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棲苑的位置實在是好。它地處杭城市中心,用老杭州人的話說,這塊地在老城門(武林門、艮山門、鳳山門、清泰門、望江門、候潮門、清波門、涌金門、錢塘門和慶春門)以內(nèi),屬于正宗的杭城。就拿鳳棲苑邊上的那塊地來說吧,輕輕松松就拍出了杭城新樓王的價格。一平米動輒十幾萬,好家伙,誰聽了不得驚嘆一聲。
可是話說回來,鳳棲苑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地段了。和大多數(shù)拆遷安置房一樣,鳳棲苑的外墻涂有一層淡黃色的涂料。站在公寓外看,還勉強過得去,可是往里一走,立馬就露出餡來。房子每層為兩梯八戶,本就不高的樓層內(nèi)黑壓壓地擠著八戶人家。電梯轎廂很窄。有次,穆瑾心進去正好碰到兩個小男孩。他們每跳動一下,電梯就跟著晃動一下,直到她出了電梯仍心有余悸。
穆濤的房子在五樓。一個客廳,一個房間,一個衛(wèi)生間,加上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陽臺。說是陽臺,卻幾乎見不到陽光。因為兩棟樓之間的間距小,對面那棟高樓把光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陽臺的窗戶又高,加上防盜窗,要踮起腳才能看得清外頭。廚房就在客廳里。偶爾,從廚房那扇窄小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瞥到一兩輛汽車極其小心地開進來。鳳棲苑沒有地下車庫。也因此,當(dāng)這里的住戶陸續(xù)買了車,小區(qū)地面的停車位驟然緊張起來。而等小區(qū)地面再沒了可爭搶的地盤,“戰(zhàn)線”便延伸到了路面上。
穆瑾心穿雙夾趾拖鞋,她有些后悔。剛剛她把車停在了離鳳棲苑一站以外的建國北路上。她不是不知道這里停車難,偏偏今天出門給忘了。等想起來,車子早開過了一半的路程。
天陰沉沉的,似要下雨。她出門沒有帶傘,她加快腳步,總算到了穆濤家。穆濤不在。她在那扇老式的防盜門前敲了一陣,也沒人來開門。昨晚,她打電話給穆濤,穆濤說他腰痛。這是穆濤的老毛病了。她想著過來看一下穆濤,再不行就帶他去醫(yī)院。可穆濤出去了。她正疑心穆濤會去哪,電梯門開了。
“是穆大伯家嗎?”女人約莫四十出頭,一雙尖頭細(xì)高跟在水泥地面上踩踏出有節(jié)奏的噠噠聲。她穿一件橘黑色的條紋兩用衫,一頭棕紅色的短發(fā),短發(fā)末梢被燙成了小卷。
“是。你是?”“我來給穆大伯送雞蛋。你是穆大伯的女兒吧?”穆瑾心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手里拎著東西?!八碗u蛋?”“是啊。我們福緣堂開業(yè)活動,免費送雞蛋。大伯的這份,我給送來了。”“哦?!边@種把戲,穆瑾心見多了?!爸x謝你,雞蛋你拿回去吧?!薄澳没厝??”女人一臉驚訝,“這可是本雞蛋啊。白拿的,又不要錢?!薄罢娴牟挥?。”“好吧?!迸藳]想到會在穆瑾心這里碰釘子,悻悻地離開了。她前腳剛走,穆濤后腳就到了。
“爸,你去哪里了?不是說腰痛嗎?”穆濤也不回答,他悶聲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門,將一盒雞蛋擺到了餐桌上。原本擺滿了各種日用品、藥品的餐桌更局促了。
“幸虧我在樓下碰到小陳,要不然,這盒本雞蛋就沒了?!蹦聺龤夤墓牡??!疤煜聸]有白吃的午餐。小心到時候被人騙?!彼M量平和地說?!叭思沂钦?guī)公司開業(yè)搞活動。這雞蛋總是真的吧,還有這扇子總是真的吧。再說,我都一把年紀(jì)了,你以為我就這么容易上當(dāng)受騙?”穆瑾心這才看到餐桌的一角還有把扇子。扇子插在一堆藥中間,正中央印著三個紅色大字“福緣堂”。下邊是一行白色稍小的字:家門口的養(yǎng)生專家。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傳銷有多厲害,他們就是看準(zhǔn)了老年人愛貪小便宜。你忘啦,上次你腳的事?!敝?,穆濤腳痛得走不了路。他也不跟穆瑾心說,自己跑去家附近的一家洗腳店?;宋灏俣鄩K錢不說,還絲毫沒有起色。穆瑾心勸他,他也不聽,還說老錢的腳病就是去了那家店治好的。一個月后,穆濤在報紙上看到新聞,有個女孩到了一家洗腳店,治療不成反而部分組織壞死。穆濤慌了,趕緊讓穆瑾心陪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扁平疣,當(dāng)場做了冷凍。不久,穆濤的腳恢復(fù)了正常。前前后后花了還不到五十元。
“這事和那事不一樣?!蹦聺裾裼性~?!霸趺床灰粯??”“好了好了,我有數(shù)的。再說,我就是真的花點錢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花不起?!蹦聺耐诵莨べY有四千來塊,算不上多,但對于一個獨居老人來說也不算少。
話說到這份上,她知道沒法再管。想到今天來的目的,她只好按下情緒?!鞍?,你腰怎么樣了?”“今天早上起來好多了。我剛剛?cè)ダ襄X家了,我們約好了等會去游泳?!蹦聺f得輕松,她卻聽得心驚肉跳。她應(yīng)該想到的,這些年,只要天氣允許,穆濤雷打不動都會去游泳。
“這種天,你還游泳?”她一急,話有些沖?!坝久纯偸且蔚?。我們看過了,這天還能撐會兒?!薄澳且驳饶愕难命c再去吧?!薄岸颊f了沒事?!薄皼]事?你當(dāng)你幾歲?你都七十六了?!蹦聺岩粔K毛巾和一條泳褲塞進一只塑料袋里,往右肩上一甩。“七十六怎么了?我要是連泳都不能游,做人還有什么意思?”
