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馬利翁效應

起初，石琳覺得窗外有只貓頭鷹。她沒見過貓頭鷹，只記得不知在哪兒看過那家伙眼睛發(fā)紅，類似夜色中那個紅點。石琳拿起眼鏡，抹去水霧，戴上向外看，一架無人機向上升起，像被人憑空拎走。石琳裹上浴巾把頭探出窗外，樓上黑燈，再往上只剩夜色。她知道什么都不會有，就像小偷不可能行竊后停在原地。石琳估計無人機離窗戶有一米，窗戶離自己八十厘米，一米八，跟鐘同一樣高。她想象鐘同躺在地上，半個身子穿墻而出，從空中看自己，大概能看到腰。石琳后悔自己開了窗。但十月底杭州仍很熱，她不喜歡洗完澡很快出汗，也不喜歡鏡子充滿水汽。關鍵她住二十五層。衛(wèi)生間窗外沒有其他樓，視野開闊，偶爾會有鳥停在窗臺。往遠是錢塘江，中秋前后總有人跨過欄桿觀潮，每隔幾年卷走幾個人。她沒想到開窗也會發(fā)生意外。

晚上跟鐘同打電話時，石琳沒提這事。她覺得即便說了，鐘同的建議也只會是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車在車位被劃了，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李逵跑丟了，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連石琳抱怨物業(yè)多收費，鐘同居然也讓她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像一道咒，鐘同可以不分時間地點場合地念。石琳不相信監(jiān)控能拍到，地上的事他們已應接不暇，不光是找不到自己的貓，逮不到不撿狗屎的業(yè)主，往高了說，電梯每年總得壞一次，再高點石琳真不覺得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大學石琳去尼斯參加女高音比賽，當?shù)嘏顺嗌硖稍谏碁?，人們并不羞赧，身體解放意識比她畢業(yè)演出來得早。她寬慰自己，整個時間持續(xù)十多秒，不要當是被偷窺，就想象自己在法國，被路過的游客多看了一眼。

如果第一次算偶然撞到，第二次就是凝視。

石琳下課回家，脫下外穿衣服放進臟衣簍，換上居家服，從冰箱里拿出一小瓶紅豆薏米水，躺在沙發(fā)上看書。她再抬眼時，那架無人機就在客廳落地窗外。這次比上次清楚，夕陽撒在機身，在火燒云襯托下它像個蒸熟的螃蟹。無人機靜靜地看著石琳。石琳確定這就是上次那臺。換種說法，她熟悉這個目光。石琳不確定能否對無人機使用目光這個詞，但顯然它看得很不禮貌。石琳從這種目光中甚至體察到一種得意，一種你無法拿我怎么辦的小人得志。

石琳從茶幾下拿起白板筆，迎著目光走上前，在玻璃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她只有抓住這個人，才能抓住它的目光，每寫一個數(shù)字，就像把魚鉤拋進更深的海。無人機向后退去，石琳加快速度，她擔心無人機沒等她寫完就跑掉，就像中學時代追求她的男生，輕輕一嚇就躲開。在她寫完后，無人機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飛走了。

等待就像一幅山水畫卷軸，石琳一點點展開，圖景越發(fā)波瀾壯闊。她盯著手機，甚至半夜都不再打開飛行模式，生怕錯過任何動靜。她必須見這個人，她要當面給他一巴掌，她要把鐘同從上海叫回來，讓找他道上的朋友狠狠教訓這個偷窺狂。他總說自己有道上的朋友，石琳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道，總不能是道教的道讓她無為而治。鐘同在上海跟人合伙開了個廣告公司，平日全國到處跑，今年業(yè)務不錯，從導演混成監(jiān)制。石琳問區(qū)別，鐘同說區(qū)別就是你跟校長的區(qū)別。石琳倒不是真關心，鐘同拍的廣告她一條都沒有看過，他自己也看不上。

鐘同大學念計算機，但喜歡看電影，畢業(yè)后去北電讀了個進修班，認識一幫拍廣告的，出來就干了廣告。他第一條廣告是學校宣傳片，女主角是石琳。當時石琳正讀研，導師安排出鏡，這一安排成了紅娘。兩人之前都只談過一次，都被對方所傷，所以聊起來特別投緣。熱戀兩年后領了證，合資在杭州買了房，房本上寫了石琳的名字。后來石琳才知道，即使只寫她名字，夫妻買房也算共有財產。但當時兩人不知道，所以石琳母親對鐘同頗有好感。實際上石琳對男方經濟能力沒有很高要求，就是別比自己掙得少。她不是喜歡有錢的男人，而是她沒工夫維持男人的面子。她前男友搞嚴肅音樂，成天想著如何能紅，石琳覺得這個想法就很不嚴肅。買個貴點的包他能自己生一周氣，石琳說自己又沒要求對方買，前男友表示就是因為這個才氣。石琳覺得維持對方面子太累，不料對方比石琳還累，竟先提了分手。

鐘同這點很好，做著進中國電影史的夢拍著短視頻廣告，活得通透明白。夏天他去西藏拍了個越野車視頻后曬黑了，但人一黑更上相。石琳都能想到無人機背后那人的樣子，猥瑣，矮小，生活中沒有任何張力，只能縮在一架飛機里。她不想錯過這個人的電話，她知道這種人膽小，易起疑，如果讓他洞穿自己的意圖，就前功盡棄了。石琳打算接起電話先罵對方兩句，表現(xiàn)出憤怒，但很快要展現(xiàn)柔弱，她要編一個單身女性關于寂寞的故事引對方上鉤。她沒有這種經驗，但記得自己去海外當交換生時，聽同學說打過這種交友電話，一說自己是交換生對方就掛了，人沒約出來。真實很無聊，虛構才有力量。石琳要把這個男人吊住，像那個古巴漁夫對付馬林魚一樣。

兩周后，無人機沒來，電話也沒有。石琳覺得對方害怕了，她安全了。臨睡前，石琳重新將手機調回飛行模式。

下個月浙江藝考生音樂統(tǒng)考，十七號筆試，十八號面試。藝考學校給石琳的課排得很滿，此外，她給自己每周又多排了一節(jié)網球課。壓力越大她越需要出汗，教練說這個月是她漲球的關鍵點。每年這個時候，石琳總想起高中時獨自從山西去北京藝考的日子。西城地下室招待所盤根錯節(jié)，容易迷路，隔壁住個拉二胡的，她一開嗓對面就更起勁。中央音樂學院三試沒過，石琳考上了浙音。畢業(yè)后老師介紹她到這家藝考學校教課，校長是同門大師姐，獨立創(chuàng)業(yè)，女實干家。石琳清楚琴房走進來的每個學生都不容易，尤其是家里不同意的。石琳父母都是醫(yī)生，石母當年極為反對石琳學美聲，石琳只說了一句，我爸要活著肯定支持我。石母說，你爸要活著我什么都支持，行，你學吧，將來就等著后悔吧。

