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三嘆

李陽出生那天，瓦子河連續(xù)下了半個月的大雪。

李陽母親難產(chǎn)，死去活來，命懸一線。來接生的產(chǎn)婆說，李陽母親是胎位不正，這次怕是九死一生。李家老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披著風(fēng)雪到廟里求菩薩保佑。

北風(fēng)呼呼地刮，刀子似的劈殺著山野。神廟里，有個老瞎子正坐在菩薩面前彈三弦，唱戲文。這一出，唱的是瞎子算卦，各安天命。老瞎子的最后一個音唱完，李家媳婦終于生了。孩子呱呱墜地，李家上下喜氣洋洋。

老瞎子推開廟門，風(fēng)雪撲面而來，他背起三弦，逆行在風(fēng)雪之中，漸漸遠(yuǎn)去。

沒幾天，李家人抱著孩子坐車到縣里的醫(yī)院。孩子有問題，一落地就是半瞎子。接生婆說，只有去大醫(yī)院，興許有得治?？舍t(yī)生檢查后，卻只是臉色沉重地?fù)u搖頭：“先天發(fā)育畸形，除了眼角膜移植，這病沒法治。”

走廊上，李陽爸媽抱著孩子淚如雨下，他們憂心忡忡地看著老人。老人艱難地開口，擺擺手說了回家兩個字。李陽爸媽一下子就明白了：這病，家里沒錢治，也沒法治。到家后老人才緩緩地說，李陽以后遲早是全瞎的命。這是老天爺給的命，不好活的命。

李陽小的時候不明白這話，只有他母親日也哭，夜也哭，哭她生了一個瞎子，也哭她的兒子是瞎子。他的父親不耐煩，心里窩了一肚子火。

一出門，村里人又都旁敲側(cè)擊李陽的瞎病。李陽父親的心更加陰沉。后來，有喝酒的朋友告訴他，瞎病這事有偏方，能治。李陽父親喝得通紅的眼睛亮了亮，晚上回到家，他從女人懷里拽了李陽，手里握著一把香灰。孩子被拽得嗷嗷大哭，父親就一只手摁住孩子，一只手扒拉開李陽灰蒙蒙的眼睛，要把香灰往里頭灑。女人拼命上去拉，她哭著問他：“這是鬧哪樣？你失心瘋了！”

男人推開女人，怒吼：“香灰是城隍廟的，那兒菩薩最靈。用那里的香灰摸眼睛，瞎子都能重新看見?！?/p>

“這是偏方，能治?！币贿呎f，男人一邊把香灰灑進(jìn)了孩子的眼里。

女人被男人推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揉了滿眼香灰，哭天的哀嚎聲響徹小村，孩子臉上滿是沾著香灰污濁的淚水。

后半夜，李陽開始發(fā)了高燒。一連好多天，李陽高燒不退，被送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李陽的眼睛開始潰爛。香灰粘在皮肉里，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醫(yī)生大怒，斥責(zé)李家人簡直是胡鬧，是拿孩子的命在開玩笑。罵完，李陽就被緊急送進(jìn)了搶救室。那一夜，急救室的紅燈閃爍不滅。李陽第二天被推出來后，他的眼睛徹底瞎了。李陽母親的心一片片碎裂開來，她撲在沉默不言的李陽父親身上哭打。整個長廊混亂嘈雜，只有李陽的婆，踮著小腳悠悠搖頭說：“造孽啊……”

打這起，李陽是瞎子的命就被釘死了。

他婆說這是苦命，是不好活的命。

李陽小時候卻不覺得，他認(rèn)為瞎就瞎唄，反正他也不懂不瞎是個啥樣。

渾渾噩噩地，李陽摸索著在黑暗中活了十幾年。他從一個孩子長成半大小子，開始漸漸明白他婆說的苦命，也漸漸明白，這世上大部分人是和他不一樣的。他隱隱約約覺察出來，命運于他就是一場悲苦的捉弄。

但他還是樂觀能活的李陽。他整日拄著盲杖，在村子里用耳朵聽世界。蛐蛐叫了是夏天，蟬都叫死在樹梢了是秋天。起風(fēng)嗚嗚吹著屋頂，大雪紛飛的夜有低低的簌簌聲。李陽覺得瞎子也還好，至少，他能聽得見很多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李陽十四五歲那年，小村里來了個彈三弦的老瞎子。一到農(nóng)忙總有瞎子抱著三弦來說書。

