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之前,他跟村里任何一個小男娃都沒有區(qū)別。他們一群一伙,蹲在土里彈蛋兒,和尿泥,拿枝條不停抽打黃土,摳開蟻窩讓無辜的螞蟻到處亂竄,或者用谷秸棉芯做個手槍模型,小心翼翼端在手里,覷著一只眼,對著目標,嘴里還不停地“啪啪啪”。更多時候,他們像旋風一樣穿過暖村的村巷,刮到飼養(yǎng)處的柰子樹上,又刮向村口的閣洞下比誰跳得高。這股風也會刮到場院,效仿開小差的谷秸,在地上畫一個圈,伸開雙臂開始旋轉(zhuǎn),張著嘴,露出粉紅的喉嚨,大叫,大笑,或者大罵,暈頭轉(zhuǎn)向中跌倒。冬天,一場雪后,他們搖身變成了西北風的同僚,在溫河冰面上不停奔跑,被慣性推著向前滑去,感受飛翔的速度和愜意。那時,他跟每個男娃子一樣,棉襖袖子上布滿擦過鼻涕的痕跡,油亮挺括的袖口中露出一截皴裂的黑紅手臂。而唯一的區(qū)別在秋天,當男娃們把落葉一把一把地拋向天空時,他變成一塊安靜的石頭,長時間抬著頭,注視那些在空中飄落的樹葉,試圖通過意念中的咒語,將這些葉子固定于某個瞬間。
春天,溫河遲緩的水流一夜之間變得清澈湍急,不幾日,老柳枝上露出星星點點的嫩芽。作為風,男娃子們早已提前掌握了這一秘密訊息,撂下碗就奔向河邊。老柳虬結(jié)的根一半裸在外面,一半斜插在土崖上,整個樹身仿佛經(jīng)受著某種壓制,不得不痛苦地探向河面。雖然曾被大人們耳提面命,告誡此處危險,不得隨便攀爬這株老柳,但油嫩嫩的枝條就像一只只明亮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召喚著他們。好勝心戰(zhàn)勝了一切,他們選出身手最敏捷的小海,七手八腳扶著他爬上河邊避雨房的房頂,用急切的催促聲,用期盼的眼神,看著他手腳并用爬上了樹。仿佛柳樹抖了抖身子,一些細枝條便從樹間落下來,有的直接掉到河里,有的掉到下面男娃們的手里。那時,他就站在小孩中央,仰著頭,看著樹上小海靈巧的身體,在長長短短的樹枝間騰挪。
不用多久,整個暖村的上空都被柳笛聲霸占了,飛來飛去的麻雀消隱不見,那些喜歡蹲在墻頭的喜鵲也躲起來了。那幾天,連我們這些剛被大人允準單獨出門的小女娃,都開始掌握了在各種不同聲線中分辨他們唇間柳笛形狀的能力,如果聲音急促而低沉,柳笛定然粗而短,相反尖銳而悠長的那只柳笛,多半細而長,最好聽的柳笛聲,來自樹枝中上段的那個部位,柳管不長不短,勻稱而柔軟。柳笛從早到晚地吹著,逐漸覆蓋了村莊原本的聲音,即便最沙啞最低沉的柳笛聲,也能蓋過母親們喊吃飯的聲音,蓋過父親們責罵牲口的聲音,更是將雞叫和犬吠拿捏得死死的。當磨面房驚天動地的機器開始轟鳴,一管尖銳的柳笛聲也能將震耳欲聾的幕布撕破,露出一個布滿齒痕的空洞。
我跟伙伴禾苗手拉手站在那里,目光中飽含羨慕,看著那些男娃唇間的柳笛漸漸濕潤,漸漸變軟,漸漸啞掉。那時,他們的手里,包括上衣口袋,都藏著幾支吹壞的,或者尚未做好的柳笛。柳笛吹一段時間后,柳管就會裂開,裂縫如果太長,柳笛就廢了,但如果是短裂縫,只需用小刀切掉,重新將入唇部分的外層用指甲刮出一截白中泛綠的哨片,門牙輕輕咬幾下,再去吹,它便又是一支完美的柳笛??墒?,即使是同一支柳管,新柳笛的聲音卻再也無法跟舊柳笛的聲音同頻同聲,似乎經(jīng)過修繕的柳笛,是死去之后的重生。他們最終會將重生兩次乃至三次之后徹底死亡的柳笛胡亂地扔到土里,那截泛著水汽、破損的柳笛,依然對我有強烈的吸引。
