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

一

池塘已經(jīng)故去，只剩下一具干枯的假山，如同殘骨聳立。此刻在曼迪的記憶之河里，山姆從假山后面的陰影里跳出來，遞給她一支玫瑰花。曼迪認出來，是圣誕晚會上，和粉紅色的氣球一起綁在門把上的那一支。

那年冬天，圣誕的氣息濃烈得像一壺煮得正醇香的咖啡，流淌在這個建于民國時期的別墅。下課后，山姆站在白色圓頂?shù)臇砰T旁，昂首望著樓頂上扇形的裝飾墻，指著墻體上的圓洞。在曼迪眼中，它像一只洞察了世間百年風云的眼睛。山姆用略帶口音的英語對曼迪說，你瞧，那里可能是一個時空隧道。他跟曼迪不止一次說起，在一天清晨，他八十多歲的奶奶爬到屋頂上，再也不見了。曼迪問，她去哪里了？山姆說，她找到一個神秘的洞，去了另一個時空。曼迪當時對自己的英語并無十分自信，疑惑地問道，你說的是天堂嗎？山姆說，世界上不只有地球，不只有現(xiàn)在，還有另外的時空，消失的人在那里可能正過著童年。曼迪只是笑了笑，并沒有當真。這就是他的伎倆，讓人覺得他一派天真，令人親近。孩子們總會用剛學的英語句型問他，你來自哪里？他會快樂地回答，噢，我來自非洲加納。更小一點的孩子會問，為什么你是黑色的皮膚？他說，因為我媽媽的皮膚是黑色的。為什么你的手心是白色的？他大笑，因為我媽媽的手心是白色的。

現(xiàn)在，曼迪將這個安靜蕭瑟的院子，那只盯著天空的“眼睛”和它上方一架拖著尾巴的飛機，一起攝入了手機，發(fā)給了山姆。曼迪并不是一定要想起山姆，她也可以平等地想起，曾一起工作過的幾個外國人。

來自紐約的白男人，大家都叫他“豆奶”，他是學校里美式發(fā)音的代言人。白胖得像包子一樣的耐吉，常在課堂上搖晃自己的肥屁股，對孩子們說：“Look，it's a penguin！”孩子們都喜歡他，最小的孩子爬到他身上，去扯他胳膊上名貴的手表和密密麻麻的黃色汗毛……那些外國人，就像別墅上的浮雕和花邊，賦予了這座建筑歐式的風格。藍色墻面上是加粗的英語字母“HW”——哈文。

哈文是這所著名英語培訓學校的名字，它出事那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一個女人坐在曼迪對面簽一份合同，她手上的銀手鐲與桌子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讓曼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幾個褐色的斑點。這讓曼迪想起了老康。那次，老康將破膛挖肚的魚丟到油鍋，濺出來的油花射向他的手，形成了和女人同樣的疤痕。這些年，它們一直在他手上，與長得過于積極的老年斑混在一起。她還注意到女人粗壯的指頭，淡黑色的指甲邊緣。這不是臟，是長期勞作留下的痕跡，用水早已洗不干凈，必須從田間、從廚房灶臺中撤離，唯有時間才能將它慢慢淘洗干凈。女人手上的斑點讓曼迪有些動搖，這些天關于哈文學校的傳聞越來越濃烈。女人填完個人信息之后，將三萬元現(xiàn)金像磚塊一樣碼在桌子上，這個動作戰(zhàn)勝了曼迪心中一閃而過的猶豫。

女人比剛來的時候放松，她告訴曼迪，孩子讀小學四年級，剛從縣城學校轉上來。曼迪說，不錯啊，聽說那所學校很難進。女人笑得有些驕傲，孩子他爸說了，到了城里就要讀最好的。曼迪問，夏星有英文名字嗎？女人說道，沒有，中文名字都是我自己瞎取的。

曼迪叫住了剛下課的山姆。像黑山一樣推門而入的他讓女人有些緊張。山姆說了一句，你好。女人很是驚訝，他還會說德城的土話呢。山姆說，你們七（吃）飯了冒（嗎）？女人大笑起來，講得真好。山姆頗有些得意地看著曼迪。她橫了他一眼，要他幫男孩取一個英文名字。山姆說，彼特怎么樣？曼迪不滿，你數(shù)數(shù)我們學校有多少個彼特。貝森、布萊恩、邁克，一個個名字從山姆嘴里說出來。最后她說，算了，就叫伊登吧。山姆拍了兩下她的肩膀，用英語說，晚上去吃豬腳？她說，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哪里來的錢？山姆拉開門，咧著一口白牙笑著說，那就發(fā)了工資，我們再去。

女人看著曼迪一臉崇拜，你的英語也講得這么好。曼迪說，夏星在這兒學幾年，也能講得這么好。女人又說，剛才那個黑哥哥是不是喜歡你？曼迪大笑，那不是喜歡我，他對誰都這樣。女人的話，讓曼迪想到了山姆寬厚的懷抱，以及體味和香水混雜的味道。他的擁抱不單給她，也會給另外的同事。他一直像一個熱情而單純的大孩子。

晚上，教學組長在群里發(fā)下周的課程表，一個老師對課次不滿，抱怨說已經(jīng)三個星期沒有周末了。大家還是像往常一樣忙碌?；氐阶√?，曼迪收到校長南希發(fā)來的一條消息：學校總部出了點事，老板跑了。

曼迪一早趕到學校，人群像浪花一層一層朝房子卷過去。她看到夏星的媽媽臉色發(fā)白，手中握著一份文件，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站在馬路對面，曼迪失去了繼續(xù)向前的勇氣，她本來是和同事約好，一起去找學校領導商談拖欠工資的事情……

山姆微信到達的提示音，讓那段糟糕的回憶到此為止。他發(fā)來一條語音，曼迪，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開口，我需要你的幫助。曼迪像條獵狗一樣嗅到了他的意思。雖然他已在另一個英語學校工作，可他那吞吞吐吐的口氣應該和錢有關。她能夠想象到，這行字，是他在那臺屏幕裂了幾條縫的手機上，刪了寫，寫了刪，最后才發(fā)出來的。在中國七年，他已學會了含蓄。曼迪離開哈文后，每一個中國節(jié)日都能收到山姆的問候。他會問她，最近怎么樣？在收到她不太樂觀的回復后，他無一例外地會說：你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曼迪過了一會兒回復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發(fā)過去后，又附上了一條：你可能沒有想到，耐吉和潘麗現(xiàn)在是我的老板，他們欠著我工資。

二

耐吉是一個幸運的老頭，他在哈文倒閉之前就離開了。那天晚上，耐吉上完了在哈文的最后一堂課，垂頭喪氣地站在他中國老婆潘麗身邊的樣子，像一個因為考試不及格，被父母領回家的孩子。校長南希等他們離開后，當著曼迪他們的面長長嘆了一口氣說，耐吉的老婆是個狠角色，為了幾百元的加班費和我糾纏好久。她倒是學會了外國人那一套。