擱在以前，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會去圍觀?？蛇@年頭，電視機(jī)都已經(jīng)出來了，雖然還是稀缺貨，但一個村里總有一家有。一過農(nóng)忙，大家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有電視機(jī)的人家，興致勃勃地盯著小小的熒屏。

但李陽是瞎子，他看不了電視。夾雜在人群中，電視機(jī)里的聲音嗡嗡的，聽也聽不真切。偶爾還有信號低頻共振的噪音穿過耳朵，直沖頭頂。李陽問旁邊的人：“你聽這個電視，不覺得頭疼嗎？”旁邊的人哄然大笑。

“瞎子就是瞎子，看不見也就算了，聽電視還能頭疼？”李陽的臉一下子白了，又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滾燙。他拄著盲杖離開人群，朝著老瞎子彈三弦的地方走。

老瞎子正彈著三弦，戲文唱武松打虎。老瞎子彈得好，唱得更好，低低沉沉的聲音渾厚有力。李陽聽著聽著，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全看見了，看見了老瞎子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場面：深綠的樹林子，枯葉的焦黃，還有吊睛大白虎，還有武松拼命揮拳打虎……一幕幕，活的一樣在他漆黑的世界里游走。

李陽聽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一直聽到最后，知道武松打死了老虎，醉倒在山上的時候，李陽也覺得有些暈乎乎的，似乎他也喝醉了。直到老瞎子收琴走出去老遠(yuǎn)，李陽才回過神來，手里激動地緊握著自己的盲杖。

老瞎子邊彈邊唱了大半個月，他面前破碗里還是空空蕩蕩。老瞎子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收琴。這是他最后一次來這個村子了。彈三弦沒活路了，他也得換有活路的地方走。

李陽盲杖拄在地上，老瞎子的耳朵動了動。李陽停下來，轉(zhuǎn)了個臉，他朝著老瞎子說：“你彈得真好。唱得也好。”

老瞎子笑：“不中用了?！?/p>

“彈得再好，講得再好也不如電視好看?！崩舷棺拥穆曇魸M是凄涼。

李陽卻還在熱血里激蕩：“明天您還來嗎？”

“不來了?！?/p>

“為啥？”李陽有些著急。

老瞎子嘆口氣：“沒人聽。得換地方去找口飯吃?！?/p>

李陽急急切切地摸索著抓住了老瞎子的手：“那你能教我彈嗎？”

“嗯？”

李陽咽了咽口水：“我想跟你學(xué)彈三弦。”

老瞎子愣了半天，忽然笑起來，他拂開李陽的手，自嘲地笑：“要是擱在幾年前，我興許還能帶你。現(xiàn)在……”老瞎子嘆口氣，“不中用了?！?/p>

李陽急了：“我就想學(xué)彈三弦?！?/p>

老瞎子收好了琴，耐著性子勸：“聽我的，讓你父母托人去大城市里找個盲人按摩店，把你送進(jìn)去學(xué)。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大地方的盲人，都是靠按摩活?！?/p>

“有本事的盲人，還能靠按摩按出女人、房子?！崩舷棺犹е^，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要走。

李陽卻固執(zhí)地拉住老瞎子：“我不要那些，我就想彈三弦。”

“瞎子彈三弦，養(yǎng)活不了瞎子自己了?！?/p>

“那我也要學(xué)?！崩铌栆е溃拔沂窍棺?，從沒看見過什么。但我聽你彈的時候，仿佛就不瞎了。你彈說的那些，我都看見了。真真的?！崩铌柟蛟诘厣希舷棺涌念^?！拔揖拖胍恢蹦芸匆姡匆娫u書里的那些。能看見的時候，真痛快?！?/p>

老瞎子還是嘆氣：“不中用……瞎子也得想法養(yǎng)活自己?！?/p>

李陽咬咬牙：“我學(xué)好了，我就去大城市彈，總能養(yǎng)活自己。”

“我總能養(yǎng)活自己！”

老瞎子被李陽死死拽著，山風(fēng)呼嘯而過。李陽不知磕了多少個頭。良久，老瞎子終于松了口：“明天上午，你讓你家里人帶上香紙，帶半斤燒酒，到這來找我吧?！?/p>

