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初

涪江千里浪奔流。古今事。璨綿州。昭烈入蜀，未知今世優(yōu)。臨港車馬青綠秀，光滿園，衛(wèi)星稠。

城納四海英杰秀。望重樓，系歸舟。千秋大業(yè)，際遇誠難求。臨空萬里瞰九州，待君就，與共謀。

——《江城子·涪江》 曉漁

若干年之前，與涪江初次相逢，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而，她并未與我對視，甚至沒有多作停留，便以自流千里入大荒的氣勢向遠方奔去。那么多的水，被遠方召集，向未來奔涌;那么長的岸，被江水沖刷，柔韌而堅定地規(guī)范水的行跡。那天，我看見一條江視線可及的盡頭，鷗鷺落霞，秋水長天。

之后，我長久地生活于涪江右岸。每每想起初見的場景，心跳與呼吸隨之熱烈。當我將所有的感官與之相融，去感悟她年年歲歲奔流不止的姿態(tài)與情緒，去仰望她浸東榆、吞大野的胸懷與氣質(zhì)時，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在任何時期與任何人對視過，也未曾在任何時期為任何事物停留過。她持續(xù)地更新自己的生命，持續(xù)地經(jīng)過遼闊的大地，以永遠年輕豐盈的身軀，以深沉厚重的閱歷，坦然，熱烈，穿越時空。

彼時，我忽略了她的稱謂，涪江或者別的什么江，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因為我剛剛離開故鄉(xiāng)，因為我的故鄉(xiāng)不見江河。

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坐落在大山深處的小村莊，除了暴雨季節(jié)能看到那條順水勢自然生成的溝渠里有翻騰的浪花之外，其余時節(jié)，是溝渠長久的沉默與干涸。我偶爾會想，一條狹小的溝渠抑或是一條寬闊的水道，它們天生的使命，就是承載水并順應(yīng)水，同時被水滋養(yǎng)浸潤，它們與水之間，是相互制約又相得益彰的。然而，故鄉(xiāng)的那條溝渠，它孤獨地躺在平平無奇的蓋頭山上，因山不夠高、不夠大，也沒有其他山脈可連綿、可相依，水無可來之處，更無可藏之處，便使那溝渠失去了應(yīng)有的靈動和清潤，連帶著整個村莊，因缺水，而缺少山水相逢的那份清新與秀美。我至今依稀記得，母親用那條壓彎的扁擔挑著兩只木桶，去幾公里外的老井里取用全家人的飲用水。她以瘦弱卻堅強的肩膀挑起一大家人生活的重擔，隨時淋漓的汗水，大概是整個村莊里除雨水之外唯一可見之水。

那時，剛剛離開故鄉(xiāng)的我，懵懂地脧巡一切新鮮的事物，熱烈而單純地幻想自己具有各種可能性的未來，在繽紛繚亂的幻象與現(xiàn)實之間，時而歡欣鼓舞，時而驚懼憂煩。也是在那樣復(fù)雜多變的情緒間，在峰回路轉(zhuǎn)的一剎那，遇見了傳說中的涪江。她一轉(zhuǎn)身，便成就我此前生命所不曾見識過的風(fēng)景。

我想，那時我是對這紛繁的世界抱有更多更大的期待的，以至于忽略了初見她時，那一片潔白的沙灘、一叢輕盈的蘆葦、一灣瑩澈的半月水面所帶給我的視覺盛宴。忽略了涪江在岷山之間騰挪躍動時的豪放，在大地上曲折迂回的婉轉(zhuǎn)，在川西丘陵中蘊育文華的豐功，在投入長江懷抱時那飽含深情的回旋與眷戀。忽略了一條江所承載的使命，她汲取的，她輸出的，她養(yǎng)育的，她呈現(xiàn)的……“初見涪江，一眼萬年”的心境與意境，遠非彼時的我所能感受。

那之前，涪江于我而言，只是一個傳說。甚至于，所有的江河，都只是基于文字形式的呈現(xiàn)，以我之前生長于山村的短暫人生經(jīng)歷，因自己囿于山的圍困與貧瘠而未曾見識過江河的寬廣與豐富，其形其態(tài)，其聲其勢，在我的認識里幾乎是一片空白。

涪江起源于松潘縣與平武縣之間的岷山主峰雪寶頂。而雪寶頂，迄今為止，我未曾真正抵達。越過數(shù)十年的星移斗轉(zhuǎn)，將身心置于塵煙之外，紛紜的雪花飄滿雪寶頂?shù)奶炜眨诮裉?，在此時，借由馮其庸先生詩作所呈現(xiàn)的“灣環(huán)曲折到山頂，雪壓冰封萬里銀”場景開始，一場關(guān)于涪江的游歷，在想象中展開。