第一次見到潘麗是在哈文學校的等候區(qū)，同事指著一個穿碎花裙子的女人對曼迪說，這是耐吉的老婆。曼迪打量她，五十上下的年紀，皮膚白胖得有些浮腫，像一個等待孩子放學的奶奶，一點兒也沒有牛津大學教授的妻子派頭。哈文學校對外宣稱，耐吉是牛津大學的教授，在上海碰到了愛人，跟著她回了老家，所以這個小城市的孩子，才有機會聽到一口標準的倫敦播音腔。而教學組的同事，對中外老師的巨大工資差異早有意見，她們常在私底下說，耐吉就是一個拿不出學歷證明的英國混混。

不管怎么樣，耐吉的英語很好聽，像是從英語廣告中走出來的男中音。聽他的聲音，人們會以為對面是一個滿頭金發(fā)、體格健壯的中年男人。實際上，他的頭發(fā)稀疏，個子矮胖，但與喜歡穿著T恤、牛仔褲和帆布長褲的山姆相比，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他總是穿著白襯衣，打著領帶，一本正經(jīng)地提著公文包走進學校。在課堂上，他對孩子們很親切，從包里拿出一些小玩具，獎勵給那些上課認真的孩子。每次看到曼迪，他都會顯得親近——哦，親愛的曼迪！這些都讓曼迪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老人——在一次聊天中，曼迪得知他和老康同歲，已經(jīng)六十了。

耐吉走后的一個月，學校為山姆舉行生日晚會。校長南希要曼迪邀請一下耐吉，很多孩子希望那個英國老頭能夠回來。家長們說，那個非洲老師山姆教得也不錯，可他畢竟是黑人?。∧舷褪鲞@些話的時候，山姆就在旁邊。她似乎忘記了山姆在中國已經(jīng)待了七年，他不僅能聽懂大部分德城話，說得也非常嫻熟，不僅僅是逗人發(fā)笑的水平。山姆手中拿著一包貓零嘴，正喂曼迪她們撿來的一只流浪貓。那是一只黑白條紋的英短，它連續(xù)幾天躲在假山后面的灌木叢里。她們用貓糧將它喚了出來，放在紙盒里，抱到寵物店洗了澡，打了防疫針，穿上了一條花背心?，F(xiàn)在，它被養(yǎng)得圓圓滾滾的，成了這個學校的團寵，不僅是老師，還有孩子們都叫它——哈文。

曼迪蹲在地上，觀察著山姆的臉。他眼神溫柔地盯著那只貓，真是一個好脾氣的男孩。當那些孩子一遍遍問他皮膚為什么這么黑時，曼迪會替孩子們說對不起。他卻說，為什么太陽是黃色，為什么草是綠色，難道他們需要為問了這樣的問題而道歉嗎？

那次的生日聚會，耐吉沒有來。他向曼迪道歉，我開始忙起來了，非常忙。同事們都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潘麗不可能把他這個洋娃娃只放在家里養(yǎng)老。生日聚會是在一個轟趴舉行的，山姆帶來了非洲老鄉(xiāng)杜克，以及他的中國妻子和混血女兒。曼迪大方地伸出手對杜克說，我在街上碰到過你騎自行車。杜克的老婆在旁邊笑道，他騎車啊，和蝸牛差不多。曼迪打量著她，長相普通，迷離燈光下的笑容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可親。她接著對曼迪說，我叫維維，常聽山姆講到你。

曼迪看了一眼沙發(fā)上的山姆說，我們是朋友。維維又笑了，山姆是一個好男人。曼迪裝作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附和著說，非洲男人都挺開朗的。維維湊近她，關鍵是他們在中國什么都沒有，給他們一個家，就是他們的全部。曼迪解釋，山姆和我們學校的女孩關系都不錯。她說的是事實，山姆和她們這幫女孩都很親熱，總是在她們吃飯的時候突然冒出來，從打開的飯盒里快速捏起菜，塞到嘴里。有時是一根蘿卜，有時是條小魚，更多的時候只是做做樣子。曼迪跳起來用筷子敲他的手，他甩著手，跳起來擠眉弄眼，像一只猴子。這些都讓他成為既惹人討厭，又與這些女孩親近的人。維維露出一種洞察事實的笑，我沒有聽他講過別的女孩。

?。∥乙惨覀€外國人，生個好看的孩子。有人突然嚷了起來。杜克三歲的女兒來到桌子旁邊，棕色的皮膚，如刷子一樣的長睫毛，肉嘟嘟的小嘴，引來了所有人的圍觀。他們都震驚于兩個普通面目的人混出了如此漂亮的孩子。一個女老師說，找個白人應該更好看，洋娃娃似的。山姆湊了過來，用德城話說，我想找個中國老婆，生個漂亮的孩子。山姆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曼迪，大家開始起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泡沫從啤酒瓶口沖出來，蛋糕被拍到臉上，曼迪注意到在一片喧鬧中跳舞的山姆。他全身像裝了彈簧，很是靈活。曼迪喝了一些啤酒，臉上熱得像起了火，她跑到陽臺給老康打電話。老康的聲音很緊張，問她怎么這個時候來電話。

曼迪忘記那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老康的名字和酒氣從她嘴里一起噴出來，老康，我找個外國人結婚怎么樣？

老康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說，和誰結婚？

曼迪重復道，非洲的，他當上門女婿絕對沒有問題。

老康說，是黑人嗎，黑得像炭一樣的？

曼迪抬高聲音，黑人不是人啊？

老康不再說話。曼迪對著電話喂了一聲。老康說，你不要亂來。她說，你不是說讓我自己選嗎？正說著，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曼迪回過頭來。山姆握著啤酒瓶，站在身邊看著她，來自四面八方的燈光突破夜的包圍，微弱地撒在陽臺上。山姆高了她一頭多，他的臉隱在黑暗里，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他臉上輕浮得意的笑。曼迪立即想到網(wǎng)上對黑人的種種評價，他們熱情，卻無比隨意。身上那種火熱突然被水潑了似的，迅速冷卻下來。她對老康說，我就是嚇嚇你，開玩笑的啊。

三

山姆背著包出現(xiàn)在烘焙店的時候，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分鐘。他對曼迪表示歉意，這個家伙，它現(xiàn)在不喜歡待在背包里，我一直在做它的思想工作。背包里面探出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曼迪叫道，??！哈文！那一天，學校被憤怒的家長包圍，所有人都焦頭爛額，誰還能想起它。她上前準備抱它。山姆說，不要動它，它得了重病。她說，那趕緊去寵物醫(yī)院啊。山姆說，去過了，需要很多錢。曼迪心中更加明確了，山姆確實是來找她借錢的。

他們在烘焙店坐了下來，要了兩瓶檸檬汁。山姆彎下腰，將背包打開。曼迪蹲下去摸了一下它的頭。哈文虛弱地叫了一聲，確實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她問道，是哪里出了問題？

