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朝鮮王朝建國后主動納入明朝主導的東亞朝貢-冊封體系,對明朝“至誠事大”,禮儀一遵中華正統(tǒng),體現(xiàn)了高度的文化認同與自覺,先皇賓天服喪禮儀謹遵明朝喪禮服制。朝鮮王朝為永樂帝服喪期間,確立了“聞喪即舉哀”的禮制規(guī)則,修訂舉哀、成服、舉臨、釋服的基本儀注。但在后世遵行期間,為避免明朝對朝鮮獲知大行消息渠道的外交誤會,往往在訃告公文到達王京日才行“舉哀”禮,體現(xiàn)了“禮儀從權”的外交考量。朝鮮王朝祭奠明帝喪禮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的演變:洪武至正統(tǒng)期間,朝鮮朝對明帝賓天的祭奠是草創(chuàng)成文與規(guī)范遵行,取法中華禮制,履行藩國義務;成化至正德期間,朝鮮朝對明帝的祭奠是流于程式、偶有敷衍,力圖弱化明朝影響力,王權自主性意識增強;嘉靖至天啟期間,朝鮮王朝在“宗系辯誣”和“壬辰倭亂”中獲得國家利益,對明朝先帝的祭奠政治色彩濃厚,更重外交表達。朝鮮王朝對明帝的祭奠思想文化,根源于程朱理學在朝鮮朝的逐漸獨尊,朝鮮朝士人視明朝為理學之正源,“士林派”在祭奠明帝賓天中的文化認同感逐漸增強,最終匯流為明清鼎革后朝鮮王朝的“小中華”意識。
[關鍵詞] 明朝;先帝;朝鮮王朝;祭奠禮;小中華意識
[中圖分類號] K312.3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24)04-023-11
[收稿日期] 2023-03-20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明代士大夫家書與家國觀研究》,項目編號:21FZSB079。
[作者簡介] 王偉,歷史學博士,齊齊哈爾大學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明代政治外交史。(齊齊哈爾 161006)
古代中國,四方諸侯對天子之喪要行祭奠禮,為其斬衰三年,這是諸侯對天子的諸多義務之一。[1](67)王國維在《殷商制度論》中認為,“天子之至尊,非復諸侯之上而為諸侯之君。其在《喪服》,則諸侯為天子斬衰三年,與子為父、臣為君同。此周初大一統(tǒng)之規(guī)模,實與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盵2](465)
明朝立國后,東亞世界形成了以明朝為中心的封貢體系,周邊藩屬國對明朝的重大事件具有禮儀表達的政治義務。a明朝與朝鮮朝保持了穩(wěn)定的封貢關系,朝鮮王朝在祭奠明朝先帝的賓天喪禮中,形成了國家喪禮規(guī)范,并堅持一體遵行,同時受到東亞國際形勢的變化而做出相應改變。目前,學界對朝鮮王朝禮制研究成果較多,但是尚無朝鮮王朝祭奠明朝先帝的專研論文。本文擬在梳理《明實錄》《朝鮮李朝實錄》基礎上,參考相關禮制文獻,再現(xiàn)朝鮮王朝祭奠明朝先皇喪禮的動態(tài)演變軌跡,透視演變背后的禮樂內涵與政治寓意,以求證于方家。[3](50-57)
一、朝鮮王朝祭奠明帝賓天的史事流變
明朝洪武與永樂兩朝實行開放和包容的外交政策,努力在東亞世界建立以明朝為中心的封貢體系?!八囊穆释翚w王命,都來仰大明,萬邦千國皆歸正,現(xiàn)帝庭,朝仁圣?!盵4](1569)周邊諸國祭奠明朝先皇的喪禮差異基本代表該國與明朝關系位勢,朝鮮朝無疑是明朝外交體系中最重要的朝貢國,對明朝大行皇帝的服喪禮儀謹慎地表達“事大”的外交宗旨。安南國實行“內帝外王”的外交國政,對明帝賓天只是派出進香使和陳慰使,其國內無祭奠禮。安南更重視對明朝新帝即位的外交表達,修訂迎接即位詔書的禮儀規(guī)范,以示尊崇。a[5](733)朝鮮王朝對明朝大行皇帝的服喪禮儀與安南國相比,基于禮樂文化認同層面的自覺要高于國家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朝鮮朝太祖七年)閏五月初十日,明太祖崩逝。當年十月,朝鮮朝自明朝遼東都司境內獲知喪事信息,但是并未行喪禮。十二月,明使陳綱把明太祖訃文送至朝鮮義州。
大明禮部為禮儀事,近為太祖高皇帝升遐,今上皇帝奉遺詔即位,以明年為建文元年,已經(jīng)布告天下。今照海外朝貢諸國,理合通行。今發(fā)去建文元年《大統(tǒng)歷》一本。[6](564)
