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軍大衣

說好的，暖冬?？衫咸鞝攨s不認賬，想嘲弄人世間的自以為是，一夜之間寒潮驟降，凍雨、暴雪、大風三大預(yù)警頻頻傳來，冰凍線直抵南嶺，我國近八成國土或被速凍。

似信非信。一大早起床，站在陽臺上，看見瓊州海峽上空黑云密布，凜冬的寒意撲面而來。身后中央電視臺《朝聞天下》正播送天氣預(yù)報，?？诋斕斓淖畹蜌鉁匾呀抵羵€位數(shù)。

上島32年，海南饋贈給我最多的就是兩個字：溫暖。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樣“請到天涯海角來，這里四季春常在”。盡管也歷經(jīng)風雨，也命運多舛，但北緯18°的陽光給我留下的是數(shù)不清的美好記憶。

然而，今天，冬天來了。

轉(zhuǎn)身就去衣柜翻找過冬的家什，一件蘋果牌羽絨服，一條秋褲，就在這時，無意間瞥見了衣柜最底層的一抹綠色。

那是一件整整陪伴了我四十八年的軍大衣。

我1977年參軍，1980年退伍，這件軍大衣是退伍時連首長特批我?guī)ё叩摹Ｄ菚r不管是轉(zhuǎn)業(yè)還是退伍，只能帶走短棉襖、絨衣褲和單衣軍裝。軍大衣是部隊的“固定資產(chǎn)”。

就這樣，它跟我從軍營到故鄉(xiāng)，又從故鄉(xiāng)到海南。32年來，無論是從時間還是空間上來講它都已失去價值，我一天也沒穿過，但它卻一直蟄居斗柜，默默看護著我的歲月。

暮年時光，懷舊已是一種不可阻隔的人生盤點?；厥讈砺罚谖?8年的人生歷程中，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亮麗和黯然，三年軍旅生涯，就像這件軍大衣一樣綠意盎然，是我一生中的濃墨重彩。

我依然無視它的存在，早餐后一如既往開始一天的日常，上網(wǎng)，寫作。就在打開電腦的一瞬間，網(wǎng)上跳出一條消息：今年流行軍大衣。點開一看，無數(shù)男女老少穿著一件件軍大衣招搖過市。有人感慨，真能抗寒的還是這玩意。也有年輕人自嘲：奢侈品，土到極致就是“潮”。

一時興起，重新回到衣柜拿出那件軍大衣，一抖索，綠色依然扎眼，穿在身上，有一種別樣的暖意。中午出去散步，吸引了不少新奇的目光。在小區(qū)的轉(zhuǎn)彎處，一位老者光溜著上身在跑步，紅撲撲的臉上滲出細微的汗珠，我向他伸出大拇指，而他看著我的裝束像看到天外來客，笑著說：“不至于吧?！蔽易孕诺鼗卮穑骸爸劣?。”

世事輪回，想不到土得掉渣的軍大衣會再次進入大眾視野。潮，對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已沒有吸引力，但這條信息卻擊中了我內(nèi)心深處樸素的情感，深藏在靈魂里的青春記憶被喚醒了……

那年當兵，大抵是天命注定的。

1977年的冬天，我20歲，正青春。

1975年7月我高中畢業(yè)，按照當時的政策規(guī)定，我8月1日就“上山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到77年11月已經(jīng)兩年零三個月了。

我的家在四川省北部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據(jù)說有300多年的歷史，從古到今居住的絕大部分都是農(nóng)耕人口，與農(nóng)村沒有界限，也無所謂什么“上山下鄉(xiāng)”。但我是高中生，又是吃“國家供應(yīng)的”，標準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是我面對的唯一選擇。

那幾年來我們公社的知青已經(jīng)很多了，大多是上海的，重慶的，還有本縣的。由于來路不同，知青內(nèi)部也有不同等級劃分，上海重慶的叫“正規(guī)軍”，本縣的叫“游擊隊”，我們這些鄉(xiāng)鎮(zhèn)的叫“土八路”亦或說“土知青”。

