌的,就會不自覺去尋找游以香的身影或臉上表情。
他媽媽在游師傅出差時,常過門邀請游以香姊妹過來吃飯。但她們都執(zhí)拗得很,媽媽強迫不了她們走出家門,只好使喚他端著食物過去。
有時一手一碗炸醬面,過一會兒又提來一小鍋青菜豆腐湯。有時兩手顫巍巍捧著一盤滑溜溜的綠韭水餃,轉個頭再補上酸辣湯。
游以香洗干凈的盤碗,游以莉按電鈴送過來,很長一段時間這樣來來往往。到最后,家里只要吃著什么點心水果,媽媽都會叮囑他留心著嘴,快給游以香也送一份去。
11
“你有聽游師傅說,游太太什么時候回來嗎?”媽媽在晚餐桌上問。
爸爸搖搖頭,停了好一下子才答:“晚點回來也好,觸景傷情,做媽的哪受得了。”
“這事我到現(xiàn)在都還受不了,何況他們……你不知道,那游太太就拼著這一個寶,我看她懷的、我看她生下又養(yǎng)得胖嘟嘟的?!眿屨f著話,鼻頭紅了,音調也酸了,“可是,這樣放著游師傅家里和兩個女兒,他一個男人怎么擔待?我看還是趕緊去把游太太接回來才好。幾個鄰家太太安慰說解,說不定身體、精神才好得快呀!”
“在幸福村沒人再提過這事,他也是苦撐的。到現(xiàn)在,大家還是懊悔,怎么沒人注意小孩往馬路上去了,怎么就讓這種事情發(fā)生……這一輩子游師傅哪里過得去了……”
爸爸一抬眼,看到他飯也沒吃,眼巴巴地在那發(fā)呆:“你怎么不吃飯?。俊?/p>
他趕快動了動筷子。
以前從不在意大人們說話,要在意也聽不懂。但游以孝沒了以后,只要是聽到有關游以香家里的事,他的耳朵就會像脫殼的豆芽,自動豎舉起來。
12
孩子們朝思暮想的夏天終于來了。
師專和小學陸續(xù)放起暑假,游師傅便立刻帶著游以香姊妹回外婆家。隔兩天后,帶著游家媽媽一同回來了。
游媽媽剪了個極短的頭發(fā),臉色干枯,眼珠卻發(fā)光。脖頸交叉繞著兩個紅繩香袋,手背上的青筋血管蜿蜒起伏,如老樹干上的藤。
他爸爸要他喊人,他囁嚅呆認了半天,不肯相信這是之前的那個游媽媽。
暑假里,巷道弄口又成了孩子們玩耍的樂園。除了大清早和悶熱午后給大人們短暫耳根清凈外,十幾二十多個年紀落差三五歲的學齡前或小學孩子聚集一團,由他領頭分隊,從幸福村后頭穿出去,沿著開往山里的鐵路,往南朝北竄走。有時竹林探險,有時野地擲球,沒全身汗臭味不會罷休。
大人們一開始擔心危險,會阻攔。后來黃昏飯罷,也會拐到幸福村后頭往山里的鐵路上散步。
三五個年輕媽媽學孩子,沿著鐵路枕木消化肚囊里的菜肴與嘴里的閑聊,看著孩子們并排趴在鐵軌旁青苔綠藻蓬萍的溝邊,指點著溝里的小魚、蝌蚪和蜉蝣。
13
弟弟不在之后,游以香的外婆第一次到他們幸福村的新家來。
以香感覺到,外婆和媽媽兩個人都拼了命地注意著,不要談到有關游以孝的一字半事。
天才亮白,昨晚睡一個房間的外婆和媽媽剛剛有些許動靜,以香便連忙起身下樓梳洗,幫忙弄早點。
她“啪啪”打開燃氣灶,燒開水做稀飯,媽媽從菜櫥拿出醬菜。以莉也下來了,還惺忪著睡眼,過去便攀外婆的手臂:
“外婆現(xiàn)在就要回去了嗎?”
外婆回答她:“沒有啦,午飯吃飽,外婆才會回去?!?/p>
以莉小聲問說:“外婆昨天講阿妗的壞話講到半夜,我都有聽到喔!”
媽媽示意外婆,以莉會學話,外婆拍了以莉頭殼一下:“小娃娃有耳無嘴,別亂說啦!”