這篇訃文只是告知明太祖薨逝的信息,要求朝鮮朝遵從明朝歷法,并未要求朝鮮朝祭奠朱元璋。這是因為洪武后期,高麗侵擾遼東鐵嶺,明朝與高麗關系較為緊張。朝鮮朝立國后,朱元璋明確表示“從其自為聲教,果能順天道、合人心,以妥東夷之民,不啟邊釁,則使命往來,實彼國之福也”。[7](3234-3235)訃告行文平淡,使臣未入王京而還,印證了明朝與朝鮮朝關系的冷淡狀態(tài)。朝鮮朝國王李芳果在收到訃告后第二日,即“率領百官穿著淡素官服,向著南京方向行陳慰禮”。[8](564-565)第三日為大行皇帝舉行服喪禮:“上率群臣服大行高皇帝衰麻于勤政殿,大小臣僚俱服麻布大袖衣、布裹紗帽、帶麻绖,令攸司停朝市,禁音樂,哭臨三日而除”。[8](564-565)釋服禮后,朝鮮朝國王派右政丞金士衡為賀登極使、政堂河侖為陳慰進香使,前往明朝南京行禮。[8](564-565)這是朝鮮王朝祭奠明朝先帝的首次記錄。建文帝是失位的皇帝,朝鮮王朝并未為其舉行喪禮。[9](231)
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朝鮮朝世宗六年)七月十八日,永樂帝崩逝于榆木川。九月十六日,朝鮮朝使臣樸得年從遼東帶回朱棣崩逝信息。[10](374)朝鮮朝國王李裪在祭奠明太宗的過程中確立了朝鮮朝為明朝先皇服喪的禮儀規(guī)范。洪熙帝喪禮期間,朝鮮朝為避免與明朝遼東的喪禮舉行時間前后沖突,決定“必待公報乃行”,直到遺詔到朝鮮朝王京后,為洪熙帝舉行舉哀等喪禮,一尊永樂帝喪禮成例。宣德帝喪期,明朝并未向朝鮮朝發(fā)布哀詔,朝鮮朝一依永樂、洪熙喪禮成例舉行服喪禮。[11](404)景泰帝是失位之君,朝鮮朝同樣不會行喪禮。
自正統(tǒng)帝喪禮開始,朝鮮朝對大行皇帝喪禮的態(tài)度開始逐漸消極敷衍,朝鮮朝王權與明朝皇權之間開始在大行喪禮期間呈現(xiàn)沖突態(tài)勢。天順八年(1464年,朝鮮朝世祖十年)正月,正統(tǒng)帝崩逝的消息傳到朝鮮朝后,禮曹擬定祭奠禮儀。朝鮮朝國王李瑈以行軍在外為借口,認為不可盡行喪禮,只是停朝市七日,要求京畿道、黃海道、平安道素服三日。b[12](12)儀式的簡化或取消,透視出朝鮮朝國王李瑈對明朝宗主國地位的淡漠。國王李瑈曾表達“我國之俗,知尊天子,而不知尊國主,前朝之季或有縛國王以與天使者,今我不可自降屈,以示下人也”。[13](544)祭奠禮儀的簡化和敷衍也說明李瑈王權自我認知的強化。
成化帝賓天后,朝鮮朝國王李娎對成化帝的祭奠禮冷淡敷衍?!敖駜傻钤谏?,哭臨闕庭,于心未安。且征諸道軍聚城外,恐或躁動,事勢甚難?!盵14](543)理由一是其自身有兩殿,即其祖母真熹王后和母親昭惠王后,為明朝先帝行祭奠、舉哀、哭臨等禮,有違其自身孝道;其二是朝鮮朝當時正進行軍事活動,行祭奠禮,恐有騷動。成宗的說辭遭到了朝鮮朝“士林派”的反駁,成均館生員黃誠昌等上書指出明朝與朝鮮朝是君臣關系,認為真熹王后和昭惠王后都是“受帝策命,正位坤極”,因此是明朝先帝臣子,應在服喪之列。更不可為私親略君喪,亦不能因軍旅而廢帝哀。不履行藩國祭奠明朝先皇的義務,即不能“儀刑萬民,垂憲后嗣”。[15](548)
弘治帝喪禮,朝鮮朝國王李?也沒有完全依禮制行祭奠禮?!耙蓝∥茨昀Ee哀、成服?!盵16](778)并且欺騙明使說:“皇帝之喪,聞訃即日哭臨,第四日成服,越三日釋服,乃《五禮儀注》”。[17](779)告誡朝鮮朝臣民接待明使時“毋得漏泄本國事”。[17](778)朝鮮朝對弘治帝的喪禮祭奠可能僅在明使入朝所過之地有所舉行。
朝鮮朝祭奠正德帝的喪禮開始回歸傳統(tǒng)規(guī)范。正德十六年(1521年,朝鮮朝中宗十六年)三月十七日,明武宗崩逝。朝鮮朝平安道觀察使獲明朝邸報,證實遼東處“哀書已到,皆著衰服”。朝鮮王朝雖然知道“中原之法,哀詔若不直下于己,則事雖的實不舉哀禮也”[18](592),但國王李懌堅持“聞喪即舉哀”:“皇帝哀音例無公文之來,我國隨所聞而舉哀?!盵18](592)“《五禮儀》云:‘聞訃音即舉哀?!袢张e哀為當?!碑斎找苟?,國王李懌命百官舉哀于勤政殿。[19](593)但是李懌以成宗祭奠明憲宗成服之禮有不親臨的先例,以其母親貞顯王后在世,其本人不親臨舉哀、哭臨禮,只是著衰服以示祭奠,其他禮儀環(huán)節(jié)按照禮文規(guī)定依禮舉行。[20](596)
朝鮮朝國王李峘對嘉靖帝的祭奠禮基本遵守朝鮮朝傳統(tǒng)規(guī)范。[21](602-604)雖然他本人也想以其母親貞顯王后在世為由,效法成宗、中宗先例,不親臨哭臨,但遭到了朝鮮朝弘文館副提學樸應男的疏諫。樸應男勸諫李峘遵從規(guī)范,不要效法成宗和中宗錯誤的先例。[22](603)
《朝鮮王朝實錄》對隆慶帝祭奠史事記載很少,只有隆慶六年(1572年,朝鮮朝宣祖五年)九月義州牧使書狀云:“大行皇帝今九月十一日發(fā)引”。[23](74)朝鮮朝對萬歷帝的祭奠最為隆重和嚴肅,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朝鮮光海君十二年)八月和九月,朝鮮朝國王李琿先后收到萬歷帝和泰昌帝崩逝消息,按照“聞喪即舉哀”的規(guī)則,為兩位先帝舉行祭奠喪禮。當年十二月,明使把萬歷帝和泰昌帝的哀詔送達朝鮮,朝鮮朝再次為萬歷帝和泰昌帝行祭奠喪禮。[24](684)這是朝鮮朝為明朝大行皇帝行喪禮中極為特殊的兩次。[25](668)