上海和重慶的都是縣知青辦安排好的，本縣的也在一個叫“貓兒山”的地方建立了“知青點”，而我們這些“土知青”就只有自己聯(lián)系地方。

我要下鄉(xiāng)的地方是母親聯(lián)系的，叫燈塔十三隊。我的父母是小鎮(zhèn)上一家集體企業(yè)的職工，所謂集體企業(yè)還有一個別名叫“小商販”。我的少年時代是在“文革”中度過的，那時對我影響深刻的有五種人，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和右派分子，簡稱“五類分子”，這五種人屬于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對象。在這五種人之后，還有兩種人屬于改造對象，就是知識分子和“小商販”。

母親是鎮(zhèn)上合作商業(yè)的經(jīng)理，一生仁慈寬厚，朋友很多，燈塔十三隊的隊長何朝貴就是她的兒時伙伴。

燈塔大隊就圍繞在場鎮(zhèn)周圍，距我家大約就一公里，母親和何隊長商量好了，我除了按時出工外，吃住都在家里。何隊長呵呵一笑：“那我撿撇脫（便宜）了，不管吃不管住，還多一個勞動力?！?/p>

住在我家對面的馬從弟過來告訴我：“你找對頭了，燈塔十三隊富得流油，每年每個人要分200斤谷子，100斤麥子，主要勞力的工分報酬每天八分?！彼扉_食指和拇指，很夸張地比了一個八字。馬從弟的小名叫“德德”，是燈塔五隊的，他管我母親叫姐姐，高我一個字輩，雖然僅比我大兩歲，我還是叫他“德爸”。

第一次“出工”是“德爸”帶我去的，五隊與十三隊接壤，出門走上街，過一條小河，河不寬，一座簡易的小橋是用木板搭成的，幾乎緊貼水面，過橋后再走一段平壩路就到了。他把我交給何隊長，何隊長就叫來一個黝黑強壯的中年人，吩咐道：“張經(jīng)理家的老四，來我們隊當知青，就到你們‘壯勞力’組，你照看著點?！蹦侨酥秉c頭：“嗯，嗯。”

“壯勞力”就是生產(chǎn)隊的主要勞動力，工分是滿分，十分，而其他的只能拿到五至八分。這算是何隊長對我的關(guān)照。

那天下午是我平生第一次干農(nóng)活：擔糞澆地。那時化肥金貴，全靠分配，農(nóng)作物所需肥料絕大部分靠農(nóng)家肥，也就是人畜糞便。那天下午挑糞是在生產(chǎn)隊的“公豬圈”，集體養(yǎng)了10多頭豬，瘦骨嶙峋，一坑糞水也清寡寡的。一擔糞大約有一百斤，組長怕我挑不起，就安排我舀糞，相對來說那算是輕松的“活路”。

“我也擔糞！”我對組長說，我想逞能。

“哈哈?！苯M長一笑：“擔糞容易換肩難，換得不好，糞灑了不說，還會扁挑一爪，兩頭齊刷。麻煩著呢。”組長笑著對我說。

組長說的“換肩”就是你要在擔糞接力中，將自己擔的糞桶在肩上轉(zhuǎn)遞給迎面向你傳回空桶的人。那是個技術(shù)活。

澆糞的地方距“糞坑”大約有800米，10多名精壯漢子挑著糞，然后換肩接力，源源不斷。我干的就是將轉(zhuǎn)回來的空桶舀滿糞，雖然相對輕松，但是一個很挼人的“活路”。柏木桿做的糞舀子疙里疙瘩的，開始的時候沒多大感覺，但到中途，那些疙瘩直往手心里鉆，痛得厲害。第一次出工，我不能懈怠，更不能叫苦，直到收工我才看見手掌上布滿了八個大血泡。

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何隊長，他問我：“下午在干啥子？”我說：“舀糞?！彼^我的手一看，嚇了一跳，又在山灣里扯起嗓子喊組長的名字，沒人應(yīng)答。他又問：“疼嗎？”我搖搖頭說：“不疼?！彼f：“老子要日絕（罵）那龜兒子，剛來的，不把人當人?！备袅艘粫职参课遥骸伴_始都這樣，細皮嫩肉的，過一陣子，長了死繭就好了?！?/p>

第二天，何隊長去公社開“農(nóng)業(yè)學大寨”現(xiàn)場會，在會上他提到了我的事，說得繪聲繪色：“沒見過‘吃國家供應(yīng)的’這么能吃苦，滿手的大血泡哇，血鼓淋蕩的?！焙侮犻L略帶夸張的描述讓我第一天“出工”就出了名。

