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迷于海洋紀錄片,穿越屏幕,墜入深藍色的豐饒。座頭鯨母子從赤道奔赴南極洲,途中躍身擊浪,水花濺上我額頭。然后我蹬腿鉆進南極磷蝦群,手伸入細碎閃光的小生物之間,恍如伸手摘星。沁潤極地嚴寒的身體,一轉身扎進大堡礁,越過異彩珊瑚,登陸海島,對剛產完卵的綠海龜媽媽們喊加油。它們要爭分奪秒地翻越滾燙巖石返回大海,稍有延遲就會被曬死。
看到人類戕害海洋生物的畫面,他們手中的刀仿佛割在我身。譬如漁民捕撈鯊魚,割下魚翅后將它拋回大海,失去行動能力的鯊魚直直沉入海底,張嘴大口呼出劇痛。我感同身受,昏迷半天。
本市有家漁喜酒樓,據說一整面墻是鯊魚池,幾乎等同于小型水族館。這家海鮮酒樓的傳說多不勝數,據說地下室私藏抹香鯨與大王魷纏斗的標本,天花板吊燈由十八世紀外國皇室的加冕王冠改造而成。店主在辦公室地板下豢養(yǎng)珍稀活體紅珊瑚礁,人行走于玻璃地板上,細密紅色枝丫旋繞腳下。店主本人行事詭秘,可能是水妖。
那些“據說”絕大多數是無稽之談,唯有一項是真的,漁喜酒樓里確實有聲勢浩大的鯊魚池。原本我不忍涉足,海鮮酒樓畢竟是海洋生物的煉獄。但去年姑姑托人脈,介紹我去漁喜酒樓做沖洗備菜工,她有位朋友在那做服務員。姑姑臨走前站店門口握住我手,表情像電視劇里托孤的婦人。姑姑囑托,如今好工作難找,多少厲害的人討不上生活,我是你在城市里唯一的親人,有好處自然留給你,你一定會前程似錦。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漁喜酒樓,它像是這個世界上飄浮的藍色宮殿。
一整面墻壁都是藍色的,細看去原來是魚池,十幾條長度超過三米的大鯊魚來回躥奔。一個穿素色旗袍的女人走上前說,我是店主,帶你去后廚。她不是水妖,只是比普通人瘦削,加上行動遲緩、寡言,像球形關節(jié)人偶。見我定定看鯊魚池,她出于禮貌只好解說,灰鯖鯊,很兇,能一口把人咬成兩截,雖然可食用,不過在我們店里只作觀賞。
灰鯖鯊有尖而厚的鼻子,它的嘴永遠合不上,彎曲尖牙裸露,齜牙咧嘴巡弋水池,殺氣騰騰又不失嚴肅。隔壁海鮮池的景致偏向溫婉,藍色大魚缸層疊成小山,供氧機器制造出噴涌的泡沫,如細浪翻騰。天花板上的吊燈灑下光到水缸,跳閃的如海面星光。墻壁地板皆為藍色,人行走其間,深厚的顏色流經全身,于是覺得自己的皮膚、血液也染成了藍色。我想變成任意一種海鮮,鉆進缸里與美麗生物們一同分享氧氣,用海洋的語言吟唱。表面覆有厚青苔的帝王蟹伸出長鉗子歡迎我,它和其他海鮮并不清楚,為何好心供給它們氧氣的人類,稍后會抓它們進蒸柜。藍色宮殿的地基由累累白骨筑成,想及此,我的后腦勺猶如裂開,像是被插入菜刀刀刃,它試圖撬松腦干。后來回想,那是大腦第一次產生異樣。