2
房間里散發(fā)出老黃的光。這么多年過去了,穆濤家的燈仍是那種老底子的燈泡。燈泡底下一切如舊。一個衣柜、一個小書柜,一張書桌,還有她睡過的那張床。
穆瑾心搬出去后,穆濤并沒有搬進房間。他仍舊睡在客廳的那張鋼絲床上。穆瑾心勸他把鋼絲床扔了,搬進去,好騰出一點空間,他也不聽。整個房間就像是被塵封了,盡管房門仍開著,但她和穆濤都鮮少進去。和房間相反,家里其他地方東西則越堆越多??蛷d、衛(wèi)生間,本就巴掌大的空間,簡直快沒有落腳的地兒。
如果她沒有執(zhí)意搬出去住,這里是否會好一點?她不知道,但很快將這個想法否定了。就算她沒有搬出去,這里至多回到他們搬進來時的樣子。何幼晨離世后,穆瑾心還在外地念大學(xué),整套房子的裝修便全權(quán)由穆濤負(fù)責(zé)。等房子裝修好后,穆瑾心回來一看,不禁啞然:地板的顏色太紅,墻紙的花紋相當(dāng)俗氣,還有家具、電器的款式全過時了。
要是何幼晨還在,家里的裝修一定不會這樣。從小到大,穆濤就是這個家的“透明人”。穆瑾心吃的、穿的就不用說了,有關(guān)她的學(xué)習(xí),穆濤更是一問三不知。穆濤的工資是全部上交給何幼晨的,每個月,何幼晨會象征性地給他發(fā)零花錢。那點錢,僅夠他買兩包利群湖牌香煙,而等他倆雙雙下崗,連這點零花錢都被充公了。恰好何幼晨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讓穆濤幫忙跑五金銷售。簡單說,就是從諸暨店口拿五金貨源,再跑到杭州市底下的各個縣、鎮(zhèn)出售,賺點差價。
是辛苦活,但好在上家和下家都是現(xiàn)成的,不需要額外拓展業(yè)務(wù)。但穆濤只跑了一次便叫苦不迭,原來有個五金零件他拿錯了型號,白跑一趟不說,還被下家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你剛開始做,搞不清也正常,等業(yè)務(wù)熟了就好了?!焙斡壮縿衲聺?,可穆濤死活不肯再跑。眼看這塊肥肉就要掉入別人嘴中,何幼晨索性自己接手。才半個月,她把所有的五金型號記得一清二楚,又把上家下家拾掇得服服帖帖。一年下來,居然賺得近一萬元。
收到五金尾款時正是年關(guān),何幼晨特地去解放路百貨商場買了條項鏈。項鏈?zhǔn)?8K金的,底下配有一顆心形的包金翡翠。當(dāng)何幼晨戴著那條項鏈走進弄堂的老房子時,鄰居們哪個看了不嘖嘖稱贊?