知弱圖強，是我當時最實際的心理狀態(tài)，家庭成分，社會地位，加上沒有“臂膀子”（關(guān)系），出生草根的我前路全靠自己去趟。兩年時間我學會了挑糞換肩、插秧收麥、掄大錘打炮眼，成了生產(chǎn)隊名副其實的主要勞動力。還有就是我有音、體、美的特長，會拉二胡。會拉二胡全靠在縣川劇團吹小號的大哥的指導(dǎo)，我們那代人困于生活，鮮有人會樂器，在學校我就是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學校男子籃球隊的隊長，由于毛筆字寫得好，還是班上的宣傳委員，辦的墻報全校第一。那個年代沒有高考，學習成績不被重視，如果你有“音、體、美”的特長就會被視為人才。沒想到當知青后這些都派上了用場，那些年凡遇國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者節(jié)假日都要寫標語、刻蠟版什么的，公社就會給何隊長打招呼，要我去“幫忙”，工分每天還是十分。還有就是公社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后，我被任命為隊長。這些都為我積累了聲譽，我先后兩次被評為全縣知識青年先進代表。1976年7月，當知青剛滿一年，大隊換屆，原來的民兵連長當了大隊長，經(jīng)他推薦和公社黨委批準我又當上了大隊民兵連長。

“春風得意馬蹄疾”，用這句詩來形容那時的我毫不過分。連續(xù)兩年獲得全縣知識青年先進個人在知青中少有，任大隊干部的也不多，我在全公社知青中出類拔萃，前景可期。

時間像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蝸牛，終于緩慢地爬行到了1977年，接受了兩年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后，我們都邁過了逃離農(nóng)村的門檻，大家都在迷茫中期盼命運之神的降臨：上學、當兵、招工進城。

然而，1977年11月，一條消息更改了我們固有的履歷，按部就班的光陰被一刀兩斷。

記得那是一個雨后初晴的早晨，天還沒開亮口，“戲臺子”上的高音喇叭就傳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一條消息：國家將恢復(fù)中斷了11年的高考制度。

“高考”對我們那一代人來說都是陌生的，當兵、上學、返城都靠“推薦”，主要條件就是家庭成分和個人表現(xiàn)。1975年，已停課多年的大專院校有的也在招生了，但也是“推薦”，畢業(yè)后不叫大學生，叫“工農(nóng)兵學員”?！巴扑]”這個詞就像山間田野里的喇叭花一樣嘹亮著那個年代。

用現(xiàn)在的話說，1977年的高考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但對我來說卻是茫然的。鎮(zhèn)上沒有書店，更沒有圖書館，離考試只有20多天時間，復(fù)習資料一無所有，我能做的就是從墻角那個廢紙箱里翻出已經(jīng)發(fā)霉的高中課本，從頭開始。

一切都顯得倉促，心情復(fù)雜忐忑，對即將來臨的考試心存一種毫無目的的僥幸。兩天之后，高音喇叭又傳來消息，要所有參考人員去所在學校填志愿。那年高考很特別，先填志愿后考試。

匆忙地趕去學校填完志愿后回家天已擦黑，碰到公社黨委的唐書記，他要我召集文藝宣傳隊的人員排練節(jié)目慶祝元旦，我一口答應(yīng)。我們要排練的節(jié)目都是老節(jié)目，只需走一遍就是了，這樣我就擁有大量時間復(fù)習。

第二天上午，唐書記就安排人將通知送到全公社十多個大隊。宣傳隊的人員大多是重慶和上海知青，一上午時間就到齊了?？闪钗覜]想到的是，中午在公社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在《南充報》上又看到一則消息：四川音樂學院在南充教師進修學校設(shè)點招生。

當時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天上掉下了餡餅。我從9歲起在大哥的指導(dǎo)下學拉二胡，十年的歷練水平還說得過去。作曲知識也懂一點，比方說調(diào)式、節(jié)奏、起承轉(zhuǎn)合、傾向解決等等，還零零碎碎自學了《和聲學》。

那一刻我就決定去89540a777b9c247326901dbaac7f9c73報考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