畢業(yè)演出石母沒來。直到研究生畢業(yè)有個去歌劇院的機會，聽著帶個院字，石母覺得不錯，但石琳放棄了。她當時打算邊教課邊準備申請去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進修。鐘同不支持也不反對，其實就是反對。母女兩年沒說話。直到去年石母退休無事可做，在老年大學報了個歌唱班，迷上了唱歌，還跟老年大學一個老頭唱到一塊去了。老頭心機深，家里安了個卡拉OK，天天叫石母去唱。唱完在各種短視頻平臺發(fā)，發(fā)完常轉給石琳讓其點評。老頭夸石母有天賦，能成網紅。石母謙虛，說網紅就算了，但想和主業(yè)結合研究研究音樂治療，讓音樂也能治病。石琳覺得凡事講究個度，她媽這樣下去實在是過猶不及。

石琳最喜歡的學生叫朱珠。她聲帶像嬰兒一樣，厚薄適中，腔體又大，屬于老天爺賞飯吃。石琳對她說，擱過去你這是閹人嗓，十七世紀意大利國王專把小男孩抓來閹掉才能形成。朱珠吐吐舌頭，說慈禧太后有福了。石琳問什么意思。朱珠說李蓮英肯定唱得好。石琳不收男學生。男孩大多不認真，覺得唱歌簡單，嘴巴一張一合，跟吃飯一樣。唯一的男學生叫朱一圣，是朱珠的遠房親戚，朱珠拼命求她才應下。原話是家里說了只要過了統(tǒng)考有個地兒上學就行。石琳收朱一圣是為了朱珠，畢竟朱珠的夢想是中央音樂學院。

教師節(jié)當天，石琳進屋時朱一圣正坐琴椅上玩手機，鋼琴上放著一個口紅。石琳問，送我的？朱一圣點頭。石琳看了眼口紅，牌子是INTO YOU，淘寶打完折賣五六十塊。孩子心意，又不貴，于是就收下了。主要也因前兩天跟朱一圣有個小過節(jié)，因此當朱一圣拿著口紅出現(xiàn)在琴房，她第一反應是對方給了臺階自己借坡就下。

后來上課時朱珠總走神盯著自己的包看，石琳這才反應過來，朱一圣的口紅是買給朱珠的。這節(jié)課本是朱珠獨自練習，石琳臨時調課把朱珠叫來。所以他們兩人是情侶，只是恰好都姓朱，于是對外打著親戚的幌子，這樣多接觸也不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石琳所在的藝考學校是全封閉管理，合同里寫得很清楚，學生之間嚴禁戀愛，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清退，學費不退。下課后，石琳找到大師姐要求開除朱一圣。大師姐表示，機構里談戀愛也不是就他們一對，而且馬上考試了，總不能真把學生轟走。石琳琢磨還能怎么讓他們兩人分開，她覺得朱一圣配不上朱珠，再說這個階段戀愛很可能耽誤學業(yè)。

電話是大師姐叫了第五輪酒后打來的，一桌六人，除了男老師齊江都是女性，所謂學校核心骨干。大師姐生日想吃墨西哥館子，也是借機團建鼓勁。龍舌蘭一排六小杯，大家共同一飲而盡，架勢特別團結。深夜人滿為患，姑娘小伙配著南美音樂扭動腰肢。齊江去上廁所，大家在等他喝第五輪。石琳手機響起，陌生號，她接起后對方只說了一句，明天下午四點把家里窗戶打開，不然我把視頻發(fā)網上。言簡意賅。大師姐看石琳愣住，推了推她問怎么了。這時齊江坐回來。石琳笑說，前任威脅電話，不給錢就要爆床照。大家一聽都笑了。齊江追問，哪兒爆，微博還是抖音？石琳說，要不我回一個問問？

石琳喜歡裝傻，這是從小苦學的生存法則。她長得比別人好看，成績又好，再不裝傻怎么跟別人和平相處。于是她開始練習拿自己開玩笑，或者說扮演一個傻子，不是傻白甜的傻，那個傻是可愛，她要達到效果的是接近愣的傻，或者說情商低。漂亮加成績好，天平一側已經歪了，但情商一低，天平就平衡了，很難再成為別人的嫉妒對象。這一點她是從父親身上習得的。父親的原話是，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知道你裝傻，一種人當你真傻?？闯瞿阊b傻的人能處，真把你當傻子的人才是真傻。長此以往，石琳裝傻成了習慣。

眾人碰杯后，石琳打開手機備忘錄，默默記下周三下午四點。

這天下午三點，石琳把窗戶打開。電話內容跟她預想不同，對方不是條馬林魚，是頭鯊魚。客廳落地窗上有六扇小窗，廚房陽臺四扇，臥室兩扇，衛(wèi)生間一扇，合計三十平方米。每半年石琳要找家政擦一次。石琳不確定對方說把家里窗戶打開具體指哪扇，于是她全開了。杭州的窗戶比她老家山西的干凈。她印象中小時候只過年才擦，為了省錢父親總親自上手，好在一樓不危險，用水抹一遍再用報紙擦，一擦就是一天，因為父親總擦著擦著就開始讀報。自從父親在她初中時醉酒溺亡后，這活她就接了手。父親生前總愛考她醫(yī)學知識，比如人體最嚴重的疼痛是什么？她第二次就記住了答案，神經病理性疼痛。但父親死后她再沒機會告訴他答案錯了，是心疼。

無人機是從客廳飛進來的，它從石琳面前徑直掠過，飛到餐廳時它猶豫了下，想了想進入臥室。石琳的衣柜是透明門，對方可以看到自己衣服，包括內衣，它還可以看到化妝臺、香薰、書，以及墻上她跟鐘同的結婚照。無人機參觀完臥室后到了衛(wèi)生間，在門口看了看飛向廚房，盤子里有她白天吃完的半根玉米，鍋里有半鍋小米粥，湊近看還能看到三顆枸杞和兩片冬瓜。南方人不會這么煮粥，但她胃不好。小米養(yǎng)胃是她從小聽大的話，聽多了就信了?？扇绻∶尊B(yǎng)胃，她從小喝怎么會胃不好呢？

無人機終于懸在石琳面前。石琳在沙發(fā)上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就像小時候跟父親在奶奶家院子逮鳥，他們蹲在樹下，遠處支個盆，立個棍，棍上綁著線，盆下面是誘餌，等鳥鉆進去就扯線，目標到來前他們一動都不能動。就像此刻，石琳起身抄起網球拍朝無人機揮去。她兩腳分開，腳踝帶動大腿，大腿帶動腰，腰帶動大臂，自上而下加速發(fā)力，整套動作唯獨忘了引拍。

石琳看著無人機在地上蹦了兩下不動了。

石琳沒想到警察不予立案。因為她沒證據(jù)證明自己被偷拍，而且這次無人機內沒有內存卡，打給她的手機號撥過去始終無人接聽。石琳問，它在我家里晃一圈，至少可以算非法闖入吧。跟警察說話時石琳手里還摁著無人機，生怕它會飛走。警察給石琳倒了杯水，讓她放松。警察看著無人機被打歪的翅膀，問道，你說對方給你打電話，讓你把窗戶打開對吧？石琳點頭。警察說，然后你就打開了對吧。石琳點頭。警察說，非法闖入指對方未經許可強行進入私人住宅，你這不是同意了嗎？石琳說，對方要挾我。警察嘆口氣說，這不是又繞回去了嗎，咱不是沒證據(jù)證明被偷拍嗎？如果真要論，你這算破壞對方財物。警察拿起石琳的網球拍，掂量了下說，你這拍子什么牌子，挺耐打。

