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佐小學教師李文峰找到表哥,讓他給兒子李健的婚事拿個主意。
李健大學畢業(yè)后,和女朋友戀愛三年,終于宣布結婚啦。李文峰高興,更讓他高興的是,他的同學,后來成為同事,再后來農村學校合并,一起在鎮(zhèn)中心小學任教的趙文超的兒子趙志達也要結婚,而且日子定的是同一天。
趙文超上學時,成績太一般了。不過這小子命好,父親是校長,他高二時就輟學接班了,成為鄰村小學的一名教師。李文峰以二分之差名落孫山后,趕上村里招考民辦教師,他毫無懸念地力拔頭籌,雖然和趙文超一樣夾著書本,拿著粉筆教書育人,但人家掙的是月工資,自己是工分。趙文超說,老同學,你比我厲害,你掙的是年薪。李文峰知道趙文超此話的含義,但他又能說什么呢,只有在心里暗暗較勁,結果是他所任課的班級,每學期成績都是名列前茅,他理所當然地成為鎮(zhèn)里的優(yōu)秀教師。趙文超教體育,同樣也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每次從臺上領獎下來,同事總問李文峰一個問題,你年年優(yōu)秀,年年上臺,可怎么每次都有些激動呢?沒有啊。李文峰頗為嚴肅地否定。還不承認?不激動,你臉紅什么?這下,李文峰無話可答,臉也真的紅了。
李文峰臉紅的原因是6vSPYFEr3brQZvMiJvhCRg==臺下坐著一個女老師小艷,他想和這位讓他臉紅心跳的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風里雨里撐一把傘,日里夜里一個鍋攪馬勺,但最終趙文超又一次勝利了。那天,李文峰參加趙文超和小艷的婚禮,平生第一次喝酒,還喝多了。
李文峰自認為一輩子也沒有比過趙文超,但兒子李健給他爭光了,可以說連扳兩局,而且是大比分,完全可以說是二比零。李健考上重點大學,趙志達是專科;李健工作是年薪制,趙志達在一家普通的公司打工,工資可以忽略不計。李文峰希望兒子替他打趙文超一個三比零,把婚禮辦得隆重、風光。上等酒店上等席,弄個大奔車隊,頭車用大勞。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活一輩子,為了什么?臉面!他還想講一番大道理,便在腦海里搜尋哲學話題,突然靈光乍現(xiàn),儀式感這三個字電光火石般地閃現(xiàn)。這三個字真好啊,儀式感,我們每個人不都在用自己一生的努力來完成一個儀式嗎?
李健和兒媳婦的一番話,卻讓李文峰三比零的希望一下子化為了泡影。李健他們決定辦一場打破世俗觀念的婚禮,什么中式、西式,一切全免,兩個人旅行結婚,去歐洲,感受一下異域風情。李文峰想不明白,他問兒子,你已經(jīng)說了,去歐洲的費用大致十萬,可咱們在家辦置,再豪華,十萬元也夠了。親戚朋友前來賀喜,那場面多隆重,多有儀式感呀?
爸,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您是個教師,有文化,有見地,可為什么觀念還如此封建守舊呢?我們旅行回來,大大方方地辦一場答謝宴,不就了了您儀式感的心愿了嗎?