著名作家柳青說過，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經(jīng)年之后，當我年華老去，細數(shù)過往的人生大事時，我才覺得，那次的任性，是我為年少輕狂付出的最為昂貴的代價。

三天后，我?guī)е詣?chuàng)作品和大哥十年前花掉一個月工資給我買的那把紅木二胡獨自去了南充。第二天考試就開始了，樂理、器樂，聽音、配曲、譜曲，我順利通過初試和復(fù)試。然而三試卻是我始料不及的，記得很清楚，一臉嚴肅的考官走上講臺什么也沒說，在黑板上寫出一個樂句的五線譜要求“配器”。“配器”兩個字我是第一次見，它是“和聲學”的集大成，音樂的魂就埋在里面。然而，對于“和聲學”而言，我也僅限于大三和弦、小三和弦、屬七和弦之類的，其他一無所知。臨考試結(jié)束，我才草草給那僅有一個樂句的五線譜一字兒配上了三度和音。

毫無懸念，我，落榜了。

高考落榜，讓我第一次嘗到了青春的疼痛。時隔不久傳來消息，我們那一級參加普通高考的有一名女同學考上了清華，六名本科，十多名中專。

幾乎與此同時，中央出臺了新的知識青年政策，返城潮如旋風般刮起，幾十名重慶、上海知青幾乎一夜蒸發(fā)，就連我們本縣的“土知青”也走著不同的門路脫離了農(nóng)村。

沒有家庭背景的我那時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去縣農(nóng)機廠，一是去縣供銷社。

我絕對不甘心，但未來卻毫無方向，我被現(xiàn)實擊潰，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頓無望，甚至羞于見人。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做出另一種艱難的選擇：復(fù)習一年，明年再參加高考。

世事難料。上帝給我關(guān)了一扇門，卻開了另一扇窗。

那年的征兵工作因恢復(fù)高考延續(xù)到12月底才進行。我是大隊民兵連長，征兵工作是我的分內(nèi)事，經(jīng)過公社初檢之后，我要帶著全大隊10多名與我年齡相當?shù)那嗄耆巳^(qū)上進行全面體檢。

體檢站臨時設(shè)在區(qū)繭莊的大院里，我將帶來的10多人交給區(qū)武裝部的何部長后就在過道里等待體檢結(jié)果。就在那時，我看見一位穿著四個兜軍裝的接兵部隊首長和何部長一起從大門口向我走來。

“你叫唐炳超嗎？”那位接兵部隊首長微笑著問。

“是的?！蔽沂止Ь吹卮鸬?。

“這可是個好小伙子，年年都被評為縣、區(qū)先進知青代表，現(xiàn)在是大隊民兵連長?！焙尾块L一個勁兒夸我。

“會拉二胡？”他又問。

“嗯，是?！蔽尹c點頭。

“那你明天把二胡帶來拉一下，好嗎？”

“要得。”我說。

那天全大隊10多名青年僅有一名體檢過關(guān)，體檢完后大家都散了。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那位首長要我拉二胡是啥意思？這與體檢、當兵毫不相干，更何況一開始我就沒報名參軍。

第二天我就帶著二胡去了，在那間擺放著長條木椅的會議室，就我和那位接兵部隊首長兩人。記得我拉的是二胡獨奏曲《賽馬》，那首曲子難度很大，特別是中間那段快弓。

剛拉完，他就拍起手來笑著對我說：“好，就這樣定了！”

我不明就里地望著他。

他告訴我，他是北京部隊一個師部文藝宣傳隊的隊長，這次來招兵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招一名二胡演奏員：“一到你們縣上，我就去你讀的中學問過了，老師們都推薦你?！?/p>

那時我才恍然大悟。

一天時間的招兵體檢已經(jīng)結(jié)束，縣醫(yī)院的體檢醫(yī)生已全部撤走，接兵部隊的首長和何部長就帶我去區(qū)醫(yī)院為我單獨一人進行了體檢。各項指標全部合格。

沒考上大學，但當兵對我來說也是另一種向往，而且是文藝兵。這些年來一直沒報名參軍，一是因為家庭成分，那時能報名參軍的只有四種人：革命干部、工人、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小商販”的子女能參軍的在全縣絕無僅有；二是當時國家對知識青年有政策規(guī)定，必須接受兩年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后，才具備上學、參軍、進城的條件；三是小時候我患過嚴重的過敏性哮喘，對近乎苛刻的體檢毫無信心。

