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好似就在一日前,我在半畝田印坊欣賞到趙次閑的白芙蓉印章,印文是“杏花春雨江南”;暮春竟如只在一日后,我又在君寶閣印館尋見了趙次閑的黃杜陵印章,印底仿漢篆刻“樂事世家”。
趙之琛,字次閑,清代嘉道時期的杭州印人,西泠八家之一。這一方“樂事世家”印,是趙次閑刻贈予海源閣主人楊以增的一件隨手禮。
本來,我還沉浸在江南的杏花春雨,倏忽一瞬,杏花飛簾散余春,閑登小閣看新晴,我仿佛又來到了北方的著名藏書樓海源閣。
海源閣與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錢塘丁氏八千卷樓、湖州陸氏皕宋樓并稱晚清四大藏書樓。道光年間,江南河道總督楊以增在山東聊城筑海源閣,盡儲江南故家舊籍,杏花古香襲人眉宇。
嘉慶五年(1800)春,20歲的趙次閑經(jīng)藏書家孫星衍舉薦,拜見了浙江學政阮元,參與摹寫《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通過阮元的關系,趙次閑結識了楊以增。
阮元早年做過漕運總督和山東學政,其間提攜過楊以增,故而,楊以增自稱其門生。阮元八旬晉六壽辰時,楊以增還贈送大理石畫屏和吉羊漢磚硯,以示感激之情:“追溯淵源,敢忘所自?”
楊以增是聊城藏書大家,又與常熟鐵琴銅劍樓的瞿氏共享“南瞿北楊”之美譽,清末學者葉德輝甚至說:“海內藏書家,固以江南之瞿、山左之楊為南北兩大國?!?/p>
海源閣取“涉海而能得所歸者”之意。據(jù)楊保彝編《海源閣書目》統(tǒng)計,海源閣藏書三千二百三十六種,二十萬八千三百余卷,積書充棟,真乃得所歸者是矣。
楊以增的父親楊兆煜也是藏書家,建有藏書室厚遺堂。往后,又歷經(jīng)海源閣三代閣主楊以增、楊紹和、楊保彝的百年聚藏,最終成就了楊氏家族的藏書大業(yè),堪稱有清一代最為顯赫的藏書世家。只是,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君子之交,生平知己,故而,趙次閑刻贈給楊以增這一方“樂事世家”的印章。然而,何為樂事?博極群書,楊以增自然以藏書為樂事。不過,樂事也要因人因時。賞心樂事之夜,宋代詩人許月卿便要有清風、明月和梅花:“樂事賞心夜,清風明月梅。”
蘇軾曾列出人生十六樂事,不知為何,不僅沒有藏書之樂,連讀書之樂也沒有,尋閑是福,知享既仙:
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
暑至臨溪濯足;雨后登樓看山;
柳陰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
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
晨興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
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
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
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
蘇軾在第十三件樂事里講“乞得名花盛開”,可是,楊以增以藏書為樂事,難免就耽誤了花事。南北朝詩人謝靈運便有過“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的感慨。所以,楊以增之子楊紹和不禁嘆道:“孤負杏花好時節(jié),一般惆悵憶江南?!?/p>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楊紹和一定讀過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一千年后,杭州印人趙次閑專取白居易的“最憶是杭州”句,縱心用刀,芳情偏在。再后來,趙次閑又幾次三番刻?。骸靶渲袞|海,幾上西湖”“家住錢唐第一橋”……