晚明遼東戰(zhàn)事頻繁,驛路中斷,為消除明使對朝鮮朝探聽明朝國情的懷疑,朝鮮朝對天啟帝的祭奠沒有延續(xù)“聞喪即舉哀”的傳統(tǒng)規(guī)范。朝鮮朝給出的解釋是“皇朝有喪,必待遼東謄黃之至,方始舉哀”。[26](432)朝鮮朝直到從皮島獲得確切的文本信息后,朝鮮朝國王李倧才在崇政殿行舉哀禮。[27](435)對天啟帝的祭奠,朝鮮朝國王和士林表達了對明朝“再造番邦”圣恩的感激之情?!靶“钪谔斐锤改钢畤?,二百年來,事大忠順?!盵28](437)經(jīng)歷“壬辰倭亂”后,明朝對朝鮮朝的再造之恩強化了朝鮮朝士林的中華認同。崇禎十年(1637年,朝鮮仁祖十五年)正月三十日,清朝征服朝鮮朝,朝鮮朝國王李倧向皇太極行三跪九叩頭禮,朝鮮朝官方開始奉清朝正朔。朝鮮朝民間社會和士林群體對明朝卻依然保持溫情,朝鮮朝私人文書、碑刻、祭文等皆書崇禎年號,“不書偽號,而尋常書札,若舉大明必稱皇朝,不以前代視之?!盵29](261)這代表了朝鮮朝士林“尊崇禎以存中國”的政治用意。[30](146)
從上表1中可以推論,朝鮮王朝對明朝每位先帝基本都進行了正式的祭奠禮儀,履行了作為藩屬國對宗主國的禮樂義務。朝鮮朝的祭奠禮儀基本符合中華喪禮規(guī)范,遵從明朝禮制。只是依據(jù)明朝對朝鮮朝影響力的強弱,朝鮮朝的祭奠禮儀表現(xiàn)態(tài)度對應為隆重與敷衍。如萬歷朝“壬辰倭亂”時期,朝鮮朝對明神宗的祭奠極為隆重,表達了“小國豈不知事大之義,而終忘大國之恩哉?向在壬丁兩年,幾盡沒于倭寇。幸賴神宗皇帝字小興滅之德,再造藩邦,至今動植飛走,咸被其澤”。[31](144)朝鮮朝國王與朝鮮朝士林對明朝中期幾位先帝祭奠的態(tài)度沖突,說明朝鮮朝國王在國家權力層面尋求增強王權自主性和影響力,朝鮮朝士林在文化認同層面堅守明朝理學正統(tǒng)。
二、朝鮮王朝祭奠明帝賓天喪禮的文化動因
朝鮮王朝對祭奠明帝賓天禮儀的議定、成文與實行,基本與朝鮮王朝禮制的完備同步,背后的禮樂文化根源于程朱理學。元朝朱子理學東傳,至朝鮮王朝早期,逐漸成為朝鮮王朝的政治哲學,上至王室,下到百姓,朱子理學的基本思想價值和禮儀規(guī)范成為朝鮮朝的道德信仰和精神旨歸。朝鮮朝禮制從朝鮮朝太宗朝開始修訂,歷經(jīng)朝鮮朝世宗和世祖,直到明朝成化十一年(1475年,成宗六年)最終刊行《國朝五禮儀》,是書以杜佑《通典》為主,兼采《諸司職掌》《大明集禮》及其朝鮮朝國內的《東國今古詳定禮》而成。[32](189-202)以朝鮮朝國王喪禮為例,永樂六年(1408年,朝鮮朝太宗六年)五月,朝鮮朝太祖李成桂喪期,朝鮮朝禮曹議定國王喪儀“以宋制為法”“凡文武百官俱以白衣、黑角帶,終三年。前御大小品官皆白衣、白笠、白帶、白靴、草鞋,二十七日以后,以白衣、黑帶,終三年。成均生員、生徒、僧徒,素衣、素帶。各司皂隸、巡禁司、螺匠及丁吏、所杖、首抄,素衣、素帶、白繩鞋。庶人男女三日而除。制度并依文公家禮?!盵33](241)同時,參照了永樂帝徐皇后喪禮中的服制、哭臨、陳慰等禮儀。[34](239)
明帝崩逝后,在洪武帝、永樂帝、洪熙帝、萬歷帝、泰昌帝喪禮期間明朝五次派出哀詔使到朝鮮朝,其他皇帝崩逝并未派遣哀詔使入朝。明朝如果派出哀詔使到朝鮮朝,朝鮮朝要舉行迎接哀告敕書的隆重儀式。素服宴請明使,要撤去宴會桌案上的紅巾以及花草等裝飾品,以表達對明朝先帝的哀思之情。朝鮮朝迎哀告敕書儀式是朝鮮朝國王率領世子與百官在慕華樓外等待使臣,使臣到達后,通過一系列的禮儀環(huán)節(jié)把哀詔敕文放置于龍亭上,一路護送到景福宮。在景福宮,朝鮮朝國王跪受詔書:“使臣奉敕書授殿下,殿下受敕書,授近臣,近臣展敕書,跪進,殿下展迄,授近臣?!彪S即行“舉哀禮”:引禮贊跪,殿下跪;司贊唱俯伏,殿下率王世子以下群臣俯伏;司贊唱哭,殿下率王世子以下群臣哭十五音;司贊唱哭止,殿下及王世子以下群臣皆哭止;司贊唱四拜、興,平身,殿下率王世子以下群臣四拜、興,平身;司贊唱禮畢,引禮引殿下就幄次,王世子以下群臣以次出,有司徹闕庭。[35](384)
朝鮮朝在祭奠永樂帝期間確立了“聞喪即舉哀”的首條規(guī)則,同時議定舉哀、成服、舉臨、釋服四個環(huán)節(jié)儀注?;镜姆识Y儀流程如下:九月初一日,以素服、黑角帶、烏紗帽舉哀。初四日成服,初七日除服。自舉哀日至釋服日,停朝市,去刑戮,斷音樂,禁屠殺,禁婚嫁,停大小祀。且喪服一依洪武三十二年為太祖高皇帝喪禮。京中四品以上、外方大小使臣、守令著衰服,其余各品官吏,以白衣、烏紗帽、黑角帶終制,沿邊將帥集軍官不用此例。[10](374)