那天下午，我是乘坐公社一部手扶拖拉機回家的。時值一月初，已入小寒，但在我的眼里并無蕭瑟之意。明晃晃的冬日暖陽慷慨地輝映在靜默的山水之間，藍悠悠的天空倒映在山腳下的池塘里，成片的麥田望不到頭，仿佛就此而去就可以迎來明媚和煦的春天。

在鎮(zhèn)上的車站壩，我遇上了兒時伙伴吳振江，他兩年前參軍，這次回來休探親家。我向他打聽了部隊文藝宣傳隊的一些情況。

“文藝兵啊，巴適得板啰，成天就下連隊演出，男男女女都是百里挑一選去的，漂亮得很，嘖嘖嘖。”吳振江一臉興奮地告訴我。

母親知道我要當兵的消息，高興溢于言表，連連喊著：“天老爺，天老爺?！庇捎跔敔斀夥徘笆亲錾獾模疫€有自家的鋪面，解放后母親的家庭成分被定為“小商”。據(jù)說“小商”成分相當于農(nóng)村的“中農(nóng)”，母親10多年的入黨申請由此被擱置，三年前，大哥報名參軍體檢也過關(guān)了，可政審時由于成分問題最終落選。那些年“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實至名歸。只要你家是軍屬，家庭成分就意味著清白無瑕。

一個星期后，接兵部隊的首長和何部長來到我家，按照征兵程序，那叫家訪，說明經(jīng)過嚴格的政審和體檢合格后我已列入被確定的名額。一夜之間，我要當兵的消息就家喻戶曉了。

天有不測風云。沒隔多久，就有人又拿我家的成分說事，還有人向上面寫舉報信，說我參軍不是自愿，連名都沒報，這樣的人，覺悟不高，能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嗎？

母親心急火燎地去跑去區(qū)上找何部長，何部長說，經(jīng)過層層審查，你兒子名額已定，板上釘釘?？蓛商熘?，何部長突然又打來電話，要我重新去體檢。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次體檢接兵部隊的首長沒來，而是縣人民武裝部的一位干事和何部長一起陪我去醫(yī)院的。10多個項目順利通過，可在最后一項x光透視檢查之前，我見那位干事背著我向照光室的醫(yī)生嘀咕了一些什么。最后，我在那間暗無天日的照光室被折騰了很久，醫(yī)生的最終結(jié)論是：肺紋影增粗。

這顯然是一種說辭，但殘酷的現(xiàn)實是，三天后在公社大門口貼出的大紅榜示中，沒有了我的名字。

我一下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世界上的事往往是這樣的，沒有希望就永遠有希望，你會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但有一天希望降臨到了你的頭上，就在你要伸手抓住它的一瞬間突然消失，那叫毀滅。

春節(jié)在一如既往的凄風苦雨中如期而至，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都坐在火盆前“守夜”，我卻獨自蜷縮在屬于自己的那間小屋發(fā)呆。高考落榜，當兵落選，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所有走過的捷徑，偷換的流年瞬間化為冰霜雨雪。午夜時分，我終于難以自己，對著那扇牛肋窗戶外的漆黑夜色嚎啕大哭。

我出生于1957年大年初一，即時，我將迎來21歲生日的黎明，那場大哭是我向青春作別的最后一首挽歌。

“守夜”變成“哭夜”，這在固有的風俗中是極為忌諱的，但一種籠罩著全家人的悲情卻難以驅(qū)散。母親摸索著來到房間勸我：“老四，人有三窮三富，瓦有七翻八覆，想開些?！闭f完也陪我一起默默地流著淚。

一向?qū)捄甏罅康哪赣H不在乎我上大學而希望我當兵，那些年，知識分子都叫“臭老九”，對母親那代人影響深刻。但沒當成兵對母親卻打擊很大，好幾天沒說一句話。母親那次的哭我沒齒難忘。

大年一過，全縣一年一度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召開，大隊支部書記、大隊長、民兵連長以上的全部參加，號稱“萬人大會”。一個小縣城容納不了一萬人的住宿，那時學校正放寒假，縣城所有學校都被騰空，用來參會人員打地鋪。很巧的是我又住進了我所在學校的那間教室。