后勤主管,我的上司,大家稱呼她為大嬸。這稱呼帶來圓滾滾的畫面感,令我聯(lián)想到動畫片里裹圍裙的胖母雞媽媽,愛好孵蛋時打毛衣,提前為雞崽們備衣服??上聦嵟c想象總是兩回事。大嬸第一次見到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問,你以前在寫字樓上班?又說,你是沖洗備菜四號,機動就好,葷素菜都歸你洗,哪兒有活幫哪兒。她手下已有三名沖洗備菜工,三名洗碗工。從那天起,艱難的生活進度條開始挪動。
大嬸和她的手下們慣以吼叫取代講述,后廚終日充斥著罵咧聲音。廚師罵打荷,打荷罵灶臺,灶臺罵大嬸,大嬸罵我。罵聲在流動間質量守恒。想到環(huán)境嘈雜,抬高講話音量也情有可原,但我煎熬如受刑。盡管我具備一定社會經驗,其實內心高度脆弱,會因一句呵斥而心緒郁結,太陽穴抽搐,想躺倒在廚房濕漉漉的地上打滾,想跑去海鮮池對文靜的大扇貝哭訴。如果不是清楚灰鯖鯊喜好捕殺哺乳動物,我會伸手進鯊魚池要求撓這些兇狠同事的彎曲尖牙,詢問它們,我非要做這樣討厭的工作嗎?你們終日被困池子里心情也不好吧?兩天后我打電話給姑姑,還沒張嘴說想辭職的事,她噼里啪啦先發(fā)話,我那服務員朋友說你工作態(tài)度不積極,她手里還有四個備選想頂替你的工作,個個原先都是企業(yè)高管,你務必加把勁。直到掛電話前她都維持抽噎狀態(tài)。辭職的事無論如何不好開口了。
時常下班經過酒樓大廳,聽見非富即貴的客人們談論時勢。滿桌人便都擱筷咧嘴而笑,嘴比飯桌中央的清蒸石斑魚弧度更大。有人反駁,哪個時代沒有經濟低迷和動蕩戰(zhàn)亂,沒有人心渙散和道德敗壞?都是這樣過來的,相比之下我們過得還不壞。我暗想,我的世界千真萬確是“完了”,雖不是執(zhí)刀割魚翅的人,怎么說也是殺害海洋生靈的幫兇。
在寫字樓工作五年,我從來都勤懇執(zhí)行大領導的指示:多閱讀經典,學習深刻修辭,將我們的護膚品的功效描述出真切可信的效果。被裁員那日他約談我,說出一番比冰凍三文魚肉更冷淡的話,過去一年時間里,我偷偷觀察你的皮膚狀況。你的皮膚并沒有變得更緊致年輕,相反,左右眼各出現一條眼底紋,法令紋也有所加深,撇嘴時最明顯。你的外形落后于公司技術,實在遺憾。
我看向他褶子遍布的臉,盡管有一肚子的深刻修辭,愣是組織不出一句話反駁。我被失望魘住整整一年,躲在出租屋看海洋紀錄片,幻想變成魚類在深藍色的大海里安身立命。真是好修辭,但說不清是擬人還是擬物。不多的積蓄即將耗盡之際,計劃看海洋紀錄片直到餓死咽氣,也算一種溺水而亡——也是深刻修辭。造化弄人,那時姑姑恰好敲門,說要介紹一份海鮮酒樓的好差事。
比惡劣人際關系更難忍的是每天都為海洋生物們送葬。笑里藏刀,假仁假義,寡廉鮮恥。海洋紀錄片的生物們紛紛從屏幕涌出來譴責我:你以廉價的愧疚為我們號喪,你假惺惺的眼淚所起的作用與姜絲大蒜相當——都是佐料。倒花螺進洗菜槽,低聲哼歌,像哄小孩洗澡。切配工已經在催促,花螺身上的水分還未瀝干就連忙遞給他。背過身去抹淚,儼然賣孩子求榮的無恥母親。