朝鮮王朝基本參考明朝為永樂皇帝服喪的禮儀規(guī)定,并參考了《明集禮》,確定其為大行皇帝行七日的喪服禮儀。[36](2472)按照《朝鮮王朝實錄》記錄,朝鮮朝國王和文武官員為大行皇帝行喪禮,四品以上官員要參加在崇政殿的舉哀、成服、舉臨、釋服禮。萬歷帝喪禮之前,朝鮮朝王后不為大行皇帝易服行喪。朝鮮朝為萬歷帝祭奠喪禮期間,兩班會議提到“穆宗皇帝崩逝時,宮中分明變服。云宮中故事,似非外廷所及知之。依舊例各殿及上下內人,并為變服”。[37](670)自此,朝鮮朝王宮明確了為大行皇帝行喪服的禮制。朝鮮朝士林認為朝鮮朝王后是由明朝皇帝冊封而獲得王后的身份地位,與明朝皇帝是君臣關系,為先帝服喪行禮是臣子應盡的義務。王宮后妃雖然不必與國王和官員同行祭奠之禮,但要穿喪服以示哀思。祭奠明朝先帝期間,朝鮮王朝要求全國百姓素服,停朝市,去刑戮,斷音樂,禁屠殺,禁婚嫁,停大小祀,把明帝喪禮置于國喪位置。
朝鮮朝祭奠明朝先帝喪禮第一步即是“舉哀”,朝鮮朝國王率宗室與王京內四品以上官員皆著白衣、烏紗帽、黑角帶,在勤政殿中舉行舉哀禮,勤政殿當中設香案和闕牌,朝鮮朝國王和宗室、文武官員俱北向行哀禮、行跪拜之禮、與哭十五舉聲禮。第三日行“成服”禮,即朝鮮朝尚衣院進衰服,朝鮮朝國王釋素服、服衰服。每日早朝時刻,朝鮮朝國王為大行皇帝行舉臨禮,即每日早上要到勤政殿行跪拜禮和“哭臨”禮。第七日行“釋服”禮,“上入內釋衰服,宗室以下出外釋衰服?!盵10](374)這是朝鮮朝國王為代表的王室成員和四品以上兩班官員祭奠明朝大行皇帝喪禮的基本流程。
朝鮮王朝在王京為明帝行祭奠喪禮后,隨即派出進香使和陳慰使入明,在先帝靈前進香和陳慰。朝鮮王朝對明朝新帝表賀的賀登極使由朝鮮朝官僚中最高官職的“三公”組成。[38](592)議政府是朝鮮朝最高的行政機構,領議政是議政府的最高首腦,領議政、左議政、右議政三者合稱為“三公”,為正一品大臣。進香使和陳慰使官位品級要低于賀登極使。一般從東班文官中從二品官職的六曹參判中選拔一名為正使,從西班武官中從三品官職的同知中樞院事中選拔一名為副使。[39](79)如天順八年(1464年,朝鮮朝世宗十年)二月,朝鮮朝國王李瑈遣戶曹參判慎后甲為正使、同知中樞院事崔漢卿為副使到北京為明英宗進香和陳慰。a[40](16)朝鮮朝使臣出發(fā)前,國王率百官著黑衣、烏角帶,在慕華館向進香祭文和陳慰表文行三拜禮。[41](73)
朝鮮王朝為明帝行祭奠禮和派出進香使與陳慰使的時間,是在明朝訃告使到達朝鮮朝王京之前,這也與明朝國內各藩國聽聞皇帝崩逝即行舉哀禮是一致的。但是朝鮮朝使臣到達遼東,途中遇到明朝訃告使,往往引起明朝官員朝鮮朝“私通消息”的猜疑。朝鮮朝使臣要向明使詳細說出獲知先帝駕崩信息的途徑,并要等待明使入朝鮮朝王京宣達哀詔誥勅后再啟程入明。但是永樂帝后,明朝只有洪熙帝、萬歷帝、泰昌帝三位大行皇帝的訃告文書發(fā)往朝鮮朝,其余皇帝賓天并沒有向朝鮮朝發(fā)布訃告文書。朝鮮王朝久待訃告公報不到,于是確認遼東都司為大行皇帝行服喪禮儀后,即向明朝派出進香使和陳慰使。
隆慶帝喪禮期間,朝鮮朝國王李昖差陪臣上陳慰表并獻進香禮物,朝鮮朝使臣到達北京后,工部給予衰服,光祿寺準備祭物,由兵部發(fā)驛馬,鴻臚寺譯官陪同,太監(jiān)引禮,到明穆宗昭陵進香。[42](221-222)具體進香禮儀如下:
臣等進立于門外,序班引入殿庭,當中設席,使臣等序立,鳴贊二員立于臣左右,太常寺執(zhí)禮官二員立于殿門外階上,執(zhí)事官在殿內。設祭物于桌上,而殿階甚高,不得仰視,品式器數(shù)不能詳知,只見外行實果十器,次行餅數(shù)器,而皆插銀花,又于二樽插銀花,置諸神位。遣殿外階上,以全體羊、豬盛于一桌。鳴贊、贊引各一員,又立于階上,行祭節(jié)次與我國略同,而以臣主祭,行禮、執(zhí)事諸官,約可十余人。[43](493)
朝鮮朝進香使和陳慰使回國后,要向朝鮮朝國王匯報出使期間沿途和入京所見明朝情勢。如嘉靖八年(1529年,朝鮮朝中宗二十四年),朝鮮朝從本國陳慰使李芃那里得知明朝要重修《大明會典》的消息,即刻重啟朝鮮朝“宗系辯誣”一事。[44]天啟元年(1621年,朝鮮朝光海君十二年)四月,朝鮮朝進香使李必榮帶回崇禎帝發(fā)給朝鮮朝國王李琿的外交咨文,希望李琿“整兵秣馬,遙張聲勢,以奮同仇”,[45](472)輔弼聲援明朝遼東戰(zhàn)事。朝鮮朝使臣回國向朝鮮朝國王匯報出使所見所聞當屬正常外交之事。如天啟帝賓天后,朝鮮朝進香使回國后,朝鮮朝國王李懌向進香使和書狀官詢問:“中朝事情如何?”“陵寢石物及階砌制度同于我國乎?”“中朝政令如何?”進香使一一做出回答。
明朝為先帝議定謚號和廟號后,朝鮮王朝要派進賀使入明慶賀。天順八年(1464年,朝鮮朝世祖十年)三月,明英宗謚號議定后,朝鮮朝國王李瑈派吏曹參判權技奉表入明進賀上大行皇帝尊謚。[46](27)但是明朝官方認為給先皇上尊謚議,并不要求朝鮮朝等外國進賀,也不是固定的外交活動。隆慶元年(1572年,朝鮮朝宣祖五年)七月,朝鮮朝國王李峘遣部臣李榮賢為進賀使上表貢獻方物,進賀明廷為明世宗皇帝上尊謚號。禮部議:“尊謚、廟號,故事無稱賀禮。然不當概以律遠夷,特受之。”[47](285)至于朝鮮朝為明朝先帝上尊謚廟號的表賀行為,明朝既不嚴格要求,也不拒絕,依時局而定。