它的腸子壞了，要做手術，醫(yī)生說需要一萬元。山姆抬頭看著她，問道，你能借給我五千嗎？曼迪有些為難地說，我晚上去找潘麗談談，把我的工資拿出來。山姆說，對不起，我不想給你的生活造成困擾的。曼迪知道山姆新去的學校按課時給錢，沒有保底工資，收入很不穩(wěn)定。她笑道，潘麗說如果我做得好，有可能讓我當校長，你信嗎？山姆說，她也來找過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曼迪很吃驚，那你為什么沒去，她開的工資跟哈文差不多。山姆聳了聳肩，我不喜歡她，不想為她干活。曼迪笑了笑，我也不喜歡她，但是，我現(xiàn)在需要錢。山姆看著她笑，你什么時候都需要錢。

幾個月之前，潘麗找到了曼迪，她說，耐吉的中文不好，你可以輔助他上課，維持課堂秩序。她靠近曼迪的耳朵說出了一個數(shù)字，然后繼續(xù)說，學校先設在家里。我還在老家新縣租了個大場地，準備辦個和哈文一樣規(guī)模的學校，如果你做得好，可以當校長。曼迪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潘麗說，你不信？他那張英國人的臉、他的口音，還有牛津大學就是招牌，整個德城到哪里去找？

曼迪的到來讓耐吉高興得滿臉通紅，他向前擁抱她，哦，親愛的曼迪，你來幫我真是太好了！教學的地方，由租的四室兩廳的房子改造而成，辦公兼居家。客廳成了等待孩子們下課的地方，茶幾上擺著一個帶噴嘴的礦泉水桶。潘麗有時還會擺上幾個不太新鮮的水果。印著動物圖案的方格塑料地板、新買的家具、黑板、幕布都擠在另一個新開辟出來的房間里，發(fā)出一股嶄新而廉價的味道。課堂上的一部分時間是留給曼迪的，她教他們認單詞，讀簡單的句子，然后一個一個檢查背誦，將獎勵的禮物放到他們手中。這些禮物，和耐吉帶到哈文課堂上的小東西一樣。潘麗帶著曼迪去過一趟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她們肩扛了一大袋回家。曼迪發(fā)現(xiàn)她是如此精打細算，她手機里有很多哈文學校的家長微信。原來，當初坐在前臺沙發(fā)上等待耐吉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是一個預謀家了。

這些塑料的小恐龍、小豬佩奇貼紙，在任何時候都能得到孩子們的歡心。大家下課后都親熱地圍著她和耐吉。越來越多的孩子聞訊而來，房子里越來越熱鬧。潘麗說，看來我們要找個大地方搬家才行?？粗@個因為來回奔波而顯出疲態(tài)的女人，曼迪說，新縣不是還要開一個大學校嗎？這怎么能忙得過來？

潘麗不以為然，兩個小時的車程而已，我可以上午開車送耐吉回縣城，到晚上再回來。曼迪看著癱在沙發(fā)上的耐吉，說，那他也太累了。

潘麗說，我會另外請老師。我只是需要耐吉那張臉和身份。

曼迪曾經(jīng)疑惑，一個小縣城的女人，獨自在上海寫字樓做保潔工，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是如何嫁給了一個外國人，還能把他帶回家。在見識了潘麗旺盛的精力和野心之后，曼迪這些疑惑都有了答案。曼迪不再反駁她，說自己要交房租了，希望能把上個月的薪水發(fā)一下。潘麗說，就這幾天吧，學校裝修搞得我手上一分錢都沒有了，縣城那套房子也賣了。曼迪說，房東說再不交房租，就要找人進來住。潘麗說，聽他嚇你。那你搬到我這里來，把那個放雜物的地方清出來，我不收你租金。

那你現(xiàn)在和他們住在一起嗎？山姆問道。曼迪說，當然沒有。山姆說，你應該離開那里。電話這時響了，等曼迪接完電話，山姆問，是潘麗吧，我猜她要讓你買菜回家。她會另外付工資給你嗎？曼迪說，天，你的中文這么厲害了嗎？山姆說，可是有什么用？沒有女孩因為我的中文而愛上我。曼迪笑，學著他的口吻，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兩人從烘焙店離開，走上大街。曼迪看到哈文的頭從背包里伸了出來，虛弱地朝四周看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曼迪加快了腳步，走到山姆前面說，你一定要救它嗎？山姆說，我很想救它。我跟媽媽視頻的時候，它會跑過來叫幾聲，它知道那是我媽媽，它叫她媽咪、媽咪。曼迪大笑，貓不就是貓咪、貓咪地叫嗎？山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一樣，它已經(jīng)成了我的家人。曼迪問，你在中國七年都沒有回去過嗎？山姆嗯了一聲。曼迪又問，想家嗎？她問完這話，又覺得自己傻，自嘲地笑了笑。山姆說，等我在中國結婚了，我就把媽媽叫過來，讓她給我們帶孩子，她同意了。曼迪問，你們國家也是由父母幫著帶孩子嗎？山姆搖頭，對曼迪笑著說，中國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到。曼迪沒有順著這個話題繼續(xù)聊下去，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山姆指著街角處的一排店面說，就在那兒，醫(yī)生說它必須進行手術了。那家寵物醫(yī)院的藍色招牌已經(jīng)褪色，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屋內(nèi)的籠子里臥著一只發(fā)蔫的金毛犬。曼迪說，我去找潘麗要錢。山姆雙手放在胸前，對她作了一個淺淺的揖。曼迪朝前面的公交站走去，對他揮了揮手。當她坐在車上的時候，看見山姆已經(jīng)走進了店里。曼迪感到愧疚，她并不打算真的借錢給他，不能心軟，她要送給老康和自己一個小房子，而那需要很多錢。嘴里呼出的氣連同初冬的空氣一起粘在車窗上。她用手指在車窗上隨意畫了幾筆，猛然察覺畫的竟然是一顆心。曼迪重重嘆了一口氣，這世間的無可奈何，她很小的時候就體驗過了。

潘麗每個月?lián)Q一次鎖心，每一次她都會把新鑰匙交到曼迪手里。曼迪開門就看到耐吉的黑皮鞋，擦得發(fā)亮，這一個多星期，它一直待在鞋柜的一角，從未陪主人下過樓。耐吉看到曼迪手中的菜，一反平時想要吃咖喱牛肉和西紅柿炒蛋時的興奮，顯得無精打采。

曼迪問他，潘麗又去新縣了？你中飯吃的什么？

潘麗給我點的比薩外賣。耐吉站在她身后，看她進了廚房，問道，今天晚上是兩堂課嗎？

曼迪說，是的。

是不是馬上要寒假了？耐吉問道，如果像暑假那樣，我就真受不了了。

曼迪說，潘麗喜歡??！她恨不得全年都是那些孩子的假期。

耐吉說，上帝，你說得沒錯！曼迪，幸虧還有你。

曼迪轉過頭看著他幾乎全白的頭發(fā)，因為疲憊而顯得無神的眼睛。她從未見過他的朋友，甚至沒有見過他在電話或者視頻里與人聊天。耐吉戴著眼鏡，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表情特別嚴肅的時候，曼迪才會想起關于他的傳聞——曾經(jīng)的牛津大學教授。她說，你們都太累了，你應該和潘麗出去旅游一趟。

