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的夏天

他們說我是“媽寶男”

四年級暑假，媽媽原本給我制訂了一個“彎道超車開學(xué)變身學(xué)霸”的計劃。

除了鋼琴考級、籃球夏令營、雙語戲劇營，這個暑假我的學(xué)習(xí)重點是數(shù)學(xué)。班里那些學(xué)霸已經(jīng)超前學(xué)初中的知識了，我不能落后。媽媽準(zhǔn)備親自上陣，讓我提前接觸五年級數(shù)學(xué)和一部分奧數(shù)專題，并把暑假計劃表拿給我看。

除了點頭，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的事情向來都是媽媽做主。我想學(xué)擊劍，媽媽說買行頭太麻煩，而且平常也沒法玩兒，不如學(xué)籃球；我想學(xué)小提琴，媽媽說弦樂上手太難，拉不好就跟鋸木頭一樣制造噪音，還是學(xué)鋼琴好，基礎(chǔ)打好了，學(xué)其他樂器都會很快；我想報名少年宮的小記者團，媽媽說男孩子嘛，還是學(xué)理工科出路廣，不如多花點時間在數(shù)學(xué)上……就連每天要穿什么衣服都是媽媽選好了擺在我的床頭，我想穿襯衫，她不讓，總說：“源源，穿襯衫活動不方便，還是穿T恤更自如?！敝劣诔?，那就更不能隨心所欲了，汽水不能喝，烤腸不能吃。媽媽的理由是：“源源，這些不健康，媽媽給你買的都是進口超市里最好的食材?！蔽业墓P袋也是媽媽幫我選的，我想買那個汽車造型帶翻蓋的，媽媽不同意。她給我挑了一個最簡單的牛仔布筆袋，說：“源源，文具太花哨，上課、寫作業(yè)的時候容易分心。”

每次我求助爸爸，想讓他站在我這邊時，他都會勸我：“源源，聽你媽的，你媽準(zhǔn)沒錯。”

唉，我在家里孤立無援。時間久了，我也懶得自己做決定，反正到最后都是媽媽說了算，何必費那個神呢？再說了，媽媽確實對我挺上心，盡心盡力輔導(dǎo)我功課，每到假期給我安排豐富的旅行，我的身體也被她養(yǎng)得棒棒的。學(xué)校為同學(xué)們安排口腔檢查，總有同學(xué)有蛀牙、咬合不齊等這樣那樣的問題。到我時，醫(yī)生會贊嘆：“哎呀，這么好的牙齒，真難得?！睓z查視力，好多同學(xué)都被醫(yī)生警告：“要注意用眼啊，要不然很快就近視了?！陛喌轿?，醫(yī)生笑瞇瞇地說：“很好，繼續(xù)保持哦。”媽媽確實有功勞，她每天都盯著我刷牙，讓我寫半個小時作業(yè)就去陽臺上望遠(yuǎn)，我也都乖乖照做。

“古思源，你就是個媽寶男！”

我的同學(xué)施林予第一個這么叫我。施林予是我們班的學(xué)霸，數(shù)學(xué)是他的強項，每學(xué)期年級里舉辦數(shù)學(xué)學(xué)科競賽，施林予都是唯一一個特等獎。每天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他都爭分奪秒地利用課間休息時間在學(xué)校完成。做完以后，交給數(shù)學(xué)老師，老師會給他一份“榮譽作業(yè)”——只有當(dāng)天在學(xué)校完成作業(yè)并全對的同學(xué)才能得到，是兩道需要動動腦筋的趣味數(shù)學(xué)題。施林予每次拿著榮譽作業(yè)回教室時都趾高氣揚，仿佛那是兩枚榮譽勛章。

有一次施林予做作業(yè)時卡殼了，他咬著自己的手指甲愁眉苦臉，正好我經(jīng)過，他拉住我，說：“古思源，你幫我一起想想怎么做。”

我看都沒看就拒絕了：“我媽媽說，課間不要寫作業(yè)，眼睛要放松，這樣才不會近視?！?/p>

大概很少有人會拒絕他，也有可能因為他已經(jīng)戴近視眼鏡了，被我戳到痛處，他惱了，大聲說：“古思源，你這是在找借口！你壓根兒就不會做，你就是個媽寶男！”