投喂灰鯖鯊是為數不多的有趣活動。去酒店樓頂揭開蓋板,我變身樂善好施的神明,傾倒魚類尸體,鯊魚們晃蕩身體蜂擁而至,像餓壞的獵豹疾馳,一時水花噴濺。我最溺愛的那條叫圓圓,它身體圓胖,因而得名。店里每只海鮮都獲得我的命名,當然命名是件危險事情,一旦命名就會與之產生牽絆。然而人類享有的命名權利,沒理由海鮮不配得到。我深愛的大扇貝花花、澳洲龍蝦小憨都先后去世,尸體陳列于砧板,它們來不及傾吐的話語留在體內,被客人吃進肚子。
與方生方死的海鮮們相比,用于展覽的灰鯖鯊代表恒定存在,個性突出的圓圓又是恒定中的變幻。它有超越灰鯖鯊本能的行事方式,不喜游泳,就連搶食也不積極,似乎永遠在思考。我偏愛它,待其他灰鯖鯊游開后,偷偷給它加餐。時日一長圓圓與我建立默契,它進食富足,身形漸胖?;阴涻徍蟊车念伾毡闉樯钏{色或灰黑色,而圓圓由于體形壯碩,那塊深藍色活生生被撐成淡藍色。它是外形特別的胖子,池中哲學家。
時常有海鮮在海鮮池中壽終正寢,沒能活到被顧客挑選那一刻。它們被投進鯊魚池,也會成為員工餐的食材,但我從不吃,對外宣稱的理由是對海鮮過敏。大嬸評價道,你就是沒有享福的命。后勤部門其他同事低聲竊笑,他們說,論享福,誰能像店主那樣命好?憑空得了一家酒樓。洗碗工一號香椿叔說,她的相好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店里,她整個人都蔫了。終于我艱難地從他們的談話中打撈出核心信息,店主是某位大人物的情婦。
大嬸與香椿叔,兩人每次吃飯都挨坐一起,互相夾菜,同事們熱衷于取笑他倆顯擺恩愛——但香椿叔與大嬸彼此都有家室。一位精通打探消息的打荷告訴我內情,他倆年輕時是情侶,婚后在各自的家庭艱辛度日,后來才在酒樓再續(xù)前緣,是一對可憐人,酒樓的同事們對他倆公然調情很是理解。
大嬸和香椿叔是分別印有“刻”“薄”兩字的半邊蘋果,他們的結合是順應天意。自打我進入酒樓工作,大嬸不斷將她手上的工作推給我,愛用整個廚房都聽到的聲音,叫嚷我洗過的菜有蟲子。香椿叔總能從油污流淌的碗碟中探頭,配合大嬸嘲笑我。
大嬸說,看慣書的人,跑來洗菜,看不清蟲子吧?
香椿叔說,你有所不知,書里有種蟲子叫書蟲,他們這種人看書餓了,直接扯出書蟲就吃。
我的笨拙令兩人的曖昧升溫,有時女方用黑硬的手指輕撫男方光禿的頭皮,像黑色魚鉤扎進大鯉魚的肚子,我不寒而栗。兩人最熱衷的討論對象除了我,還有各自的孩子,在他們嘴里全是壞人,患有出言頂撞的惡疾。香椿叔抱怨道,他們覺得老人的自尊心比腦子死得更快。很久之后終于明白,為何他們對我的嫌棄全然不加掩飾,原來是把我當成他們在酒樓的女兒,還通過嘲笑我,找回久違的自尊心。我在他們的過家家游戲中擔當核心配角。