他也有一支柳笛在唇間,但顯然沒有其他人吹得輕松,他鼓起的雙頰,通紅的臉,還有額頭的汗水,柳笛中斷續(xù)的、沉悶的、不安的聲音,以及被留在原地的孤單,讓他看起來狼狽極了。盡管如此,禾苗還是跑了過去,拉了拉他的衣襟,以無比渴望的聲音說:“哥哥,我也想要一支柳笛。”七歲的他正將身體中的全部力量聚集在口唇,笨拙地對付那支柳笛。而妹妹的手,就像拉開了他的氣囊開關(guān),他一下子就泄氣了,先是鼓著的雙頰癟下來,之后是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汗水凝固在額頭?!靶¢|女們都不吹的?!边@是他的托詞。但這托詞就像風里的塵粒,沒有多久,就被妹妹禾苗的軟磨硬泡吹沒了。禾苗拉著我,轉(zhuǎn)身向閣洞跑去,他已經(jīng)進入閣洞。我們穿過閣洞下坡,拐彎,遠遠看見,小河口的老柳樹上,他就像長在上面的一根長枝,隨風向我們搖擺,招手,呼喚。
多年后的今天,我還在納悶,是為了滿足妹妹禾苗的愿望,他才在無人相助的情況下,勇敢爬上河邊的老柳樹,并陰差陽錯地推開自己作為演奏者身份的門扉?還是一切都是某種不可逆的安排,必須得是那一天,那個下午,那一刻,由妹妹來按動他生命某部分的啟動開關(guān)?時過境遷,我再也沒有得到答案的可能。但不可否認,當他從樹上小心地爬下來,又從避雨房的房頂處溜到一塊不規(guī)則的石頭上,而沒有如我們擔心的那樣掉到溫河里的時候,他已不是剛才上樹的那個男娃子了。當時我們并未覺察,因為表面上看起來,一切都保持原樣,他撿起那根柳樹枝,就像撿起了自己。我們回到禾苗家,看他將枝條上剛剛冒出來的小嫩葉摘去,輕輕揉搓著枝條,然后用剪刀將樹枝剪成幾段。第一個柳笛他做壞了,在把里面黃黃的樹芯抽出來的時候,嫩綠的樹皮被劃了兩個口子。下一個他就小心多了,適時加長了揉搓時間,在確保樹芯跟樹皮之間毫無粘連的時候,再小心將它抽出來。抽出來的柳笛放在盛了涼水的碗里,浸泡了好久,才將其中一支拿出來,用指甲在頂端刮出一道淺淺的哨片,然后放在嘴唇間。
并沒有清脆嘹亮的笛聲響起,只有噗噗的吹氣聲,好像他胸腔里的氣,變成了一股風,被他用力吹出來,但沒有任何聲響。于是,他用牙齒嚼嚼“哨片”,再放到唇里吹,如此反復幾次,哨片被他嚼爛了,不得不用剪刀將哨片剪去,再刮出一個新的哨片,如此幾次,那支柳笛變成短短一截,根本無法承受聲音的重量,從他的唇間箭矢一般射出去。直到第三支柳笛,他才吹響它。那一刻,禾苗高興得從地上蹦了起來。
我也沾了禾苗的光,口唇間第一次感受到一支柳笛的存在,口腔里又澀又苦。但我們只能像其他小孩那樣,吹響它,嗚嗚聲,或者嗯嗯聲,而不是像他那樣,突然掌握通向未知領(lǐng)域的竅門,將柳笛吹出完全不同的聲音。那個下午過后,他像一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突然就變得技藝超群,高大而威嚴,收獲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有時他就站在他們中間,嘴唇里甚至看不見柳笛,但那種忽而高過云層,忽而跌落懸崖,忽收忽放,忽喜忽悲的嗶嗶聲,會從他的身體里傳出來,讓眾人目瞪口呆,直到他張開嘴,舌尖上躺著一支筷子頭粗細,短短的柳笛。