耐吉說，我覺得這里像一個監(jiān)獄，我想越獄。

曼迪回過頭來看他。他說，我在準備一個偉大的計劃，一定會把潘麗嚇一跳。

四

耐吉不見了。周六上午的課從九點就開始了，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曼迪給潘麗打電話，她正在指揮工人擺放家具，左邊一點，不行，再左邊一些。曼迪不得不大吼著才把話插進去，耐吉走了！那邊安靜下來，潘麗說，走哪兒去了？曼迪說，不知道。潘麗說，不可能，他能去哪兒？晚上的時候，潘麗回來了，她一遍遍撥打耐吉的電話，毫無回音。潘麗說，他沒有地方可以去的，他離不開我。這些天，我剛睡著，他就會叫我，麗，麗，你睡了嗎？我肯定睡了呀，我多累啊，估計我都打出鼾聲來了。他像念經(jīng)一樣嘟噥，我又聽不懂英文，哪里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周日上午，曼迪陪她去了派出所。在警察的陪同下，她們看了小區(qū)的監(jiān)控視頻，周五晚上十點鐘左右，耐吉穿著白襯衣，背著一個黑色的行李包從大門口走了出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赐瓯O(jiān)控，潘麗終于相信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離家出走，開始變得焦灼不安，坐在沙發(fā)上哭泣起來。她問道，曼迪，你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嗎？曼迪回答，估計是太累了。潘麗說，我早跟他說過，等忙完這段時間，就陪他去旅游。我們在新縣的學校馬上就要開業(yè)了，我還約了縣里的領導見面，他竟然不聲不響地逃跑了，這叫我怎么弄。曼迪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給她遞過去面巾紙，聽著這個女人一邊哭，一邊訴說自己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建成了一個學校，而耐吉卻不理解這些。

潘麗說，他肯定以為我只喜歡錢。我還不是為我們老了之后，日子好過一些？曼迪很想提醒她，耐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年人了。我比他年輕十歲，等我老了，他就更老了，他的身體又不好，一到冬天，哮喘就愛發(fā)作。潘麗擦了一把鼻涕，我兒子不同意我和他結婚，還總找我要錢。他以為耐吉有很多錢，要不然，我跟他結什么婚？曼迪不知如何接話，不僅是她兒子，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潘麗的眼睛紅腫得像燈泡。她光著腳半躺在沙發(fā)上，像一只被揉皺的大沙袋。她說，我真擔心他在外面會上當受騙。曼迪說，這倒是真的，他確實過于單純。潘麗當著曼迪的面，在微信上不斷地跟耐吉發(fā)消息，我是真的愛你，我不能沒有你。她把手機遞給曼迪，讓她在群里發(fā)了放假通知——耐吉爺爺生病了。沒有了那些孩子的笑聲，沒有了家長們的閑聊，曼迪發(fā)現(xiàn)，這里確實不像一個家，而是一個人去樓空的辦公室。

曼迪回到家后，給山姆回電話。她告訴山姆，出了一點事情，耐吉失蹤了，她根本沒有機會去提工資的事。山姆聲音激動，為什么失蹤，因為欠你工資？曼迪被山姆的天真逗笑了。她說，我那點工資，值得他這樣嗎？山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憐的耐吉。兩人圍繞那對夫妻聊了幾句，又回到了正題上。山姆說，曼迪，你能想想其他辦法嗎？

曼迪有些生氣，她知道山姆的意思——他惦記著她的存款。她抬高聲音，我告訴過你的，我的錢是給老康買房子的，任何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動。

那時他們還在哈文，下班后，山姆突然叫住曼迪，要請她吃飯。山姆請客的理由是吃過幾次曼迪為他買的面包，中國有句話叫作“禮往我來”。曼迪糾正道，是禮尚往來。曼迪見他執(zhí)意要請，帶著惡作劇的心理，隨手指著路邊一個叫黃金臺的餐廳說，那就這家吧。這是一家以豬腳為特色的老店。山姆學著曼迪的樣子，戴上一次性手套，毫不猶豫地朝豬腳咬了上去。曼迪說，我爸老康最喜歡吃豬腳。她跟山姆講起了老康對紅燒豬蹄的熱愛，說著說著，又有些黯然神傷，老康熱愛豬腳，或許是因為沒有機會吃到更好的東西。山姆說，你很節(jié)約，總是穿著學校的制服。曼迪笑，因為我要給老康買房子。她向他解釋，中國是世界上唯一將贍養(yǎng)列入法律條文的國家。所以這種事情，從中國孩子出生起就被賦予了使命。山姆沒有表現(xiàn)出奇怪，他說，我能理解中國人對房子的熱愛。

正是這一次，山姆愛上了吃豬腳，他將每一個趾頭都啃得干干凈凈。當學生在課堂上問他最喜歡的食物是什么時，他的回答就變成了豬腳。曼迪驚訝于他的適應能力，覺得他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遷徙物種，如果不是他的這身黑皮膚，他早就是一棵正宗的本土植株。

老康和曼迪在老家有座老房子，前面是竹林，旁邊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從它旁邊的小道橫過去是一彎水塘。那里有茂盛的水草和滑膩的青苔。老康帶她走向城里的那一年，老屋和水塘便開始集體衰老摧朽。房子倒了，有一半埋葬到了泥土里。這些年，老康和她在城里不斷地搬家：半地下室、車庫改成的小房子、等待拆遷的老單位房……那么多個房子，留下無數(shù)個鏡頭，最有印象的是在散發(fā)霉味的老房子里。她跟在老康身后，看他在每個有縫隙的地方撒上蟑螂粉。

他們最后一起住的地方，是郊區(qū)一處新辟景區(qū)的廁所旁，房間和男廁緊緊貼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角。房子的外墻是棕色的木頭，如果不是墻上寫著的“公共廁所”，它看起來就是古色古香的宮殿。那是個新開發(fā)的地段，幾乎沒有游人，偌大的湖面和整個仿古特色的花園都只屬于他們。他們在飯后一路沉默地散步過去，那些移植過來的大樹，光禿禿的樹干上有了一絲絲新生的綠芽。她和老康站在湖堤旁的柳樹下，從湖面上吹過來的風拂起她的辮子，也搖動著老康開始發(fā)白的頭發(fā)。她一扭頭就看到了老康的眼神，像湖面一樣微瀾。晚上，她和老康坐在房里吃西瓜，空調(diào)一口一口地朝外吐著涼風，房間里散發(fā)著新裝修的墻漆味道。如果不打開房門，他們會忘記自己是住在公共廁所里。老康負責那一片幾個公共廁所的衛(wèi)生，所以他們才暫時擁有了這個住所。曼迪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老康的工作被人取代。他打著赤腳，坐在被自己擦得光潔的地板上，甚是留戀和惋惜。這一幕讓曼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給老康買一套房子。

曼迪后悔跟山姆講過這些故事。山姆還不懂得，在中國，如果開口借錢時，對方說了一個為難的理由，其實是另一種表達拒絕的方式。山姆依舊有些不依不饒，曼迪，對不起，我只需要三個月，這期間你也不會買房子。相信我，我在上班，可以還你。曼迪說，山姆，真的對不起。