老實說,何幼晨算不上第一眼美女。按說,這何幼晨的五官、身材都沒說的——她很高,有一米六八。一張白皙的臉上長有幾顆淡淡的雀斑。鼻梁很挺,不大的眼睛透出一股子靈氣——可奇怪的是它們合在一起,便算不得漂亮了。何幼晨的整體面部線條太過硬朗,使得她有一種和女人違和的男相感。。
可眼下,年齡似乎賦予了她年輕時所沒有的美。原先的違和感消失了。這并不是說她的男相感消失了,事實上,她的男相感更加突出了,但奇怪的是這種突出的男相感反而同她整個人無比地貼合。也因此,當(dāng)她戴著那條金項鏈出現(xiàn)時,人們只覺那條金項鏈襯得她的脖頸更白皙,背脊更挺拔。而一旁本就不高的穆濤,看上去則更是矮了一頭。穆瑾心是過了會才注意到邊上的穆濤的。
只可惜五金生意只持續(xù)了兩年。五金生意淡下去后,何幼晨又四處打聽,尋得了一個活:做蠶寶寶的結(jié)繭房。穆瑾心那時已經(jīng)讀五年級,每天放學(xué)做好作業(yè),她第一件事便是幫何幼晨。她把四根橫的紙板條分別插入五根豎的紙板條,交給何幼晨,何幼晨再糊上外殼,拿去交貨,換錢。
紙板條上每隔一定的距離需要開口。這開口是用鋸子鋸的,很費力氣。穆濤只鋸了三天,便把腰給閃了,只能躺在床上。距離交貨的時間僅剩一個禮拜,何幼晨原想找別人幫忙,轉(zhuǎn)念一想,請人來少不了給錢、吃飯,掙的那點錢還不夠開銷。索性咬咬牙,自己頂上??蛇@活實在不是女人吃得消干的,何幼晨一連干了五天,腰酸背痛不說,手上還磨出了水泡。穆瑾心心疼何幼晨之余,更加看不起穆濤。
依著穆瑾心的性子,她必然會對這套房的裝修炮轟一番,但她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沒說。何幼晨走前,曾把他們父女倆叫到她病床前,囑咐她“要好好聽你爸的話”,又說,“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顧心心?!边@是對穆濤說的。
有那么一秒,穆瑾心懷疑何幼晨糊涂了。且不說她已經(jīng)大三,不需要人照顧了,單論一點,穆濤能照顧好她嗎?但她旋即明白了何幼晨的意思。不管她承認(rèn)與否,這個她曾經(jīng)看不起的男人,將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從此,她將和他綁在一起,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離。
3
何幼晨大概忘了,穆瑾心初三那年,她也是這樣交代穆濤父女倆的。都說初三這一年要緊,何幼晨在這種時候離開實在不得已。碰上下崗潮,市面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一時間,何幼晨竟然連零工都找不到。恰好她外甥打電話來,問她能不能到上海幫忙帶孩子。她幾乎沒怎么考慮,便同意了。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一天,穆濤給穆瑾心做了三樣菜:青菜太咸;水蒸蛋蒸過了頭,太老;紅燒肉切得太大,根本沒入味。穆瑾心吃幾口便吃不下了,只能對著白飯干啃。
這事說來也怪不得穆濤。過去,家里的飯菜都是何幼晨做的。何幼晨做的菜入口,她還會隨著時節(jié)變化變著法子做各類時鮮菜。春季的馬蘭、香椿,夏季的絲瓜和夜開花,秋季的土豆和南瓜,冬季的薺菜和冬筍。她還會做各種小吃,餛飩、餃子、粽子、清明團子,而腌菜、醬鴨更是不在話下。穆濤就不一樣了。穆濤會燒的菜就那么幾個,與其說是燒菜,更不如說是把菜燒熟。
起初幾天,穆瑾心還啃上幾口干飯,再往后,連飯也不吃。上課的五天,還好對付過去(中午可以在學(xué)校多吃點),可到了雙休日便只能餓肚子。偏偏穆濤還哪壺不開提哪壺,每天吃完飯后他都會問上一句“飯吃飽沒有”。天曉得,她吃這么一點,怎么可能吃飽?但凡穆濤有點眼力見,就會看出問題,但也許穆濤就是看出了,也無力改變什么——他不可能像何幼晨燒出美味的菜,也不可能帶她到外面吃(外面太貴,又不衛(wèi)生)。所以,他就只能象征性地問上一句“飯吃飽沒有”,就像每天放學(xué)回家,他都會問她“老師講的聽懂了沒有”“作業(yè)難不難”之類,毫無意義,純屬浪費時間。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二個月,學(xué)校動員大家參加晚自修,沖刺中考。于公于私,她都決定報名參加。晚自修結(jié)束,她和一幫女孩子推著自行車呼啦啦地往外走,冷不防看到了穆濤。穆濤扶著一輛老式自行車的把手,那架勢頗像個門神。
“爸——你怎么來了?”放眼望去,整個勝利中學(xué)校門口就只有穆濤一個家長,穆瑾心覺得丟臉。“來接你回家。”穆濤一臉正色。
先前還在說笑的女同學(xué)互相對視了一眼,齊聲叫道“瑾心爸爸好”便飛一般地離開了,只留下穆瑾心一個人生悶氣。
“爸,我自己可以回家。你不用來?!薄皼]事?!蹦聺]有察覺到穆瑾心的不悅?!澳銢]事,可我有事?!彼龤夂艉舻卣f道。可第二天晚上,穆濤照舊來。
好不容易等到月末,何幼晨從上?;貋恚妈陌堰@事告訴何幼晨。“我本來和同學(xué)好好的,他非要來?!蹦妈母鏍顣r并不避著穆濤。“你爸也是不放心你?!逼铺旎牡兀斡壮繋推鹆四聺??!翱蓜e人的爸媽都不來,他來多奇怪?!蹦妈倪呎f邊睥睨穆濤?!耙膊蝗前??”穆濤突然開了口,“你媽有次不也去學(xué)校接你?”穆濤說的是上學(xué)期,穆瑾心上體育課時肚子疼,老師打電話給何幼晨,叫她接穆瑾心回家。
“我那是特殊情況。再說,媽才不會像你這樣天天沒事瞎來學(xué)校。”一想到穆濤居然敢在何幼晨面前反駁她,她都要被氣炸了。
“我瞎來?那我問你,要是你媽真的天天來接你,你會怎么想?”“你……我都說了媽才不會像你……”“好了好了。別吵了。你這段時間還得你爸照顧呢?!焙斡壮空f完,又對穆濤說,“你也是的。我在外頭還不夠累啊,回來還要看你和孩子鬧脾氣?!薄靶??!蹦聺齽e過臉,“我不去還不行嗎?”