真是莫名其妙！他做不出題目朝我發(fā)什么火呀！我沒理他就走開了。結(jié)果好了，就因為我沒有反抗，施林予這么叫我，其他同學(xué)也都跟風(fēng)。

上體育課跑步前，我脫了衣服熱身，把全身關(guān)節(jié)活動開，張?zhí)砜匆娏?，問我：“古思源，你磨蹭什么呢？怎么還不去跑？”

“我媽媽說，不熱身就去跑，容易肌肉……”

“拉傷”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張?zhí)泶驍嗔耍骸肮潘荚?，你這個媽寶男?！?/p>

去食堂吃午飯，很多同學(xué)光吃肉，不吃蔬菜。他們把蔬菜撥到我碗里，說：“古思源，你是山羊嗎？這么愛吃草?！?/p>

我從餐盤里抬起頭：“我媽媽說，多吃蔬菜幫助消化。”

“古思源，你這個媽寶男，哈哈哈。”丁若鑫笑得齜牙咧嘴。

總之，只要我無意中提到“我媽媽說”，他們就會打斷我的話，嘲諷道：“古思源是媽寶，哦哦，古思源是媽寶！”

真煩人！很多次，我想鼓足勇氣上前制止他們，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們?nèi)硕鄤荼姡乙粡堊炜隙ㄕf不過他們。

既然不能改變他們，那能不能改變我自己呢？比如，不要總是“媽媽說”。怎么改變呢？那就少聽媽媽講話。媽媽想說話的時候又不能不讓她說，我只好把自己的耳朵捂起來。后來，我練就了一項本領(lǐng)，媽媽叮囑我時，我的耳朵自動屏蔽，腦子里開始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比如：人類以后在月球上如何生存？麻雀站在高壓電線上為什么不會觸電呢？我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媽媽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yuǎn)、模糊……

“源源，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媽媽一聲怒吼又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不知道她之前說了什么，沒法回應(yīng)，只好默不作聲回房間寫作業(yè)或者繼續(xù)扒飯。這時，媽媽總是用很憂傷的語調(diào)說：“源源，你是討厭媽媽了嗎？”

我搖搖頭。

媽媽就更憂傷了：“昨天出電梯的時候，對門那個男孩兒沖著他媽媽喊‘媽媽，我愛你！’喊得好大聲，樓道里的人都聽見了，我們都笑了。我好羨慕他的媽媽呀。源源，你從來都沒有那么主動、那么大聲地說過這句話?！?/p>

嗨，太肉麻了。我沒說這句話都已經(jīng)整天被同學(xué)們嘲笑成媽寶男了。要是再說這樣的話，被他們聽見后，得怎么嘲笑我呀？

真希望過了這個暑假，他們能轉(zhuǎn)轉(zhuǎn)性子，別再叫我“媽寶男”了。

對了，我的暑假計劃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全部打亂了。

是爺爺打來的，他說郊野公園要擴建，南楓鎮(zhèn)上的老房子很快要被征收，問爸爸要不要帶我回去看看。

南楓鎮(zhèn)是爸爸出生、長大的地方，他常常會在飯桌上聊起鎮(zhèn)上的某個伙伴、某片樹林、某座橋，那里有他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出生后，卻很少去南楓鎮(zhèn)，因為媽媽怕狗，可鎮(zhèn)上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那些狗在街上隨便走，沒人牽繩，媽媽到了那里寸步難行。

掛了電話后，爸爸和媽媽商量，這個暑假索性讓我去南楓鎮(zhèn)住一陣。學(xué)習(xí)是場馬拉松，不急于一時，但是老房子說拆就拆了，以后想去都去不成了。媽媽盤算了很久，最終答應(yīng)了，但前提是我得帶上數(shù)學(xué)思維訓(xùn)練的書，每日完成她給我布置的題。除了數(shù)學(xué)，英語閱讀、語文閱讀和運動都得嚴(yán)格按計劃執(zhí)行。

“源源，你覺得呢？”爸爸問。

“就這么定了吧，他肯定開心還來不及呢?！眿寢屘嫖一卮鹆恕?/p>

就這樣，暑假第一天，我被爸爸媽媽聯(lián)手“扔”到了一個我本該熟悉實則陌生的地方。

爸爸開車出小區(qū)的時候，正好遇到施林予和他爸爸。施林予背著網(wǎng)球拍準(zhǔn)備去上課，他爸爸和我爸爸聊了兩句，得知我要去南楓鎮(zhèn)，就關(guān)照我玩得開心。