又是一陣沉默，曼迪似乎聽到山姆在電話那邊絕望地嘆氣。接著，她聽到山姆的聲音，好了，曼迪，早些睡。晚安。

五

幾日令人焦灼的等待，讓潘麗看起來像一株遭了暴曬的植物，因猛烈脫水而憔悴不堪。潘麗不再哭得出眼淚，聲音沙啞，如果他再不回來就完了，我沒有錢退學費。家長群里也每天有人發(fā)問，耐吉爺爺?shù)纳眢w好了嗎？什么時候可以上課？到底還能不能上課，我好給孩子別的安排。新縣的情況更嚴重一些，就像一個投了巨資準備營業(yè)的樓盤，突然成了爛尾樓。這些都讓潘麗難以招架。她每天委托曼迪給耐吉發(fā)信息，口氣一天比一天卑微，包含各種條件的妥協(xié)。曼迪看著她因為耐吉離家出走所受的折磨，心中竟然產(chǎn)生了一些快意。用耐吉后來的原話說，潘麗需要一場這樣的體驗來證實他有多重要。

曼迪不得不開始謀劃自己的新工作。她的每一天都應該為自己賺得安全感。她去了一家位于郊區(qū)的農(nóng)業(yè)機械公司，他們新設了一個外貿(mào)部門。負責人帶她參觀了車間，半成品的鐵機器像巨人般站立，穿藍色制服的工人正拿著焊槍工作，車間里散發(fā)著金屬切割后的味道。負責人說，公司要將這些機械賣到東南亞和非洲的國家，一些同行已經(jīng)在那邊占據(jù)了部分市場。對于曼迪來說，進入企業(yè)工作，是一個新的嘗試，她有些猶豫，而公司對曼迪的從業(yè)經(jīng)驗也有顧慮，屬于雙向考慮的狀態(tài)。

曼迪說，等他沒有錢了，自然就回來了。潘麗說，他有錢，上課的費用，我一個星期給他結算一次。曼迪詫異，你還需要付他錢嗎？潘麗說，他是外國人。我不給錢，他沒有安全感。我們既是夫妻，也是合作伙伴。曼迪對耐吉的同情，像被扎了一個洞的氣球，突然癟了下去。正在這時，手機響起，看到屏幕上的電話，她去了衛(wèi)生間，是那家農(nóng)機企業(yè)負責人打來的。

曼迪去新公司報到的幾天后，收到了潘麗的信息，說耐吉回來了。再次見到耐吉時，他和潘麗手挽著手在小區(qū)里散步，曼迪沒覺得意外，他們終究是夫妻，耐吉和潘麗過不去，但不會和錢過不去。潘麗親熱地和她打招呼，曼迪??！不好意思，讓你那么遠從郊區(qū)過來一趟。耐吉跑過來給了她一個擁抱說好久不見。曼迪問道，南希呢？潘麗說，在樓上忙著。潘麗在電話中通知曼迪，這邊的小區(qū)不租了，他們準備專門做新縣的校區(qū)，還是請了校長南希過來幫忙管理，所以讓曼迪過來，將電腦上的教學資料交接一下。

三個人一起上了電梯，曼迪說，你們還好嗎？潘麗笑著指向耐吉，這么大的人了，還像小孩一樣玩離家出走，被人騙到外地了。我去上海機場才把他接回來。曼迪看向耐吉，他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對她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得意。潘麗開了門，曾經(jīng)的教室已經(jīng)空了，擺了兩張電腦桌，桌前工作的南希向曼迪笑道，想不到，我們差點又成為同事。曼迪說，是啊！世界還真小。

曼迪和南希交接的時候，潘麗一直站在她們身后。等曼迪從教室里出來，她坐到了南希身邊。曼迪看著兩個女人頭挨著頭商量事情的樣子，懷疑起腦海里她們?yōu)楣べY爭論的記憶發(fā)生了錯誤。耐吉跟著曼迪走到客廳，遞給她一杯現(xiàn)榨的芒果汁。曼迪笑，你和潘麗看起來不錯。

耐吉說，對不起，讓你失去了這份工作。他急于向曼迪做出解釋，潘麗有了些改變，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對我說“我愛你”的人。耐吉說，當年潘麗只用了一個翻譯機，一臉溫柔的笑就征服了他。曼迪看出了他的尷尬，說道，不用說對不起。曼迪在門口換鞋時，看到了耐吉的那雙皮鞋，它在散步和旅游中沾滿了灰塵。耐吉依舊把她送到了電梯口，幫她按下了電梯。他一臉高興，我的兄弟和女兒年末會過來看我。我告訴他們，中國現(xiàn)在特別好，他們以前還有些偏見。曼迪說，那可真是太好了。她想，自己面對不同膚色的人也是有偏見的，常會以為他們在異國多年，已經(jīng)不需要親情。曼迪問道，你真的被騙去外地了嗎？

耐吉揚了揚眉，夸張地說，對不起，那只是一個旅行團。潘麗當真了，她嚇得要死。兩人都大笑了起來。電梯門開了，曼迪對他揮手，他懸浮著笑意的臉很快被擋在了門外。

曼迪的宿舍設在辦公樓最南邊的一間房子里，以前曾是倉庫，曼迪來了后就變成了她和另一個同事張楚的臨時宿舍。這里太過冷清，張楚的家在市區(qū)，自己又有一輛車，于是另一張床位便形同虛設。曼迪站在走廊上，除了門衛(wèi)室和遠處工棚里星星點點的燈光，世界如同泡進了黑暗里。她回到床上，一聲凄厲的叫聲把她驚得坐起來。接著，又是幾聲。是野貓的叫聲，傍晚一個人在廠區(qū)的綠化帶附近散步時，她經(jīng)?？匆娨恢皇萑醯拈冱S色條紋貓出沒在樹影中。貓叫聲愈加撕心裂肺，曼迪想到了哈文及那些被遺棄的生命，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舊的藍色嬰兒包布，質(zhì)地粗糙，布滿上一個嬰兒使用后的舊跡。老康將它留在了老家的衣柜里。

母親在曼迪五歲那年走了之后，它就不再是秘密。家里有段時間變得熱鬧，那些人打量她的眼光，還有喋喋不休的嘴，讓老康最終選擇帶她去城里。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指著那塊包布告訴她，那晚曼迪身上就是裹著它，被送到了老康家的門口。送的人應該是早就打探清楚了，因為老康結婚后一直未有孩子。老康說，那人還點響了好大一掛鞭，把她嚇得哇哇大哭。她的到來是有儀式的，是驚天動地的，不像別人那樣被留在樹林，或者某個垃圾桶旁邊……

曼迪打通了山姆的電話，他的聲音有些低落，嘿，曼迪。她說，哈文還好嗎？山姆說，它不會好了。貓叫聲又起，曼迪說，窗戶外面野貓在叫，你聽到了嗎？山姆說，聽到了，它太孤獨了，在尋找愛。她說，我借錢給你，帶哈文去醫(yī)院吧。山姆沉默了一下，問道，曼迪，潘麗說她從來沒有拖欠過你工資。是真的嗎？曼迪一愣，不知該如何解釋。山姆很快又說，不過，我是不會相信她的。謝謝你借給我錢，我可能需要六個月才能還你。曼迪答應了山姆，問他上班那么久，錢都去哪里了？山姆生活得也很節(jié)儉，很少出去吃，每次叫囂著請客吃腳豬，實際上，曼迪就和他吃過那一次。