兩人當時在飯桌,對我講解店主的所謂“命好”。事后回想他們的神態(tài)多一致,像是對孩子講女鄰居的壞話。漁喜酒樓是店主情夫送的玩具,既供店主打發(fā)時間,又能作為應酬場所。大嬸低聲對我說,聽說她那情夫,有權有勢,有好幾個姘頭。要不你也去勾引他,如果你也得了一間海鮮酒樓,拉我們過去工作,記得工資開高些。說罷她轉頭與香椿叔說笑,已經開始暢想工資提升的光明前景。我一陣反胃,酸水涌上喉嚨。
電視機傳來晚間新聞女主播的沉痛聲音:上午××路發(fā)生惡意駕車撞人事件,造成十人死亡。下午××酒店大堂發(fā)生爆炸,確切的死傷人數尚不清楚。香椿叔一改猥瑣相,沉聲道,這些殺人兇手沒有尊重生命的意識,多活一秒都是對我們社會的侮辱。然后他看向我,問,你比我們有文化,說說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嗎——我能有什么想法,反正比不上香椿叔思想深刻。他就笑,唇上油光亂顫,為胡須上蠟。大嬸推紙巾盒到他面前,望向他笑,眼角疊出層層笑弧,嬌嗔道,整天講些我聽不懂的話。我的反胃感更強烈,寧愿把飯碗端進海鮮池,與安靜的動物們一同進餐。
香椿叔發(fā)話道,想像我一樣嗎?很簡單,多看看有用的指示。他取過遙控器,將悲慘的新聞節(jié)目切換到嚴肅采訪。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對他面前數個麥克風侃侃而談。
他擅長將語言的能指與所指徹底切割,字正腔圓、氣勢如虹念出場面話,盡管心里根本不相信那些話所指代的意義。他全身肌肉群都在發(fā)力,捧出滿臉真摯。倘若將惡意駕車撞人與酒店發(fā)生爆炸的新聞事實擺在他面前,他最多思考兩秒,旋即又拋出一大段訓練有素的空話,將受害人的苦難演繹為生者的希望。這類人仰仗發(fā)言藝術上電視。
大廳突然安靜,是店主裊娜走來,她像低調寡言的電影明星,善于找到閃光燈照不到的角落,坐下后靜靜揮發(fā)香氣。店主仰望電視,表情呈現淺笑與信服,仿佛要對電視里那人告白:我相信你,我崇拜你,你講的話我全都認為正確。大嬸飛來一個意義曖昧的眼神,我頓悟,電視里的人正是店主情夫。
店主一直坐到那人退出電視畫面。起身預備離開時她精神大振,明明什么都沒吃卻是一副胃與心都得到升華的模樣。她一走遠,大嬸馬上補充故事背景,店主和那人很少見面,除非那人帶重要客人上店里。
一周后,重要客人降臨。大嬸透過后廚門縫偷偷往外張望,我瞟見,那人的神態(tài)與電視所見的別無二致,每一條皺紋都恰到好處表現殫精竭慮。他嘴角扯出很寬的笑,合上兩唇時用力抿兩下,大約笑得太用力,要抓緊機會放松僵掉的下半張臉。身后傳來總廚的呵斥,長點心吧,店主說今天來的貴客是海鮮品鑒專家,你們居然有閑心偷懶。客人放話說要吃些不尋常的,生吃灰鯖鯊。于是食材早由總廚親自挑好,是圓圓。