到家已是晚上九點。石琳叫了平日固定給自己打掃的阿姨上門。距離上次打掃完不到一周。家里其實不臟。石琳盯著那架無人機，機身有兩三個泥點，凹槽處有灰塵。無人機臟，石琳覺得它目光沾染過的一切都臟。石琳拿起手機對無人機拍照，全景到特寫各拍一張，接著用一個垃圾袋將無人機裝入其中，放入收納間儲物箱推入角落。

阿姨邊干活嘴里邊念叨上個別墅業(yè)主，那衛(wèi)生間墻上掛一金鏈子，我看都不看，擱這考驗我呢。我出來問那業(yè)主，能上個廁所嗎？人家說能啊，你洗澡都行。我洗什么澡啊，我跟他確認好就一條金項鏈沒別的貴重物品了，這家里別地方都有監(jiān)控，衛(wèi)生間里可沒有。石琳越聽越煩，看阿姨動作越來越慢。石琳讓阿姨干完就走不用非得湊時長。阿姨聽石琳說完不到十分鐘就收拾好了。

石琳臨睡前給鐘同通電話時還是沒說此事。她原本打算說，甚至想跟鐘同打個視頻。石琳平時不視頻，無論鐘同怎么苦求。她喜歡聽鐘同的聲音，但她控制住了。電話里鐘同很焦慮，他凌晨兩點有個法國客戶提案，這個案子要把公司所有現(xiàn)金流都搭進去。

掛了電話，石琳用照片在淘寶上搜同款無人機，標價五千。超廣低空視角，1200萬有效像素，雙目魚眼定位，飛行時間可達23分鐘，最遠圖傳距離13公里。它上一代是10公里，多出3公里給石琳添了不少麻煩。從她家到藝考學校直線距離只有10公里，再往外3公里就是一座茶園。大師姐闖蕩生意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交集，印象中上次去那是陪大師姐見一個溫州商人，對方提到自己有架私人飛機。

次日早晨，石琳收到兩條短信，第一條是日默瓦通知季節(jié)限定新色上市了，第二條是修好下周五四點放到天目里山池咖啡取餐臺。對方舍不得用一個標點符號。去學校的路上，對方又發(fā)來第二條，否則你懂的。石琳要不是在開車幾乎就要回復對方：我不懂。

朱珠扁桃體發(fā)炎，音量跟貓叫一樣小，始終唱不出來。她解釋昨晚請假出去吃了重慶火鍋。不用想肯定是跟朱一圣。石琳第一次吼了朱珠。她罵道，不吃火鍋能死嗎？馬上考試你發(fā)什么神經！石琳當年考前就因淋了雨嗓子啞了一個月，險些不能考試。石琳繼續(xù)吼道，嗓子是你的樂器，你連自己的樂器都不會保護，你學什么音樂？還有，你給我記住，不自愛的人是不會被人愛的！朱珠雙眼通紅一言不發(fā)。

下課后，石琳叫住朱珠，從包里掏出一支香奈兒口紅遞給她。朱珠看了一眼口紅，將目光移向石琳眼睛。石琳說，人生有限，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便宜貨上，如果能考上央音，你可以自己買到更好的。朱珠看著石琳說，謝謝老師，那能把那個便宜貨還我嗎？石琳愣了，問道，為什么？朱珠想了想說，第一次接吻時，我涂了這支口紅，他說這支口紅有親吻的味道。石琳覺得朱珠在羞辱自己。朱珠說，麻煩老師，下次別忘了。說完離開琴房。

回家前石琳被大師姐叫到辦公室，兩人聊了一會兒今年過年回誰家，之后，大師姐直奔主題。她問石琳，你記得咱們導師提過的皮格馬利翁效應嗎？石琳說，不記得。大師姐說，具體我也忘了，大意是說塞浦路斯有個國王叫皮格馬利翁，這哥們不務正業(yè)，只愛弄雕塑，雕了個美女，結果不小心愛上這女的了。他每天看呀看，就希望這雕塑能活過來。結果老天爺真成全他，雕塑真活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石琳看著大師姐，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大師姐說，我過去就是這雕塑，沒什么音樂天賦，但導師一直覺得我做生意行，沒想到還真成了。在咱這教育行業(yè)呢，就是你要對一個學生抱有高期待，多關注，多鼓勵，學生自信心一提高，烏鴉都能變鳳凰，這就叫皮格馬利翁效應。我覺得你對朱一圣應該再上點心。

石琳問，你是不是找他談話了？大師姐說，我沒提是你說的，我就說我看出他談戀愛了。他求我別跟家長說，他家里條件一般，但他也提到，感覺你對他不是很上心，自己覺得在音樂上沒什么可能。石琳想，沒可能就拉朱珠吃辣鍋？讓兩人一起沒可能。石琳對朱一圣談不上兢兢業(yè)業(yè)，但絕非不上心，這事明擺是朱一圣猜到告密者對自己展開的報復。石琳說，好，我會多關注他。大師姐說，我相信你可以的。石琳想，你不用對我也皮格馬利翁效應了。

如果無人機這事真是朱一圣干的，石琳第一個想告訴的人是朱珠。一擊制敵，偷拍足以讓朱珠跟他分手。

石琳猛地推開齊江辦公室門，齊江噌的一下站起來。齊江平時住學校，除教小三門樂理視唱練耳也負責管理學生日常。他有兩張辦公桌，兩臺電腦背靠背，面對門口的一臺是監(jiān)控電腦，另一臺自用。齊江用身體擋住自己的電腦，問石琳有什么事。石琳走到監(jiān)控電腦前，讓齊江調到昨天下午四點，齊江繞到石琳身旁調出監(jiān)控。遺憾的是，朱一圣就坐在大教室第五排左數(shù)第二列，他前面是朱珠，朱一圣趴在桌上睡覺，看著像在聞朱珠的頭發(fā)。朱一圣懷疑解除，石琳很失望。石琳問齊江，這是什么課？齊江說，我的樂理。石琳往后拉了拉視頻，齊江一個小時后才出現(xiàn)在講臺。石琳印象中齊江從不遲到早退。齊江鎮(zhèn)定地說，昨天腸胃不舒服，中午去醫(yī)院看病來著，請假了。

齊江比石琳大三歲。石琳剛來學校第一年情人節(jié)，齊江給所有女同事都準備了玫瑰花。石琳在齊江生日時回了一個價位相同的鋼筆，提到是老公鐘同推薦的牌子。她沒見齊江用過。再之后所有跟女性沾邊的節(jié)日，石琳還是都能收到齊江的花。婦女節(jié)，教師節(jié)，甚至國際消除對婦女暴力日，除了石琳有此殊榮，再就是大師姐。

大師姐私下跟石琳說，齊江這是買筷子呢，一根拿不出手。大家都是成年人，看破不說破。齊江做到這份上，如果石琳不收就有點不禮貌了。石琳從不把花拿回家，就擺在辦公桌。她不常坐班，桌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花瓶。自己三五天來一次，花枯萎了順勢扔掉。