山姆在電話那頭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六

過年前幾天，曼迪從工業(yè)園區(qū)上車，坐了好幾站地到了城區(qū)，給老康買了一件羽絨服。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曾經(jīng)占據(jù)滿大街的培訓機構招牌，不復以前的招搖艷麗，已經(jīng)變得黯然失色。幾家臨街的落地窗上都貼著轉讓的字樣。這個行業(yè)，就像遍地盛開后，突然凋謝的花。在這期間，山姆失業(yè)了，他和很多賦閑在家的人一樣，學會了做中國的餃子、饅頭、包子。他有時騎著共享單車給曼迪送自己做的比薩和饅頭。因為超過了城區(qū)的騎行范圍，他就將車停在城區(qū)邊緣，再走路到達。當他在黃昏中，滿頭汗水來到辦公樓下的時候。一些同事從辦公室跑到陽臺看他們。曼迪解釋，哥們，我的兄弟。山姆熱情地對他們揮手，用德城話說，哥們，我是她的黑哥們，引來一陣哄笑。

曼迪在笑聲中下了樓，帶著山姆沿著工業(yè)園走了幾圈，橘黃色的野貓從路中間飛快地跑過，躲到了車底下。這讓他們同時想起了哈文。山姆說它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去了另一個時空。曼迪覺得可惜，說，花了那么多錢，還是走了。山姆停了下來，對她說，對不起，那個錢我記得的。她說，你應該像潘麗一樣，在家里收幾個學生，起碼會有些收入。山姆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問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耐吉他們怎么樣？

曼迪說，他們的朋友圈這一個月已經(jīng)停止更新了。他們繼續(xù)朝前走著。曼迪拿不準是否將自己完成外貿(mào)第一單的事情告訴山姆。在新公司，零零碎碎的外貿(mào)詢盤總是在凌晨以后，后半夜的世界萬籟俱寂，她孤獨的堅守，終于等來了一個正在尋找新合作伙伴的非洲經(jīng)銷商。她有些猶豫，或許她應該拿這件事激勵一下山姆。告訴他，命運這種事，不是在家里做飯，對自己說聲一切都會好起來，它就真會發(fā)生轉機的。曼迪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他送到了公交站。她注意到他的那件黃色夾克褪色得厲害，突然有了給他買件衣服的想法。不過，這個沖動一閃而過，很快被理智吞噬。

曼迪回家過年前看了一套房子。一個同事告訴她，小區(qū)里有對老夫妻急著用錢，準備把房子賤賣，價格也是她能夠承擔的。那對老人熱情地接待了她，帶著她參觀了臥室、洗手間、陽臺。房子的裝修有些陳舊，但是陽臺上的花種得錯落有致。曼迪似乎看到不久后，老康站在陽臺上澆花，坐在飯桌前吃飯的身影。她特意選在晚上給老康打電話。白天，他忙著在工地上和水泥，曾頗自豪地對她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能管三個挑沙的。她勸他不要再做了?？伤桓彝Ｏ拢o自己賺每年因為血吸蟲而護肝住院的錢，養(yǎng)老的錢，還要回老家重新蓋一幢房子——一個帶院子的小三間。曼迪說，老了，你就跟著我啊。老康笑，那是你的家了，和你們住在一起肯定不方便。

老康接電話時不知道在和誰道歉，口中反復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曼迪想，一定是那部包著塑料袋的老年手機。它來電時高亢的聲音總把人嚇得心臟一顫。她在受過兩次驚嚇后，立刻將它調(diào)低了音量。但是下一次回家，依舊會被它的聲音震到。曼迪問，你在哪里？老康回答，我在外面呢。恰在這時，她聽到了醫(yī)院呼叫器的聲音，生氣地說，你住院了，為什么都不告訴我？

曼迪執(zhí)意將老康從老家縣醫(yī)院，接到了她所在的市里。黃色從老康黑瘦的身體和瞳孔里滲出來，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已經(jīng)不是血吸蟲和肝硬化的癥狀了。這兩個老毛病，這些年與老康如影相隨。在沒有家屬的情況下，醫(yī)生已經(jīng)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老康病情。老康對她說，如果老家有房子就好了，我可以回老家。肝癌這種病，沒有治好的。待在醫(yī)院，最后就是人財兩空。曼迪說，怎么沒有，可以換肝呢。她忍住眼淚，給那對老夫妻打電話，房子不要了。然后轉頭對父親說，老康，我們一定要治。

曼迪一直叫他老康，這是一種親昵的稱呼，它隱藏了父女倆在逝去的日子里很多尷尬的瞬間。比如和父親共住一個房間，用布簾隔開的青春期。曼迪一直和老康相依為命，但會將自己的隱秘和敏感，像偷買的內(nèi)衣一樣藏起來。她在對他充滿感激依賴的同時，又時刻保持著對一個單身男人的警惕，表面上做得不動聲色。有一次夜里，她正在做作業(yè)，老康站在她身后，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她回過頭，把自己的眼神當作武器，逼退了一個父親的愛撫。

考上大學后，曼迪長長松了一口氣。當她放假回家，看到表情謙卑的老康，背心后面的胸膛像煙熏火燎后的臘肉，頭發(fā)如同河邊的蘆花一樣飄蕩，突然覺得自己對他的警惕，簡直就是忘恩負義。那一刻，堆砌在她心頭的石頭，被她全部清理了出去。她在他面前變得放松，也變得強大。她很想主動挽起他的手臂，像城里那些女孩在父親面前做的一樣。但是，她伸出的手臂很快就停在了半空，待老康轉過頭來看她，她便裝作梳理自己的頭發(fā)——習慣終究戰(zhàn)勝了沖動，她和老康之間似乎因為血緣，隔了一座橋。而現(xiàn)在，這座橋因為老康的病情自然坍塌。曼迪每日下班后過來，攙扶著老康的胳膊，陪他在走廊慢慢散步，晚上躺在病床旁邊和他小聲聊天，老康，等你好點了，我們?nèi)タ慈龒{，去一趟貴州。老康說，好，是想去看看。

那段時間的白天，老康自己舉著輸液瓶上廁所，去走廊上買食堂運送車上的盒飯。直到有一天早上，他暈倒在了廁所里。等他醒過來，已經(jīng)無力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曼迪幫他抬起屁股，將便盆塞進去，給他擦洗還沒有徹底衰老，卻瘦骨嶙峋的身體。老康在她面前毫無遮掩。她看出了他的尷尬，說道，我是你的女兒，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在醫(yī)院不分晝夜地陪護，過了幾天，老康從床上慢慢坐起，穿好鞋站起來說道，沒有那么快的，去上班吧，不能總請假。隔壁病床的陪護跟她說，你還是請一個男性護工吧，到后面，你一個女孩搞不起的。