那是一個屬于他的春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嶺,我們只是柳笛的初級吹奏者,而他已掌握柳笛吹奏的中級技能。有一次,他的笛聲吸引了月亮大爺。那段時間村里的大人們正沒日沒夜在地里勞作,趕著牛耙地,扛著坷垃錘用力敲碎那些堅硬的土坷垃,為即將來臨的播種日做著準備,除去不出門的老人,村里只有飼養(yǎng)處喂牲口的月亮大爺最閑在。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個大人面前施展他的技藝,那應該是柳枝最好的部分做成的柳笛,他通過輕重不一,長短不同的吹氣,讓那支柳笛之中,布滿溫和的、婉轉(zhuǎn)的、急促的、悠長起伏的聲音,漸漸地,我們面前出現(xiàn)炎夏的畫面:蒼蠅到處飛舞,惹得一個嬰兒號啕不止,后來,嬰兒的哭聲漸漸止住,應該是被抱在懷里。窗外,一只麻雀嘰嘰嘰嘰地叫,樹下,一個被責罵的女娃正嚶嚶嗡嗡地哭,豬在圈里吭哧吭哧地吃食,一只小狗發(fā)出嗚嗚聲,羊羔咩咩地叫起來,公雞開始打鳴,圈里的騾子也嗯啊嗯啊個不停,突然從街門外傳來咳嗽聲……月亮大爺剛開始還在一口接一口地吃煙,后來,煙袋鍋離開了嘴唇,嘴大張著,兩個金牙就像把門的哨兵,也從他嘴里探出頭來,一直到吹奏者停止了吹奏。好半晌月亮大爺才想起手里的煙袋時,煙袋鍋里的煙絲已變成灰,他將煙袋鍋翻過來,在石頭上磕幾下:“這娃子日能,把這玩意兒吹得趕上早年的口戲了?!?/p>
“口戲是什么???”
喜歡叨古話的月亮大爺?shù)脑捪蛔颖愦蜷_了。他說古時候啊,有會口戲之人,口戲口戲,就是用嘴來演戲,怎么演呢,既不用定臉子,也不用穿戲袍,全憑一張嘴,就能讓人們聽出風云變色,萬馬奔騰。聽戲的人,要坐到屏風后面。這種口戲,多在茶館酒肆,邊喝茶邊聽口戲,想當年那可是人們最大的享受啊。我這古話,也是聽我奶奶叨的。我們哄的一下笑成一團,月亮大爺?shù)哪棠蹋堑糜卸嗬习?。你們不要笑,再老的人,也是有來處的,爹媽祖宗就是每個人的來處。話說我爺爺當年在京城一家裁縫店當伙計,有一回跟著東家去了一個茶館,就見識了一回口戲。其實,你們的爹媽都會口戲呢。他笑瞇瞇地盯著我們看了一圈,見我們納悶,便噘起嘴,吁吁地吹起來,這不就是口哨聲嗎?嬰孩半夜從被子里抱出來,迷迷糊糊蹬腿抵抗,那時媽媽們的嘴唇就會噘起,吁吁地吹起來,嬰孩就乖乖地尿了。我們又是一陣大笑。這口哨,是最粗淺的口戲,好的口戲,是學什么像什么,難辨真假。我爺爺當時不過十五六歲,他站在東家身后,猛聽到馬蹄聲響,剛開始是一匹馬,漸漸就是兩匹,后來就多了,分不清幾匹馬,戰(zhàn)鼓擂響,人喊馬嘶,金戈相擊,一場聲勢浩大的戰(zhàn)勢嚇得我爺爺臉色蒼白。半個時辰之后,一聲脆響,口戲結(jié)束,人們面前的屏風被收起來,但見臺上還是一個人,而這么混亂的聲音,無疑都是他那張嘴的杰作。說著月亮大爺?shù)哪抗舛⒆『堂缙邭q的哥哥:“這小子能用小小柳笛學出這么多聲音,倒是有點能耐了?!?/p>