穆瑾心打了場勝仗,第二天早上,她特意在吃泡飯時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昨晚,何幼晨說她還要穆濤照顧時,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反正周一到周五,她起得早回得晚,除了早飯,她甚至都不用和穆濤打照面。至于何幼晨不回來的周末嘛,可以想辦法去同學(xué)家里。這個半天,那個半天,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那天她會在同學(xué)們驚恐兼具夸張的描述中聽說一樁事:附近另一所中學(xué)的一個女生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強奸了。盡管她對男女之事尚處于似懂非懂的階段,但“強奸”二字還是叫她從汗毛里滲出恐懼來。
等晚自修結(jié)束,她半點不敢耽擱便往校門口趕。校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家長,都是聽說了消息的。幾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很快被家長接走了,她們大概以為她還有穆濤接,反正誰也沒等她。頭一次,她感到了后悔。她為什么非不讓他接呢?無非是看不起他,嫌他丟臉罷了??蛇@“丟臉“和“強奸”相比便無足輕重了。
而當(dāng)她在人群漸漸散去后終于看到穆濤時,她差點就哭出來。一路上,他倆并排騎著自行車,并無對話。直到回家躺進被窩,她才把憋了一路的眼淚釋放出來。
她后來也沒和穆濤談那個女生,她也不清楚穆濤是否知情。不久,那個強奸犯被抓捕歸案,家長們陸續(xù)不再接送,穆濤依舊來接。通常,穆濤會在校門口等她,見她來了,抬腿跨上自行車騎行。她則跟在后面。兩輛自行車之間留有一小段距離,不近也不遠(yuǎn)。但一旦遇到下坡,穆濤加速,兩輛車的距離驟然變遠(yuǎn),她會迎頭趕上。
她沒有第一時間把穆濤繼續(xù)接送她的事告訴何幼晨,只得繼續(xù)隱瞞下去。她背叛了何幼晨,成為了他的同謀。從這一點上講,她又覺得自己應(yīng)該恨他。
4
圍墻還在,只是完全變了樣。圍墻上裝了簇新的宣傳欄,宣傳欄內(nèi)張貼著一張張“二十四孝”連環(huán)畫。這條巷子她再熟悉不過。每天晚自修結(jié)束,穆濤都會騎自行車在前,她則跟在后面?;液谏母邍鷫瓷先リ幧?,這條巷子也就越發(fā)狹小了。不過,自從幾年前附近新開出一條馬路(新馬路寬敞,離家又近),她就很少往這里來了。
頭頂上的那片烏云更滯重了,仿佛隨時都會朝她身上壓下來。在這種時候選擇走這條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她在巷子的盡頭停住腳,前方是一個游泳館。游泳館門口的牌子上,“先鋒游泳館”幾個字褪色了,幾近辨認(rèn)不出。收費處沒有人,只有一張手寫的價目表貼在收費窗口上。
這個仿若上世紀(jì)“遺物”般的建筑,想當(dāng)年還掀起過一陣時髦風(fēng)。它最火的時候,連帶著這條巷子也被人們叫做游泳巷。穆瑾心那時候還小,她沒去過這個時髦地兒,她去的是附近的小河。小河通氣,還不花錢。但何幼晨不這么認(rèn)為,她也不喜歡穆濤帶她去小河。
幾年后,學(xué)校興起游泳熱,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去學(xué)游泳。何幼晨怕穆瑾心掉隊,咬咬牙,決定出點血,讓穆濤帶穆瑾心去先鋒游泳館游泳。穆濤那時已經(jīng)好久沒有游泳了。小河因為城市改造被填平后,穆濤陸續(xù)找過幾個地方,可都太遠(yuǎn)。有天,他從外頭回來,天早黑了。桌子上擺著幾只空碗,何幼晨雙手叉腰坐在桌前。電飯鍋是打開著的。穆濤大氣也不敢出,從電飯鍋里盛了一碗飯,就著開水吃掉。從此以后,穆濤再也沒有去游泳。
