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評 “一切從未消散”

◎崔昕平，太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xué)委員會委員，山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太原市宣傳文化名家“崔昕平兒童文學(xué)名家工作室”領(lǐng)銜人。著有《中國童書出版紀(jì)事》《兒童文學(xué)批評現(xiàn)場》等多部作品。

如果“童話散文”這一兒童文學(xué)文體稱謂可以站得住腳——盡管童話以“幻想”為內(nèi)核，散文以主體“真實”為基底，那么，周曉楓的《稻、草和人》無疑是一篇致敬葉圣陶童話名篇《稻草人》的、精妙的童話散文。

葉圣陶1922年創(chuàng)作童話《稻草人》，被視為中國文人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童話的開端，百余年間擁有了無數(shù)兒童讀者。那是一個悲傷的童話，稻草人看盡了人間的悲苦，心力交瘁地跌倒在稻田里。周曉楓筆下的《稻、草和人》中，稻草人再次成為一名人類世界的旁觀者，目睹人間悲喜。這一次，稻草人是有名字的，它叫“褐布”，誕生在一個叫“九月”的男孩兒家里。褐布的使命也有了不同，“它希望守護的不是稻也不是草，而是人”。這個人，便是九月。

周曉楓以精妙、斑斕的幻想，描述了一個細(xì)膩而溫情的童話故事。褐布比九月出生得晚，它是爸爸媽媽送給九月的生日禮物，但它很快就比九月大了，因為有句老話是這樣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個理由著實讓人驚艷，作家的奇思妙想與稻草的“物性”巧妙呼應(yīng)了。貼著物性去寫，是好童話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作家緊緊圍繞稻草人的物性賦予褐布言行思想，比如寫到九月?lián)肀Я撕植紩r，褐布不能像九月那樣回應(yīng)，但它有它的姿態(tài)，它大大張開手臂，“像是一個不能進(jìn)行下去的擁抱，其實是一個可以永遠(yuǎn)等待的擁抱”。這里貼合著稻草人的物性，植入了更豐富的遐想與情感。

作品的開篇，是一派歲月靜好。作家傾注了對兒童的贊美、對人類世界家庭溫情的贊美。周曉楓寫九月，就像葉圣陶寫于《稻草人》之前的第一篇童話《小白船》 （1921年）一樣，對兒童給予了唯美的描繪，她筆下的九月好看、懂事、愛讀書，哪哪都好。作家也生動描繪了一個充滿愛的家庭，媽媽會時不時“胡?！本旁碌陌l(fā)旋兒，會“像只老貓那樣”用額頭碰兒子的腦門，真是寫母愛的妙筆。九月呢，他接收到父母的愛，也體恤父母，懂得感恩，他想要的生日禮物，僅僅是爸爸媽媽親手為他編的稻草人。

“九月”之名，麥穗飽滿的麥田，溫暖的媽媽，跑運輸很穩(wěn)很威風(fēng)的爸爸，一切蘊蓄著希望與美好。但作家會在每個段落的尾聲處，用省略號引出一句令人忐忑的句子，“……那時候，稻子還是稻子，褐布還不是褐布?！薄啊菚r候，九月還不知道陪伴是多么重要、多么珍貴?！泵恳粋€段落，都預(yù)示著陡轉(zhuǎn)的情節(jié)，就像葉圣陶從《小白船》到《稻草人》的轉(zhuǎn)變，他不寫“一條小溪是各種可愛的東西的家”這樣唯美的童話了，而是風(fēng)格轉(zhuǎn)向，直面現(xiàn)實，因為“兒童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們需要知道人間社會的現(xiàn)狀”（鄭振鐸語）。

是啊，童年不只有美好。這個《稻，草和人》的故事，仍是要將現(xiàn)實世界的悲哀展示給兒童。作家寫慘烈的地震，又以“不僅”欲言又止，回避了過于慘烈的現(xiàn)實。飛來橫禍奪走了九月的爸爸媽媽，奪走了屬于九月所有的愛、幸福與希望。對孤兒九月，作家寫得入心入骨。原來的九月并不知道什么叫悲傷，現(xiàn)在他知道了，并被巨大的悲傷、被不幸的命運吞噬。褐布呢，也像《稻草人》的故事中的稻草人一樣，想幫助九月卻又動彈不得。稻草人褐布倒下了，但它是幸運的：九月記掛著它，救了它，讓它重新站了起來。九月和褐布的手觸握在一起，經(jīng)歷災(zāi)難的他們相互溫暖，像重逢，也像重生。

這顯然是一個溫情而美好的童話，同時，這又是一篇“有我”的、深邃的散文，灌注著作家本人真摯的生命感悟。作家在童話中多次離開故事主干，大筆寫景，如描寫西風(fēng)吹動樹葉，描寫九月和褐布仰望浩瀚星空，酣暢的句子比比皆是，寫出了遼遠(yuǎn)、廓大、恒常的自然之美。作家還帶著讀者跳出故事，與作家的思想對話，探討“回憶”“生命”與“未來”。作家寫九月從褐布的堅韌中汲取成長的力量，“背起自己的童年”重新出發(fā)，寫褐布目送著九月倔強又堅強的背影，感激孩子給它新生和更豐富的情感體驗，悅納了自己“擁有并佇守回憶，佇守這個余暖尚在的村莊”。如此詩意并富有哲理的句子，同樣比比皆是。

無疑，作家從《稻草人》中汲取了靈感，寫出新的屬于稻草和人的故事?！兜静萑恕穼懗隽嗣鎸ζD難時世的無力，《稻、草和人》則寫出了迎接明天的力量。褐布和九月相互給予、彼此治愈，“褐布并不畏懼什么，哪怕死去，不過是進(jìn)入更大的循環(huán)”，“如同一場嶄新而盛大的遷徙”，“一切從未消散”——是的，一切從未消散，好的文學(xué)作品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