今年教師節(jié)后，她有幾個私人學生從外地來杭上學，為方便她在家附近租了個琴房上課，大概有兩周沒來學校。等她再來時發(fā)現(xiàn)齊江對自己態(tài)度冷淡，問題出在花上。石琳沒來清理花，花漸漸腐爛發(fā)出惡臭，公司清潔工阿姨被辭退正輪空尋找，辦公室同事知道石琳不喜歡別人動她東西，也沒人收拾。后來大家覺得，石琳不來就應該讓送花的人收拾，于是叫齊江來扔。齊江扔掉花，洗了花瓶，放回原處。

石琳猜這件事惹惱了齊江。他送的花自己從不剪根，仿佛盼著它死。是不是他覺得自己被怠慢，于是要報復她？石琳又回憶當天在墨西哥餐館，第一次電話來時齊江并不在桌上，難道當時是他躲在廁所里打來的？再聯(lián)想起剛進屋時齊江的驚慌狀態(tài)，她斷定身后電腦上就是被偷拍的自己。石琳佯裝要走，但轉身沖到齊江電腦前，她敲擊鍵盤解除屏保，映入眼簾的是微信聊天記錄中一個男人發(fā)來的親昵對話。石琳猛地扭過頭。齊江急忙過來關掉對話框，接著轉身請石琳不要告別人。石琳沒說話。齊江急了，一把拉住石琳衣角，說道，求你了。石琳說，那你答應我一個要求。齊江小心地問什么要求。石琳說，再送我一次花。

石琳請大師姐發(fā)揮神通幫自己找到那家無人機牌子代理商，在幾番引薦下，石琳認識了其中一家無人機門店店長。如果返廠修復需要耗費三兩周，店長讓石琳把機器帶到店面，因為有現(xiàn)成配件及維修人員，只用了一個上午就能將機翼與云臺修好。

等待期間，石琳在專賣店門廳逛，發(fā)現(xiàn)無人機配件不少，甚至還有停機毯。恰逢店里正舉辦一個航拍新手培訓會，石琳走入會場坐在最后一排。

她聽店長介紹新規(guī)，這才得知自己手中那款產品出產時管控松，購買時無須登記個人信息，現(xiàn)在再買必須實名登記，而且還要考飛行執(zhí)照，如果不按手續(xù)辦妥屬于黑飛。而且新規(guī)規(guī)定，現(xiàn)在最高飛行高度不能超過三百米。有顧客問如果想飛更高怎么辦。店長說，可以從城市高樓起飛，只要起飛點高，飛行高度相應可以提高。市區(qū)不少高樓樓頂對外開放，也有不少不開放的，但已經成為飛手們的秘密基地，這種行為叫爬樓。聽到此處，石琳有了新的懷疑對象，網球教練曾燦。

曾燦四十歲，早年是網球運動員，退役后當了教練。他肩膀很寬，石琳第一次見他時，懷疑他側躺睡覺頭挨不到枕頭。曾燦單身離異，八歲兒子打網球扣殺起來有模有樣。他教學時不會主動碰觸學員，說不清楚就用球拍示意，極其必要時才上手調整，幾乎都是用指尖輕點，仿佛石琳的身體通電。

他因極有分寸感深得女學員好評，但引起石琳懷疑源于兩點：首先人不可貌相。其次曾燦有兩個愛好非?？梢?，一是他喜歡徒步走樓梯上城市樓頂。石琳問過為什么？他說人們習慣坐電梯，而樓梯樓頂是城市另一面，就像筆記本背面的涂鴉更能暴露主人的性格。二是他喜歡收集昆蟲標本，心理學認為這種人控制欲很強。曾燦知道自家地址，他幫石琳代買過網球鞋。石琳故意將下節(jié)課時間約在周五下午天目里附近一個球館，以防萬一她下單買了一個GPS定位器，把定位器塞到裝無人機的盒子里。

上課前，石琳將車停在天目里停車場，然后打車去網球館。

訓練結束后，石琳拜托曾燦送自己到山池咖啡給朋友送東西。曾燦看了眼表答應了，聽到目的地他毫無反應，石琳覺得自己又懷疑錯了。

途中，兩人在車里沒話。曾燦也意識到氣氛尷尬，主動問石琳給朋友送什么。石琳說，無人機。曾燦說，小朋友玩的遙控飛機？石琳說，大人玩的無人機。曾燦說，那也是因為小時候沒得玩，長大了彌補童年遺憾呢。我小時候村里全是昆蟲，父母不讓我碰，我玩標本就是這個原因。石琳說，但死了跟活的還是有區(qū)別吧。曾燦說，就是因為死了跟活的有區(qū)別，把死了的弄成標本不就永遠活著了嗎？制作時你一直看著，看著看著它們好像就活了。

石琳問，你聽過皮格馬利翁嗎？曾燦問，外國人？石琳點頭。曾燦說，我知道皮爾斯，法網女單冠軍，正手貴婦，你正手不如反手，下堂課我們還是訓練正手。

石琳坐在山池咖啡角落，雙眼緊緊盯著取餐臺。窗外開始下雨，雨滴落在鏡面水景廣場，仿佛無數(shù)條魚在呼吸。這里平時人流量就大，由于天氣咖啡館更是聚了不少人躲雨。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裝無人機的箱子一動不動。雖然裝了定位器，石琳確定自己不會跟丟，但她還是想第一眼就看到對方。

穿雨衣的跑腿小哥拿起箱子轉身就走，對方叫了個跑腿。石琳出門上車，緊緊跟隨手機定位。雨刷從慢擋調到快擋，視線越發(fā)模糊，道路卻越發(fā)熟悉。石琳到了自家小區(qū)。江風兇猛，把雨吹得很亂。她眼睜睜看著跑腿小哥將箱子放入自己天天路過的快遞柜。手機定位紅點不動了。對方是根本不想要這個無人機，在跟石琳開玩笑嗎？還是他就住在這里？

石琳站在快遞柜前打了個冷戰(zhàn)，她覺得對方不知在哪個樓上正看著自己。石琳猛地回頭，每扇窗戶都像一對眼睛。

石琳整晚都在盯著手機上的定位器。一旦它移動，手機就會提示自己。

第二天八點半醒來時，定位器信號消失了。石琳下樓沖到快遞柜前，定位器被對方踩碎扔在地上，濕答答，看上去很沒出息。移動距離不到一米，定位器沒發(fā)出提示。但手機顯示，定位器是在早上七點十五分沒了信號。

石琳到物業(yè)辦公室，詢問快遞柜前是否有監(jiān)控，得到物業(yè)大爺肯定回答后，石琳提出要看監(jiān)控。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石琳想起了鐘同。她在想他此刻正在做什么，思念毛茸茸的。她想告許鐘同自己來物業(yè)查監(jiān)控了。她想把抓住兇手的勝利跟鐘同分享。一旦她拿到監(jiān)控照片就可以找到對方行蹤，只要確定他住在哪幢樓，她就是一家接一家搜也要把這個人抓出來。她上學時干過這事，逐家向人推薦自己可以教鋼琴。父親曾對她說，治病不單靠醫(yī)生，上帝只救自救之人。石琳覺得尋醫(yī)也是自救，她把個性簽名改成“凡事自救便是神”沿用至今，她有時覺得自己過于狂妄。

