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沒有影子的女人

我總是起一個怪異得自己都無法記清的網(wǎng)名，混在一堆怪異的網(wǎng)名中，掩埋自己。因為我認為，起個網(wǎng)名，無所顧忌地干一些事情，可以認為不是自己干的。

“水清清”，這個復(fù)古的名字，在一堆怪異的網(wǎng)名中顯得很安靜。遇到這個名字，仿佛遇到了知已。我和她聊起來，當然，“她”也是水清清自己說出來的。

聊了幾句后，她說“水清清”是真名，我問是誰的真名，她說是自己的。

我當然不相信誰會用真名上網(wǎng)，就說：呵呵。

她說：“呵呵”這兩個字的主人，一定是個無聊的人。

我說：我們天造地設(shè)，我的真名叫余不游。

她說：呵呵。

我說：真的，是真名。

她說：這樣挺好，網(wǎng)絡(luò)只是為了聯(lián)系方便，不是為了躲藏方便。

我說：難道我們這樣就約嗎？也才只聊了幾句而已。

她說：難道你聊天就真的只是為了聊天嗎？

我本想說自己聊天，就真的只是為了聊天，這句經(jīng)常飄在網(wǎng)上的謊言，被她的犀利撕得粉碎，以至于這次無法說出口。

她選在深夜與我相見，萬籟俱寂。在她家小區(qū)不遠的小路旁，路燈昏黃，將我的影子拖在了面前。她就靜靜地立著，長發(fā)，白衣，一身香氣。

她一個人站在那里，沒有影子，不說話，也不看我。

“你沒有影子？”

“我為什么要有影子呢？”

她笑著走近我，伸出手，我沒有閃躲。我們擁抱了。她暖軟的身體有著和我一樣的溫度。不管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網(wǎng)絡(luò)中，不管是有影子，還是沒影子，我苦苦地找尋，不就是為了尋找和自己一樣的溫度？

“我們?nèi)ラ_房吧。”我輕聲說。

水清清搖搖頭，笑了，看著我被路燈夸大的影子，說：“你還不如藏在影子里，比藏到哪里都安全。”

她說著，手在我的手上動了起來。

我的手忍不住應(yīng)和起來，觸手處，軟潤如玉。

我低下頭，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在不斷地舒展擺動如同舞蹈。我忽覺羞恥，就這樣憑著一個聊天軟件，三言兩語地約到了一個陌生人，然后相互轉(zhuǎn)身離去，永遠不再見？

人自詡為高級動物，卻在用智慧的結(jié)晶，做回原始的自己。

幾片樹葉幽靈般撩過我裸露的皮膚，快速滑動到地面。遠處的燈火如朝霞般燦爛，卻照不透角落的黑暗。

“以后還見嗎？”

我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對著她的后背問了一句。聲音有點大，在顫抖的夜色里刺耳蜂鳴。太小了我怕她裝作聽不見。沒有影子，她的步伐更加清楚，高跟鞋悄無聲息，落地自然。她的身體正自飄動，聽見我的話，便如飛機迫降，猛然停下的動作，幾乎搖動了我的影子。

她什么也沒有說，朝我甜甜一笑，就又開始飄動，走出暗影的身姿，如行云。

我的影子在路燈下忽然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有淡淡的虛影，有沉重的壓抑，都朝著一個空虛撲了去。

“我愛上你了?！?/p>

“不會的。不會有人愛上我，我也不會愛上別人。你們不管到哪里，至少有影子相伴。而我，生下來就沒有影子，我注定了只是我自己?！?/p>

她說完就走了。如夜風(fēng)般，只給我留下了肌膚的感覺，面前空空如也。我和自己的影子一起返回，身體輕松，心卻疑惑。城市的暗影很短，沒走多遠就是燈火通明，竟還遇著一兩個熟人，打了幾聲招呼，意興闌珊返回住處，看到室內(nèi)熟悉的一切，覺得剛才恍惚如夢一般。我甩掉了衣服，重重地砸在床上。柔軟的被褥潮水一般向我涌來，我?guī)е鴷秤魏蟮妮p松和疲憊，沉沉睡去。