老瞎子背起琴，叮叮當(dāng)當(dāng)朝著漆黑中走去。

李陽很快明白過來：這是成了！他拄著盲杖，在老瞎子留下的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中朝著家的方向摸索。

晚上，和家里人商量的過程并不復(fù)雜。

一來，前幾年李陽母親已經(jīng)悄悄生了老二。還沒生之前，李陽母親專門去了城隍廟拜菩薩。李陽母親對菩薩說，老二是男是女都成，最好還是賜個小子。但要實在是女兒，那也成，大不了以后招上門女婿。所以，她只求菩薩保佑老二至少不是個瞎子。

老二一落地，就是個小子。一家人高興壞了，立馬就慌忙檢查老二的眼睛。反反復(fù)復(fù)試探，好像的確不是瞎子。一家人還是不放心，老二才幾個月，家里人就抱著老二去了大地方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確定不是瞎子后，一家人還高興地放了鞭炮去城隍廟還愿。他們都說，那里的菩薩果然準(zhǔn)。老人還包了一包香灰，給老二做了護(hù)身符。

一家人早已把全部精力給了老二，李陽這幾年，基本沒人再管。所以，一家人聽說李陽要跟著彈三弦的老瞎子走，都只是一愣，很快就都同意了。

“彈三弦好，以后能去好多地方走走看看呢?！崩铌査终f。

李陽他媽拉了丈夫的衣袖，笑著扯開話說：“也算是個手藝，以后你走了，你那間屋正好可以重新修整一下給老二住?！?/p>

李陽婆婆從外頭進(jìn)來，瞪李陽他媽一眼：“娃，放心去吧。拜師的東西我備好了。”

李陽笑了，摸索著回房睡覺。

第二天，李陽婆婆帶著李陽去給老瞎子磕了頭?！昂皫煾浮４蚪駜浩?，他就是你師父?！崩铌柶牌耪f。

李陽嗯了一聲，改口喊老瞎子師父。老瞎子臉上露出笑意，從身后摸出一把上了年頭但保養(yǎng)得很好的三弦琴，小心翼翼遞給李陽：“拿著。”

“嗯?！崩铌柵d奮地摸索了一陣，只覺這把三弦沉甸甸的。

老瞎子說：“以后，這琴就是你的命根子。琴在你在，琴要是丟了，就等于你吃飯的手丟了一樣。”

“嗯！”

老瞎子笑了笑，轉(zhuǎn)身背起行囊：“那就跟我上路吧。這路，還長著呢……”

李陽背起琴，摸索著跟在老瞎子身后上了路。夕陽西下，山路上一老一少的影子漸漸重疊。

李陽就這樣離開了家鄉(xiāng)。他一直沒有回頭。他是瞎子，縱使回頭，看見的也只是一片漆黑。一路往前，李陽跟著老瞎子越走越遠(yuǎn)。

李陽已經(jīng)二十五了。高高大大的一個小伙子，若仔細(xì)看，還有幾分難得的堅毅和帥氣。只可惜，是個瞎子。他的手指堅韌有力。他的師兄很多年前跟著一個外頭的瞎子做了盲人按摩?，F(xiàn)在老瞎子病了，再也賺不了錢，他師兄就將老瞎子和李陽兩個人接過來一起生活。

師兄總是贊許地捏著李陽根根分明的手關(guān)節(jié)說：“是個做按摩的料?！崩铌枀s還是只喜歡彈三弦。偶爾給店里幫幫忙也心不在焉的，一有空就貓出去坐在車站附近彈三弦。直到最近，店里來了個叫阿桃的四川姑娘。

李陽一進(jìn)店就聽見一陣碰撞聲。是阿桃沒注意，撞了來按摩的客人。

“對不起，對不起……”

阿桃操著四川口音，小心翼翼地道歉。聲音語氣都有些讓人想笑。但她遇上的這個客人脾氣不大好，指著阿桃的鼻子就罵：“你他媽瞎啊！”客人罵罵咧咧，不依不饒，意思是要阿桃賠錢。