其實,趙次閑也是書香門第,其父趙輯寧,號素門,學術淵博,性嗜聚書,家有古歡書屋和星鳳閣,所藏圖書多為抄校的古籍善本。嘉慶七年(1802),二十二歲的趙次閑刻了一?。骸罢b先人之清芬”。
如若趙次閑子承父業(yè),早承家學,專注收藏海內珍稀善本,趙家本也可以成為杭州的藏書世家。只是,趙次閑篤嗜金石篆刻,唯以布篆雕鐫為樂事,只為其父敬刻一?。骸八亻T先生”。是誰說,江湖殘夢,半在南樓,畫角聲中……
其時,杭州已有一座八千卷樓,稱為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可惜未能添枝接葉。不過,杭州少了一個藏書世家,卻因此而多了一個篆刻大家,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歷史恰似一把凜凜刻刀,如此地分朱布白,給趙次閑刻劃出了另外一條金石之路,通向西泠八家。
趙次閑的祖父趙賢原與西泠八家的丁敬相友善,父親趙素門也與西泠八家的陳秋堂有訂交之誼,陳秋堂說趙素門“藏書最富,獲一古碑佳拓,涵泳詞章,意會筆法,取某書細按之,必深悉其始終本末而后已”。
所以,趙次閑得印學之沾溉,也有家世的背景。趙次閑十多歲時即拜陳秋堂為師,他回憶起:“琛幼為篆刻,從學秋堂陳夫子,課余之暇每肆力焉?!标惽锾脛t夸愛徒趙次閑:“妙年作印如此,將來何可限量耶?!?/p>
趙次閑與西泠八家的蔣仁、黃易、奚岡皆得過從,后又受八家之另一家陳曼生親傳,清代學者郭頻加甚至說他“筆意于曼生為近,天機所到,逸趣橫生”。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葉為銘更是說他“精心嗜古,邃金石之學,篆刻得陳秋堂傳,能盡各家所長”。
趙次閑少年得道,弱冠時即已與陳秋堂和陳曼生齊名,以至黃易有言:“杭州工斯技者,二陳一趙是也?!彬嚨兀业瓜肫鹈鞔膶W家吳承恩的詩句:“兩座樓頭鐘聲響,一輪明月滿乾坤?!?/p>
趙次閑一生從未入仕,以金石書畫自娛,神清照玉,心閑似鵠,淡乎自持,布衣而終。趙次閑又性耽佛學,虛白窗深,在西方有他的一片極樂凈土,但遠在十萬億佛土之外。因而,在娑婆世界里,他還只是一個孜孜篆刻的印師,終日焚香默坐。
趙次閑平生刻印一萬多方,在西泠八家中存印量最大,印式最豐富,被推為浙宗的代表人物和集大成者,寓形幽絕,風流象舉。
趙次閑曾自謂治印之道:“精義入神,運刀如筆”,他以仿漢制為長,印石邊款多署“擬漢”“仿漢”,善摹漢鑿印,偏好漢玉印,古拙飛動,奇正相生,雕琢工麗,卓然古人。清末學者羅榘稱贊他“神與古化,鋒鍔所至,無不如志”。
趙次閑生前就刊行了《補羅迦室印譜》,這已是獨絕于西泠諸家。集印為譜,不僅是其篆刻技藝的真實印證,更是其生平活動的珍貴記錄。而且,一冊印譜,還是一本名人簿,一本以印為記的名人匯。
我注意到趙次閑印譜里有兩紙印蛻,一紙“臣則徐印”,一紙“林少穆氏”,均是為林則徐所刻之印。林則徐早年做過杭嘉湖道、東河總督,故與江南河道總督楊以增熟稔,趙次閑想必便是通過楊以增而與林則徐相識。
林則徐是民族大英雄,也是歷史大文人,精于書法,也寫過大量楹聯(lián),隨意取其一對行書八言聯(lián),便可窺林氏筆情之典雅古逸:
竹露煎茶松風揮塵
桐云讀畫蕉雨譚詩
春來趙次閑見斷紅亂碧,遂刻印“杏花春雨江南”。未曾想林則徐西行龍沙戈壁,卻也有欣賞桃杏花開的心緒:
愛曼都祈歲事豐,終年不雨卻宜風。
亂吹戈壁龍沙起,桃杏花開分外紅。
趙次閑的印譜里還可見一方“翁方綱”印,邊款是“覃溪前輩正”。翁方綱,號覃溪,清代金石學家,善書法,與劉墉、梁同書、王文治并稱“清四大家”,官至內閣學士。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開設四庫全書館,翁方綱被任命為纂修官。