李文峰見自己說不動兒子,就跑到表哥這里來了。聽李文峰說完,表哥笑了,他表示對于這個問題他也愛莫能助了。見李文峰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他又笑了,表弟呀,社會進步了,孩子們受教育的程度也不同了,不像我們小時候,唯父母之命是從了?,F(xiàn)在的孩子對于事物都有自己的主觀見解,他們的想法往往超前,而且出人意料,你不得不佩服他們。就比如這件事,他們把辦婚禮的錢用于出國旅行,我認為很好。你總追求儀式感,還不是把錢白白浪費在婚慶公司上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認為,孩子們的想法和做法不違背法律法規(guī),不越過道德底線,我們就應該無條件支持。
幾天后,李健兩個人經(jīng)北京機場飛往意大利羅馬菲烏米奇諾機場,飛行約10個小時落地后,發(fā)回來一條報平安的信息,李文峰的心稍微平穩(wěn)了一些。接下來這幾天,他第一件事就是關注兒子兒媳兩個人的視頻動態(tài),第二就是趙文超家的信息。
對于兒子的婚事,趙文超在朋友圈連續(xù)發(fā)了三天信息,又在同事群發(fā)了一條。趙文超納悶,李文峰為何如此低調呢?兒子結婚這么大的事,竟然不聲不響,究竟是因為什么呢?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吧?差在收禮金上?不可能啊。這些年,都沒少隨禮呀,自己有事了,回收一下,很正常啊,禮尚往來嘛。他想給李文峰打個電話,摸起電話的一剎那,他又放棄了。這些年,他覺得自己和李文峰之間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隱隱約約,說不清道不明,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夠理解。
李文峰終于下定決心了,他把兒子兒媳的視頻動態(tài)發(fā)到了朋友圈里。收到許多點贊后,不少人還私信他,老李,這幾年粉筆灰沒白嗆,有點實力啊,兒子兒媳都出國游了。有人說,李健這孩子從小就帶有王者風范。出國的費用肯定是自己掙的。別說老李你沒有這個實力,即使有你也舍不得出來。李文峰看著屏幕出神,對于眾親友的評論和問詢,他不置可否。說什么呢,他認為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只在評論區(qū)寫下了感謝關注四個字。對于私信他的,他統(tǒng)統(tǒng)回了一句話,孩子的事,孩子做主。
旅行期間,李健時不時給他爸發(fā)私信,介紹歐洲歷史和文化,還有景觀。他們所去的這幾個國家屬于西歐,西歐的面積占歐洲的一半左右,以法國、德國、英國為主體。城市之間距離近,他們兩個人用十天的時間基本上就能轉一圈,包括世界四大博物館之首的巴黎盧浮宮、意大利羅馬斗獸場、德國慕尼黑的國王湖、瑞士阿爾卑斯山脈…….
李健說了很多,李文峰一個字沒回,每次只是打了一個笑臉。他明確反對孩子以這種方式結婚,更不同意孩子出國。歷史文化、自然風光、人文景觀,世界上哪個地方能比了咱們中國,但他的反對無效。所以,李健在國外的第一個視頻發(fā)出來,他沒有什么反應,也不想發(fā)朋友圈。后來,他想了想,事已至此,就順水推舟吧,另外,這也是一種變相通知。
一眨眼,到了孩子結婚的日子。李文峰走進趙志達的婚禮現(xiàn)場,腦子一片空白,甚至覺得有些滑稽。本來這個時間,他應該和趙文超一樣,胸前別著寫有父親的紅標簽,神采奕奕地迎接著客人,然而,他現(xiàn)在只能是熙熙攘攘的嘉賓中的一位。參加婚禮的來賓個個滿臉笑容,似乎把他或者今天他兒子結婚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本來嘛,今天是老趙家的喜事,與你老李家有什么關系呢,你就乖乖地坐下吧,感受人家的歡天喜地吧。
李文峰掏出手機,劃開屏幕,因為兒子說,今天他要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下,和自己的心上人向全世界宣布,今天,他們成為夫妻了。但手機里一點信息也沒有。片刻,一陣歡快的樂曲響起,英俊瀟灑的司儀走上臺,莊嚴而又歡快地宣布,趙志達、袁靜的婚禮正式開始了。