月亮大爺?shù)脑?,似乎點醒了他,他對吹奏之事愈發(fā)上心。柳樹是春天長得最快的樹,沒過幾天,河邊柳枝就粗壯硬朗起來,一場雨后,柳葉全部冒出來,村里房前屋后的柳樹也在一夜之間變得茂盛。那段時間,他試著用楊樹枝做笛子,吹出同樣千奇百怪的聲線。但隨著樹木逐日森郁,再沒有一根嫩枝提供給他,他不得不放棄用樹枝做笛子的打算,而轉(zhuǎn)身對所有管狀物產(chǎn)生了興趣,看到種在院子里的小蔥,他摘下一根蔥葉,不久也有了聲音,但似乎蔥葉吹幾下就失去水分,變得軟塌塌的,根本無法達到他預想的效果。后來他喜歡爬到樹上摘闊大的樹葉,楊樹葉,柳樹葉,榆樹葉,柰子樹葉,桑葉,每片葉子都要放在唇間試試,臭椿樹的葉子終于被吹出了響聲,并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嘗試,兩片橢圓形的椿樹葉在他唇間,發(fā)出了比柳笛相似好幾倍的鳥鳴,乃至在黃昏時分,招來了許多麻雀和火燕,它們停在禾苗家門前的蘋果樹上。那時,村莊正緩慢地被黑暗吞噬,禾苗哥哥的臉龐在朦朧的暗色中褪去白日里的黝黑,呈現(xiàn)出一種幽暗的光澤??床灰姛o數(shù)鳥雀從他唇間飛出來,但真的有無數(shù)只鳥,啾啾著,撲棱著翅膀,在傍晚的空中橫沖直撞。
那幾年,所有綠色的帶著水分的葉子,都成為他的演奏工具,樹葉,莊稼的葉子,甚至河邊的草葉。他和葉子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只要找到彼此,便會合力出聲。他的吹奏水平日漸嫻熟后,當初的鳥鳴,嬰兒的哭聲,和大人們的咳嗽聲漸漸變成了婉轉(zhuǎn)的音樂,剛開始能斷斷續(xù)續(xù)吹奏《東方紅》,到后來能將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吹得悠揚動聽。
當莊稼成熟,萬物褪去了綠色,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秸稈。禾苗跟我說,她哥哥要制作一支笛子。將秸稈里面的棉棉一點一點用小刀摳出來,是件不容易的事,他的工具從小刀,到小剪刀,后來又從媽媽的針線笸籮里找到了針錐子,但長度依然不夠,他不得不去小海家,向在鐵廠上班的小海爹借來一把長長的改錐。但即便工具趁手了,技藝還不熟練,大約一個星期以后,他才成功得到一截挖空了內(nèi)芯的完整秸稈。他將小火柱在火里燒紅,然后小心地將火柱頭在秸稈的一邊燙出兩個孔,之后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鐵皮,插在秸稈的頂端,放入唇間。那是一種又悶又細又低的聲音,他通過用手指按壓那兩個孔,試圖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但顯然秸稈并非最好的樂器。
城里來的男娃,穿著白色的球鞋,戴著電影里特務們的灰色鴨舌帽出現(xiàn)在我們中間。手里拿著一個扁長的金屬物件,他炫耀似的將它橫放在唇里。于是我們的耳朵里傳來從未聽見過的聲音,仿佛河流奔騰,又像是眾鳥齊鳴。他說,這叫口琴,于是,口琴從他嘴唇快速一抹,音節(jié)從高到低,又從低到高,雖然不成曲調(diào),卻很是好聽。此時的吹奏者跟我們一樣,突然看見了暖村之外的世界,有種類更多更繁復的吹奏樂器,即便他的樹葉能為我們引來鳥群,甚至在某次吹出的狼嚎聲,讓村里的狗全體出動,但在這管口琴面前,所有這些都是廉價甚至是低級的。那段時間,他停止了吹奏,任我們央求,任那群男娃子以孤立來威脅他。