本來嘛,穆濤教穆瑾心可謂一舉兩得。穆濤的精神頭變好了,話也變多了,他赤著膊在水里鉆進鉆出,想要好好教穆瑾心??赡妈膬H僅學(xué)了點狗爬式便再也不肯去。原來穆瑾心正值發(fā)育,穿上泳衣(雖說是連體式的),仍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穆濤的游泳生涯便就此中斷了。誰能想到穆濤會在快要古稀之年時將這個斷檔給重新連上。這一連上可好,天熱了要去,天冷了也要去,簡直比上班還忙。
穆濤現(xiàn)在去的是艮山公園內(nèi)的一個天然游泳池。說是泳池,其實就是一個小池塘。池塘的水連通貼沙河。作為杭城僅存的戶外免費游泳場所,這里吸引了大量游泳愛好者。但缺點嘛,也不是沒有。一來,戶外游泳畢竟不像室內(nèi),任憑它再好、再熱鬧,等天氣一冷就只能受凍。更要命的是,這里沒有安全員。有一兩個好心的資深游泳愛好者倒是自發(fā)擔(dān)任過小池塘的安全員,但一段時間后也沒了聲響。
“池塘危險,要去就去正規(guī)的游泳館?!眲衲聺挥斡臼遣豢赡芰?,穆瑾心只好把火力集中在地點上。穆濤卻說:“那里能去的啊?殺豬的啊。”穆濤此言差矣。就拿先鋒游泳館來說吧,這些年先鋒游泳館主打社區(qū)親民,費用相當(dāng)劃算。穆濤又說:“沒事。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會游泳了,閉著眼睛都能游?!薄澳菚r你幾歲?現(xiàn)在你幾歲?萬一出點事……”“我說了沒事!我們一幫子朋友呢。再說,這么多年也沒有聽說誰有事?!?/p>
眼見勸不動穆濤,穆瑾心索性給穆濤辦了張先鋒游泳館的年卡,但穆濤轉(zhuǎn)身便去游泳館把年卡給退了。穆瑾心知道這事已經(jīng)是一周以后了。聽說游泳館的工作人員起先不肯,結(jié)果穆濤在那又吵又鬧,嚇得工作人員趕緊幫他退卡,當(dāng)送走“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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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從什么時候起,穆濤變得越來越難以理喻,有時甚至到了無理取鬧的地步。穆濤的腳恢復(fù)正常后,穆瑾心在穆濤家的餐桌上看到了一盒阿司匹林?!澳阗I阿司匹林干什么?”穆瑾心有些緊張。穆濤除了做過一個前列腺手術(shù)外,身體一直很健康,但穆濤的回答叫她哭笑不得?!皼]事。就是到時吃兩片,預(yù)防腦血管疾病?!薄斑@是藥啊,怎么能隨便吃?”“沒事。老錢他們都這樣?!?/p>
“沒事。他們都這樣?!边@句口頭禪既是穆濤的護身符,亦是對準(zhǔn)穆瑾心的槍口。一滴雨砸到穆瑾心的頭上。緊接著,又是幾滴落在了她的腳前。地面上遂出現(xiàn)幾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很快連成了一片。
幾個孩子從她跟前匆匆跑過。她沒有跑。腳底那雙夾趾拖鞋跑不快,再者,這里離停車的地兒還遠(yuǎn),就算跑過去,也得淋個半濕。干脆不緊不慢地走著吧,她甚至還有一種久違的出了口氣的感覺——穆濤剛剛還說不下雨。這不是下了嗎?但這個念頭立馬被她按下去了。穆濤要是有個感冒發(fā)燒,最后還不得是她去收拾爛攤子?她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每個人都有一個要背負(fù)的十字架。她不是基督徒,但卻覺得這句話無比契合。穆濤就是她的十字架。
大學(xué)畢業(yè)后,穆瑾心從外地回杭州工作,住進了那套新房。何幼晨的東西被扔的扔,打包的打包。小靈通、錢包、手表、首飾盒,還有何幼晨和穆濤的結(jié)婚照統(tǒng)統(tǒng)被塞進了抽屜。要不是客廳餐桌上方的那張遺像還提醒著他們,何幼晨仿佛從沒在這個家里存在過一樣。
再往后,連那張遺像也被藏了起來。說不清是穆瑾心還是穆濤先提出,反正兩人對于此事心照不宣。他們像極了兩只抱團取暖的小獸,彼此小心安撫著對方的傷口,極力地避免提到何幼晨的一切??苫闹嚨氖?,何幼晨卻越發(fā)無處不在了。
時間像是又退回到了初三那年,可又不完全是那年。有天,穆瑾心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客廳的那張小餐桌上擺滿了碗。碗里分別放著蔥、姜、醋、生抽。穆濤系一條白圍裙,煞有介事地在煤氣灶前炒菜。然而,穆濤的廚藝卻并沒有和這陣仗相符,所有鮮美的食材到了他手下儼然失了味。