施林予呢，沖我做了個鬼臉，說：“古思源，你去了爺爺家會不會想媽媽，會不會哭鼻子呀？”

我坐在后座，把車窗搖上，懶得理他。

我會哭鼻子嗎？我不知道，我對南楓鎮(zhèn)沒有太多期待，因為那是爸爸的故鄉(xiāng)?？蓻]想到我在那里結(jié)識了小黑皮，讓這個夏天變得無比豐滿而充盈。我甚至希望，這個夏天永遠(yuǎn)不要結(jié)束……

不打不相識

小黑皮，人如其名，他皮膚黝黑，頭發(fā)又黑又硬，粗眉大眼，嘴唇像被馬蜂蟄過一樣厚，長得不好看，脾氣也有點臭。他生在南楓鎮(zhèn)，長在南楓鎮(zhèn)，11年來從沒有離開過南楓鎮(zhèn)。他和奶奶一起生活，養(yǎng)了一條小黃狗，名叫阿黃。

說起我和小黑皮的初次見面，那真叫“不打不相識”。

爸爸的車在鄉(xiāng)道上好好地開著，就快開進鎮(zhèn)東面的停車場時，冷不丁竄出來一只小黃狗擋住了去路。爸爸一個急剎車，我一頭仰倒，手里的薯片撒了一身，可樂全潑在座位上。受了驚嚇的小黃狗“汪汪”大叫著跑開了。

一個穿著紅色背心的小男孩兒怒氣沖沖地過來拍打車窗：“怎么開的車？差點把我的阿黃撞死！”他正是小黑皮。

爸爸解開安全帶下車，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萬一阿黃有事，哼！”小黑皮揚起下巴，瞪大了眼珠，用力握緊了拳頭。

明明是他沒牽好自己的狗，不道歉也就算了，居然還這么兇！我對小黑皮的第一印象極差。爸爸居然還把我拽下車，介紹我們兩個認(rèn)識：“源源，這個小哥哥有一條威風(fēng)的小黃狗。你不是也一直想養(yǎng)狗嗎？”

哈，這條小狗看起來土里土氣、呆頭呆腦的，哪里威風(fēng)了？

“這是我兒子，他叫古思源，你呢？”爸爸彎下身，輕輕拉過小黑皮的手。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小黑皮像泥鰍一樣，哧溜一下甩開爸爸的手就滑走了。阿黃“汪汪”叫了兩聲，笨拙又吃力地在后面跟著。

我覺得小黑皮沒禮貌，爸爸倒不以為然地說：“源源，那男孩兒其實是害羞?！?/p>

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會面。不過，得虧有一座獨木橋，讓我們第二天有機會冰釋前嫌，還交上了朋友。

南楓鎮(zhèn)地處水鄉(xiāng)，一條清水河貫穿全鎮(zhèn)。鎮(zhèn)口和鎮(zhèn)尾都有一座石拱橋，哪怕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走起來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３耸皹?，沿途的河岸還有一些用木板條拼接起來的獨木橋，高低不平，沒有扶手，窄窄的，只容一個人通行。

我會游泳，蛙泳、仰泳、自由泳都會，在四年級的游泳考核中得了“優(yōu)”。可是當(dāng)我獨自站在獨木橋前，看著隨風(fēng)微顫的河面，心卻一陣怦怦亂跳，兩條腿有些發(fā)軟，媽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有一個小男孩兒在小區(qū)里遛兔子，兔子掉到河里了，他去撈，結(jié)果河里有電網(wǎng)，他被電死了?！薄坝幸粋€小女孩兒在小區(qū)里玩滑板車，整個人趴在車把手上，有一輛大卡車開進小區(qū)，司機沒看見小女孩兒，把她撞死了?！薄斑€有一個小男孩兒，不好好走路，總喜歡踩水坑，踩窨井蓋，有一天，他掉進窨井死掉了……”

媽媽經(jīng)常會拿網(wǎng)上看到的新聞教育我：“我們每個人跟死神之間只有一步之遙?！?/p>

我承認(rèn)，我害怕死神，所以我牢記在心。

“膽小鬼！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敢走！阿黃還能跑起來！”一個響亮的帶點嘲諷的聲音在河對岸響起。