瞎婆婆是暖村最會養(yǎng)花的人,她家院子里開滿各色各樣的花,有一種小黃花的葉子很好看,禾苗悄悄掐了兩片,裝在兜里,站在學校門口等哥哥?;蛟S是那葉子太稀罕,也或許是哥哥不忍禾苗失望,總之在那個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坐在了磨面房的臺階上,吹響了那兩片花葉,剛開始只是吱吱的試吹聲,后來漸漸高亢,悠揚而細致的聲音傳得很遠。學校新來的畢老師出門擔水,竟被他吸引過來,將扁擔放在兩只水桶上,雙手撐著橫坐下來。
第二天放學,他被留下,站在畢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的坑洼不平的磚石地上。畢老師把一支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笛子送給他,之后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傳授他演奏技巧,比如認識簡譜,辨別音階,如何運氣。有段時間,他被老師要求照鏡子吹奏,據(jù)說那是為了學會吸氣,以保持氣息的精準,直到那支笛子被黑色的膠布纏了兩圈,他的《公社社員送糧忙》出現(xiàn)在正月里暖村社火戲臺上,跟村里唯一的女大學生的《洪湖水》清唱和年輕礦工的三句半,一起成為那幾年暖村春節(jié)的保留節(jié)目,甚至在六一兒童節(jié)代表學校去公社聯(lián)校表演過。
二年級的我們跟著畢老師學習拳術(shù)和劍術(shù),作為一個吹奏者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高大壯實的五年級學生了,因為笛子,他受到畢老師的青睞。畢老師把自己最擅長的棍術(shù)傳授給他,不幾日他就學會了打、揭、劈、蓋、壓、掃、穿等技法,揮舞起來勇猛快速,他把那根纏著紅纓子的棍子叫作金箍棒,跟他的笛子一樣,從不離身,或許它真的能變大變小也不一定。
畢老師要調(diào)走了,臨走那天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好好吹,將來有機會也許能被劇團要走呢。
春天夜里,在嗞嗞作響的放映機轉(zhuǎn)動的聲響中,我們觀看了一部叫《紅日》的電影,第二天中午,我們就聽到了笛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吹奏聲,那時,小啞巴的媽媽正扛著镢頭出門,聽到笛子聲,竟站在那里隨著笛聲唱了起來:一座座青山唵緊相連唵,一朵朵白云繞嗷山唵唵間……剛開始,笛聲跌跌絆絆的,像水被石頭擋住,它不得不繞個彎才能流下去。后來笛聲逐漸流暢,與歌聲相輔相成,神流氣暢。我們一群小女娃急吼吼地從各家跑出來,不知該去看那個唱歌的人,gCKD26Ps2pps8ugkoyIkKQ==還是去聽吹笛子的人。