晚明朝廷借先帝崩逝差官入朝名目和人數(shù)日益增多,特別是天啟朝,多次派出宦官出使朝鮮朝,明要暗索屢屢加重朝鮮朝接待負擔,引起朝鮮朝朝野上下的反感?!安罟俪鰜恚堑倌晁鶡o之事,亦非壬辰東征后前例,而近間百般圖差,必欲出來,生民日瘁,不但接待憂悶而已。況此天啟生母追封皇后及登極謄黃詔書,尤非差官赍來之事?!盵48](684)朝鮮朝經(jīng)過“壬辰倭亂”后,百廢待興,還要頻繁接待明朝各種差官和使臣,哀詔使、即位使、冊封使紛至沓來。義州府作為明使和差官入朝第一地,更是措辭激切:“近來差官及赴京使臣之行,相望于西路?!笔钩寂c差官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巴跤谌收罱右娞┎郯гt差官,行五爵而罷?!钡菢O謄黃詔差官也已經(jīng)進入朝鮮國境。朝鮮朝接伴官“極為駭愕”“偃然稱病”“不即發(fā)行”。朝鮮朝國王不得不出面申飭接待官:今后一應遠接官、接伴官,要盡心接待明使,再有緩慢之事,則各道方伯負責糾察拿鞠?!胺钚刑焓箷r所用之物,亦并加精選上送?!盵49](685)
朝鮮朝對明使和差官逐漸厭倦,朝鮮朝官員在祭奠明朝先帝行禮中出現(xiàn)疏離之感。萬歷帝舉哀時“講院官稱病不參者甚多”。[50](676)為泰昌帝“迎哀詔二度習儀時,東西班進參人甚少,而兩司只數(shù)員進參”。[51]朝鮮朝國王告誡大臣,國家迎詔大禮,不可忽視,今后迎接詔敕,即使大臣不能全部參加,但禮曹官員、司憲府和司諫院官員必須全數(shù)參加。[51](683)
明朝大行皇后喪禮,明朝不向朝鮮朝發(fā)布訃告文書,兩國往來公文也沒有明確要求朝鮮王朝為明朝大行皇后行喪禮的文本規(guī)定。朝鮮朝為明朝大行皇后服喪禮,只是在朝鮮朝使臣回國后帶回抄錄的大行皇后禮部告示后。永樂五年(1407年,朝鮮朝太宗七年)七月初四日,永樂帝徐皇后崩逝。當年八月,朝鮮朝使臣帶回徐皇后國喪詔書后,朝鮮朝國王李芳遠“具素服、烏紗帽、黑角帶,率百官為大行皇后,行舉哀禮,以聞喪翌日也。各道觀察使、守令亦于聞喪翌日質明,以素服、烏紗帽、黑角帶,行四拜禮訖,舉哀三日”。并于當年九月,派遣陳慰使和進香使赴南京為大行皇后行進香禮、向洪熙帝行陳慰禮。[52](121、130)景泰七年(1456年,朝鮮朝世祖二年)三月,朝鮮朝通過派往遼東的押解官張義得知明朝景泰皇后崩逝,朝鮮朝禮曹啟朝鮮朝國王,為明朝皇后舉哀,朝鮮朝國王李瑈率百官素服、烏紗帽、黑角帶,望闕四拜,哭十五聲,又四拜,然后每日早朝哭,三日而除,停止朝市、音樂,禁止刑戮、屠殺,?;槿⒎踩?。外方大小使臣及守令如前,三日而除。[53](69)明朝大行皇后喪禮期間,朝鮮朝同樣派出進香使和陳慰使到北京行禮,朝鮮朝使臣于明廷幾筵前進香,禮畢后將祭文和方物進獻朝廷,在思善門外向皇帝行覲見禮。[54](5653)
三、封貢視域下朝鮮王朝祭奠明帝喪禮的外交寓意
明朝時期的東亞世界中華文化圈已經(jīng)形成,朝鮮王朝的政治制度和禮樂文化取法于中華文化,程朱理學成為其政治生態(tài)和禮樂文化的內核主導。明朝立國,朱元璋賜服高麗國王和宗室大臣:“自是衣冠文物煥然復新,彬彬乎古矣?!盵55](472)朝鮮朝建國后,建文四年(1402年,朝鮮朝太宗二年)二月,建文帝賜予朝鮮朝國王“親王九章之服”,確立朝鮮朝國王與明朝親王相同等級的冠服身份。[56](148)朝鮮王朝對明朝先帝賓天的祭奠是在王京上層實踐理學孝道思想的禮樂行為,意在向百官宣達忠孝信仰,引導社會風尚。朝鮮王朝的禮制文化取法于中國唐宋以來理學對禮的內涵闡釋和實踐旨歸,對明朝大行皇帝的喪禮也必然效法明代禮制的界定和規(guī)則。同時把這種禮制文化實踐的效果傳遞到朝鮮上層社會和滲透到下層百姓,使得朝鮮王朝建立覆蓋王室與平民的喪禮文化。朝鮮朝國王和宗室對明朝大行皇帝的喪禮實踐也為朝鮮朝王權合法性提供文化和信仰支持,能夠在政治和社會層面建立其王權合法性的基石,并且逐漸把這種政治合法性信仰融入到朝鮮朝宗室貴族和士林群體中,使之成為朝鮮朝國王自我王權認同的價值回歸和士大夫王權認同的文化源頭。
朝鮮王朝為大行皇帝服喪禮儀,從禮制文化層面上與明朝禮制文化相通。[57]朱熹理學在宋元之際傳入朝鮮半島,逐漸落地生根、開花結果。朝鮮王朝一直實行“抑佛崇儒”的文化政策,逐漸扭轉高麗王朝崇佛的文化取向。朝鮮朝太祖時期,上至國王,下至庶民,禮儀生活遵從朱子理學的禮儀規(guī)范,特別是喪禮一依《朱子家禮》而行?!敖袷看蠓騿试嶂Y,皆用文公家禮,然期間制度,古今異宜,難于舉行。且人子操喪之初,哀痛慘怛,茫然不知所措,惟經(jīng)師之說是從。愿自今禮官,抄其家禮節(jié)目之宜于今者,以訓經(jīng)師,凡遇喪葬,一依《家禮》行之,則庶合古制矣?!盵58](30)朱子理學逐漸成為朝鮮王朝政治文化核心,從國王到士林都服膺于朱熹理學的思想理論和價值體系。