是小黑皮。他站在河對岸，穿著藍色背心，阿黃也跟著“汪汪汪”地叫個不停。我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小黑皮噔噔噔走上橋，健步如飛地來到我身旁，不由分說拉起我的手上了橋。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一次比一次快。漸漸地，我松開了小黑皮的手。

“我不是膽小鬼，我只是想起媽媽說，對河流、高山要有敬畏之心?！?/p>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古思源啊古思源啊，你怎么還是改不了你的老毛病，媽媽說，媽媽說，你是想讓小黑皮也叫你“媽寶男”嗎？

本以為小黑皮會笑話我，但小黑皮沉默半晌，小聲說了句：“你媽媽說得對?！?/p>

這讓我頗感意外。

更意外的是，小黑皮接著問我：“你媽媽還說什么了？”

“我媽媽說希望我能健健康康活到100歲，為什么是100歲呢？因為考試滿分是100分，我考不到，但100是個好數(shù)字，我媽媽喜歡，我也喜歡?！蔽译S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上玩兒。

“我考過100分。”小黑皮笑了，黝黑的臉龐在汗水的浸潤下閃著光。

因為一起牽手走過獨木橋，我們的友誼迅速升溫。小黑皮帶著我去河岸邊摸螺螄，雖然小黑皮是主力，我不過是“打醬油”的，但摸回來的螺螄一人一半。我?guī)Щ丶易尃敔敱?，味道鮮美。就著一盤螺螄肉，我吃了滿滿兩碗米飯。

小黑皮家有一片桃園，比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還要大上一圈，園子里種滿了水蜜桃、油桃和黃桃。他奶奶一個人打理不過來，就雇了個工人，可工人最近請假回家照顧生病的老人。正是桃子上市的季節(jié)，那么多樹都結(jié)滿了果，要是不及時采摘，就爛在地里了。所以小黑皮和奶奶沒日沒夜地?fù)屖仗易?，我也去幫忙?/p>

我問小黑皮：“你爸媽呢？”他說他們?nèi)ゴ蚬ち?。我又問：“在哪座城市？”小黑皮不說話，手上的動作更麻利了。

工人回來以后，桃子搶收得差不多了，小黑皮又有空帶著我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我們?nèi)チ藨蚺_、老街、舊書店、雜貨店、健身中心，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個遍。我們一起吃冷飲，一起看連環(huán)畫，一起釣小龍蝦，還一起鉆進密林深處去撿松果。

那天走著走著，路過一家廢棄的廠房，鐵門上的鎖已經(jīng)生銹了，斑駁的墻上有幾個字——韻朵服裝加工廠。我喊小黑皮停下來看看，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家廠里面有個籃球場。要是能進去打場籃球就好了?？墒切『谄ゎ^也不抬，走得飛快。

“以后不要在小黑皮面前提這家服裝廠?！睜敔?shù)弥筇嵝盐?，“也不要在小黑皮面前聊爸爸媽媽?！睘槭裁茨?？我不理解，但也沒多問，只想著那可以聊什么呢？聊聊肚子里的笑話，聊聊南楓鎮(zhèn)的一草一木，還可以聊聊阿黃。

有一次，我問小黑皮：“你知道拉布拉多嗎？”

小黑皮搖搖頭。我告訴小黑皮，我阿姨家養(yǎng)過拉布拉多，這種狗智商可高了，有一次阿姨暈倒在沙發(fā)上，它馬上沖過來舔她的臉，擔(dān)心得原地轉(zhuǎn)圈，恨不得去撥120叫救護車。我問小黑皮：“阿黃會嗎？”

“我的阿黃是全世界最聰明的！”小黑皮昂起頭。

傻瓜都能看得出來，小黑皮和阿黃的感情有多好。所以，那天小黑皮哭喪著臉來找我，說阿黃丟了時，我能體會到小黑皮當(dāng)時的絕望。

阿黃丟了

“是奶奶把它弄丟的?！毙『谄ぴ捯怀隹冢蹨I就掉下來了。他覺得難為情，就把臉轉(zhuǎn)過去，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