陽光是霓虹的噩夢，它敲開窗戶的時候，城市費盡心思的霓虹全都散去。

我從聊天軟件里刪除了她的痕跡。不會有人知道昨夜的一切。我仍然對別人說著我的擇偶標準——溫柔專一的女孩子。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她的樣子。甚至，隔了幾天，我便認為，那只是個夢。也許再過幾天，便連夢也淡忘了。

也許真的是個夢。每日里陽光鋪滿一地，影子附隨著我，影子和陽光，都如同在夢境里游動的云，伸手可及，卻又抓握不住，我又不能說它們不存在，它們明明很重要地存在著，偏就抓不住。我的另一半，她在這個世上應(yīng)該是存在的，要f2QHfqY5wiwJTCf1yRBa8Q==不怎么叫另一半呢？沒有她，我就不是完整的。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在找。明明是屬于我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我在那場夢后不久的初冬里，進了婚姻介紹所，然后心中空空地走了出來。

沒有我要找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誰。我只是在尋找自己的婚姻，婚姻并不能改變什么現(xiàn)狀，所有婚姻能帶來的，婚姻外都可以有。可我還是愿意將婚姻作為尋找的歸宿。

我跟那個沒有影子的女人，區(qū)別就在這里。我將身體的映射看成了另一個自己，兩個自己互相為對方活著，不可分割。結(jié)果其中的一個卻總被另一個拖累著。

一年后的冬天，空氣有些蒼白，我拖著疲憊無血色的影子，在公園里觀看樹葉。有些無情的樹木，一年四季都這么綠著，每次來都是一個樣子，卻還自以為是地擺出一副偉大的姿態(tài)。

她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在我的身后，不足一米的時候才跟我打招呼。

她是老媽托人給我介紹的女朋友。我本來是不想見的，老媽發(fā)來信息說她名字里有個水字，至少名字跟我很合得來。這個名字讓我頓時有了熱血燃燒一樣的沖動，沖動很短，只一瞬我就平復(fù)了心情。我跟老媽說還是不要見了，名字帶水的女孩子，若是真的像水一樣無形不易把握，怎么走進婚姻，和美過日子呢？

這仿佛又是我的真心話，不是搪塞逼婚的理由。老媽對我的成熟表示贊嘆，然后對她夸贊一番，說她體健貌端品行良善，有過短暫婚史，更是知冷知暖。

她出現(xiàn)的時候，印證了老媽的正確。紅衣，白膚，大眼，比陽光溫暖的笑容。她朝我微點頭，輕啟唇，宛轉(zhuǎn)如百靈般歌了一聲：“你好，我是李水游，你是在等我嗎？”

陽光潑了她一身，紅衣上便有了些落葉般的顏色。幾片落葉在地上翻動，淡淡的影子如同蝶飛，它們仰看了她一下，像打量一個熟人，她的身子簡單地立在那里，身子的前后左右都是落葉的目光。她沒有影子。

她向我走近的時候，我悠長的影子，覆蓋了那些目光。地面上一片安靜。靜得只有她的腳步聲。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她的笑容瞬間凋謝。

“我見過一個天生沒有影子的人?！蔽彝蝗痪瓦@么說了一句。

“大家都忙著掙錢，忙得吃飯睡覺的時間都不夠，還有時間去在意誰有影子沒影子？”她一直低頭看著地面，看著我的影子。

“我看地面，也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但是我不會在意影子。真正在意影子的，恰是沒有影子的人?！?/p>

她就笑了，說我挺能用強勢的語言掩蓋真實的內(nèi)心。美麗的聲音從她火一樣的身體里飄出來：“我從沒有覺得影子有什么，它在與不在，都不會影響到什么，可是，就因為這個沒有用的影子，我變得與你們不一樣?！?/p>

“有影子的人都在保持自己的完整?！?/p>

“你母親告訴我，你的臉上有一小片胎記，后來用激光燒掉了，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去做這樣的改變呢？也是為了完整？”

