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方

我曾寫過一則短文，題目《診所》，發(fā)表后被我做監(jiān)獄長的師兄看到了。小說寫的是，某條街上，開了家診所，坐診者貌似中醫(yī)，但診桌后邊卻不是藥匣子，而是成排的書架，上面碼著新舊厚薄各種開本的書。大夫一般穿白大褂，而他穿的卻是黃大褂，對前來就診者一番望聞問切之后，開出的藥方當然不是藥，是藥就土了，而是書，而且也必須是書，一本或幾本不等，代表著不同的劑量和療程。據(jù)傳，經(jīng)他開出的藥方療效極佳。比如，有人嗓子疼，紅胂，失語，他開出的藥方便是《百年孤獨》和《吶喊》。比如，有人老年癡呆，犯健忘癥，他開出的藥方便是《追憶似水年華》和《十八歲出門遠行》。比如，有人抑郁了，自閉，少言笑，心多糾結(jié)，他開出的藥方便是《西游記》和《桃花源記》。比如，有人氣血不足，蔫，眼乏神，腿無力，他開出的藥方便是《赤壁懷古》和《沁園春雪》。比如，有人高血壓，頭暈，心慌，他開出的藥方便是《靜靜的頓河》和《邊城》?？傊?，不怕臨床病癥多，皆是藥到病除快。君莫笑，不大的一間診所，早已掛滿了“妙手回春”的錦旗。

師兄打過電話來：“你小子！”

我知道師兄這一定是看過我那則短文了，我說：“我不過是寫了個線下書店?！?/p>

師兄說：“恐怕沒這么簡單吧。別忘了，我是你師兄。你一下筆，腚往哪翹，我還能不知道！”

師兄補充說：“哎，別說，倒挺有些意思?！?/p>

師兄繼續(xù)說：“你也知道，我治下的都是一幫什么人。受你文章的啟發(fā)，看有那么好的療效，我也想給我的這些‘病人’們出個藥方。”

我問：“那你打算開出什么樣的藥方呢師兄？”

師兄說：“我琢磨《包青天》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如何？”

一個學中文的，做監(jiān)獄長，想來也是難為他了。我說：“恐怕淺了，師兄可不要小看了這些人，這些人的抗藥性那都是很強的，要不，他們的‘病’也滲透不進腠里，因此一般的藥一般的劑量可能都夠不上?！?/p>

師兄問我：“你有什么好法？”

我說：“《紅樓夢》如何?！?/p>

師兄說：“《紅樓夢》肯定是你的強項。我看到中醫(yī)大學里都開有‘紅樓醫(yī)事’課，你是想說這個？”

我說：“我的紅樓醫(yī)事和教授們的紅樓醫(yī)事肯定不同，段振離先生的《醫(yī)說紅樓》，傅永懷先生、汪佩琴女士的《紅樓醫(yī)話》，沈慶法、郭瑞華先生的《紅樓醫(yī)事》，陳存仁、宋淇先生的《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這些我都讀過，他們只是研究如何診治林黛玉的肺病，薛寶釵的內(nèi)熱，晴雯的女兒癆，秦可卿的月經(jīng)不調(diào)、失眠和盜汗，花襲人的吐血或肺二口蟲病，元春的痰氣壅塞，寶玉的瘋傻，妙玉的邪火，這些不行，這純屬治本。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這是西醫(yī)才干的事?！?/p>

師兄說：“那你的意思？”

我說：“我的意思是，對這些貪官們來說，他們的貪嗔癡大都過重，以《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解》為引下藥，應該能奏些效?！?/p>

師兄聽我這么說，倒有些高興起來，說：“你這么說，有些道理，要不，你來給他們講一課吧?！?/p>

我說：“講課談不上，但能跟這個特殊群體交流交流也不是不可以。死馬當活馬醫(yī)，變著法子來唄。”

這天，待我到后，師兄陪我進監(jiān)區(qū)，其間一道道大門，一道道柵欄，一道道警衛(wèi)，我問師兄：“你說監(jiān)獄防范得這么嚴密，那么犯人們都是怎么進來的呢？”