奶奶不是不小心，她是故意把阿黃弄丟的。阿黃叼走了奶奶最喜歡的一雙涼鞋，是白色牛皮的，那是爺爺去世之前給奶奶買的最后一件禮物。奶奶拿它當(dāng)寶貝，平時舍不得穿。這天早上，市里來了一批客人參觀訪問南楓鎮(zhèn)。奶奶作為老人代表出來接待，特地穿上了那雙涼鞋，回家后她立刻洗干凈涼鞋并把它晾曬在門口的場院里?？墒钦{(diào)皮的阿黃叼起一只涼鞋轉(zhuǎn)身就跑，等它回來的時候，涼鞋早不見了蹤影。

奶奶很生氣，開始回想阿黃的種種不是——

爺爺生病的時候在家休息，阿黃卻總是汪汪亂叫，一點也不體諒人。

爺爺下床需要拐杖，阿黃卻把拐杖叼走了。

有一次，奶奶花了幾個小時給爺爺熬的湯，剛盛出來放在灶臺上，就被阿黃打翻了……

奶奶越想越來氣，就讓正巧路過的木匠邱叔叔把阿黃帶走了，說不想再見到它，把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

當(dāng)時小黑皮要是在家，就可以阻止這一切，可是偏偏小黑皮參加返校活動去了。

阿黃被裝進蛇皮袋里，蛇皮袋扎緊了，阿黃看不到外面。邱叔叔騎了半個小時的摩托車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才把它放出來。阿黃在蛇皮袋里叫了一路，一被放出來就拼命追著邱叔叔的摩托車，邊追邊叫，直到再也追不動。

邱叔叔回到鎮(zhèn)上告訴奶奶，他把事兒辦成了時，奶奶卻又敲著自己的腦袋說，年紀(jì)大犯糊涂了。她剛才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又想起了很多事兒——

爺爺身體好的時候，是阿黃每天陪他去集市上買菜。

小黑皮小的時候，她出去干農(nóng)活，把小黑皮交給阿黃照顧，一有陌生人靠近，阿黃都會大叫著把人趕跑。

爺爺?shù)脑岫Y上，阿黃兩眼淚汪汪的，蹲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奶奶懊惱不已，趕忙坐上邱叔叔的車，從丟下阿黃的地方開始找，把沿途都找了一遍也不見阿黃，最后只好放棄了。小黑皮從學(xué)?；貋?，奶奶說她會想辦法再去弄一條小黃狗來養(yǎng)，保準(zhǔn)和阿黃長得一模一樣。

小黑皮一聽，氣得大喊大叫：“怎么能一樣呢？這世上哪兒有一模一樣的兩條狗？就算長得一樣，脾氣還不一樣呢！”

奶奶被小黑皮這么一鬧，也哭了，她說：“你是打算為了一條狗跟奶奶過不去了嗎？”

兩個人在家里這么一吵，驚動了左鄰右舍。阿婆也好，阿公也好，他們都勸小黑皮不要跟奶奶慪氣，奶奶年紀(jì)大了，心臟不好。

那么多人都在數(shù)落小黑皮不懂事，小黑皮說不過他們，只好一路哭著跑了出來。

“如果是拉布拉多，也許就能自己跑回來了?！蔽覇栃『谄?，“那你打算怎么辦？”

“只要不是被狗販子抓了去就好?！毙『谄こ橐?，“我得去找它?！?/p>

“阿黃肯定是迷路了，它這么聰明，狗販子抓不著它。小黑皮，我陪你一起去找！”我換上球鞋就拉著小黑皮出了門。

鎮(zhèn)上很安靜，這天市里的越劇團送戲下鄉(xiāng)，幾乎全鎮(zhèn)的人都去鎮(zhèn)活動中心看戲了。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幾只貓和狗蹲在樹陰下打盹。

奶奶說，邱叔叔當(dāng)時是沿著杉林公路一直騎，往葵花鎮(zhèn)的方向去了。

于是，我跟小黑皮一起去往葵花鎮(zhèn)。

路兩旁是野花野草，我好奇地打量著。而小黑皮的心思全在路邊的樹叢里、稻田里，一有風(fēng)吹草動他就跑過去細(xì)細(xì)瞧，阿黃是不是躲在那里。一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狗吠聲，他就抑制不住激動噔噔噔跑去，可是湊近了一看，都是別人家的狗，他又一臉失落地退回來。