前一天臨下班,我與圓圓道別,嘲笑它又長胖了。現在它躺在地板上,靠近心臟處有紅色的洞汩汩流血,再聽不到揶揄它身材的話。切配一號命令我為它沖洗。我打開水管,沖掉圓圓皮膚褶皺間的淤泥。假如它知覺尚存,會抖尾巴表示感謝。凡有思想的生物,見到自己身體的死角被細致清洗,都會欣喜難抑。但它再不會感知到,盡管雙眼圓睜。兩只黑色眼珠的內容連起來是個問句:漁喜酒樓,“漁”的是誰,“喜”的又是誰?它在池里所苦思的大概就是這件事。圓圓死了,世上沒有圓圓了。圓圓臨終前淌下一滴淚掉落地板,只有我聽見滴答低響。
圓圓的頭被放置一邊,齜牙瞧我,故作兇狠模樣。切配一號挖掉圓圓的內臟,開始解體。首先將魚鰭和魚尾割下,獲取魚翅。背部每隔半米做一個標記,沿標記把圓圓分割成一段段。工作進行到此,切配一號對我現場教學:為了保證鯊魚肉新鮮,切的動作一定要快。我感謝他的熱心,同時又清楚他的教導終將白費。切配二號接過切好的圓圓段,剔出骨頭,把肉放進裝有檸檬切片的冰水中。三分鐘后,取出冰過的肉切成薄片。破碎的圓圓在白骨瓷碟上留下魚翅、部分生魚片,配醬油芥末兩種調味料,被服務員端出去。還剩許多魚肉,切配一號解釋,會加鹽粒腌制后出售。我見過店里出售的腌制鯊魚片,包裝上有卡通鯊魚形象,圓潤敦厚就像圓圓,表情無限喜樂。假如包裝紙還有空地,大概會畫對話框,填充為鯊魚設計的臺詞:“快來吃我的肉呀?!比祟惖脑O計理念我從來不理解。
可惜圓圓的犧牲,換來的是后廚每人被扣五百元工資的懲罰。前廳服務員解釋,貴客認為魚肉不夠“嚴肅活潑”,店主情夫說都是后廚管理失策,令一條鯊魚沒有體現出它應有的價值。店主低頭沉默,一句話都不辯解,她本來就不擅長講。
大嬸、香椿叔哭嚷出聲,吵鬧過后認為全是我的錯。香椿叔分析,我們都知道你負責喂鯊魚,所以你是經手鯊魚的實際第一人,天知道你的眼神是不是戳到了它的肺管子,讓它感覺被侮辱呢,鯊魚也懂自尊。大嬸用一串尖銳哭腔附和,其他慘遭扣錢的后廚都看過來,悲憤眼神盯得我皮膚發(fā)痛。
荒謬絕倫,同時失去圓圓與五百元工資的我,居然要接受與事實全然相反的質疑。為圓圓提供臨終服務的是我,此后日日夜夜思念圓圓的是我,他們卻聲稱我害圓圓變得不“嚴肅活潑”。恨意令我后腦勺中的刀刃慢慢向前推,直推入咽喉,產生強烈窒息感。我感到臉在變形,牙床鉆出圓圓的三排彎狀尖牙,手臂變成圓圓的鰭。目之所及的世界全變成藍色,如溺海水,咸腥漫入口腔間。我想,假如我變成圓圓,世上游速最快的吃人鯊魚,要做什么——當然是咬死貴客和大嬸、香椿叔。只需啃一口,貪得無厭的他們就會咽氣。
幻想撕咬他們的場景令我頭腦混沌,糊里糊涂間脫圍裙預備下班,大嬸的聲音又響起,扣我倆的那一千元工資,應該由你出。香椿叔連聲贊成。他倆從不讓對方的話掉地上,多少真實夫妻也做不到。如果他們不是圖謀我的錢,我倒還能生出幾分敬佩。直到他們去世前,都在重復由我代出錢的荒唐話。
他們的生命終結于私情曝光,當天恰逢我休假,因此事情經過都是從打荷處聽來的。被扣五百元工資,令大嬸的正牌丈夫氣不過,擅自到酒樓想找店長談判。結果還沒見到店長,他發(fā)現大嬸和香椿叔在酒樓后巷抱頭痛哭,為那五百元。蒙在鼓中的雙方家人就都知曉內情了,少不得上酒樓來一通吵嚷。自覺無顏面的大嬸和香椿叔當晚約好到酒店殉情,具體的死法不知。