物業(yè)大爺問石琳，快遞被偷了？石琳說是。物業(yè)大爺說，現(xiàn)在不都是掃碼取或者輸取件碼，怎么能被偷？石琳說，不是被偷。物業(yè)大爺問，那你查監(jiān)控干嗎？石琳說，我就想看一下。物業(yè)大爺笑說，姑娘，如果每個業(yè)主時不時都要看監(jiān)控，那我們哪受得了？再說我們也得保護其他業(yè)主隱私。石琳說，我交了物業(yè)費，現(xiàn)在我利益受到侵犯，我為什么不能看監(jiān)控？物業(yè)大爺說，沒不讓您看，但您得告訴我具體什么利益受侵犯。石琳不語，她沒有證據(jù)證明被偷拍。物業(yè)大爺說，咱小區(qū)已經比別家松很多了，很多小區(qū)都必須報警經警方同意才能調監(jiān)控，現(xiàn)在講究保護隱私，可不像過去我們那個年代了。

石琳不想復述一遍經歷，她覺得再講一遍，就要再重溫一遍那個注視，重新對心靈進行一次排查。她覺得即便講了對方可能都會說，你損害他人的財物，修好又還給對方，怎么你還求表揚嗎？她想告訴鐘同，去物業(yè)查不了監(jiān)控。

石琳回家洗了個澡換上睡衣重新睡去。睡夢中她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李逵跳起來用爪子勾門把手試圖進入她臥室。石琳迷迷糊糊中以為她走丟的貓回來了，她睜眼看到無人機正撞她臥室窗玻璃。手機響起，石琳摁下電話。電話中傳來男人聲音，把窗戶打開。石琳走上前開窗，無人機沒動。石琳聽到無人機和手機同時發(fā)出聲音，沒裝儲存卡。聲音從兩個地方發(fā)出，像是強調。語氣輕松平淡，好比朋友來家做客，開門第一句是你什么禮物也不讓我?guī)铱烧鏇]帶。

石琳往后退兩步，無人機飛入臥室。自己退這兩步簡直像個邀請。躺下。石琳聽到兩個字。石琳觀察無人機聲音從哪兒發(fā)出，聽著像中學操場播放廣播體操的喇叭。石琳沒動。無人機再次命令她，躺下。石琳坐到床上。臥室門緊閉，網球拍在客廳，她可以用枕頭，但羽絨太軟，如果是蕎麥的就好了。石琳躺下。她剛要拉過被子聽到兩個字，別動。石琳停住手，她攥住被角。無人機往后退去，懸在墻壁上像個蒼蠅。它靜靜地看著石琳。石琳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它，她覺得自己是皮格馬利翁手中的雕塑，她是人變成的雕塑。無人機是美杜莎，任何看到美杜莎的人會變成石頭。那如果皮格馬利翁的雕塑新娘看到美杜莎呢？她會重新變成雕塑嗎？用魔法擊敗魔法。

無人機朝石琳俯沖，幾乎貼著身體，在腰部它翻了個滾，螺旋槳產生的風讓睡衣貼緊石琳，像在皮膚蓋章。它眼睛凸起，像個撲面而來的水晶球，魚眼效果令身體顯得又胖又圓，石琳對鏡頭反射出的自己很不滿意。

她閉上眼。她想起自己在臺北松山機場旁的濱江街巷弄看飛機。她很喜歡去那里，和游客、卡車司機，或當?shù)馗浇迕?，守在那里看一架又一架飛機從頭頂起起落落，在地面投下巨大陰影。石琳喜歡站在陽光下，讓飛機陰影劃過自己影子，好像可以把自己影子捎走。石琳幾乎能聽到無人機中男人呼吸聲，她想喊但發(fā)不出聲音，她看到無人機飛走，但自己一動不能動。凡事自救便是神。她想起鬼壓床時父親告訴她要快速轉動眼球，移動下頜舌頭，猛地立馬坐起來，但不管用。石琳調整呼吸，深深將空氣吸入肺部，充分擴充膈膜，像自己唱歌呼吸一樣，保持肌肉吸氣的緊張狀態(tài)去慢慢呼氣，尋找一種呼吸的對抗。

石琳終于喊了出來。

鐘同問石琳愿不愿意統(tǒng)考完去上海找他一起過圣誕節(jié)和跨年。石琳拒絕了。鐘同說那自己回杭州陪石琳，石琳也沒說話。電話那頭鐘同陷入沉默。石琳很奇怪，她不懂為什么鐘同喜歡沉默。被初戀戴綠帽子他沉默，明顯石琳錯了但她胡攪蠻纏時他沉默，明明傷痕累累卻裝沒事。石琳特想問他累不累？實在看不下去，石琳只好說了整件事，重點講了去物業(yè)查監(jiān)控，核心意思是自己這段時間想一個人待著，跟鐘同無關。

鐘同追問無人機還來過嗎？石琳說沒有。她給那個手機號打過電話，一個冰冷女聲告訴她，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這個人從她的生活徹底消失。鐘同想了想說，我知道這事對你的傷害比你跟我說的要嚴重很多，如果你想一個人待，那我就不打擾你，如果你想出去走走，我可以把手里案子交給別人，我們可以出去轉轉，很多地方都可以辦落地簽了。

其他事石琳都挺順風順水。

大師姐說想減肥學一項運動，石琳把曾燦微信推了過去。上了一節(jié)體驗課大師姐直接包年，甚至把曾燦拉進了一個女商人群，言語中流露出的好感令石琳不禁懷疑兩人相好了。曾燦給石琳免了三個月學費，石琳說不用。曾燦表示那個群所有人都去過長江商學院，自己進群也相當于有了同等學歷，跟MBA學費相比網球課的不算什么。

齊江給石琳介紹了三單生意，都是繞過學校找他上小三門的私人學生，之前上課遲到其實也是去外面接私活。經過那事兩人反而成了閨密，齊江對石琳無話不談。

朱珠和朱一圣已經成了全校公開的秘密，倒不是拜石琳所賜。學生宿舍兩人一間，當晚朱一圣舍友的父母來杭探望請假離校。朱珠趁保安沒注意，把頭發(fā)盤進帽子鉆進朱一圣的宿舍。齊江查房時，朱珠躲在被子里，床上架個小桌子，朱一圣在上面用電腦騙過了齊江。這事后來查監(jiān)控才發(fā)現(xiàn)，兩人徹底暴露是在校外。

當天朱珠過生日，兩人跟齊江請假，說家里來了親戚要給朱珠慶生，實際說好要去看電影。沒想到朱一圣提前在外面開了房，吹了一屋子氣球，點上心形蠟燭，把朱珠哄到房間，剛推門發(fā)現(xiàn)床著火了，好在火勢得到控制沒出大事。經理找到大師姐，大師姐帶著齊江去酒店善后，道歉說學校管理不善，墊付了賠償款。大師姐看了眼現(xiàn)場，半張床都燒黑了。齊江問大師姐聞到什么味道沒有？大師姐說，煳味。齊江說，這叫青春的氣息。