吉再是朝鮮王朝初年的本土朱子理學的傳承者,即便經(jīng)歷“戊午士禍”和“甲子士禍”兩次士林挫折,但是程朱理學已經(jīng)成為朝鮮朝士林精神思想內核和自我認同的基石。這一文化轉向趨勢逐漸成為朝鮮朝思想文化主流,一批朝鮮朝本土學者的理學著作,如《性理淵源撮要》《大學箴》《朱子書節(jié)要》逐漸問世刊行。權近、柳崇祖、金安國、趙光祖等朝鮮學者日益服膺于程朱理學,成為在朝鮮半島宣傳理學的晚近學者,其后李滉和李珥被認為是朝鮮半島傳承性理之學的“雙璧”。李滉的“退溪學”本源即是弘揚《孟子》的“四端”和《禮記》的“七情”,被認為是朝鮮王朝朱子學的成熟狀態(tài),是其后朝鮮王朝理學的正宗思想。隆慶五年(1571年,朝鮮宣祖四年)十一月,朝鮮國王李昖傳于校書館,命廣印《朱子語類》,行于國中。[59](69)
朝鮮王朝往往利用明朝先帝崩逝之機,向明朝提出有利于本國國家利益的外交請求。朝鮮朝中宗李懌利用正德帝上尊謚禮成的時機,派遣吏曹參判孫澍入明稱賀,請求明廷召回正德十五年(1520年,朝鮮朝中宗十五年)十二月出使朝鮮朝的太監(jiān)金義和陳浩。[60](289)只因兩位太監(jiān)使臣奉正德帝之命在朝鮮朝索求方物和童男童女。山東巡按監(jiān)察御史楊百之上疏朝廷控訴兩太監(jiān)出使朝鮮朝,一路索取無厭,有辱國命。此舉激起朝鮮朝官民厭惡,朝鮮朝畏懼使臣需索,至有諺語“一次受封,五年告乏”。[61](214)朝鮮朝訴求獲得朝廷同意,嘉靖皇帝知會朝鮮朝,召回兩位太監(jiān)使臣,“畢事亟還,而罷敕中所索取。”[62](93)朝鮮王朝利用正德遺詔作為依據(jù),在祭奠正德帝的喪禮往來中,據(jù)以維護自身利益,拒絕明使盤索?!鞍m不到我國,已得見其書,則亦可據(jù)奏也?!薄跋鹊垡驯溃嘤羞z詔,此事必得免?!薄靶碌奂次桓锶ケ渍?,先帝亂命不必從之?!盵63](605)這是朝鮮朝利用明朝皇權更替之機,對明朝在朝鮮朝政策的一次糾偏,也是怕采女進貢成為成例,有違朝鮮朝的儒學治國理念,同時對朝鮮朝國王的統(tǒng)治合理性和合法性有消極影響。
朝鮮王朝前期對明朝先帝賓天的祭奠禮儀主要是基于國家安全和利益的考量,履行藩屬國的政治義務,踐行“事大外交”政策。隨著朝鮮朝官僚和士林群體日益接受程朱理學的理念,程朱理學思想逐漸滲透進朝鮮朝的國家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成為主導上層貴族和底層民眾思想和行為的準則。程朱理學成為朝鮮朝治理國家的基本思想依據(jù)。隆慶五年(1571年,朝鮮宣祖四年),朝鮮朝在治理地方社會中開始重視《呂氏鄉(xiāng)約》的規(guī)范作用?!啊秴问相l(xiāng)約》舉而行之,則人皆勸善而懲惡,其于教化正俗,必多所益?!盵64](66)朝鮮朝禮制逐漸完善,相關的禮制典章修訂頒行,《朱子家禮》成為朝鮮朝官員祭祀祖先的基本規(guī)范。明朝賞賜給朝鮮朝《孝順事實》《四書五經(jīng)》《性理大全》等理學著作,使得朝鮮朝的思想領域與明朝知識群體逐漸形成共鳴,朱子學在朝鮮朝成為士林的思想主流,使得朝鮮朝對明朝先帝的祭奠禮儀逐漸成為一種思想文化上的自覺行為。[65](215)
朝鮮王朝“小中華”意識逐漸生成,日益自主接受明朝主導的封貢體制。朝鮮朝國王對明朝的關系認同中日益從文化、禮儀、思想三個層面接受了君臣的關系,這增加了兩國外交關系在自我認同層面的穩(wěn)定性和固定化。晚明后,朝鮮朝士人仍然自視荒服之外,禮教文物取法中國?!拔覈闾幓耐猓仓袊Y樂文物,必須頻數(shù)朝赴,然后可以學習觀感,為他日事大之用?!盵66]以致晚明時期,朝鮮朝經(jīng)筵中出現(xiàn)“晝講《孟子》,夕講《大學或問》”這種堅守理學正統(tǒng)的局面。[66](54)祭奠明朝先帝的禮儀是明朝與朝鮮朝外交關系中的禮儀行為,成為維系和穩(wěn)定封貢關系的標志性事件之一?!拔覈m居荒服,而朝聘之禮無異于圻內,則劇喪之禮不可以荒遠自略也。”[13](545)
朝鮮朝王權在當時國內政治斗爭形勢中的處境也是影響其對明朝皇權轉移之際外交回應規(guī)模的主要因素之一。在朝鮮朝國內政治斗爭激烈、王權相對弱化時期,朝鮮朝國王均較為重視對明朝皇權轉移之際的外交禮儀。朝鮮朝國王更加積極主動地利用明朝新帝即位的契機,通過與明朝頻繁示好,可以獲得明朝冊封和賞賜,以此鞏固在國內政治斗爭中的主導作用,同時為朝鮮朝王權合法性提供宗主國支持。