我們悄悄從家里偷出鐮刀,在房后的小柳樹上砍下一根樹枝來,很熟練地做長短、粗細不一的柳笛,扔掉做壞的,只留下聲音圓潤的。我們想盡辦法去吹,卻誰也吹不出像他那樣任何一種形象而熟悉的聲音,麻雀和燕子飛來飛去,豬和雞低著頭尋食,而狗和騾子們對我們不理不睬。風吹在我們的臉上,加重了我們的懊惱。我們圍著禾苗,央求她去學藝,但幾天后她無比灰心地說,即便哥哥教她,她也根本學不會。我們注視著入村的閣洞,幻想從中能走來幾個陌生人,并打聽禾苗的哥哥住在哪里。一陣風過,我們擦擦被沙土迷了的眼睛,閣洞里空蕩蕩的。鄰村過廟會起戲,我們跟著大人在戲場看戲,目光緊盯著戲臺兩側(cè)的文武場,似乎笛子從未出現(xiàn)在那里,倒是嗩吶在每場戲的結(jié)尾處都會隨著鏗鏘的鑼鼓裂石流云。禾苗說,你們看錯了,笛子在文場出現(xiàn)過,就是那個吹嗩吶的人演奏的,那個人不只吹笛子,吹嗩吶,還吹一種像小柜子一樣的樂器,月黑風高,小姐在繡樓唉聲嘆氣,那人吹的是比笛子長很多的樂器。后來我們知道,她說的那兩種我們不認識的樂器是笙和簫,也就是說,如果禾苗哥哥被劇團要走,他得學會吹奏其他樂器,在我們心里,這對于他來說,也不是難事。
午后,有人推開了禾苗家的家門,進來的是有成大爺,他要給在鐵廠上班的兒子娶媳婦,媳婦是城里人,為了烘托氣氛,他想讓禾苗哥哥到時在喜篷下吹一曲。禾苗爹沒有猶豫,一口就應下了。禾苗悄悄跟我說,她哥哥不是很愿意,爹媽又是責罵又是哀求,他才勉強應下。此時他在離暖村八里地的公社上初中,婚禮那天,他把笛子用毛巾擦了又擦,后來他媽從柜子里找出一件他爹的新衣服,他出現(xiàn)在喜篷下的時候,新郎新娘正在舉行典禮,掛在樹上的電石燈讓整個院子亮堂堂的,喜篷下的新娘,被人推攘著,鼻頭滲出微微的汗珠。那天,演奏者吹的是《山丹丹花開紅艷艷》,雖然所有暖村人的耳朵曾參與了這首曲子在笛管由生澀至熟練的全過程,但在今天這個場合它卻又明顯地不同,仿佛小鳥婉轉(zhuǎn)的鳴叫通過他的嘴唇,經(jīng)由笛管歡唱,更悠揚,更喜悅,更令人陶醉。人們后來承認,那是他吹得最動人、最暖心的一次。而他似乎也對這次臨場發(fā)揮很滿意,他微笑著接過有成大爺遞過來的一塊喜糕和糖果時,黑臉在電石燈下呈現(xiàn)出豬肝色,額頭跟新娘的鼻尖一樣沁出了汗珠。
我們并沒有盼來劇團招工的人,即便我們無數(shù)次埋怨,也注定是要失望的。幾天后,我們眼里出現(xiàn)一個繃帶人,一圈一圈,從頭一直纏到腳。他躺在簡易的擔架上被抬回暖村。禾苗后來跟我說,是公社學校勤工儉學,拉電線的時候出的事故,電線從他的臉上劃過,削去了半邊耳朵和半個下巴。那段時間,我們這群小閨女向禾苗不停打聽著關(guān)于他的消息,并在學校送錦旗和獎狀的熱鬧中,想象那根看起來細細的電線如何變成一把刀,無情地劈向他,并暗自祈求當繃帶去掉,老天還原一個跟以前一模一樣的他。
樹木逐日茂盛,草葉到處瘋長,隨著氣溫升高,田里的莊稼一天比一天高大。夜里,撕心裂肺的號啕蓋過一切聲響,貓頭鷹的,老鼠的,黑渣坡野狼的,哭聲讓人揪心,讓人害怕。很明顯,我們失去了那個皮膚黝黑,高大壯實的吹奏者,那些樹葉和草葉,再沒有任何用處,而暖村春節(jié)起社火,吹笛子的節(jié)目也徹底消失。這事讓村里人唏噓了很多年。我再也沒有去過禾苗家,聽說她哥哥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拒絕見任何人,而那支畢老師送給他的笛子,也被他用力扔出門外,摔成兩半。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