聽大師姐講完石琳算徹底失望了。她集中把朱珠的課上完，最后一堂課重新買了一支INTO YOU口紅交給朱珠。她跟朱珠最后一句話是，那支我扔了，這是新買的。她其實可以不說，因為她故意讓服務員將標有打折價格的小票放進包裝袋。

石琳打算去上海找鐘同，但覺得自己出爾反爾挺沒勁，打算給鐘同一個驚喜。石琳給頭發(fā)做了個蛋白護理，在美容院做了個線雕。不為鐘同，主要取悅自己，順便取悅他。

當天上午，石琳用新鮮排骨豆角做了一鍋山西燜面裝進飯盒。鐘同跟自己說連續(xù)三天都在上海一個內景棚拍手表廣告。石琳沒吃過劇組盒飯，也知道鐘同不會虧待自己，但盒飯跟飯盒畢竟不一樣。

在去東站路上石琳接到朱珠微信，內容簡短：石老師，明天能不能來幫我開嗓，求你了。開嗓好比打網球前先拉伸，讓嗓子活動開才能在考場達到最優(yōu)狀態(tài)。每年統(tǒng)考石琳都會親自陪學生開嗓，雖然這不在她的工作范疇，但她之所以這么做就是為了自己學生能比其他老師的學生發(fā)揮得好，哪怕自費訂酒店。今年如果沒朱珠這事石琳也會去。但既然朱珠自我放逐，她就隔岸觀火。如果去幫其他學生，但不幫朱珠顯得過于刻意，索性石琳就不去了。

石琳想忘了這條消息，但她低頭多看了一眼手機，微信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半晌什么也沒有。這個欲言又止讓石琳心疼。你跟一個孩子較什么勁，石琳修改目的地讓司機改往浙江音樂學院開。

浙音附近所有酒店都訂滿了，朱珠邀請石琳跟自己住一屋。朱珠把燜面一掃而光，石琳注意到朱珠手機壁紙換成了央音?；?。她故意當沒看到，也沒問任何關于朱一圣的事，兩人洗完澡睡下。這家酒店石琳上學時跟男友來過，全是大床房，甚至有兩次在前臺還碰到同學，大家像不認識一樣排隊辦理入住。房間隔音差，大家嗓音條件又好，深夜很難睡成好覺。今天全是省內外考生異常安靜，石琳都有點不太適應。

這時朱珠湊到石琳懷中，石琳輕摟住她。她聽到朱珠問，老師你為什么學美聲？石琳想了想說，小時候我爸有盤叫《天籟美聲》的磁帶，我第一次聽，以為不是人發(fā)出的聲音，問他是什么，他說是神在唱歌，人為了接近神，在模擬神的聲音和它溝通。凡事自救便是神，我想像神一樣唱歌。石琳想起無數(shù)個深夜自己躲在被窩里聽那盤磁帶，只為能不再聽到門外父母的爭吵與摔打，聽神唱歌能遠離人世。

朱珠說，我就是喜歡唱，民族太土，流行誰都會，我想和別人不一樣就選了美聲，你真覺得我能考上央音嗎？太難了。石琳問，你知道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嗎？朱珠說，柴可夫斯基畢業(yè)的學院嗎？石琳說，如果你考上央音，我就去考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我們到時候一起畢業(yè)。朱珠沒說話，好像自己落榜就要耽誤老師前程。石琳摟緊朱珠，輕拍著她入睡。夢中一架無人機從耳朵鉆入她的身體，她看到無人機在她皮膚下飛行，血管就是它的航道，飛過腹中無人機從肚臍眼鉆了出來，在空中爆炸，飛機殘骸變成一片片鏤空的八分音符。

第二天，石琳在琴房幫朱珠開好嗓。臨上考場前，朱珠對石琳說，能借你口紅嗎？石琳掏出口紅遞給朱珠，朱珠緩慢地輕涂在嘴上，還給石琳向門口走去。在門口她停住了，回頭對石琳說，老師，我可能懷孕了，我有點害怕，你能等我考完陪我去醫(yī)院嗎？

工作日下午醫(yī)院人不多，等B超結果只需十分鐘。當初考央音，石琳考號靠前在考場門口也只等了十分鐘。有時人生只有一次機會，她想告訴朱珠，現(xiàn)在緊張過了，之后上考場就不要緊張了。無論結果如何，路只有一條，如果懷了，必須打掉。朱珠說她試探性問過朱一圣有孩子怎么辦？朱一圣想都沒想就說生。朱珠覺得生比不生還不負責任，她跟朱一圣提了分手。B超報告顯示并無妊娠囊，朱珠反復和醫(yī)生確認，可是驗孕棒顯示懷了啊。醫(yī)生見怪不怪地說道，你到底信驗孕棒還是信我？朱珠這才放心，但石琳的心提了起來。墮胎對身體當然傷害，但她覺得朱珠意志會更堅定。現(xiàn)在只是個誤會，石琳擔心朱珠手機壁紙會換回情侶合影。青春氣息并不平穩(wěn)。

石琳掏出手機，在微信上給朱珠轉了五千塊錢，然后問朱珠借手機。朱珠把手機遞給石琳，石琳拿過手機點開微信，把自己轉給她的錢點了收下。朱珠看著石琳感到莫名其妙。石琳說，你現(xiàn)在就給你家長打電話，說我出于個人原因不帶你了，這是學校退你的學費，離開這兒回你老家，按我教你的方法練，如果你需要我們可以視頻連線，我不收你的錢。朱珠看著石琳。石琳盯著她說，答應我，別讓他找到你。朱珠點點頭，當著石琳面將朱一圣微信拉黑。

石琳很少喝咖啡，送走朱珠她特別想喝。別人喝是為提神，但石琳只在自己精神特別振奮時想喝，咖啡因像壺蓋，能蓋住沸騰的水。她開車到醫(yī)院附近一家咖啡館，路邊停車時她看到了鐘同。室外陽傘下，鐘同靠坐在藤椅，面前擺個煙灰缸。他穿著石琳買的軍綠飛行夾克、藍牛仔褲，蹬一雙切爾西皮靴，像等待拍寫真的模特。他手里拿個奇怪的道具，一架無人機。

石琳覺得自己愚蠢至極。她怎么能想不到是鐘同呢？

廣告、風光大片、航拍、航拍無人機，鐘同當然應該會用無人機。周三下午四點。鐘同和人定時間從不說明天后天，他時常半夜跟下屬或客戶討論方案，定交稿時間說明天后天容易搞混，因此，鐘同只說星期幾幾點。把家里窗戶打開，還有誰會跟她用家里這個詞呢？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家。無人機不插卡，當然不用插卡，世界上沒人比鐘同更熟悉自己的身體。

但這是為什么呢？他在跟自己開玩笑嗎？鐘同確實很喜歡開玩笑。大學時他黑了喜歡女孩的電腦，就為了對方能找他修計算機。剛談戀愛時他問石琳能不能跟一個荷蘭男性朋友結婚，這樣他就成了荷蘭人，就可以申請荷蘭電影基金?；楹笸嫘Φ故巧倭耍滩蛔∫约洪_個大的嗎？但這事怎么能開玩笑呢？或者這是一種調情？石琳不懂。相比憤怒更多是一種困惑，但困惑中又裹著對欺騙的厭惡。這么多次電話，鐘同都偽裝成在外地。