教室還是原來的樣子，墻壁上張貼的毛主席語錄還在，黑板依然黑得發(fā)亮。我有意識地將地鋪鋪在曾是我座位的那個墻角，看著滿教室的課桌被一層層稻草和一床床草席取代，心情悲涼至極。

會議結(jié)束的那天凌晨，從高音喇叭中爆發(fā)出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樂曲聲震天價響，我跑去學校后面的小山坡上，看見縣城汽車站方向的上空一片通紅，平時車輛稀疏的停車場整齊地停放著10多輛大卡車，車上站滿身著綠軍裝戴著大紅花的新兵，歡送的人群前呼后擁，不一會兒大卡車就徐徐啟動，喇叭長鳴，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暗夜中。

我知道，這意味著全縣招兵工作已結(jié)束，我的參軍夢就此破滅。

晚上回到家就一頭倒在床上，吃晚飯的時候母親臉上露出一絲光亮，她給我碗里夾了一塊臘肉，笑著告訴我：“老四，昨天縣供銷社謝主任專門跑來對我說，要你去縣供銷社坐辦公室?！?/p>

縣供銷社與母親的企業(yè)是隸屬關(guān)系，而且是“坐辦公室”的，這對我們那樣的家庭來說也是不錯的選擇。母親笑著等待我回答，我卻一臉冷漠地說：“不去！我要考大學！”我主意已定。

第二天一起床，就見堂屋里坐滿了人，姑夫、姑母、舅舅、舅母。我知道這都是母親叫來的說客?？梢簧衔?，無論姑舅姨表們?nèi)绾慰嗫谄判?，我都一言不發(fā)。

這時坐在一旁的父親開腔了：“娃兒嘞，不要狗坐箢篼不受抬愛，拿桿稱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人家流著憨口水想去的地方，勸你了半天，你卻四季豆不進油鹽。”

父親的激將像一顆火星擲進了汽油桶，悶在心里的怒火瞬間爆發(fā)。我站起來，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后轉(zhuǎn)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龜兒子，你要把老子氣死。”那是我第一次在性格剛直的父親面前忤逆犯上。父親暴跳如雷，說著就去門后操起一把掃帚對著我沖過來。就在父親手起棒落的一瞬間，我看見一輛“黃包車”“吱”地一聲停在了家門口，曾帶我去體檢的那位縣武裝部干事和何部長下車后，對直向我家走來。

“黃包車”就是那時的軍用吉普，是極少見的“官車”，不說坐，就是大駕光臨你的家門口，也算光耀門庭的事。那位干事一進門就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紙，對著滿屋人念起來：“唐炳超同志，你遵照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教導(dǎo)，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業(yè)經(jīng)中國人民解放軍南充軍分區(qū)批準……”

我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當時全家人的表情，在座的每個人都呆坐在那里，足足沉默了一分鐘之后方如大夢初醒。母親滿含激動的淚水急忙招呼客人：“勞為您們了，勞為您們了！”。父親也轉(zhuǎn)怒為喜，急著去柜子里拿出茶葉為客人泡上了茶。

何部長對我說：“給你兩個小時準備，吃了晌午（午飯）就走?！?/p>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鄉(xiāng)鄰們都知道我要當兵走了，幾百人圍在我家的門口，公社黨委在禮堂為我專門召開了歡送會。歡送會結(jié)束，我就在鄉(xiāng)親們的簇擁下坐車去了縣人民武裝部，在武裝部的澡堂難得地洗了一次熱水澡，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第二天一早，又是那輛“黃包車”直接送我一人去了南充軍分區(qū)。

很多年之后，我父親重病臥床，對兄弟姐妹談起往事時說：“老四那年當兵，是我一輩子感到最榮耀的事?！?/p>

接兵部隊走了，招收的新兵也走了，為什么唯我獨善其后？這個疑問一直沒解開。1981年我退伍后被安排在縣廣播電視局當編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縣武裝部的那位干事姓楊，專職新聞報道。日子一久，我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告訴我，那年北京部隊招收你入伍，軍分區(qū)也要我們招一名拉二胡的，在征兵辦公會議上為了爭你雙方還吵了架，最后沒辦法只有拿你的身體說事，所以才要你去做了第二次體檢。