李陽從里屋出來，拉過阿桃站在身后，跟客人賠笑：“大哥，沒多大點事，今兒您的消費都算我的?！?/p>

客人這才罵罵咧咧走了。

晚上，李陽在樓頂彈三弦，有腳步聲漸近，李陽故意沒聽，繼續(xù)往下唱，唱白娘子和許仙一起西湖泛舟，一起同床共枕，好一段姻緣佳話。李陽在最美好的時候，收了琴，斷了音。

阿桃啪啪鼓掌，聲音激動地說：“沒想到你還會這個，還彈得這么好。太厲害了！”

李陽笑笑，挑眉道：“不中用了。現(xiàn)在也沒人愛聽這東西了?！?/p>

阿桃摸索著坐在李陽身邊：“怎么會？我就很喜歡啊。”

李陽還是笑，收好琴，一回頭就嗅到阿桃頭發(fā)上淡淡的水蜜桃味。他使勁吸了吸鼻子，甜甜的，真好聞。

阿桃忽然站起來：“怎么了？你鼻子不舒服嗎？”

“沒，沒有?！崩铌柲樴У丶t了，像是做了賊，“是你身上有桃子味。好聞?！?/p>

阿桃也一下紅了臉。打這以后，李陽就經(jīng)常守在店里，圍著阿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店里的人都說，李陽這是轉(zhuǎn)了性子。為了一個阿桃轉(zhuǎn)性了。一來二去，大家混熟了后，李陽越發(fā)對阿桃上了心。阿桃被打趣也不躲閃，帶著四川女人的大方和熱辣，直接和李陽大大方方地處了對象。

李陽和阿桃處了對象后，阿桃才說其實她不是天生的瞎。她十幾歲以前都是能看見的。后來因為和弟弟一起得了傳染病，高燒燒到了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才成了瞎子。她家里的錢只夠治一個。她是女娃，家里不舍得花錢，所以只給弟弟治了眼睛。

李陽聽完，心里如針扎一樣疼。他替阿桃疼。一個本來可以看見的人，成了瞎子，和他這種生來就瞎的人是不一樣的。

李陽抱著阿桃說：“以后，我有了錢，一定給你治。誰也不能再欺負(fù)你?！?/p>

阿桃笑了笑，靠在李陽的懷里。她說：“你是個好人。我信你?！?/p>

從這天起，李陽開始拼命存錢，拼命按摩，一個又一個。

有時候李陽會接阿桃手上難纏的客人，會在阿桃摁不動的時候，替阿桃摁。一天天下來，他的手關(guān)節(jié)每一根都變了形，骨頭縫里都是疼的。阿桃會做好飯，悄悄塞給李陽。飯里，埋著很多肉。也不知道阿桃費了多少心思。李陽越發(fā)干勁十足，沒日沒夜地干。他不知道到底替人按了多少背，一雙手關(guān)節(jié)全部變形了。每到夜里，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李陽就坐起來，把匣子里存的錢一張一張地摸，好像摸著就能止疼。幾年下來，李陽和阿桃兩個人省吃儉用，包里漸漸鼓起來。

阿桃提出要去醫(yī)院治眼睛。

李陽卻遲疑地甩了一下變形的手，說：“先結(jié)婚吧。”

“用這些錢，安個家，日子過起來，咱們再治眼睛。”他說。

阿桃久久沒有說話，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半晌才嗯了一聲。

“都聽你的。”

李陽松了一口氣，心里有絲愧疚。但他還是堅持，因為他一定要和阿桃先成個家。

決定要去買房的那天，李陽下了班后，找出了以前彈的三弦。李陽放下琴，摟著阿桃，說：“手僵了，彈不動了。”語氣里有一絲落寞。他的琴還好，手廢了。連他的眼睛，也不再能夠從彈評里看見什么了。世界一直是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水蜜桃味，占據(jù)了李陽的整顆心。

阿桃也跟著嘆氣：“都怪我沒用，害你把手給摁廢了。”

“說什么傻話呢。”李陽揉揉阿桃的頭發(fā)。

“真的，我，我對不起你……”阿桃的語氣也有些落寞。

李陽笑笑：“更傻了?！?/p>

阿桃靠在他懷里，說：“你把錢給我吧，我放起來，明天就去買房、安家。我愿意嫁給你，做你的妻?！?/p>

那一夜，阿桃格外溫柔，整個人都像要化給李陽一樣。李陽累極了，一夜好夢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李陽起來的時候，旁邊的被窩已經(jīng)空了。沒有余溫，冷冷的。