陽光映照下的金色雪峰，星空籠罩下的清冽世界，春夏秋冬，有無數(shù)的雪花前赴后繼覆蓋山峰，那些原本凌厲的山脊，因此而變得柔軟圓潤，飽和的水分源源不斷地浸入山體，山峰因此而具有可視可感的生命力，無數(shù)細小如血管的通道，一點一滴汲取雪花融化而成的水分，雪寶頂?shù)拿}搏開始規(guī)律地涌動，并將那些水分匯聚成為一條江的源頭。

如此，我想象中的雪寶頂，柔潤且有力，開啟一條水道的溯洄之路，她所經(jīng)過的廣袤空間，沃野千里，屋舍儼然;她所流淌過的漫長歲月，春華秋實，生意盎然。如同我的母親，在月光下挑著水桶的剪影，在蓋頭山的朝朝暮暮里流失的青春與華年，成為我的人生信念與支撐。她與涪江源頭一樣，柔潤且有力，開啟我與兄弟們的人生之旅，一路行來，她的痛苦與歡樂，她的責(zé)任與堅強，她的沉默與善良，一直引領(lǐng)著我們，閱歷所見的世界。她與涪江所經(jīng)過的每一個夜晚，星輝漫天。

我憑江生存，依江而立，以真誠熱烈的心，以蒼白無力的表達，在想象中完成自己對于涪江源頭的謳歌。

我的想象逐水而下，順著雪寶頂山峰間淙淙的小溪，看她逐漸成長至豐盈，由溪而河，由河成江，在涪江六峽，長成風(fēng)光旖旎的豆蔻少女?！扒ж鸾^壁一線天，一水相勾兩山連”，峽谷這一地理名詞，往往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億萬年的時光，億萬年的流水，億萬年的峭壁。時光、流水與峭壁之間，長期相互作用，相互成就，便有了這世間若干處勝景，吸引各個時代的文人墨客前往，或傷古懷今，或壯志激懷，將滿腔情懷寄予山川，寄予文字。

而山川與文字從不負人，那些經(jīng)過的風(fēng)流人物，“風(fēng)云激壯志”“山水多奇蹤”也好，“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也罷，山川涵養(yǎng)漫長時空所賦予的一切悲歡離合，并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其厚重的形、清靈的質(zhì)。某種角度來看，山川大地，便是銘刻記憶、彰顯文化、成就精神的重要載體。

我很早便聽聞李白在青年時期，曾在涪江西岸的一個山洞里讀過書，又有他北游古龍州江油城（今平武縣江油關(guān)鎮(zhèn)）留下的五言律詩《贈江油尉》佐證，涪江六峽因此而成為我心之所向。

我深信，“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每每想起這句話，涪江六峽的影像便在我的心神里蕩漾，像涪江右岸綿綿的柳枝欲觸波心，像每個春天驚蟄之后復(fù)蘇的嫩芽輕拱泥土。那時，我便恨不能生出雙翼，從我所在的現(xiàn)實場景里，越山過水，飛向涪江六峽。但我的向往總是被庸碌的瑣事排擠，使我習(xí)慣于只是述說而從不行動。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并將之歸罪于生活的蹉跎與磨礪，而寬宥自身的毫無作為。

當我于某個時刻警醒并立即行動起來后，距離涪江六峽最近的響巖鎮(zhèn)，化著青綠的妝容，帶著質(zhì)樸的微笑，挽著涪江的臂膀，裊裊娜娜地迎向我。那天，鎮(zhèn)上正在舉辦一場婚禮，三三兩兩的人群，向著一處酒店集中，面帶喜色，談笑風(fēng)生，人聲沸騰。連帶著涪江喧嘩的浪聲里，也涌動著潺潺不止的喜悅。游魚們躍出水面，在粼粼的波光中翻轉(zhuǎn)騰躍，雪白的魚腹折射著春日的陽光，江水因之更加靈動。

與響巖鎮(zhèn)一江之隔的對岸，漫山桃花開得正盛，整條涪江彌散著粉色的氤氳，像極了課本里的“春江”，只是遺憾來去匆匆，沒有等到夜色降臨。否則，那樣的春天，那樣的夜晚，那樣的心境，“花月”涪江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我撿起一顆石子，扔向涪江，她的晶瑩的足，她的清脆的歌，她寬大的印著星月圖案的衣衫，她從雪寶頂逶迤而來的魅力，隨著一簇簇水花，次第呈現(xiàn)出“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

離開響巖鎮(zhèn)，向涪江六峽行進的途中，被一道欄桿隔離。因著景區(qū)尚在開發(fā)階段，我只能停留在欄桿之后，探出身子，期待與一場來自涪江六峽的清風(fēng)相遇。風(fēng)從八方合圍而來，我用力呼吸，用心感受，執(zhí)著地相信它帶著涪江六峽的氣韻與風(fēng)味。

在涪江六峽的邊緣，徘徊一陣，幻想一陣，然后不留遺憾地離開。因為我深信，未曾見識過的風(fēng)景，是我的未來和希望所在。我想象之中涪江六峽所構(gòu)建的大美與蘊藉的能量，也是鼓舞我不斷探尋和向遠的動因。