明朝皇權轉移之際為先皇的喪禮,朝鮮朝和安南等國家的禮儀回應,不能視為國家一體性行為。朝鮮朝國內也存在國王與士林之間的沖突,朝鮮朝國王逐漸凸顯王權合法性,自我認同中有追求王權獨立于明朝賦予合法性之上的意識。但是朝鮮朝士林堅持“禮”的秩序與“理”的內涵,頗有“理在君上”的政治追求,在是否為明朝先帝行祭奠之禮,體現(xiàn)“事大以誠”的國家行為上,時常發(fā)生與國王之間的價值沖突。隨著程朱理學在朝鮮朝的傳播,朝鮮朝士林日益壯大,成為可以左右朝鮮朝國王的一股政治勢力,形成了國王政統(tǒng)與士林道統(tǒng)的沖突。在對明朝“事大”的問題上,士林階層堅持中國五服制度的自我認同。朝鮮朝成宗李娎對待成化帝喪禮的消極行為就引起了士林派的批判,被要求遵從禮樂制度行祭奠禮?!爱敶笫虏粡亩Y文,恐后世以此為據(jù),廢禮不舉則儀典雖具,徒為虛文?!盵67](544)吏曹參判李則認為明朝與朝鮮朝“君臣之間,有父子之恩”,不行祭奠,有違人道?!胺艅揍蘼洌鐔士煎?,四海遏密八音,又禮有服君喪三年之制?!盵13](545)朝鮮王朝對明帝賓天的祭奠禮儀成為以明朝為中心,國力與文化輻射周邊諸國和政權的東亞秩序體制呈現(xiàn)方式之一。
綜上,朝鮮王朝對明朝先帝的祭奠禮是朝鮮朝履行藩屬國對宗主國“大事”的禮儀回應之一。朝鮮朝士林自視處中華“荒服”之地,認同中華文化與明朝皇權是封貢秩序的內核,這是朝鮮王朝祭奠明朝先帝禮儀行為的文化動因。a直到晚清,朝鮮朝士林仍視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純粹的“完美王朝”,“自三代以來,居天下之正者,皇明也?!盵68](222)思想情感與文化認同促使朝鮮王朝對明帝賓天的祭奠禮保持持續(xù)性。從明朝角度看,明朝只把五位先帝哀詔發(fā)往朝鮮王朝,其他先帝哀詔并未發(fā)往朝鮮朝,并不嚴格要求朝鮮朝遵從禮法祭奠先帝,透視出明朝對中朝關系的一絲淡漠態(tài)度。似像許倬云所云:“明代變化的模式,當在唐宋之間,不如唐代開張,也并不像宋代內斂。當時的中國,并不堅持‘我者’,也不抗拒‘他者’,中國正學習自存于世界的社會?!盵69](107)朝鮮王朝對明帝的祭奠行為同時加強了朝鮮朝對明朝禮儀文化的認同,對明清鼎革后,朝鮮朝“小中華”意識的形成起到融合促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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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朝]《李朝實錄·中宗實錄·中宗十六年四月戊申條》(卷41),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0] [朝]《李朝實錄·中宗實錄·中宗十六年五月庚午條、甲寅條》(卷420),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1] [朝]《李朝實錄·明宗實錄·明宗二十二年正月丙寅條、己巳條、庚午條、壬申條》(卷34),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2] [朝]《李朝實錄·明宗實錄·明宗二十二年正月庚午條》(卷34),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3] [朝]《李朝實錄·宣祖實錄·宣祖五年九月癸巳條》(卷6),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4] [朝]《李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光海君十二年十二月壬戌條、甲子條》(卷159),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25][朝]《李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光海君十二年九月庚子條》(卷156),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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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朝]《李朝實錄·仁祖實錄·仁祖五年十一月庚午條》(卷17),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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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日]林泰輔:《朝鮮通史》,陳清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34年。