李陽爬起來，在狹窄的地下室里喊：“阿桃。阿桃！”

空空蕩蕩的屋子，根本沒人回應(yīng)他。李陽沒來由地心慌了一下，胡亂套了衣服褲子，急匆匆摸索到了店里。李陽一進(jìn)店就問前臺：“阿桃來了沒？”

前臺搖搖頭，奇怪地問：“你不知道？阿桃昨天半夜忽然說老家有急事，跟老板連夜領(lǐng)了這個月工資，辭職走了?！?/p>

晴天霹靂！李陽跌跌撞撞地亂跑一氣。

幾個月后，屋子里阿桃做的飯菜已經(jīng)發(fā)霉了，李陽也沒有等來阿桃。

老瞎子拖著病體，抱著琴在屋子里摸索，腳下不停地踢倒東西，有瓷器噼啪一聲碎了。李陽還是木訥地癱著，沒動。

“李陽?！?/p>

“這是命?！崩舷棺勇曇暨煅剩熬拖裨蹅兪窍棺右粯?，都是命。”

“師父，我想不明白，為啥阿桃要偷那些錢?！崩铌柋е舷棺油纯蓿皫煾?，我想不明白?！?/p>

“她為啥要偷錢跑？我是瞎子，她也是瞎子?。　?/p>

老瞎子嘆了口氣：“你是天生的瞎子，她不是。你要的是兩個瞎子過活，她要的是看得見的生活。你們要的，從來不是一樣的?！?/p>

李陽咬著牙，淚水簌簌地落。老瞎子扶著他，慢慢站起來，老瞎子將手里的三弦遞給李陽。

“這就是瞎子的命?！?/p>

李陽明白，老瞎子是要他認(rèn)命。不認(rèn)命，瞎子就沒法活。李陽抱著三弦，一步一踉蹌，搖搖晃晃離開了這座城。他天南海北地走，越過黃河，走過長江，南南北北，唱三弦。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他已然滄桑，人們都叫他“老瞎子”。

寒冬，他坐在四川的街頭彈三弦，火鍋香氣飄滿街道。三弦的聲音如訴如泣，李陽忽然在火鍋香里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甜甜的水蜜桃味！他的琴音一頓，心神都晃蕩了。然后他就聽見一個溫柔熟悉的聲音。多少年了，她的聲音一點沒變。

“把你的硬幣給叔叔吧。”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走過來，往李陽的破碗里放了一個硬幣。女人牽著孩子，孩子甜甜地對李陽說：“叔叔，你彈得真好?！?/p>

李陽沒說話，心跳如雷，琴聲如訴如泣。他想站起來，卻不知道為什么，沒能站起來。女人將自己錢包里的錢都給了李陽，牽著小女孩轉(zhuǎn)身就走。小女孩嘰嘰喳喳地問：“媽媽，你為什么把錢都給那個瞎子了呢？”

女人腳步一頓，遠(yuǎn)遠(yuǎn)地說：“媽媽有個朋友，他也彈三弦?！?/p>

“那媽媽的朋友呢？”小女孩天真地問，“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女人回頭，又看了一眼彈琴的瞎子，說：“走丟了。媽媽和他，在很多年前，就走丟了?！?/p>

人潮洶涌，來去匆匆。

李陽還坐在那，像被水泥澆鑄過的雕塑。他抱著琴，一動不動。很久很久，天空開始點點滴滴地落雨。李陽熟悉的水蜜桃味，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散，消失不見。

李陽忽然覺得很可笑。找了她這么久，找到了，她卻根本認(rèn)不得他。她只是從他的身邊走過。也不怪她，她本來就沒見過他。認(rèn)識的時候，她和他都是瞎子。再相遇，她，有了光明。挺好，

真挺好！

老瞎子說得對，一個人能看得見，總比兩個人都瞎好。至少，她能站在光明里活著。不知道在雨里淋了多久，李陽手上摁著的一根弦忽然啪地一聲，斷了。

李陽抱著彈斷的三弦，喃喃自語：“你能看得見了。真好！真好……”

陳群，筆名木琵琶，1995年生，貴州玉屏侗族人，四川省三臺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此為作者在公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