然而，涪江延宕千里，她歷經(jīng)的歲月，漫長到虛無，從天地初始到春秋戰(zhàn)國，從漢唐至宋元明清，直到今天。她歷練的物事，深沉而廣袤。一條江，如果將時空當作鏈條，沿鏈而生的一代又一代涪江人如珍珠般鑲嵌在她所滋養(yǎng)過的大地上，并創(chuàng)造出屬于一條江的獨特生命場，正如涪江流域詩人杜谷先生所抒寫的那樣，“泥土有綠郁的夢，灌木林的夢，繁花的夢，發(fā)散著果實的酒香的夢，金色的谷粒的夢”。涪江流域的山、水、灘、峽，都做著蓊蓊郁郁的夢，從它們夢里生長的花草樹木、糧食蔬菜、理想信念，養(yǎng)育出涪江人健壯的體魄，生成了涪江人睿智的基因和豁達的品性，衍生出璀璨的涪江精神和文化，成為華夏傳統(tǒng)文化中足夠耀眼的存在。

我心懷驕傲。無數(shù)次去往東街，歐公的出生之地，那條可以清晰聽見涪江潮聲的街道，千年的時空相連，千年的浪潮相同，千年的情懷涌動。經(jīng)過東街，或偶爾停留，瞻仰一片圣地，去想象那一聲驚動大宋文壇的嬰兒初啼，去追尋豐谷古鎮(zhèn)碼頭醉翁離開綿州時的舟影，去懷念一段“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的煌煌歷史，去感受山水之間醉翁之意與千里涪江同頻共振的韻律之美。

我曾去往涪江之畔的詩歌小鎮(zhèn)，尋一場青蓮“三萬里”的盛唐詩畫。隴西院的竹林清風(fēng)伴和著涪江的呼吸聲，詩仙浪漫降蜀，豪放出川，佳作傳世。磨針的老婦、涪江水滋養(yǎng)形成的小溪，共同越過時光之河，為青蓮居士的青年時代留下千古佳話。飽蘸余香繚繞的洗墨池水，借詩仙一懷闊大的胸襟，超越俗世的眼光，去延續(xù)千年的墨香，“萬里舒霜臺，一條江練橫”，青蓮的天地深邃而悠遠。

過江遠去的那些歷史文化名人，李白、歐陽修、陳子昂、李調(diào)元……任意一個名字，都足以閃亮世界文化的星空，成為我們文化自信的泉源。

遙遠的涪江，初見之后，一眼萬年。當我在涪江之畔，與具有兩千多年建成史的綿州朝夕與共后，我時常穿過城市的街巷，感受一條江對城市的物理浸潤與化學(xué)合成。涪江潮汐的濕潤，淡淡地彌散在周圍，氤氳著排列于街巷兩側(cè)的梧桐樹或者香樟樹，青翠蔥蘢。涪江吞吐吸納的天地靈氣，浸透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她毫無保留地滌洗塵垢，清除霧霾，城市因此更加包容大氣，美好潔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見所有的面龐，呈現(xiàn)出涪江有形的綿延之美和無形的柔韌之力。

涪江的每一次漲落，形成浪潮的每一滴水珠，水珠里所蘊藏的經(jīng)歷漫長時空的能量，在經(jīng)過這座城市時，悄無聲息地呈現(xiàn)出一條江的品格，從雪寶頂?shù)奶斓貒篮屑橙【A，從平武的高山峽谷中積蓄力量，從江油關(guān)的險峻巍峨中蘊藉熱烈……涪江帶給這座城的，不僅僅是水的柔韌，更多的是關(guān)于江河的吸納與包容，生成與惠澤。一座城市，與一條江品性相同，方向相通。涪江奔騰不息，向著東方浩淼的大海。我所依存并熱愛的這座城市，攜帶著科技的基因，向著未來的星空騰越。

那些行走或生存于涪江之畔的人群，無論是甘做綠葉的默默奉獻者，還是燦若紅花的聲名盛大者，他們的眼睛濕潤清澈，他們的談吐隨性真誠，品茶談文聽花語，或者旰食宵衣勤政事，生活之道與品性之美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以涪江滋養(yǎng)之域為根，以涪水所經(jīng)之地為枝藤，他們的血脈緊密相連，成為華夏民族精神譜系中最重要的一支。

我愿意以更豐富的想象力和更持久的生命力，穿越涪江流域經(jīng)歷的漫長時空，踏著所有偉大或平凡的足跡，在他們閃耀著光芒的思想中，在他們與一條江相互潤澤的行動中，摒棄紛繁世事的干擾，去完成對涪江全流域的游歷，成全自己越來越深沉的熱愛與依戀。由松潘雪寶頂始，至重慶合川終，看一條江，如何生成、壯大、浩渺，成長為很重要的華夏民族精神之河。

謝曉玲，本世紀初開始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并陸續(xù)在多家公開報刊發(fā)表作品，有散文、詩歌作品在各類征文評比中獲獎，出版有散文集《向山水漫溯》《誰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