若是從前,穆瑾心肯定吃不了幾口便撂下筷子,可如今她卻不得不將它們一一吃完。穆瑾心唯一不用裝的是肉餅蒸蛋。說起來,這肉餅蒸蛋還是何幼晨有次從上?;貋斫虝聺摹D聺m沒有學(xué)到何幼晨百分之百的精髓,但少說也有八九分像。但其他菜,穆濤就不行了,刀工不行,火候也不對。穆濤也曉得這道菜拿手,有一個星期他天天都蒸。穆瑾心一連吃了五天,從此看到肉餅,生理上便抑制不住地想吐。
但她不能吐,也不能告訴穆濤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從表面上看,他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親近、和諧,但她心里清楚他們其實是更加生分了?!耙煤寐犇惆值脑??!彼肫鹆撕斡壮康膰谕?,突然意識到那年何幼晨去上海其實是一次預(yù)演,這次,何幼晨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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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周,穆瑾心都沒有去穆濤家。上次她從穆濤家回來后發(fā)了燒,再加上新房驗收,忙得團團轉(zhuǎn)。但不去的更主要原因是她在和穆濤慪氣。她盤算著自己不去穆濤家一陣,興許穆濤就會打電話來,但穆濤沒有打來。如此又憋了幾天,到底沒憋住,打電話過去。穆濤沒接。再打,穆濤接了。
“爸,你在哪?”電話那頭聽上去鬧哄哄的?!巴忸^?!笨磥砟聺秩ビ斡玖??!鞍郑倚路框炇樟?,我來接你住幾天?!?/p>
從穆濤家搬出去后,穆瑾心去了外地分公司。調(diào)回來后,她倒是買了一套房,但那是套小戶型。前年,眼瞅著這套房子太小,她和男友商量著把它賣出去,又買了這套房。新房在二十七樓,有一百三十七平米,但房子還沒交付,她和男友卻分手了。
“總感覺壓力太大?!蹦杏押退质謺r這樣說。她不知道男友所說的“壓力”具體是指房子(男友名下的房產(chǎn)比這套要?。┻€是別的什么,但好在她還有這套房子。把穆濤接過來一起住是不可能了,但讓穆濤住上幾天享受一下倒是不成問題。
穆濤卻一口回絕:“我忙著呢。再說,你那里那么高,都不接地氣?!薄澳悄銇砜纯纯傂邪??”“到時候再說?!甭犕怖锿蝗粋鱽硪粋€女聲,好像在叫嚷著什么?!鞍?,你沒在游泳嗎?”“嗯,你別管了,我又不是小孩子?!?/p>
她不再追問了。
幾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穆瑾心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其他同事下班后自然少不了吃喝、追劇、談戀愛,可穆瑾心不。她就像是把自己焊在了公司,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就連雙休日也常常主動過來加班。穆瑾心的這種做法自然引起了不少同事的不滿,很多人只當(dāng)她是想要往上爬想瘋了,卻不曉得這里頭她的苦衷。
穆瑾心的加班始于一次偶然。因為要趕一個活,她不得不在公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也就在她懊惱的同時,她意識到自己自由了。自由,這個詞聽上去多么矛盾啊,她還得工作,回家,可一想到至少可以拖延上幾個鐘頭,并且還有了不吃飯的正當(dāng)理由,她不禁一陣輕松。
她開始主動要求加班。有時實在沒班可加,她也仍然留在公司。她“加班”的天數(shù)越來越多,而她回家的時間則越來越晚,從一開始的七點,七點半,再到八點,九點。但這輕松又不是全然輕松,有時她會想起何幼晨,想起何幼晨囑咐她的話。
原本的輕松感變得滯重了,可她能怎么辦?她覺得自己好比開了一個口子,接下去就只能順著往下掉。偶爾,她也會安慰自己,也許恰恰如此,她和穆濤之間才沒有爆發(fā)沖突。至少,他們表面上看起來不還是好好的嗎?