石琳禁不住走到他面前揚手給了鐘同一巴掌。

鐘同的解釋很荒唐，他想讓石琳害怕。鐘同覺得在跟石琳相處中，自己越發(fā)無用，尤其婚后自己為了事業(yè)常居上海，他覺得沒了自己石琳也可以活得很好。石琳反問，這樣對你的事業(yè)不是更好嗎？鐘同搖頭，他說，我希望自己被需要，所以我想讓你害怕一次，能找我求助，但一次都沒有。我有什么事都會跟你傾訴，但你太獨立了，有時候，我覺得你是個無法被控制的怪物。石琳對鐘同用怪物一詞印象深刻。上次使用這個詞的是她母親。

鐘同還說，自己由于一次重大決策失誤，幾個月前被合伙人從公司踢出局，這讓他自尊心大大受挫。他沒法跟石琳承認這事，于是回杭州租了個房，這段時間自己也在同步面試其他廣告公司。辭退讓鐘同很沒安全感，因此迫切期盼能在其他方面保護石琳。

保護。動物園動物被關在籠子里，玻璃上也寫著保護動物人人有責。不是保護是控制，但真正能長久控制女人的是持續(xù)提供快樂。石琳覺得鐘同沒這能力。鐘同最后一句話是，再這樣下去我們離離婚就不遠了，我這是在拯救我們的婚姻。去你的。石琳決定破罐子破摔。既然鐘同覺得自己失控，那她就繼續(xù)失控。石琳對鐘同說，我要一個人去外地走走。

鐘同在對面輸入很長時間，最后只回了一個字：行。

石琳回了老家山西太原。一來她沒心情旅行：二來跟朱珠約好，年后?？甲约喝ケ本┡闼Ｊ占易》诤影哆?，小時候這是一片灘涂，后來被整改后成景觀河，水流平穩(wěn)，比錢塘江穩(wěn)重。

她每天生活規(guī)律，白天在家讀書，有時跟老同學聚會，晚飯后準時去河岸邊散步。父親醉酒后就是踩進了這條河。石琳散步時總覺得父親也在。父親本不喝酒，即使手術壓力再大。當時河邊的房子離市區(qū)遠，不值錢，交通也不便利，每天一家三口都要比別人早起半小時往市區(qū)趕。母親一直希望能在市區(qū)買房，沒人能料到如今河邊的房子翻了幾番。母親指責父親，全醫(yī)院的人都收紅包，憑什么你不收？父親說不能拿不屬于自己的錢。母親說，沒人會知道。父親說，你總要有那么一刻面對自己。母親急了吼道，你知不知道不收紅包你得給病人造成多大壓力？

在沒錢買房和不收紅包的兩難困境中父親選擇了喝酒，選擇喝酒好像就是選擇溺死。石琳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人，她義無反顧地走向反面，她不想給對方任何壓力。她主動推開對方，是為了對方不用推開自己，進攻與防御中她選擇了防御，但沒想到成了對自己最兇狠的進攻。本質上她極需要對方，但她成功地騙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騙自己，甚至都知道搬起石頭遲早要砸到自己的腳，但沒想過會這么疼。

父親說得對，你總要有那么一刻需要面對。石琳面對了，她本質上還是母親的女兒，但面對自己和面對完自己是兩碼事。如何面對一個面對完自己的自己呢？凡事自救便是神，她太狂妄。她非但沒自救成，反而將自己置于更危險的境地。鐘同挑明了問題就是她自己。她開始極度討厭自己，她覺得緩解這種自我厭惡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諒鐘同。

原計劃今年鐘同要跟她回山西過年，但石母見石琳一人回來很識趣地沒問。別人家都忙著過年，只有石母忙著排練節(jié)目，仿佛這是個躲避過年的好借口。石琳想到躲得了一時但躲不過正月，之后走親戚每一天所有人都會問，鐘同去哪兒了。鐘同在泰國陪二老過年。石琳決定任性一把，她給鐘同發(fā)了條微信，有個活你接不接？鐘同秒回，你在哪兒？石琳說，我媽他們老年大學的新春音樂會要拍個宣傳片。鐘同連夜從曼谷飛到山西。

他一來石母立馬不忙了，仿佛鐘同是個紅燈籠，家里一掛上紅燈籠過年氣氛立馬就有了。鐘同很會來事，把伺候甲方的招數(shù)全使出來，把石琳舅舅、姨姨哄得樂不可支。

正月十五當晚，六百架無人機集結在汾河上空，擺成一條金光閃閃的龍。無人機不斷變化隊形，整條龍時而翻騰時而蟄伏，有時像從水面躍起，有時又直沖云端。電視里新聞正在直播，主持人介紹道，現(xiàn)場壯觀炫酷，百姓掌聲喝彩聲不絕于耳，太原古有龍城一說，這條巨龍把我們龍城的夜空裝扮得璀璨浪漫，為市民和游客帶來一場光影盛宴。石琳和母親在客廳陽臺，位置優(yōu)越，不用下樓就能看到無人機表演。鐘同可能覺得過于尷尬，在臥室寫廣告方案。

石琳快步推門走進臥室。坐到鐘同身旁說，我想重新申請去烏克蘭讀書你覺得怎么樣？鐘同說，我支持你。

朱珠告訴石琳不必陪她去北京了。

在石琳追問下朱珠承認自己談了新男友。兩人通過考央音的藝考生微信群結識，男孩的父母都是河南省樂團的小提琴手，用朱珠的話說，他都能當我的老師了。兩人在央音附近合訂了一個酒店的標間，朱珠說得很委婉，這樣省錢。聊天末尾，朱珠用一句話收束，等我的好消息！這也是兩人最后一句話。央音?？籍斖?，石琳給朱珠發(fā)消息問考得怎么樣？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朱珠拉黑了。石琳詢問班上其他同學是否有朱珠的消息，大家都說自從朱珠回老家后就沒聯(lián)系，本來上學時聯(lián)系也不多。石琳甚至有點想給朱一圣打電話，但忍住了。

回到杭州，石琳越發(fā)焦慮。她很好奇朱珠為什么拉黑自己。鐘同說，肯定因為沒考上，好多年輕乙方，方案沒過就把我們拉黑了。

鐘同找到杭州一家大型廣告公司的工作，職位是廣告總監(jiān)，專門找小公司去消化他們自己沒工夫處理的項目，從乙方一躍成為甲方。石琳覺得不是沒考上那么簡單，但她很快就不想了，她有更重要的事。申請柴院的材料三年前已準備好，但石琳重新錄了美聲演唱視頻，視頻通過柴院申請后，線上面試也很順利，很快就要踏上去基輔的航班接受線下面試。如果這次面試也能過，九月她就要去進行預科學習。除了烏克蘭語，還有其他基礎的視唱練耳，預科考試通過就算正式入學了。

臨去基輔前，大師姐組織了一次家庭郊游，算給石琳壯行。大師姐的丈夫和鐘同開車，四人到了杭州郊野的一座山頂。這里還沒開發(fā)，一路幾乎沒游客，林間透下的陽光小口地吃著山間霧氣。到山頂，草地上鋪開野餐墊，大師姐開了瓶葡萄酒，給石琳倒了一杯。鐘同和大師姐的丈夫距離上次見面過去很久，但男人找話題很簡單，一場正直播的NBA球賽就把兩人吸在一起，但一看就都許久不看球，兩人吃力地辨認著是否有自己認識的球員，對比賽輸贏倒不在意。