“小黑皮，你的同學(xué)都叫你小黑皮，你不生氣嗎？”我沒話找話。

他搖搖頭：“我長得黑，叫就叫唄。”

“可是我不喜歡同學(xué)給我起的外號?！蔽覈@了口氣。

“他們叫你古里古怪還是稀奇古怪？”小黑皮問。

“他們叫我媽寶男。我討厭這個外號，這是嘲諷，意思是說我膽小，沒有主見，什么都聽媽媽的?！币幌肫鹚麄兡歉蹦?，我就來氣。

“那你就抗議，不許他們這么叫。”小黑皮說。

怎么抗議才管用呢？小黑皮說，過獨木橋他可以牽著我走，但是抗議……他沒見過我的同學(xué)，不知道具體該用哪一招，我得自己想辦法。當(dāng)然了，暫時不用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找到阿黃。

夏天的鄉(xiāng)村是這樣寧靜，又是那樣的寬廣，我漸漸覺得小腿酸脹，嘴唇干澀，后背一直在冒汗。小黑皮卻說，離葵花鎮(zhèn)還遠(yuǎn)著呢。

“小黑皮，先找戶人家討口水喝吧，要不然我們很快就被曬成‘人干’了。”我提議。

“那好吧，喝完趕緊繼續(xù)找。”小黑皮抹了一把汗。

我看了看遠(yuǎn)處裊裊的炊煙，根據(jù)風(fēng)向，判斷了炊煙的位置，帶著他一路找過去。最后找到一戶人家，門前屋檐下坐著一個老奶奶，正費勁地剝著曬干的玉米粒。

我沖上前問老奶奶討了兩碗涼白開，“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老奶奶見我們一碗不過癮，又給我們倒了一碗，還問我們到向陽鎮(zhèn)干嗎來了，是不是找人。小黑皮和我一聽“向陽鎮(zhèn)”三個字臉色大變。

“葵花鎮(zhèn)和向陽鎮(zhèn)不在一個方向，從這里走到葵花鎮(zhèn)少說還有一個小時。天黑了，沒有路燈，你們還是別去了，往回走吧?！崩夏棠虅裎覀?。

我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腦袋暈暈乎乎的向后躺去……

表 白

后來發(fā)生的事我記得不那么真切了，因為我又累又困，好像是老奶奶讓自己的兒子開著拖拉機把我們送回了南楓鎮(zhèn)，而我在拖拉機上睡著了，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

那是夢嗎？

睜開眼，我看到了全鎮(zhèn)的人。他們驚呼：“哎呀，總算回來了，這兩個小鬼是在泥地里打滾了嗎？都臟成什么樣了。”

那是夢嗎？

睜開眼，我看到小黑皮和阿黃抱在一起了。阿黃才是在泥地里打過滾呢，渾身臟得不成樣子，變成了一只小灰狗。

那是夢嗎？

我聽到鎮(zhèn)上的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阿黃真不容易啊，從那么遠(yuǎn)的葵花鎮(zhèn)一路找回來，居然沒有迷路。”

“一路跟野狗打過架了吧，看它身上的傷?！?/p>

“這回可不能再把它弄丟了，這只狗通人性啊?！?/p>

“這孩子可憐，自己被父母遺棄，舍不得自己的狗也被遺棄啊。”

我聽得不真切，看得也不真切，似乎看見小黑皮哭了，嗚嗚地哭，在場那么多人他也不害羞，沒有背過身，就在那兒摟著阿黃一直哭啊哭……

我徹底醒了以后突然想起了一個地方，我跑去問爺爺：“韻朵服裝廠和小黑皮有關(guān)嗎？”

爺爺告訴我，小黑皮的爸爸媽媽以前在韻朵服裝廠上班。

“那服裝廠倒閉以后，他爸爸媽媽去哪里了呢？”我好奇。

爺爺說：“小黑皮的爸爸媽媽那會兒年輕，不過二十歲，來廠里打工，認(rèn)識沒多久就租了奶奶的房子結(jié)婚，又生下了小黑皮。爺爺奶奶沒有自己的孩子，就把小黑皮當(dāng)親孫子看待。廠子倒閉以后，沒了收入，小黑皮的爸媽整天在家吵架。有一天，他爸爸說要出去打工，可是過了大半年都沒有回來，電話也不打一個。他媽媽把小黑皮留給奶奶，說要去找小黑皮的爸爸，找到了就回來把小黑皮接走?！?/p>