觀翁方綱的書聯(lián),海天吟碧,思致淵雅,嘉言俊語,句凈鏤冰:
點露研朱讀易
吟風弄月說詩
半榻茶煙新雨后
小欄花韻午晴初
盟心苔竹皆詩句
得意云山即畫圖
露湛月明珠輝玉潤
松青柏古桂秀蘭芬
翁方綱的詩卻如他的學問,深奧艱澀,不過,也偶有奇麗小詩:
鱗鱗風漪來,動蕩日光碎。
空際飛鳥影,落我衣襟內。
在纂修四庫全書期間,翁方綱經(jīng)常與黃易等人去琉璃廠書肆搜求金石拓本,也許趙次閑是經(jīng)黃易介紹而訪見了翁方綱;但更有可能的是,翁方綱因為訪書而結交了海源閣主人楊以增,而趙次閑又經(jīng)楊以增引見而結識了金石學前輩翁方綱。
讀趙次閑印譜,還可見“張廷濟印”“廷濟”“張叔未所藏宋本”三印。張廷濟,號叔未,清代金石學家和書法大師,一生愛古好學,精于金石考據(jù),建“清儀閣”以庋藏金石圖書字畫,輯有《清儀閣古印偶存》和《古印綴存》。若論藏書與藏印二事,他似是楊以增與趙次閑的合身。
張廷濟與阮元為金石交,阮元編《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張廷濟也和趙次閑一同鼎力輔佐,該書還大量收錄了清儀閣的金石器物。
張廷濟不僅稱賞趙次閑的金石篆刻,亦頗重其書畫才藝,賦詩贊他“筆作生涯石作田,蘆簾紙閣自年年”“認取斷縑重著筆,全家書畫趙王孫”。
張廷濟亦擅寫楹聯(lián),茲錄其五言、六言、七言、八言各一聯(lián),日長靜對,供君雅賞:
雨過琴書潤
風來筆硯香
金石千秋研古
畫圖四壁得真
梅花香遠琴心古
瑤草春深鶴夢閑
剛日讀經(jīng)柔日讀史
無酒學佛有酒學仙
繪畫名家費丹旭是張廷濟的書法學生,字子苕,號曉樓,常年流寓杭州,畫仕女而聞名,有“費派”之稱。費丹旭以繪紅樓夢人物為樂事,代表作《十二金釵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費丹旭也是趙次閑的畫友,趙次閑曾為他刻印數(shù)方,有“費丹旭印”,邊款鐫“次閑為曉樓仿漢刻銅法”;有“子苕”印,邊款鐫“次閑擬秦人印”;有“農(nóng)桑余吏”印,邊款鐫“次閑為曉樓擬鈍丁老人”——鈍丁即丁敬。趙次閑摹刻印石,其精蘊只在秦漢和丁敬間。
趙次閑還有一個畫友叫改琦,也曾為他刻印。改琦是上海著名畫家,有“改派”之稱,同樣善畫仕女,也同樣以繪紅樓夢人物為樂事,代表作是《紅樓夢圖詠》《十二金釵圖》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改琦與費丹旭并稱“改費”。
趙次閑刻“杏花春雨江南”,改琦偏偏有江南腸斷句:
帆影卸煙汀,綠野云停,好風吹起踏歌聲。
我有江南腸斷句,吟與誰聽。
趙次閑還和另一個上海著名畫家張熊交善,曾刻“子祥書畫”印。張熊,號子祥,擅畫花鳥草蟲、人物山水,與任熊、朱熊合稱“滬上三熊”。張熊還收藏了一萬多件古董珍玩,被稱為“滬上寓公之冠”。
張熊亦工詩善書,我觀覽過他的一對書聯(lián):“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边@兩句詩,取自唐代詩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
春山夜月下,流連了多少游吟詩人!卻只見,梨云夢冷,疏陰碎地,斜月簾櫳,眇眇若愁,趙次閑忽而又刻下了曾覿的兩句宋詩:
回首舊游何在,柳煙花霧迷春。
趙次閑的杭州,當時最有名望的畫家是戴熙。戴熙,字醇士,官至兵部右侍郎,主講崇文書院。他又是四王以后的山水大師,而且,亦精篆刻,自然也能融入西泠印人的朋友圈。戴熙以畫事和印事為樂,卻苦中作樂,其齋號為習苦齋,著有《習苦齋集》。
戴熙還是書法大家,所寫楹聯(lián)詞書俱美:
但能有酒邀佳客
更遣飛花繡好春
不僅是飛花繡春,戴熙更要落筆一個“樂”字:
甘茗代醪名論如樂
清聲向月和氣在云
趙次閑刻過一方“戴熙”名章,此外,還為戴熙刻過另一印“臣醇”,邊款鐫“次閑仿秦人印”。