有天,她“加班”完正好路過家附近的一家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這家公司顯然新開不久,大門兩側(cè)嶄新的櫥窗上貼滿了各式房產(chǎn)廣告。她并沒有搬出去的打算,但鬼使神差的,她仍然湊了上去。
等她一一比對完櫥窗上的租房信息,轉(zhuǎn)身時,卻發(fā)現(xiàn)了穆濤。穆濤站在她身后。距離半米遠(yuǎn),有一盞路燈。路燈下,穆濤的影子很長很長?!鞍?。你怎么在這里?”出于心虛,她的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穆濤不知道聽到了沒有,反正他沒有回應(yīng)。
7
穆濤的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它不大是因為這種被稱作前列腺增生的疾病幾乎是老年男性的通病。說它不小,是因為人有三急,再能耐的人碰到了也只能低頭認(rèn)輸。穆濤的前列腺一直不太好,之前他老是起夜,可忍忍也就過去了??蛇@天他從早到晚憋了一整天,連一滴尿都尿不出來。
穆濤慌了,他一慌便開始瘋狂地喝水。他固執(zhí)地認(rèn)定只要多喝水便能自然而然地加速代謝,進而尿出尿來。然而他喝了整整三大杯水,又在廁所里站了半天,仍沒能滴出一滴尿來。他的肚子脹得要命,到凌晨,幾乎要炸裂開來。
B超顯示穆濤的前列腺增生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了非手術(shù)不可的地步。老實說,搬家,她不是沒想過后續(xù)問題。穆濤年紀(jì)大了,生個病也正常,可她怎么都沒想到會這么快。
“爸,你安心做手術(shù),我會幫你找一個好一點的護工?!毖劭刺焯熠s回來是不可能了,思來想去只有這個辦法?!澳阒灰芎媚阕约壕托?。我的事不用你管。”穆濤的話乍聽之下沒什么問題,但她知道穆濤是在說氣話。
那晚成了一條分水嶺。過去,穆瑾心加班,穆濤總是燒好飯一個人吃。等穆瑾心回家后,他會把冷菜加熱,再給穆瑾心當(dāng)夜宵吃。那晚以后,穆濤不再做飯。他把家里的鍋碗瓢盆都收進了櫥柜。不僅如此,桌上、地上的雜物越堆越多,像極了廢品回收站。
有天,她下班準(zhǔn)時回家,穆濤正坐在鋼絲床上看報紙。燈泡很暗,她走近了,看到其中一版上的一個碩大的標(biāo)題:《博雅敬老院預(yù)計明年11月竣工》。
穆濤把報紙收了起來?!斑@個敬老院不錯,等造好了,我就搬過去住?!彼恢涝摻邮裁丛?。畢竟敬老院再好,穆濤這樣住進去又算什么?但穆濤接下去說的是:“到時候,這間房子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急著搬出去了?!?/p>
恰逢公司有個外派名額,她幾乎想都沒想便報了名。想到自己搬出去才兩個來月,穆濤的手術(shù)簡直跟預(yù)謀似的。
8
不論從哪方面看,芬姨都是再合適不過的看護人選。芬姨是何幼晨的表姐。她姓什么,穆瑾心不曉得,只曉得她名字里頭帶一個“芬”字。小時候,穆瑾心跟著何幼晨回諸暨老家,何幼晨指著一個瘦瘦的女人說,這是你芬姨。穆瑾心記下了,從此便管她叫芬姨。
按說,老家的親戚那么多,多是打過招呼就忘記的,芬姨和何幼晨算不得最親,穆瑾心何以會記?。肯雭磉€是因為她的個性。穆瑾心記得她巴巴地跑來,不停地和何幼晨說話,仿佛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又領(lǐng)著穆瑾心去看雞啊、鴨啊,還有豬啊。鄉(xiāng)下人多熱情,但比芬姨還要熱情的再找不出第二個。但凡和她交往的,她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對方。
可命運卻并不眷顧這個熱心腸的人。先是芬姨的小兒子沾染上了酒癮和賭博,動不動就對她和姨父發(fā)脾氣,小則辱罵,大則動手。芬姨好不容易下決心分了家,卻也因此背了許多的債,全是幫兩個兒子蓋新樓,娶老婆欠下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姨父為了多掙一點錢,去了一個僻遠(yuǎn)的地方看魚塘,不曾想半夜心臟病突發(fā),他甚至沒被搶救便撒手人寰。
芬姨成了寡婦,然而命運仍不肯就此罷手。半年后,芬姨的小兒子從新房樓梯上直直墜落下來。天熱,他又喝了酒,不出半天,滿屋子全是尸臭和酒臭味。分家后,芬姨和小兒子兒媳基本斷了往來(芬姨仍住在原先的平房里),姨父死時,他們甚至都沒有好好盡孝;但小兒子死后,芬姨肉眼可見地瘦了,本就不胖的脖頸上,兩塊鎖骨高高凸起;原來干的一份零工也增加到了兩份。
“你芬姨命苦。她是想趁著身體硬朗,多掙點養(yǎng)老錢,好不拖累你偉光哥?!眰ス庖簿褪欠乙痰拇髢鹤?,初中畢業(yè)后做了泥瓦匠?!巴瑫r也是讓自己有事做,好不胡思亂想?!?何幼晨又說。何幼晨給芬姨寄了三千塊錢。三千塊錢在如今看來不算多,但是在世紀(jì)初也不算少了。盡管何幼晨那時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可和芬姨一比,她這座泥菩薩竟也像鍍了層金。