給游師傅帶好盒飯,游師傅騎著單車,前后夾著姊妹倆上學、上班去。
老人家這才轉過身來說:“咱阿香真乖,將來一定會讓你倚靠?!?/p>
以香的媽媽沒說話,把衣服送進雙缸的洗衣機,放水,撒兩匙洗衣粉。
老人家叨念著,家里后來也買了這種洗衣機,她嫌浪費電也洗不干凈,總要在外頭揉搓一遍,才丟進洗衣機攪拌。
以香的媽媽把洗衣缸洗凈后的衣服,濕淋淋地一件件撈入洗衣機另一邊的脫水缸內,掩好一塊塑料板,再把外蓋蓋妥當,轉了五分鐘脫水。再拿大水桶把洗衣機排放的水統(tǒng)統(tǒng)收進桶子里,等著后面拖地、沖馬桶使用。
老人家繼續(xù)數說自己兒媳婦處理吃食如何邋遢,炒的蕹菜還有沙。煮完飯,整個灶腳還要她這個老人駝背彎腰刷。
衣服脫完水,全都絞纏成一條粗索團,得花點兒時間一件件分開。使勁甩平,穿上晾衣架子,吊掛到竹篙上頭。老人家?guī)鸵r著把袖口、衣領翻得更順當些,兩個人看著那些以香、以莉的衣衫,忽然同時靜默下來,身邊空氣緊悶鎖攏在喉頭。
以香媽媽清了兩遍嗓子才能發(fā)聲,要老人家回去時,莫為省錢東等西轉客車,直接在火車站坐火車。
吃過中午飯后,便送老人家上車。以香的媽媽沒有午休,繼續(xù)拼命踩動縫紉機,“嘩晃嘩晃”車布邊加工。
下午從冰箱拿出排骨退冰,先淘好米,剝了筍殼、浸好菜,又繼續(xù)拼命踩動縫紉機,“嘩晃嘩晃”車布邊加工。
四點鐘,排骨在爐灶上蹲著。她捧著塑料編籃,在小庭院板凳上擇菜,捏好一截一截的豆角裝籃時,徐風送來鄰家花開的香氣,路口巷頭隱約有放學的孩子嬉鬧聲。
她好像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天空。那眼神當然不是歡樂的,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悲傷,只是很尋常普通地把天空看一眼,只是想確認,那邊是不是有個盡頭一類的東西。但那就是天空,有那種夜半雷雨、白晝麗日,潮氣充沛的云絮緩慢地移動著的天空。
她打開大門,正好女兒們到了家門口。她同時也瞥見,對門主任家的兒子也要轉進古典樂輕響的家門。她喊了那個男孩:要不要吃餅干?
以莉嚷:媽媽干嘛要請他吃外婆帶來的麥芽糖餅干???
三個人洗了手,坐在游家小小客廳,看著游家媽媽從玻璃罐里拿出餅干。
以莉說她要圓形的那種,她便給三個人都拿了一塊撒著細鹽、上面有眼洞的圓形麥芽糖夾心餅干。男孩先吃完,她又再給他一塊方形四邊有郵票齒孔狀的麥芽糖夾心餅干。
“哪一種比較好吃?”游家媽媽問他。
他說:“這種的?!?/p>
游以莉說:“才怪,是圓形的比較好吃。”
“聽說這學期換你當班長了?”游家媽媽再問。
游以莉又嚷:“是啊,他還記我上課說話。明明說話的是動動果,他故意要害我被老師罵!”
“游以莉要是在學校里不守秩序,你回來跟我說也沒關系?!?/p>
“我哪有!”
游家媽媽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玻璃罐,到后頭柜子的小抽屜到處翻找:
“哎呀,真的有,在這里哩……”
湛藍的、貓眼般晶亮的彈珠,交還到他的手心里時,游家媽媽忽然俯近他的耳畔,NRFSd8aHbiYawTyF1Con/OTkKvV3fnR1KYi3ujCZjXI=圈著手掌跟他悄聲說話。
“媽,你跟他說什么?”游以莉問。
他的眼睛忍了忍,還是瞟向了游以香。她正低頭吃著方形的麥芽餅干。
游以莉高聲叫:“媽,你是跟他在說什么啦!”
14
那之后,游以莉每次要是遇見他,總會問他:“喂,我媽跟你說什么悄悄話?”
“我干嘛要告訴你?你不會回家去問你媽嗎?!?/p>
“她就是不說啊!喂,我媽到底是跟你說什么啦?”
“你再說話,我就記你?!?/p>
“神經病,現(xiàn)在是下課!”
升上了五年級,游以莉還不時追問他和媽媽。她媽媽說早就忘記了,后來又改說哪有跟他說過什么悄悄話。
上了初中,他念幸福一中。游以香姊妹倆則上幸福二中。
念高三時,游以香和游以莉不同校了。游以香要上到很晚才放學,還增加許多模擬考試,她更用功,而且戴了近視眼鏡。他的籃球打得和課業(yè)成績一樣好。
有次放學了,他會刻意在兩排老柚樹的森林路邊上等著她。遠遠地,看見游以香走過來,跟小學時那樣,雙手一高一低緊緊抓著書包背帶,像沒有遇見他似的,腳步不停歇地繼續(xù)往前走。
快到幸福村巷口老柚樹下時,他追上來傾過肩膀,把手里的紙條硬著頭皮遞給她。
游以香愣了愣,捏著紙條看他一眼,才發(fā)現(xiàn)他又長高了一大截。她得微仰著臉,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紙條上寫著當時媽媽對他說的話。游以香望著他倒退幾步,漲紅臉轉身往前跑去的背影。
這個家伙以為這是什么秘密嗎?
游以香把紙條慢慢地折回原先的模樣。媽媽俯在他耳畔圈著手說的話,那時她就聽見了,而且還聽得很清楚。
當年的家,門對門,同樣的檐廊下,都點亮著等待未歸者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