又拖了幾日后，曼迪不得不跟病房衛(wèi)生員說起請護工的事，衛(wèi)生員告訴她，每日拖地板的女人就是一個移動的信息站。曼迪問女人，大概什么行情？女人舉起兩個手指，二百元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護。她正要確定下來，山姆的電話過來了。他每天都會問下情況，說句鼓勵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曼迪有一次沒忍住，頹廢地說，這樣的話說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明不會好了。山姆說，叔叔還在醫(yī)院，就是因為你心里抱有希望，一定要相信會好起來的。她沒有再去爭論，接受了山姆的關心，習慣每天在微信上只要叫聲山姆，那邊就會很快發(fā)來一張笑臉。曼迪說，我想找個男人照顧老康，我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山姆說，我可以。她一愣，真的嗎？山姆說，為什么不行？中國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曼迪第二天一早將山姆帶到病房，給老康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她擔心老康會因為一個黑皮膚的外國人照顧自己而難為情，但山姆提早便用他一貫的自信說服了她，相信我，我會照顧好他，他也會成為我的朋友。

等到下班去病房，快到門口的時候，曼迪聽到山姆像怪味豆一樣的德城方言，摻在一片笑聲中，從門縫里蹦了出來，老康，明天中午，我們吃豬腳啊。老康說，你怎么曉得我愛吃豬腳？山姆說，我當然曉得啊。醫(yī)生還說，不能吃一碗，只能吃一小坨。又是一陣笑。老康的笑聲洪亮，像沒生病一樣。曼迪的鼻子一澀，推門進去，看到三張床的病人都將床頭搖了起來，整齊地坐成一排。山姆正蹲在地上調(diào)中間那張床的高度，床上的大爺說，山姆，就這樣蠻好的。山姆一抬頭看到了曼迪，開心地說道，康小迪來了。她看向老康，老康說，山姆好聰明，什么都聽得懂。

山姆說，我有中文名字了，我姓康，叫康興。曼迪問，誰給你取的？山姆說，大家一起取的。一輩子，又健康，又高興。一病房的人都笑了起來。老康趁著山姆去送大便標本的時候對曼迪說，原來，外國人和我們一樣啊。她笑，都是人，當然一樣。老康說，上次你在電話里說要嫁的人，是他嗎？曼迪像被咬了一口般跳起來，不是！那是喝了點酒逗你的。老康笑了起來，高高突起的顴骨處竟然透出了一點紅來。

七

手機繼續(xù)被塑料袋裝著，曼迪將它放進了自己的手提袋。山姆還是一貫的言論，它的主人不是死亡，只是去了另一個時空，在那里老康會變成年輕時的樣子。她明知這是安慰，還是問道，為什么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山姆說，老去的只是肉體，靈魂不會老的。她又問他，這是你們國家的信仰嗎？山姆說，不是，我奶奶說的。她爬到屋頂前的一個月，就跟我說她的靈魂在身體里搖搖晃晃的，隨時有可能跑出來，跑回她年輕的時候。曼迪抬起頭，太陽正在往地球的另一面落下去，山姆在此時牽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脫這種掌心被包裹帶來的溫暖。在醫(yī)院清理東西時，曼迪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一個記錄著老康大小便的本子，后面歪歪扭扭寫滿了康小迪的名字。她對山姆一直堅硬的心，被這些日子煮得發(fā)軟。山姆問道，曼迪，你知道世界和地球的區(qū)別嗎？她說，不是一樣嗎？山姆說，地球是一顆行星，沒有了人類，它依然是地球。而世界不是，有人類的地方才是世界。她說，這倒是一個新鮮的說法，所以你奶奶和老康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山姆將她的手握緊，說，我們還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他們在公交站等去工業(yè)園的那趟車。山姆說，今晚，去我房子里，我做飯給你吃。我會做豬腳了。曼迪避開他的視線，低下頭，將一個裝著錢的信封遞到他面前，這是你照顧老康的工資。山姆愣了一下問道，扣掉了欠你的五千嗎？她輕輕地說，扣掉了。山姆伸出手去，將它接了過來。他開心地問道，去我那里嗎？

曼迪沒有說話，看著公車進站，然后上車，對山姆招手，謝謝了，下次吧。

車子一開動，曼迪一直忍著的眼淚傾瀉而出，山姆接信封的手，將他們之間被推倒的墻，又一磚一瓦砌了起來。她聽到過山姆問衛(wèi)生員，在醫(yī)院做陪護多少錢一天。她以為只是自己想多了，卻到底忍不住試探一下——她和山姆在不在同一個世界。淚眼中，她無比思念老康，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給她的愛。老康拖著病體，還想著拼命賺錢。她從不敢松懈一天，想給老康一個家。這就是他們想給對方的愛和安全感。山姆不會明白，他接過去的工資對她意味著什么。曼迪從包里拿出老康的手機，想起那天她笑著問，老康，你的耳朵這么好使，怎么把聲音調(diào)那么大？老康聲音虛弱，白天太累了，怕自己睡得死，不能及時聽到你的電話。老康緩了一口氣，又說，以前我擔心你和男孩子玩，會學壞?，F(xiàn)在，我又擔心你太懂事，不去交朋友。不過，如果那個外國人是山姆，爸爸同意了……

曼迪從車上下來，公路旁那條小河上浮現(xiàn)出老康的樣子。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他站在河邊甩過去一塊石頭，河面被石頭激起一圈又一圈向遠方延伸的漣漪。這是她記憶中模糊的老康——和她一樣年輕的老康。

日子明明過得緩慢，每到一周結束的時候又像是飛馳而過。又一個周五快下班的時候，辦公室的人聚在一起，討論關于時間的問題——時間會隨著年紀的增大，而過得越來越快。不是感覺，而是時間本身變快了，世界上根本沒有時間，它或許是一個最大的騙局。這些話，讓曼迪覺得似乎出自山姆嘴里。她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聯(lián)系他了。山姆的冷淡她也有所覺察，早些時候他發(fā)消息問曼迪，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她淡淡地回，沒有，就算有，一切也會好的。正當她放空思緒的時候，一個同事在辦公室里驚呼，曼迪，這是你那個黑哥們嗎？

手機屏幕上的那個人，正是山姆，他戴著一副墨鏡，跨在一個女式摩托車上，做出?？岫脑煨汀闪诵聲x網(wǎng)紅。另一個同事說，我天天都刷到這哥們，一口的本地話，講得太好玩了。曼迪一條一條翻看山姆的抖音，每一條，他都故意選了帶德城特點的方言，土得純粹，配上他的表情和動作，讓人發(fā)笑。她翻到了第一條抖音，山姆穿著一件灰色的棉襖，一副生無可戀的頹廢模樣，對著鏡頭說，嘿，你七（吃）飯了冒（嗎）？我七了。天氣好冷，冷得噶屁噠（特別冷）。就是這條抖音，讓會德城話的山姆一夜走紅。曼迪想，他應該不用發(fā)愁生計了。