“你有福氣，用專車接送一個新兵到部隊前所未有，至少我沒見過?！睏罡墒率顷兾魅耍f完，就風輕云淡地一笑。

然而，被吳振江形容為“當文藝兵巴適得板”的期望并未如愿。

在軍分區(qū)報到后，我被拉去了教導(dǎo)隊集訓，那是每位新戰(zhàn)士列編之前必須經(jīng)過的基礎(chǔ)訓練。就在那段時間，軍隊正規(guī)化建設(shè)提上議程，軍委命令全軍師以下文藝團體全部撤銷。集訓結(jié)束，我被分配到執(zhí)行四川省第一監(jiān)獄看守任務(wù)的獨立營二連當文書。

來到連隊第一天，連長和指導(dǎo)員為每位新戰(zhàn)士頒發(fā)了帽徽領(lǐng)章和那件軍大衣。自此，我們才正式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

新的人生已然開始，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部隊火熱的生活重新鍍亮了我的青春年華。我滿懷對未來的憧憬，盡情揮灑芳年華月，所做的工作得到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們的認可，三年時間，先后六次受到嘉獎。

半年之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被禁錮十年的思想如山洪般爆發(fā)，一批批有影響力的文學刊物相繼復(fù)刊?！皞畚膶W”如訴如泣，陶斯亮《致父親的信》催人淚下，張志新之死“讓所有的茍活者失去了重量”。特別是之后由《中國青年》主導(dǎo)的人生觀大討論“一石激起千層浪”，各種哲學思潮洶涌而來，讓人熱血奔涌。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讀書最多的時候，我就像一個營養(yǎng)匱乏的饑民，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在了饕餮文學的盛宴上。閱讀啟蒙了我對中華文化的認知，認識了黑格爾、達爾文、薩特等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我像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重新睜眼看世界，人生觀和價值觀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蝶變。從這個意義上講，軍營，是我靈魂的家園。

1979年初，我被抽調(diào)到營部代理書記員，2月17日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全營戰(zhàn)士都寫了請戰(zhàn)書和入黨申請書。那些年入黨的政審非常嚴格，4月初我與四連一位副連長奉命前往成都、樂山“外調(diào)”，主要任務(wù)就是核實申請人的個人履歷和家庭歷史情況。

1980年6月，軍委下達命令，不再直接從士兵中“提干”，軍隊干部必須通過專業(yè)院校培訓。軍令如山倒，三天后我回到原來的連隊。10月，又到一年退伍季，我已當兵三年，自然進入退伍老兵的行列。

退伍名單宣布后，我按規(guī)定上繳了領(lǐng)章帽徽，卻對那件軍大衣依依不舍。臨行前，我試著向連長提出請求，連長面露難色，笑著說：“帶走軍大衣沒有先例，不過，我試試看?！眱商旌笏嬖V我：“經(jīng)請示，營首長特批你帶走那件軍大衣。”那一瞬間，我的內(nèi)心涌起滿腔感激。

1980年11月13日，我穿著那件軍大衣，告別軍營，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1981年1月，我被安排在縣廣播電視局當編輯，1985年我如愿考入了由新華社主辦的中國新聞學院。那十年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風起云涌，（下轉(zhuǎn)第105頁）（上接第101頁）身邊的日常也舊貌新顏，一夜之間中山裝換成了西裝和喇叭褲，我鐘愛的軍大衣也先后被呢子大衣、皮夾克取代。

1992年我南下海南，在一家中央駐瓊新聞機構(gòu)供職。1993年初，妻子也從一家醫(yī)院辭職，和我一起加入了“闖海人”的行列，對我們那代人來說，放棄體制內(nèi)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倆毅然決然，就當時來講，海南大特區(qū)就是我們的“詩和遠方”。

離別故鄉(xiāng)，我將所有的家產(chǎn)都贈送給了親朋好友，唯一帶走的就是那件軍大衣。我知道，在這座熱帶島嶼上它已不合時宜，但我更明白，我收藏的是青春的本色，是人生已經(jīng)遠去的曾經(jīng)。我想，在今后的歲月里，無論風云如何變化，無論是在天涯在海角，我都將與它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