我心中一陣恐慌，被人憶起長著胎記的臉，實在是不雅。老媽啊，這事怎么能隨便告訴別人呢，這不把我自以為美好的形象給打碎了嗎？

“那是因為我在乎別人的感受，我不想別人看我一眼，就先看到那個胎記，就像割雙眼皮隆鼻梁削下巴一樣，用自己的痛苦，換來別人眼中的美麗，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雖然是假的，但是真實的，是無法接受的。只能用假的示眾了?！?/p>

“我不排斥別人整容，就像你說的，是為了身體上的完美。完美只是心靈上的自由。世上又哪有什么完美？可以認為有影子是完美，也可以認為沒有影子是完美。別人的眼怎么看，別人的心怎么想，別人的嘴怎么說，甚至別人的鼻子怎么聞，你們?yōu)槭裁匆谝?？可你們偏就在意了。我沒有影子，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給別人留不下影子，別人也給我留不下影子，我就是我，自由自在，無牽無絆。”

她說著，臉上沒有了表情。我怕她會就這樣離去，大膽地靠近，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初冬的溫度就該這樣。我用兩只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還是掙脫了。

公園里荒草叢生，飛過來幾只背著黃黑斑點的蝶，在落葉上一高一低尋找著花香。后來想想，真如夢境一般，要不然初冬的寒意，單薄的蝴蝶怎能承受？可是，蝴蝶真實地存在著，我還記得我的目光隨著它們飛舞了好久，而我卻不記得她當時的目光在哪里。是啊，她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當天的她了。

也許再過幾天，就會當這是場夢吧。難道每一個心動的時刻，都只在夢中？這怎么不叫一個向往幸福生活的人，心生恐懼。

我去找我媽，問她那個叫李水游的女孩子住在哪里。

她想了想說：“這個真不太清楚，是跳廣場舞的時候別人給介紹的。你中意這個了？”

我說：“是。”

雖然這個字說出口，感覺用了很大力氣，但是我還是承認了。其實在我的心中，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她，但是感覺告訴我，我想見她。而且更重要的是，老媽很真實地存在著，她說有她，那就是真有她了，不是夢。

每個人都會做夢，有醒了就忘了的夢，也有忘了就醒的夢。

老媽尋了幾天，才找到介紹的中間人?？墒悄莻€人已不記得她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在別人那里，留不下印象。老媽說，跟做夢一樣，好像是有這回事，好像也沒有這回事。過了一段時間，她竟然告訴我，就是一場夢，要不怎么會來無影去無影呢？

我說：“她就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崩蠇屨f：“那就是夢了，我肯定不會給你介紹一個沒有影子的姑娘，夢由心生，你是不是想找一個沒有影子的媳婦，才做出這樣荒唐的夢?！?/p>

我便也相信了，這就是個心里想出來的夢。要不，她怎么會知道我臉上長過胎記？要知道，世上最能守住兒子秘密的人，就是母親，她說過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就真的不會告訴任何人。

可我又明明記得那么清楚，她也許會說，“記得清楚的，就不是夢嗎？”是啊，有時候，做過的夢比發(fā)生過的許多事情都記得清楚。那也是，做過的夢，不也就是發(fā)生過的事情嗎？雖然那些事情只是在她腦海里經(jīng)過，可腦海ubc0o3VYoEjjvbiSYIh0OBPa7/Y2kO5uy1PwH469nWo=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那么腦海經(jīng)過的，跟她的手和腳以及身體其他器官經(jīng)過的，有區(qū)別嗎？

夢醒了，本來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晌页两趬艟持胁荒茏园?，總努力地想著一個想不起來的影子。我看著自己在家里在公司在路上在不同的地方，在太陽下、在月亮下、在燈光下、在不同光波中不斷變幻著的影子，拉長的、縮小的、濃重的、淺淡的，它們分化出了不同的我，我不知道自己喜歡哪一個，只能任由它們隨心所欲地出現(xiàn)和消失。原來，我的影子，指揮著我。而我，竟一直以為，它只是我的影子。