下班的時候，張楚叫住曼迪，之前哈文看病的那個寵物醫(yī)院在哪兒？曼迪說，不記得店名了，我?guī)闳ァ埑墓繁辉\斷為腸炎。那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說，有點嚴重，要住院。曼迪蹲下身子看著精神不濟、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的狗，對張楚說，哈文當初也是腸上的病。女醫(yī)生在一旁說道，哈文是不是一只貓？它的主人是一個外國人。曼迪說，是的，你幫它做的手術嗎？女醫(yī)生說，它沒有做手術啊，它的主人最后放棄了治療，做了安樂死。

張楚去給狗辦入院手續(xù)時，曼迪跑過去問女醫(yī)生，哈文是不是延誤治療了？女醫(yī)生說，那時做手術還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吧。曼迪說，一次安樂死多少錢？女醫(yī)生說，以前三百，現(xiàn)在四百。

曼迪從張楚的車上下來，走向辦公樓。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準備質(zhì)問山姆，一輛車突然從黑暗中躥出來，嚇得她一聲尖叫。接著，一串笑聲從黑影身上飄過來，是山姆快活的聲音，曼迪，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很久啦！他從電動車上跳下來，說，我現(xiàn)在有新工作了，拍抖音。他拍了拍電動車的座說，這是拍廣告得來的，他們沒給錢，給了我一輛車。他對曼迪招手，過來騎下，我送給你。曼迪站在那里不動，我不需要。山姆說，為什么？你可以騎車去很多地方，不用再等公交。

曼迪走到辦公樓的燈下，在山姆的臉上，只能看清一雙因為興奮而發(fā)光的眼睛。她冷冷地說，我哪里也不去，所以，不需要！山姆從電動車前面的車筐里拿出一束玫瑰花，遞到她面前。他的身子站得筆直，說，曼迪，我需要你幫忙。

什么事，你先說。

我的簽證快到期了，以前我聯(lián)系的中介公司也不在了。我需要一個中國女孩給我一個家，這樣我能得到家庭簽證，永遠留在這里。

曼迪沒有接他的花，后退了兩步，將自己置在光的中央，大聲說，你說過哈文是你的家人，對不對？

山姆說，當然，我一直都在想念它。

你當然可以給它安樂死，因為它只是一只貓?？墒悄悴粦撊鲋e，說它是你的家人。曼迪停頓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家人嗎？你可以七年不回家，你的每一分付出都想得到回報……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曼迪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了。她以為山姆會在背后叫她的名字，但一直到樓上，身后仍是一片寂靜。過了好久，她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那束玫瑰花。這讓她有些傷感，學校里每一次活動之后，山姆都會挑出一朵花，插在她的辦公桌前。

八

公交車經(jīng)過了以前哈文所在的地方，別墅被涂成了白色，那些帶著花紋的邊角、扇形的裝飾墻被刷成了黑色。學校已經(jīng)煥然一新。校門口掛著一個巨大的招牌——音典藝術學校。曼迪抬頭看到了那只眼睛，它在黑色的背影中顯得愈加孤獨和深邃。

從那晚之后，她失去山姆的消息快半年了。他的抖音停止更新于兩個月前。在這期間，她收到了非洲經(jīng)銷商發(fā)出的實地考察邀請，還和公司技術部的一個同事談過一段戀愛。他告訴曼迪，他父母在他上高中時就準備好了婚房。那天，他們手牽著手在工業(yè)園的馬路上散步。男人說，搬去我那里住吧。曼迪看到他如此大方地說起錢，開玩笑說，如果將來我們結婚，能不能在房產(chǎn)證上加一個名字呢？男人下意識將握著她的手松開了，表情嚴肅，曼迪，那不是我們共同奮斗的，是我爸媽買的。這句話并沒有什么不對，它卻如同一塊試金石，照見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最終，他們也沒有走到一起。

曼迪終于忍不住給山姆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通了，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杜克的老婆維維。她說，山姆回非洲了，他有東西留給你。

維維他們租的房子不大，卻顯示出了主人布置的精心，桌上插著幾朵鮮花，混血孩子坐在干凈的地板上擺積木。維維遞給曼迪一個信封，打開是一沓錢。

山姆說他借過你的錢。

他早已經(jīng)還了。曼迪有些錯愕。

維維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了。這些年山姆不容易，賺的錢都供他妹妹讀書了。

曼迪一愣，他妹妹？

他妹妹考上了美國的大學，在非洲加納，普通家庭的女孩能去國外讀書，概率很小的。

曼迪問，不是抖音做得很好嗎？怎么突然回非洲了？

他的簽證到期了。山姆想一直留在中國，他說過如果沒地方教英語了，可以在醫(yī)院做護工。杜克走過來遞給曼迪一杯水，繼續(xù)說，但他媽媽生病了，他要回去照顧她。山姆十歲的時候，就沒有了父親。

他是不是有個失蹤的奶奶，找到了嗎？曼迪問。

杜克說，不是失蹤，因為生了病，自己爬到屋頂跳了下去……

維維看著曼迪，山姆一直喜歡你?？上?，他太傻了，追的方法太含蓄。杜克來到她身后，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維維扭過頭瞟了他一眼，杜克追我，只用了三天，山姆太不像非洲男人。

曼迪從杜克家出來，腦海中全是山姆的影子。她想到那天下午，山姆背起擔架上的老康，弓著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將老康放在檢查臺上，叮囑醫(yī)生，輕點啊。做CT的醫(yī)生看著山姆，對老康說，嘿，你這個外國女婿真不錯啊。誰也沒有開口解釋這個錯誤，山姆站在走廊上一直看著曼迪笑。他看起來又傻又天真。曼迪抹了抹自己的眼眶，又想起，她和山姆走在馬路上，街道積了很多水。山姆轉身，她以為他打算趁這個機會背她過去，結果他說，曼迪，我們應該給你們政府打個電話……現(xiàn)在曼迪認可了老康說的話，山姆確實是一個老實的好人。

回到宿舍，曼迪把錢擺在桌上，發(fā)現(xiàn)里面夾有一張信紙，是山姆的中文字跡：康小迪，你要相信世界上有愛著你的人。老康愛你，我愛你，還有未來那個人也愛你。

曼迪淚如泉涌，終于平歇的時候，她走到窗前想尋野貓的身影，一輪圓圓的月亮升在空中，云彩在它周圍移動，讓它看起來似在地球之外的世界飛奔。故弄玄虛的山姆說過，地球絕不是唯一的世界。這個說法，曼迪現(xiàn)在是同意的。在各自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中，他們獲得了對它相同的認識，這恰是因為他們本就同處一個世界。

晚上，曼迪做了一個夢，她在一個洞穴里不斷向前飛行，時間在洞壁上一幀一幀飛快后退，她看到母親和老康走在一起，手里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 ，她還看到了一頭棕色卷發(fā)的年輕姑娘爬到屋頂上，她身材豐滿，露出一口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的白牙。當曼迪醒過來時，視覺和情感如此真實，好像那個世界剛從她身后關上門。曼迪有了一種堅定的認識，她終有一天會和想見的人相逢——只要有愛，世界就在那里等你。這句話，山姆沒有說過。但是，曼迪覺得山姆一直想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作者簡介】

許玲，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芙蓉》《四川文學》《清明》《湖南文學》等，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曾獲《湘江文藝》雙年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