李文峰腦子里一陣轟鳴。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爐子里,周身熾熱,肌肉瞬間被融化了,骨頭也焦了,仿佛正在炸裂,似乎有刺鼻的糊味噴出,他鼻子一酸,不由得使勁地打了個噴嚏。響亮的噴嚏,讓李文峰的臉一下子火辣辣的。他窘迫地四下瞅瞅,卻發(fā)現(xiàn)人們的目光都變成長長的一條絲線,像拔絲地瓜抻出的細細的糖條,全都牢牢地粘在絢麗的舞臺上。李文峰感覺自己清醒了許多,他正了正身子,伸手拿起果盤里的一塊糖,剝掉皮,放進嘴里,目光也射到流光溢彩的舞臺上。
新娘拖著長長的婚紗,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T型臺,靜靜地站立。這時,一陣優(yōu)美的男中音傳來,片刻,西裝革履的趙志超出現(xiàn)在舞臺上,手持麥克風,一邊深情地唱著,一邊滿面春風地向新娘走去。那歌聲是他愛情的宣言,每一個節(jié)拍都像浪花拍打著李文峰的心臟。突然,李文峰眼前一片模糊,一股熱血從腳底迅速上涌,手持麥克風的趙志超變成了李健。李文峰忍不住了,他張嘴喊了一聲,兒子,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
當趙文超夫婦和親家母走上舞臺時,李文峰徹底地掉進了火爐里,他被完全融化了,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他努力地再一次張開嘴,那塊糖輕輕地掉落在地上,他感覺他的嘴里泛起一陣酸澀的漣漪。
李文峰不知道自己怎么吃的菜,喝的酒,就連趙文超夫婦前來敬酒,說了什么,他一概不記得了。但有一件事,他始終惦記著。終于等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李健終于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視頻,他和妻子站在埃菲爾鐵塔下,深情相擁。視頻配了五個鮮紅的大字:我們結婚啦!李文峰的眼睛濕潤了,他知道,兒子不是才發(fā),而是北京和巴黎有大約六個小時的時差。
幾天后,李健結婚答謝宴正式舉行,老親少友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開席前,大屏幕播放著李健小兩口去歐洲的旅行紀錄片,異域風情破屏而出,讓每一位來賓露出艷羨和贊許的目光。突然,有人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這倆孩子的婚禮辦得好,錢花在了刀刃上,真有儀式感。短短的一句話,聲音并不大,但在靜靜的大廳里,卻異乎尋常地響亮。
趙文超聽得真切,尤其是儀式感這三字,重重地撞擊著他的耳鼓。他站起身,端著酒杯,向李文峰走去。李文峰禮貌地站起來,老趙,他熱情地打著招呼。9f3c073edb039181660fce7cab64523b老李,你總把儀式感這仨字掛在嘴邊,我問你,儀式感到底是什么?趙文超問。
李文峰笑了,他有些懵懂,我說過嗎?什么儀式感,我弄不明白。
趙文超一歪頭,文峰,他不叫老李了,文峰這倆字讓李文峰臉一熱,他覺得他兩個人像剛認識似的。見李文峰的表情有些驚愕,趙文超的臉也紅了一下,他又喊了一句文峰,其實孩子結婚是咱們這輩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了。我們都想辦得風風光光,可是兒大不由娘,他們有自己的世界觀,有自己的行為方式和處事準則。其實,我想讓他倆辦一場有特別意義的婚禮。
特別意義的婚禮?你辦得不錯呀。老趙,李文峰也叫上老趙了,他接著說,老趙,別站著了,來,坐下說。李文峰拉過凳子,示意趙文超坐下,其實你不知道,我是不同意兒子旅行結婚的,在家辦多好,你看你們,和親家一起上臺,多有儀式感呢。
儀式感?什么叫儀式感?我看你兒子的婚禮才有儀式感。老趙,我想明白了,我們家花那么多錢,十來萬,親戚朋友吃多少,喝多少?都花在沒用的地方上了,還不如你們家,出國旅游,那才叫儀式感。
李文峰看著趙文超,覺得他說的是心里話。但他當時真不同意孩子結婚的方式,現(xiàn)在想來,有些事情真是奇怪,就像小說《圍城》說的那樣,里面的想出來,外面的想進去。這世上就是如此,互相羨慕,豈不知舒服和難受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李文峰抬起頭,對趙文超一笑,這個笑很復雜,讓他自己解釋,估計得總結出好幾條。老趙,你剛才問我什么叫儀式感,其實,儀式感究竟是什么,我也突然間才明白。
那你說說,儀式感究竟是什么?
自己品。李文峰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摸他那滾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