“后來呢？”我急切地問，“找到了嗎？”

爺爺嘆了口氣：“八年了，他們?nèi)藳]回來，消息也沒有……”

我的胸膛好像被臺風(fēng)吹過的清水河，嘩嘩的，有各種各樣的聲響。

我用電話手表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媽媽，我愛你！你告訴爸爸，我也很愛他。”

“喲，源源，你今天是怎么了？你這表白也太突然了！以前用各種好吃的誘惑，你都不肯說?！眿寢尦粤艘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沒有，突然想起來了，就跟你們說一聲。好了，我去吃飯了?！闭f完我把電話掛了。

如果施林予聽見了，肯定又要嘲笑：“古思源，你真是個媽寶男。”

哈，就算讓他聽見了我也不怕！我愛媽媽，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愛我的媽媽，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rèn)的？他難道不愛自己的媽媽嗎？

我為什么要因為他們的嘲笑而故意疏遠(yuǎn)媽媽呢？媽媽下班早接我放學(xué)時，要幫我背書包，說書包把我的背壓駝了。我居然冷臉拽緊了書包帶，說了句：“我自己可以背！”媽媽要挽著我的胳膊過馬路，我居然用力甩開她的手，一個人往前走，媽媽差點都哭了。我是那樣害怕同學(xué)們看見我和媽媽親親熱熱地走在一起，害怕他們轉(zhuǎn)頭又嘲笑我：“古思源還是媽媽的小寶寶，古思源永遠(yuǎn)長不大?！?/p>

我每天得到的關(guān)愛是小黑皮渴望多年都得不到的，我為何因為在意別人的目光而嫌棄？

爺爺晚飯還沒有做好，我又跑去了小黑皮家，他正在幫奶奶剝毛豆。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起身過來，我伸出手，環(huán)住他的肩。

“你干嗎？”小黑皮把我推開，“有事嗎？TiKuYKh00MuBkxzyouQCeA==”

“沒事，就是想抱抱你?！?/p>

我說完就跑了，留下小黑皮在我身后嘟囔：“奇奇怪怪?！?/p>

好像是有點奇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這在以前的我看來，是多難為情的事！我要是在學(xué)校里安慰一個男生時抱抱他，同學(xué)肯定又會笑我說：“怎么像個女生。”可是，男生就一定要隱藏自己的情感嗎？男生就不可以有柔軟的時候嗎？我們?yōu)槭裁匆鈸肀?、曲解善意呢？今天，我就是這么做了！就是施林予他們在，我也要當(dāng)著他們的面抱一抱小黑皮，他們要嘲笑，隨便他們！

我一路跑回家，風(fēng)把我的汗衫吹得鼓起來了，像一只大氣球……

永不落幕

原本覺得漫長的暑假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吃著爺爺給我做的糖拌番茄和酸黃瓜，等爸爸來接我。

爺爺說：“明年這個時候，房子就沒啦，這塊地就變成郊野公園的一部分了?！毙『谄ぷ蛱彀参课?，他家正好在河的對岸，不會被拆，我明年還可以來南楓鎮(zhèn)玩兒。但愿吧。

爸爸來了，拿上了他最滿意的相機，機身很重，鏡頭也很長。爸爸一來就拿著相機繞著老房子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好幾圈，又把整個南楓鎮(zhèn)轉(zhuǎn)了個遍，拍了個遍。

我拉著爸爸去走了一趟獨木橋，我炫耀似的跑起來，木條板“咯吱咯吱”響。

爸爸看呆了，說：“源源，你等一下再走一遍，爸爸拍段視頻給你媽媽看?！?/p>

說是一遍，可是爸爸足足讓我走了五六回，一會兒說“后面有個人闖進鏡頭了”，一會兒說“我剛才手抖了一下，沒拍好”，一會兒又說“我沒拍全，漏了前面一段”。

小黑皮在河對岸，我快速地走過獨木橋，來到小黑皮身邊。爸爸呢，就像一只企鵝，笨手笨腳、搖搖擺擺地越過獨木橋跟了過來——因為擔(dān)心相機掉河里，他走不快。好不容易來到對岸，他舉起相機說要給我和小黑皮拍合影。小黑皮不喜歡拍照，拉著我的手就跑了。