人生來總在做很多無用的事，有很多時候，活著就是在做無用的事。我們在為無用的事而努力地活著。比如身體的有些器官，明明努力存在著，卻毫無用處。比如影子。

我想割掉它。大概因為它太無用，沒有人專門研究如何割掉它。它的價值還不如闌尾和扁桃體。我找了很多家醫(yī)院，竟然發(fā)現(xiàn)只有本地一家醫(yī)院，專設(shè)了一個科室，影子科。醫(yī)院對它也沒有廣告更沒有明星代言，可見并沒有打算靠它贏利。或者，它的存在，也是多余。

我在那家醫(yī)院里找了很久，才在頂樓找到了影子科。醫(yī)院的走廊有著天生的肅穆，走在上面總有種冰冷滲進心里。兩旁有些綠色的盆景閃爍，面前空無一人。我發(fā)現(xiàn)，在這里，影子竟然奇怪地沒了。可我的身體依然沒有輕松。

她穿著白大褂，面色嚴肅，就坐在走廊盡頭的屋子里?？匆娝哪且豢?，我知道自己又開始做夢了。

“因為走廊里用的是無影燈，能暫時讓你看不見影子。看不見不等于不存在，所以，你仍然覺得疲累。”她說著，目光掠過我，像掠過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可我分明感覺得出她目光的停留，那樣溫潤，如那夜樹下，如那天公園，那幾個夢境突然真實地出現(xiàn)了。

她的胸牌上印著她的名字——李水游。

“我可以叫你水清清嗎？”

“不能，你是來看病的，你只能叫我李醫(yī)生?！彼f這話的時候，笑了，笑容遠比胸牌上的笑容燦爛。對一個病人來說，這種笑容加劇了我傾吐的欲望，我對她說出這些天的茶飯不思徹夜難眠。她同情地告訴我，這種情況是影子與身體的不一致，影子認為自己在配合身體，影子不知道身體做出的動作，只是身體的謊言。影子被騙多了，出現(xiàn)了習(xí)慣性懷疑，如果再繼續(xù)下去，可能影子會與身體裂變，到時候恐怕就得送精神病院了。

這讓我很恐慌，我可不想住進那里。她看著我驚恐的表情，又繼續(xù)笑了。她說：“沒關(guān)系的，不用怕，發(fā)現(xiàn)得早，只要把影子切了，就影響不到身體?！?/p>

“除了手術(shù)，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我不甘心地問。

“是的，除了切影，沒有更好的根除辦法。藥物只能暫時抑制病情，但是你病因已經(jīng)種下，不定哪天就會迅速擴散，影子和身體嚴重交惡的時候，不是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能夠解決的。只有在早期，實行切影術(shù)，就一了百了。很多人都舍不得，是啊，生下來就有的東西，跟了這么多年，忽然要切去了，當然舍不得?？墒桥c美好的生活比起來，影子又算得了什么呢？該舍棄就舍棄吧。生下來沒有影子的人都還是健康的，正常人切掉影子又有什么呢？當年，我和你一樣。這個醫(yī)院的第一例病人，就是我?！?/p>

“那你為什么說自己的影子是生下來就沒有的呢？”

“生下來就沒有，那就是沒有了，誰也無可奈何。如果說后天人為切掉的，怕別人認為我不正常?！?/p>

“那你也認為，沒有影子是不正常的嗎？”

“如果多數(shù)認為正常是正常，那么有影子是正常。如果少數(shù)人認為正常是正常，那么沒有影子才是正常?？晌覀?yōu)槭裁匆苷J為正常的是多數(shù)還是少數(shù)呢？”

“是啊。我想只有我們自己?！蔽疑斐隽耸?，她也握了我的手。我的手很安靜，她的手卻在抖動。

診室內(nèi)靜靜的。沒有別的病人和別的醫(yī)生，只有我和她。室內(nèi)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沒有一點雜音。安靜得如同夢境。

“如果怕自己將來會后悔，也可選擇切影后冷凍影子，三年內(nèi)都可以隨時再植回去，價錢也不算太貴，只是當時切除出來的病毒，植回的時候，也會被重新植回去?！?/p>