哪知天有不測,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克杭州,戴熙投水而死。花月失色,香燭明滅,夜闌盡銷暗。
也是在這一年,錢塘印人錢松亦因太平軍攻占杭州而服藥身亡,年僅四十三歲,似是追隨戴熙而去。
錢松,號耐青,善山水,工書法,尤嗜金石,是西泠八家的最后一家。趙次閑初見錢松的作品,曾嘆曰:此丁敬、黃易后一人,明代文彭、何震諸家不及也。翻開趙次閑的印譜,便能看到他為錢松刻的“耐青”之印。
丁敬去世十七年后,趙次閑方才出世,雖然印作多為“擬鈍丁”,卻未曾親為丁敬治印,實為憾事。終于,及至錢松這里,趙次閑便給西泠八家的其余六家全都刻過印,已是圓滿,僅此一事,趙次閑在西泠八家中又是獨絕。
西泠八家身后的杭州,烘云染月。除了趙次閑從子趙懿之外,還有陳祖望、楊與泰和江尊等知名印人都師事趙次閑。
江尊,號西谷,趙次閑的入室弟子,《再續(xù)印人傳》評曰:“浙中能刻印者故多,能傳次閑衣缽者,惟江尊一人而已?!?/p>
趙次閑賞識江尊,為他治過數(shù)印。山靜日長,江尊也回贈趙師隸書八言聯(lián):
山靜日長惟仁者壽
荷香風細得圣之清
惟仁者壽,趙次閑果然活成了七十二歲的高壽。
江尊則更是高壽至九十一歲,而且歷經(jīng)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只差一年便到宣統(tǒng)元年,是歷史上最高齡的篆刻家。不過,在西泠八家中,趙次閑已是最長壽的仁者,可勝感幸。
殘霞夕照,云浮鳥仙?;赝裟?,趙次閑寫下一對隸書六言聯(lián):
萬事最難稱意
一生怎奈多情
雖說萬事總難稱意,可趙次閑畢竟有那么多的賞音知己,況且都是大家名流,豈不樂哉?他雖然沒有書閣之樂,但是他有印室之樂,他平生朋友最多,給朋友刻印也最多,刻印和交友兩件事能讓他同時快樂,樂且晏如,他只要長樂未央。
道光二十年(1840)秋月,良宵岑寂,趙次閑像往常一樣仿漢,刻了一印“適意為樂”。此語出自北宋名相司馬光的詩句“浮生適意即為樂,安用腰金鼎鼐間”。趙次閑借語是想說:即便腰纏萬貫又握有鼎鼐權勢,又哪能給人帶來真正的快樂呢?所以,浮生只在適意為樂,自有多情處,明月掛南樓。
道光二十三年(1843)六月,云嵐煙翠,闌干影里,趙次閑又刻下一方閑章“樂朋來室”贈予友人。他約請朋友們來他的印室雅聚,那才是世間最欣悅的樂事,花梢涼露,與客共談,酒痕前度,月色今宵。
也許,趙次閑的印室亦可置為畫舫齋。
慶歷二年(1042),北宋文學家歐陽修作《畫舫齋記》,文中寫道:
予聞古之人,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其必有所樂也,使順風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則舟之行豈不樂哉!
如是所聞,古人逃世遠去江湖之上,舟行之樂,一日千里,歐陽修遂以畫舫名其齋號,以為朋友的宴嬉之舟,金樽酒滿,盡享長樂。
然則,趙次閑卻是以印設宴,在他的宴嬉之舟之上,已邀楊以增、林則徐、翁方綱、張廷濟、費丹旭、改琦、張熊、戴熙、錢松、江尊等諸多名家同來賞印,煙蕩波柔,茶瓜清宴,淺醉花朝,流水歌聲,水云天共色,欸乃一聲間。
難怪趙次閑顏其齋曰“萍寄室”,或取北宋書法家米芾詩意:“可愛一天風物,遍倚闌干十二,宇宙若萍浮”。
畫舫銀燈,橫波縈繞,片帆千里,春游浩蕩。趙次閑正可乘興去訪楊以增的海源閣,滿庭藻荇,虛窗弄影,蒼璣尺璧,沈酣古籍,楊柳溪橋初過雨,杏花樓閣半藏煙。
只是,趙次閑怎能不憶江南?一汀煙雨杏花寒,莫教辜負杏花天。
碎月?lián)u花,煙波畫船,細吟風雨,棹入空明。趙次閑又要遠行去尋一面尚方明鏡,鏡面如洗,浮光靄靄,煙嵐水黛,虛無象外,其上有漢人精雅雕鐫的千古鏡銘:
周照無極,山海光明,長樂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