我們跑啊跑，一路穿過林子，來到了鎮(zhèn)南邊小林叔叔家。

小林叔叔正在用自動裝置水管給院子里的樹灑水散熱。水管從清水河里抽水，出水處接著一個大蓮蓬頭，我拉著小黑皮站到了蓮蓬頭下，閉上眼睛，任由溫?zé)岬乃±飮W啦把我渾身上下澆了個透。

過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看見小黑皮把背心脫了，站在蓮蓬頭下笑呵呵地看著我說：“我奶奶說，用清水河的水洗過澡，就是清水河的孩子了。古思源，你現(xiàn)在和我一樣了。”

“我和你不一樣，我比你白?！蔽衣冻龆瞧そo他看。

小黑皮笑了，半口牙齒都露了出來。他的牙齒比我的肚皮還白。

我們兩個落湯雞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問小黑皮：“你原諒奶奶了嗎？”

他停下腳步，很認(rèn)真地回答我：“我從來都不恨奶奶，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很辛苦。而且，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糊涂。阿黃回來后，我跟奶奶道歉了，我那天不該那么大聲地對她吼?！?/p>

“你會道歉？”我大吃一驚，“小黑皮，我以為你是那種死不認(rèn)錯的人！”

“古思源，我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小黑皮被我這么一說，有些難為情。他轉(zhuǎn)而又問我，“你想好怎么向你的同學(xué)抗議了嗎？”

我點點頭。我想好了，怕自己會忘，還寫了張小紙條，大概內(nèi)容我記得，我背給小黑皮聽，讓他幫我參考一下，還有哪里可以修改——“如果聽媽媽的話就是媽寶男的話，那全班同學(xué)有哪個不是呢？張?zhí)砻刻於及颜n外習(xí)題集帶到學(xué)校里做，他媽媽要求的；丁若鑫幾乎不玩電子游戲，他媽媽非常緊張他的視力；就連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每天搗蛋鬧事的陳一安，放學(xué)后能不能在小區(qū)花園里玩一會兒都得打電話向媽媽申請呢。還有施林予，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怕狗，每次出門看到狗，都嚇得躲到媽媽身后。你們一個個都不比我強，憑什么嘲笑我？就因為我脾氣好，不會反抗，不會翻臉嗎？”

“行，到時候背得熟一點，不要看紙條，這樣才有氣勢?！毙『谄そo我提了點建議，又看著我的臉，搓了搓手說，“古思源，我覺得你很好，你很勇敢。一個人在南楓鎮(zhèn)過暑假，沒有哭鼻子，你也很聰明，懂得很多知識，你還會安慰人?！?/p>

啊，小黑皮居然這么會表揚人！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判若兩人！

也許，就像媽媽說的，每個人都是立體的，有很多側(cè)面。我們評價一個人，要盡量看全面，摒除偏見，不要狹隘。

也許，施林予他們叫我媽寶男，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確實還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xué)了，我馬上就是一名五年級的學(xué)生了，班上的同學(xué)沒準(zhǔn)兒提前學(xué)了很多新知識，會做更多難題，和他們比起來，我進步不大。但是經(jīng)歷了這個暑假，我相信自己也在慢慢成長，等開學(xué)了，我寫作業(yè)的速度能快一點兒，不要讓媽媽催；書包能理得整齊一點兒，不需要媽媽幫忙；早上定好鬧鐘按時起床，不要等媽媽來喊我。我還想跟媽媽商量一下，能不能讓我試試練習(xí)小提琴，小記者團我也想去面試，我想借著采訪的機會去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

盡管我愛媽媽，但有些事情，我想嘗試著自己做主。因為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他們的庇護，獨自行走于世界。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有智慧、有勇氣，也有愛心和善意的男子漢。

“古思源，我們比誰跑得快！”小黑皮突然提議和我賽跑。

我和小黑皮撒開腳丫子跑了起來。白天的炙熱消失了，陣陣晚風(fēng)吹來，舒爽極了。我張開懷抱，擁抱這夾帶著樹木、野花、稻田的香氣，以及來自田野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