“如果你能給自己裝一個影子，我就再植一個影子。”

我開始露出健康人的笑容，跟她談手術(shù)的事情，并且愉快地簽了手術(shù)協(xié)議。同意了手術(shù)中可能會出現(xiàn)痛死，手術(shù)后可能會出現(xiàn)失憶，影子若切不凈還可能會出現(xiàn)半影人的后果。

“當然，這種幾率幾乎沒有，但是，手術(shù)之前我必須跟你說明白的?！?/p>

“但愿是沒有，要真有我可完了。”我跟她笑著，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想，也什么都不愿想了。進去的時候，一道陽光從樓頂玻璃照了進來，將我的影子投在手術(shù)室的門上，我無比留戀地看了它一眼，走到手術(shù)臺，渾身麻木地站在那里。不需要麻醉，我感覺身體已經(jīng)沒有知覺。一道亮光將我與我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她坐在電腦前，指揮著一道綠光，一點點地向我和影子之間的縫隙靠攏。

感覺像是一個游戲。我并沒有覺得恐懼。好像我只是游戲的旁觀者。直到影子在地上變成一片蠟黃，然后慢慢縮成一小片透明的薄翼，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沒有了影子，它已經(jīng)與我分離。此后的日子里，它將被冷凍起來，等著我需要的時候再將它植回。若不再過問它，三年后，它將成為醫(yī)療垃圾，丟在某處，灰飛煙滅。而在前一刻，它還過問著我的身體，影響著我的情緒，甚至左右著我的健康?，F(xiàn)在，它只是個單獨體了，與我無關(guān)了。

我這樣想著，想讓自己心情沉重，因為畢竟我失去了影子，而曾經(jīng)我是那么不愿意失去它。也許是因為猛然失去了背負的東西，身體無比輕松，我再怎么想讓心情沉重，卻都還是輕松。

這也許就是緣分吧。我決定和她相愛了，而她也沒有離開我的意思。我們離開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們一起游走了很多地方，海灘、公園、大路、鬧市人群……藍天白云青草綠水，花花綠綠的各色人等，都不過是點綴目光的影子，都不過是容納我們身體的器物。唯有身體各個器官的快樂和滿足，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而存在，不就是為了有意義嗎？

雪花飄來的時候，人們裹上了厚厚的衣服，躲在結(jié)著冰凌的窗后。我和她在雪地里奔跑撒歡，汗水蒸騰，白氣圍繞著我們，白雪掩埋著我們。

“我們快樂了，別人快樂嗎？別人會因為我們快樂而快樂嗎？”她忽然停下來，問了這么一句。

是呀，我們應(yīng)當生而快樂?？墒莿e人也應(yīng)當生而快樂。

雪地上白光耀眼，這些白光，應(yīng)該是雪的影子。要是沒有這些影子，黯淡的雪，不知道會不會引起我們的興趣？有的時候，人真的會靈光頓悟。我這個時候，也忽然想到，我們丟掉了影子，可無法釋懷別人都有影子。

我對她說：“要不，我們領(lǐng)證結(jié)婚吧?！?/p>

“我們連影子都沒有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又怎么樣，一旦離開幾天，都會忘了對方的樣子?！?/p>

雪上北風(fēng)行走，一抹輕微的白霧，迷了天空的眼睛。

“你這是抱怨嗎？抱怨自己沒有影子。”

“不是抱怨，我是在考慮，我們能不能真正地自由？自由是什么？僅僅是去掉了身體的束縛嗎？可是血液里還埋伏著許多束縛，親情、道德、社會……所謂的愛情，是自由還是束縛？”

我看著她，我真正仔細地看了看她。風(fēng)擺著她的發(fā)，飄逸如飛，眼睛中布滿空茫的霧水，霧水里倒映著精致的世界。陽光透過層層的阻擋，逶迤不安來到面前，投下片片閃爍的影子。樓房的影子空洞黑暗，柳樹的影子歪歪扭扭。我們所站立的地方，便只有這些了。