吃圓圓的那位貴客,后來我們在電視新聞節(jié)目得知他的死亡消息。他涉嫌參與官商勾結,涉及數目巨大,被請去談話,回家后上吊自盡。電視放出客人的正裝照,他與店主情夫的氣質何其相似,眉心都夾出心憂天下的皺痕。
連續(xù)兩次事故的聯(lián)系是,死者都是被我幻想過咬死的人。后腦勺的刀刃恰在此時挪動,宛如天啟的一瞬令我堅信,圓圓的靈魂轉移到我身上了。每當它在我體內覺醒,我開始幻想撕咬他人,這股恨意擁有令他們死亡的力量。外間都傳言漁喜酒樓詭異事件多,如今我成為故事主角也不出奇。這些并不是巧合,此后又接連發(fā)生兩件相似的事。
我所租住的居民樓,二樓有位駭人的老太太。幾乎每次我下樓,都遇到她打開門縫盯梢,放射陰冷目光。好似恐怖片里目睹女鬼作惡的老人,兩粒眼珠藏有驚天秘密,因而余生都處于戰(zhàn)栗狀態(tài)。我每次打開一樓大門,那老太太惡聲命令,給我關門。語氣之震怒驚惶,仿佛歹人會從我腋下鉆過,沖上樓對付她。直至那次老太太的罵法升級,拋出臟話。看向她嘟囔的嘴臉,我想象自己變成圓圓,一口咬斷她的脖子。她的頸皮又厚又硬,我的三排牙齒咬得很累,隔腮摩挲牙齦。一星期后樓下哀樂尖鳴,我趴樓梯間窗口往下看,房東來到我身后,說二樓的老太太得急病走了。又小聲說,大家都說是她兒子斷掉她的藥好讓她提前走的。
還有一位被我記恨過的,是地鐵站所遇的女路人。當時早高峰,焦灼的腦袋涌動于整個候車廳,每個人都為爭奪車廂的立錐之地而神色緊繃。有人急速前行,撞得我猛打趔趄。站穩(wěn)后我以舌頭彈上齒,發(fā)出響亮“嘖”聲以示極度不悅。對方,一個穿白色基礎款T恤、扎馬尾的女子,突然轉頭目露兇光,恨恨道,嘖什么嘖!廢物,我要上班的。
我揚起下巴作睥睨姿態(tài),像圓圓作出攻勢。有圓圓的鼓勵,我勇氣大增,與她在密集的地鐵站臺對罵,往來臺詞密集,周圍的人唯恐妨礙我倆發(fā)揮,紛紛好心往后退,騰出小塊空地。地鐵到站,我走進去而她沒有。車門緩緩關上,地鐵開走的瞬間,我氣憤不已——我是廢物是垃圾,可我也要上班,著急趕往萬惡的漁喜酒樓,為什么她要辱罵我呢?
后來我們在酒樓吃員工餐,看新聞里新增的非正常死亡案例:在我搭地鐵離開后,下一班地鐵有個因斷供導致傾家蕩產的男人持刀行兇,捅傷四人,兩人重傷不治。死者的照片在電視里迷茫無助地與我對視,其中就有那個罵我廢物的女人。眾人說,每天看新聞,都有人莫名其妙死掉,死多了,也就沒人會在意。我想的確如此,就像每天都有海鮮默默死于你們的刀下。打荷提起大嬸和香椿叔,他說,記得他倆當時還追著你要那一千元。桌上有兩三人發(fā)出笑聲,大約覺得不合時宜,笑到一半又迅速褪去笑意,整張臉呈現矯枉過正的怪相。店主也與我們坐一桌吃飯,我吃飯慢,最后剩下我與她慢慢吞咽飯粒。她說,聽說你讀過許多書,跟店里其他人不一樣,我問你,你覺得香椿叔和大嬸的遭際,美麗嗎?