大師姐對石琳去讀書很支持，表示如果畢業(yè)后還瞧得上教育這行，學校大門永遠為石琳敞開，如果經濟上有任何差池，也可以隨時線上代課。聊著聊著就談起過去的學生。

大師姐問石琳還記得朱一圣嗎？石琳說記得。大師姐說，前兩天朱一圣舍友回來看我。石琳半開玩笑問道，他跟朱珠不會又復合了吧？大師姐深吸口氣說，那倒好了。石琳看大師姐面色不對。大師姐說，朱珠跟新男友到了北京，一點小事兩人大吵一架，新男友摔門離開酒店。朱珠氣得獨自買了瓶酒，不小心喝多了，喝多后給朱一圣打了電話，問朱一圣能不能來陪自己。朱一圣當時在上海校考，當晚飛到北京，彼時新男友已經回到酒店求得朱珠的原諒，但朱一圣闖了進來，兩人都沒想到他能真來北京。朱一圣二話沒說跟新男友動手打了起來，事情到這都還有救。朱一圣撕了那個男孩央音的準考證。朱珠急了，站出來保護新男友，撂下句狠話，石老師說得沒錯，人就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便宜貨身上，說完讓朱一圣離開。

朱一圣離開酒店，從樓頂跳了下去。這一切發(fā)生在央音校考前夜。

山頂信號不好，球賽斷斷續(xù)續(xù)，大師姐的丈夫關了手機，邀請鐘同有時間線下約球，開玩笑強調道，等石琳走了，臨走前不能打擾你們。說完大師姐的丈夫從包里掏出一個盒子，打開是一架無人機，表示最近自己入坑航拍，剛考了飛行執(zhí)照，但平時在市區(qū)沒什么機會飛，剛買了臺新機器今天拿出來過過癮。大師姐的丈夫取出無人機放在草坪，拿起手柄問鐘同，你會玩嗎？

鐘同看了眼石琳說，不會。石琳說，他逗你呢，他會。大師姐丈夫說，明白，跟打球一樣，有人過來拼場，你問會打嗎？這說不會的一定打賊好。說完把手柄塞到鐘同手里，說，你來。鐘同將手柄還回去說道，我真不會。石琳打斷鐘同說，他是高手，飛得好著呢。大師姐的丈夫覺得鐘同不給面子，故意不接手柄，提高音量道，舍不得教我??？鐘同實在沒辦法，低頭看了眼手柄，小心摁動開關，無人機還沒飛過腰就硬硬一頭栽在地上。

大師姐丈夫觸電般跨到無人機前，心疼地檢查機翼，驚訝地看著鐘同，明顯急眼了，喊道，你真不會??？你不是拍廣告的嗎？鐘同臉漲通紅地說，我是出方案的，拍也不是我自己拍。大師姐沖丈夫低吼，不就一個飛機嗎？別給我丟人。石琳盯著鐘同，那個人不是他。

回市區(qū)路上，鐘同跟石琳攤牌。

去年上半年，在上海一次業(yè)務勾兌中，鐘同跟一個女客戶酒后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女客戶住杭州，當?shù)弥娡乙苍诤贾莺螅轮祥T找石琳鬧事。鐘同那段時間之所以在杭州，就是為了解決這個意外，而那天在咖啡館拿著無人機也是個意外，當時他在那面試一個航拍器材商。鐘同反復強調意外兩個字給石琳留下深刻印象。令石琳意外的是，鐘同竟承認是自己飛了無人機。她問鐘同為什么？

導航顯示前方發(fā)生交通事故，所有車堵在高架上一動不動，有個中年男司機甚至下車在拍夕陽，好像多走一米能找到更好的角度。石琳看著夕陽聽到鐘同說，我覺得承認這件事比承認出軌更能讓你接受。石琳看了眼導航，離家還有十二公里。鐘同轉頭看著石琳，說道，我知道你當下很難接受這事，我沒有任何可辯解的。我們廣告圈有個東西叫皮格馬利翁效應，就是你要給客戶提供正向積極的期待這條廣告才有效，你哪怕現(xiàn)在把我當個客戶，你給我時間，你相信我一次。

石琳感到惡心，她覺得皮格馬利翁真該好好看看鏡子，對別人別抱什么高期待，人真正應該期待的是自己。她拉開車門沖到高架欄桿扶住想吐，鐘同剛想下車，但前方有所松動，車往前挪了一米。石琳聽到鐘同在身后喊道，你沒事吧。石琳朝身后擺擺手，她輕揉了兩下肚子，起身朝前走去，步速均勻。她知道鐘同不會追上來。前方事故不知還要處理多久，很快就會有個出口可以下高架了，她很安全，雖然不知道無人機背后的眼睛是誰，但她至少現(xiàn)在很安全。

這么多年石琳第一次在錢塘江邊散步。夜晚水面油亮，水流湍急，這一快就顯得很有正事。石琳看著河對岸的小區(qū)，分辨哪個窗戶是自己家的。萬家燈火。很快她就放棄了。石琳覺得指望男人持續(xù)提供快樂給女人根本不現(xiàn)實，煩惱是自找的，快樂也要自找。

石琳打開搜索引擎尋找旅游攻略，既然要去烏克蘭面試，不如順便去周邊國家轉轉。手機引擎在搜索框自動蹦出皮格馬利翁效應。

石琳下意識點了搜索，她第一次完整地看了看這個皮國王的來龍去脈。皮格馬利翁一出生就被母親拋棄，長大后又被初戀女友甩了，他對女人厭惡并發(fā)誓獨身而居。皮格馬利翁愛好雕刻，他什么都雕就不雕女人。有天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女人對他百般挑逗，醒來后他打算用象牙雕一個男人。但隨著刻刀滑動，當他把眼睛雕出來時，他看到了夢中女人的形象，很快一個栩栩如生的美人便在他刻刀下成形。藝術之高看不出人工痕跡。他一下愛上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并給她取名加拉泰亞。皮格馬利翁向愛神維納斯祈禱，請求愛神將雕塑變成少女。愛神應允了他，于是，皮格馬利翁跟加拉泰亞成親，甚至還生下一個女兒。

神話中皮格馬利翁對加拉泰亞的愛還好理解，在石琳看來就是自戀。她不解的是加拉泰亞對皮格馬利翁的愛從何而來。只因被多看幾眼就愛上一個人并不合理。從加拉泰亞的角度看整件事才更像神話。加拉泰亞會不會認識新朋友？新朋友會不會告訴她人需要的不是被看而是被看見？她會不會產生離開皮格馬利翁的念頭？她會不會遇到美杜莎，她會不會主動迎上美杜莎的目光，哪怕重新變回雕塑？

【作者簡介】

高臨陽，1991年生于山西太原，電影導演，編劇，作家。長片首作《再團圓》獲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老虎獎評委會特別獎及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編劇作品《野馬分鬃》入選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把空氣沖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