是的，我們只有我們，沒有影子。沒有影子的我們，悄然站在雪地上，雪上行人絡(luò)繹不絕，每個人都拖著自己的影子。雪消融處，留下水痕片片，卻已是固體與液體的區(qū)別了，它們繼續(xù)在茫無涯際的空間里輪回，如同我們來到人世后，發(fā)現(xiàn)的，從沒停止過的腳步走動。我不知道我靜靜地觀察影子的身體，在她的眼睛里，是不是也在運動。靜和動是相對的，此時的她不停左顧右盼，若她為自己靜靜地思考問題，那我就只能是運動的了。

我離開了她。一個人在大街上行走。路燈昏黃，雪光閃爍。兩旁的垂柳竟然青翠欲滴，在白雪上影子婆娑。我忽然想在這夜里，背負一個溫暖的影子，唱一首身體擺動的歌。我的影子里住著另一個自己，它承擔著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回了家。媽媽開了門，看見是我，先是嘆了口氣，然后又嘆了口氣，說：“喝口水吧?！?/p>

她沒有問我們這段時間的生活，更沒有看我的身體。她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那，目光空洞，眼睛紅腫。我們這段時間的作為，如果在有影子的時候，一定會被非議被指責(zé)被嘲笑被謾罵，所幸的是我們留不下影子，便沒有這些聲音。

不幸的是，我從母親這里離開后，她一樣也想不起我來過。也許她會對著空茶杯想起我在這里喝過一杯茶，可她一樣記不起我，我沒有影子，我在哪里都是我自己。是的，她會覺得像夢一樣，弄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回來過。我的回與不回，于她來說，便只有思念和悲傷了。

她的思念，還是有影子的我。她的悲傷，是因為看不見我的影子。

這讓我害怕，便努力想她。是啊，才分開這么片刻，我便記不起她來。記不起她，那過往的快樂，便如抓不住的夢一樣。

李水游看見我回來，便如孩子般無瑕地笑了，說出了孩子一樣的話：“我在想，究竟凍在醫(yī)院冷藏室里的，是你的影子，還是你自己？”

這話讓我感到脊背發(fā)涼。是啊，自從割影以后，覺得活得沒有束縛了，在別人眼前晃來晃去的，別人都無動于衷，可不就是空氣一樣的影子嗎？難不成我已經(jīng)被冷凍在醫(yī)院里了，這會兒飄來飄去的只是影子？那么真正的我，再等一段時間，就會被醫(yī)院當醫(yī)療垃圾一樣扔掉了，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應(yīng)該不是，我還有恐懼，影子怎么會有恐懼呢？”我說。

她的臉上不再有笑容，拉著我慢慢地走到鏡子前。我步履沉重地走過去。從醫(yī)院出來以后，我一直不敢走過去。她拉著我，就像我拖著自己的影子，我們看著鏡中的屋子，空蕩蕩的屋子，沒有我們，只有屋子。

“我感覺，有影子的生活，其實也很好?！蔽倚⌒牡卣f。

我能覺出她手心沁出了冰涼的汗。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眼睛眨也不敢眨，像看著自己的影子。我們開始跳舞，從屋子里到屋子外，我們都這樣看著對方，像看著自己的影子。

我輕輕地笑了，附在她的耳邊說：“我早幾天給醫(yī)院打過電話，已經(jīng)授權(quán)把我的影子處理掉了?！彼f：“為什么？”我拿出手機，翻給她看一個我收藏的頁面。

“我能找到你，其實是看了這個新聞，我讀給你聽，本院李水游醫(yī)生因為生下來就沒有影子，身殘志堅，努力學(xué)習(xí)，終于在影子治療學(xué)上開辟了新路。”

“好久的事情了，我都忘記了。”她低著頭，努力去想。

“所以，我是你重新裝上的影子?！蔽冶Ьo了她。那刻陽光正盛，在匆匆忙忙的萬物里，從頭頂上將我們合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作者簡介】王清海，生于1982年6月，河南南陽人；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作品》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他們的母親》；現(xiàn)居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