[40] [朝]《李朝實錄·世祖實錄·世祖十年三月丙寅條》(卷32),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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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明神宗實錄·隆慶六年十月甲子條》(卷6),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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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黃修志:《十六世紀朝鮮與明朝之間的“宗系辯誣”與歷史書寫》,《外國問題研究》,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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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朝]《李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光海君十二年十月丁卯條》(卷157),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51][朝]《李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光海君十二年十二月辛酉條》(卷159),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52][朝]《李朝實錄·太宗實錄·太宗七年九月辛亥條、癸亥條》(卷14),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53][朝]《李朝實錄·世祖實錄·世祖二年三月庚寅條》(卷3),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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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朝]《李朝實錄·太宗實錄·太宗三年四月庚戌條》(卷5),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59][朝]《李朝實錄·宣祖實錄·宣祖四年十一月庚申條》(卷5),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60]《明世宗實錄·正德十六年十一月癸丑條》(卷8),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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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明世宗實錄·正德十六年五月癸亥條》(卷2),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
[63][朝]《李朝實錄·中宗實錄·中宗十六年六月壬午條》(卷42),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64][朝]《李朝實錄·宣祖實錄·宣祖四年二月庚申條》(卷5),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65] 朱熹:《四庫全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66][朝]《李朝實錄·宣祖實錄·宣祖三年四月壬戌條》(卷4),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67][朝]《李朝實錄·成宗實錄·成宗十八年九月癸亥條》(卷207),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1955-1963年。
[68] [朝]成海應:《研經(jīng)齋全集》卷32《正統(tǒng)論》,《韓國文集叢刊》(第247冊),首爾:慶煕出版社,2001年。
[69] 許倬云:《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
[責任編輯 全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