這是一句雙關話，師兄知我調(diào)侃，一笑。

沿途遇見犯人，皆垂手喊政府好，師兄只略作回應。

我說：“即便是監(jiān)獄，是否也應有個正式回應詞為好。”

師兄說：“這怎么回應，說‘罪犯好’還是‘犯人好’？好像不行吧?！?/p>

我說：“可以回應‘服從管教’或‘繼續(xù)服從政府管教’之類的，總之，感覺有個標準回應比沒有要好?！?/p>

課堂設在監(jiān)獄的小會堂，是個多功能廳，人不多，幾十號人，本來我很放松，但坐下后一看，不免有些緊張起來，因為臺下竟坐著好幾位我曾經(jīng)的領導、同事和同學。師兄是我的大學師兄，我說的同學是我的高中同學。還有就是，過去他們對我都有個基本評價，人不是很壞，就是太清高，書呆子，情商低，不懂人情世故和江湖規(guī)矩。想起過去他們對我的評價，我突然覺得很羞愧，因為我今天過來，仍然是要講書，想拿紅樓夢的馬嘴對上這幫身陷欲望深淵的驢唇，突然感覺這可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這一定是我自己把問題想簡單了。在座的，過去都有職務，都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都做出過貢獻，都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我一時有些語塞，竟很長時間無法開言。特別是我的那位領導，曾經(jīng)是一位很有開拓精神的領導，過去我對他曾經(jīng)有一些崇拜，也有一些佩服，特別有一次，在我們私下談話時，他問我，你是不是家里很困難？他的一句問話，讓我很是感動和溫暖，在跟朋友說起此事時，我都差點流出了眼淚。沒想到朋友聽了后，說，確實是書呆子，領導想跟你談的其實是你進步的事。

還是開始講課，或說交流吧。

我問他們：“誰能背誦一下《好了歌》？”

都默然，無一人能背。我倒是能背，但我不想給他們背，我說：“這樣吧，大家可以私下找找，找出來，認真看一看，既然是歌，早晚唱唱，體會體會其間中的事理，怎么才是‘好’，怎么才是‘了’?！?/p>

我點起了一個女的，讓她誦讀一下《好了歌注》。她開始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普通話很好，聲音甚至也很好聽，但她用的不是朗誦語氣，而是領導講話口氣。也行吧，不管什么口氣，反正意思在里邊了。然后我由這則注解延伸開來，講了一個人應如何時刻面對和修正自己的人生進程。我本來想把曾經(jīng)的領導叫起來，讓他談談體會，以示對他的尊重，他過去曾讀過我很多專為他寫的講話稿，我怕他仍然習慣于讓我負責寫稿，他負責念稿，于是作罷。一時想來，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我恍惚的心思，說不著又跑偏了。

我還是趕緊總結(jié)吧，我說：“大家記著，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作惡沒受到懲罰的?！蔽疫€說了一句雞湯文：“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shù)?！逼鋵崳蚁氡磉_的是：“人生的每一步路，不管對與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p>

我不知道這次交流的成果會是怎樣，我自己認為應該是一般般。站起身時，我隱隱聽到有兩人正在耳語，一個說：“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作惡是沒有受到懲罰的，你覺得他這話說的對嗎？”我很想知道另一個人的回答，但另一個人回答的聲音太小，根本聽不清，不知他給出的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的意見。

臨出門的時候，我又聽到他們在悄聲議論：“咱這監(jiān)獄長一看就是書呆子，沒見過什么世面?！蔽也恢缼熜致牭竭@句話了沒有，師兄擺出“請”的姿勢，我走出了課堂。

回來后，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寫下了幾句斷行文字：從沒跟有權(quán)力的人/勾兌過任何有關權(quán)利的交易//有領導有同事有同學/進到了里邊//假如過去確是因為我的清高/沒能做成朋友/那么不知等他們出來后/是否可以。題目擬為《清高》后，我從微信上給師兄發(fā)了過去。

師兄回復說：“你是想讓我代你問問他們嗎？”

我沒回話。

選自《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