我驚詫于她的用詞,她居然判定那種不名譽的事情是美麗的。原來同事間的閑話是真的,店主是感情受挫的可憐女人,她沉默是因為總忙于做不合時宜的幻夢。自從發(fā)生圓圓被客人嫌棄那樁事,大人物惱怒異常,再沒來過店里。店主的臉頰越來越瘦,明顯可見下頜骨靠近下巴的位置突出一小塊尖狀骨頭。她歪頭,尖骨頭直愣愣朝向我,像支傷心的箭鏃。她補充,美麗是指,擁抱著被發(fā)現,面對面赴死。她的修辭技巧遠在我之上,因而我囁嚅道,愛人類總是得不償失。她臉上的尖骨頭迅速收回,像退兵。
頂替大嬸的人還沒招到,而香椿叔的繼任者叫璩瑋,她介紹自己曾經是教師。璩瑋非常珍惜洗碗工的崗位,說得之不易,她一派專注地刷碗碟,好似批改作業(yè)。她溫和的講話風格是對整個后廚的矯正,幾個月以來我的后廚生活頭一回變得色調明亮。我們坐一起聊天,她苦笑道,由于被裁員,兒子學費都靠爸爸支付,做洗碗工好歹能賺點錢給孩子買蛋糕。人還是要拼命生存,就像海里的大魚,不需要游第一名,只要比它旁邊的大魚游快一些,能搶到小魚吃就算是贏。她又端出教師授課式的嚴謹,補充說,這個比方不太合適,我畢竟不會游泳。
我說我也是旱鴨子,但只要打開海洋紀錄片,能游遍地球上所有江河湖海。我和她分享海洋紀錄片,背靠海鮮池,一人戴一只耳機。塞耳機的那只耳朵聽紀錄片解說,另一只耳朵聽海鮮池的供氧機器制動聲、咕嚕咕嚕冒泡聲。世界被劈開兩個極端,我們在極端之間倚靠而坐,無限依戀。看到座頭鯨媽媽撫養(yǎng)六個月大的寶寶,每天需要喂四十五公斤奶,璩瑋點評,當年我喂孩子,也被掏空了身體。待看到虎鯨屠殺座頭鯨寶寶并吃之,她流下眼淚。于是我判定她是同類。
我便對她說起圓圓的故事。璩瑋也覺得貴客殘酷,殺食觀賞鯊魚,無理扣后廚工資就更不通情理。我的眼淚又忍不住要流,我說還有更殘酷的事,他們要我收拾圓圓的骸骨和碎肉,扔進垃圾桶。后來我撿起它一塊尾骨,放枕頭邊收藏。
璩瑋咽下一口紅鯛魚肉,我記得這條魚叫寶珠。
大約她還不理解我的意思。海洋生物不應被看作食物,它們至少比人類優(yōu)雅。設想人類移居海底,不多時便將海水污染成墨黑,生活垃圾密集浮上海面。但相信擅長傾聽的教師最終會明白此番道理。某個陪她加班的夜晚,我對她說出心底潛藏已久的秘密:圓圓的靈魂附在我體內,只要我想象自己是圓圓攻擊他人,那人不久后就會去世。璩瑋沒抬頭,干硬飯粒粘在碗壁,也粘住她的視線。她笑說,我小時候被同學欺負,幻想發(fā)明一個機器,摁一下,欺負我的人就死一個。
我說,我并不需要那個機器,我的想象力即是殺人機器。
她沉吟道,或許你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為什么不試試做心理咨詢呢?
她居然認為我有精神病。精神病三個字天然自帶富貴氣,不用工作、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罹患,比如店主。睡到上午十一點自然醒,洗漱后品嘗保姆端上的火腿三明治和拿鐵咖啡。舔舔唇邊的奶泡沫子,置身躺椅上曬太陽。攤開一本句式復雜的漢譯愛情小說,對個人感情生活焦心勞慮,毫不在意逐漸失控的世界秩序。
我怎么可能患有精神病呢?
第二天璩瑋對總廚抱怨我精神不穩(wěn)定,建議與她對調崗位——誰都知道沖洗備菜比洗碗崗位的月薪高兩百元,而總廚居然馬上應承。正式換崗那天,我不情不愿換上洗碗工的圍裙,準備聽璩瑋傳授洗碗碟的操作細則。她正色道,洗碗有什么好教。希望你不要生氣,你沒有家庭,但我要養(yǎng)孩子。真心建議你少看海洋紀錄片,它只會讓你的生活越來越下沉。
我轉身把菜碟上的蒜蓉倒進垃圾桶,不打算回應。
璩瑋說,你還不懂嗎?連累你被調崗的不是我,是你對海洋生物的過度共情,使你失去了在人類社會生存的動力。你現在暫時能活下來,不過是沾了人類這個種族的光。假如今天主宰世界的不是人類,是魚蝦蟹,你會被它們關進玻璃缸里,貼上標簽叫“人鮮”,你還有心情悼念一條鯊魚嗎?我以前是教師,苦口婆心對你說這許多,都是為你好,你聽懂沒有?
沒想到離開學校多年后居然還能聽課,還是一對一教學。我扭頭離去,敲店主辦公室的門,希望她收回調崗的決定。店主懨懨地躺靠在辦公椅上,說,這些事不歸我管的,他說我管理酒樓不用心,預備撤掉我,你說我該去哪兒?說罷眼淚落到旗袍前襟盤扣上洇開,像老電影里的悲戚女主。鏡頭特寫桌面上一小株紅珊瑚,她身后的背景開始自動虛化。我悄悄帶上門離開,不想與沉浸于渺小情愛的人交流。
深夜我仍在洗碗,酒樓唯剩我一人。先堆疊好洗干凈的餐具,再做地面清潔。離開前熄燈,海鮮池自帶的光是黑魆魆大廳里唯一的光。我把頭埋進大扇貝池里,供氧機激發(fā)的泡沫拍打臉,眼皮有突突的痛感。抬起頭,透過淌水的頭發(fā)看灰鯖鯊池,沒有圓圓,但我即是圓圓。我希望璩瑋死。發(fā)動意念,想象我是圓圓,用牙齒絞殺她,讓愛說教的人自此噤聲。頭腦過載引發(fā)眩暈,緩過好一陣才有力站起。
一周后璩瑋仍安然無恙,神色平靜地占據沖洗備菜的位置,像要做到地久天長的樣子。打荷勸我看開些,我問他,假如璩瑋盯上你的崗位呢?打荷的工資可是比沖洗備菜高三百元。他不再說話。靜待一星期,未有任何意外發(fā)生,我開始懷疑圓圓的靈魂是否已離開。但摸后腦勺,刀刃造成的刺痛感仍在。圓圓沒有拋棄我,我應該采取積極行動。
那天深夜下班跟蹤璩瑋,走過許多不曾走過的路。芒果行道樹的果子爛透在地上也沒人清掃。夜班公交駛過像幽靈,車廂里的人漠然猶如游魂,他們清楚自己的路途嗎?
有段路面濕滑反光,踩上去像踩魚鱗,人如行走于一條大魚身上。我想乘坐大魚游進海,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做。很快會經過一個水庫,比圓圓臨死前的絕望更幽深。我快步沖出去,璩瑋回頭看,還來不及張嘴叫,被一把推下去,沉悶落水聲是圓圓的嘆息。水庫大約藏有不少生物吧,她變成動物們的食物也不失為好歸宿。走回家的途中,親手糾正世界秩序的快感令頭腦清晰,我開始計劃接下來要清除誰。
偉大的設想來不及實施,我被投進監(jiān)獄。菜里偶爾出現海魚,我無論如何不肯吃,日漸枯瘦,而死刑將至。獄友勸說不必因為愧疚而自我懲罰,我報以訕笑。姑姑前來探視,我從她擦拭眼淚的手指間隙里,分明瞥見一只如釋重負的眼。也好,從此她不必費心幫我介紹工作。我問起漁喜酒樓近況,她說正在進行財產清算,近期將關閉。怎么回事?——在我推璩瑋下水庫那晚,店主揭開灰鯖鯊池的蓋板,跳進水中,她變成鯊魚們的食物。第二天開門的店員看到一池淡紅色的水,池底有大塊骨頭,店主的素色旗袍攤貼池底。從鯊魚池外邊往里看,旗袍像哭至倒地不起的人。
被我視為精神病的人,居然做了我想做的事。心懷不忿的我問獄警,能否幫個忙,槍斃過后把我的尸體剁碎,投進海里喂魚?她冷笑,默默轉頭走開。漁喜酒樓和我,都即將行到故事尾聲。
獄警已經走遠,我猶對她的背影喃喃自語:這何嘗不是一種前程似錦。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