不久,家里收到好多包土特產(chǎn),是芬姨托人捎來的。何幼晨給芬姨電話,講她不曉得節(jié)省,亂給人買東西,又把東西退了回去。但春節(jié)時,家里又收到了芬姨捎來的東西。此后每年春節(jié),何幼晨都會收到芬姨捎來的土特產(chǎn)。自家養(yǎng)的雞啦,鴨啦,山上挖的冬筍啦……芬姨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才是需要接濟的那個人,謹(jǐn)守著“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的傳統(tǒng)。
何幼晨死后,穆瑾心和老家那邊的關(guān)系就淡了。當(dāng)何幼晨的死亡逐漸淡出大家的視線,有天,她回到家卻收到了一個包裹,里面是一只醬鴨和兩條碩大的青魚干。
是白塔湖的青魚干,穆瑾心小時候還在老家見過。一條條青魚用粗粒的海鹽腌制后,被齊齊整整、密密麻麻地吊在樓房上,在冬日的陽光下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腥鮮味。她猛然察覺快到年關(guān)了,她沒想到芬姨居然還記得。
自家親戚,又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找她自然比其他人放心。更重要的是,穆瑾心算準(zhǔn)了穆濤的心理。穆瑾心和穆濤如今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反正穆瑾心說什么穆濤都反對。如果她找醫(yī)院的護工,穆濤一準(zhǔn)把那人轟走。
但芬姨就不一樣了。果然,當(dāng)穆濤看到芬姨拎著大包小包趕到醫(yī)院病房——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接著是氣憤——但他沉默了。誰又好意思趕走一個失去兒子和丈夫的寡婦,還是大老遠(yuǎn)趕來照顧他的?
“你也知道芬姨打零工一直掙得不多,我也是想借這個機會多給她點錢?!背弥乙倘ラ_水間打水,穆瑾心跟穆濤強調(diào)。果然,穆濤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澳悄阋矐?yīng)該告訴我一聲。”“告訴你,你會同意嗎?”穆瑾心反問道。穆濤不響了。盡管對穆瑾心的做法不悅,但木已成舟,他亦沒有別的辦法。等芬姨打好水回來,穆濤已然轉(zhuǎn)換成了平時的表情。
9
事實證明,穆瑾心沒有選錯人。住院的這三天,芬姨把穆濤照顧得妥妥帖帖,但凡能想到的細(xì)節(jié)她都想到了。人又耐心。穆瑾心原以為以穆濤的個性,難免會和芬姨鬧一些不愉快,但直到出院,她也沒聽到穆濤挑芬姨的半句不是。按照穆瑾心和芬姨之前的約定,穆濤出院后仍需要靜養(yǎng),后續(xù)的照料工作便也歸了芬姨。
等一周后,穆瑾心回到穆濤家,家里簡直大變樣。廚房的灶臺、油煙機被擦得锃亮,原本被穆濤收進柜子的鍋碗瓢盆統(tǒng)統(tǒng)被擺放齊全了。這么小的灶臺理應(yīng)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切╁佂肫芭韬孟癖皇┝朔ㄐg(shù)一般,規(guī)整得出奇。餐桌上的那堆日用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草綠色的小方格桌布。桌布很大,垂下來的邊緣有一圈米白色的花邊。
“心心回來啦?!狈乙剃P(guān)上火,把兩只手在圍裙上搓了搓?!靶男陌?,心心回來了,好吃飯了?!蹦聺稍阡摻z床上,應(yīng)了一聲。穆濤剛做完手術(shù),照理應(yīng)該睡在里頭,但他非要芬姨住進去,自己仍舊睡鋼絲床。芬姨不肯,兩人僵持了半天,還是穆瑾心拍的板:先按穆濤說的,萬一后面不行了,再換。
兩人攙著穆濤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擺著三道菜:清蒸白條魚,藕片拌甜豆,還有一碗燉牛肉。都是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可真要說簡單,卻又沒那么簡單。就沖這三碗菜里沒有一樣用炒烹制,足見其用心。
“哎呀——我忘了還有一個湯沒燒?!钡却蠡镒ê螅乙掏蝗唤械??!暗任乙幌拢R上就好?!薄胺乙?,我來幫忙吧?!蹦妈恼獛兔?,卻被芬姨攔下了,“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做慣了,你要是過來幫,我還不習(xí)慣?!?/p>
芬姨轉(zhuǎn)身忙開了。穆瑾心和穆濤面對面坐在凳子上,坐在凳子上的穆濤看上去小了一圈,她有些唏噓?!鞍?,你感覺怎么樣?”雖說穆濤的病使她不得不暫時放下之前對他的怨氣,但這并不代表她能和穆濤好好相處,而芬姨的暫時“退場”更使得他倆回到了單獨相處的模式上。
“就這樣。”果然,穆濤回答得冷冷的。還好芬姨端著一碗湯回來了,是菠菜粉絲湯。穆瑾心只看一眼,便定住了,她看到一片碧綠的菠菜下掩著淡黃色的一角。這叫蛋卷,此蛋卷非彼蛋卷(那種脆薄、入口即化的點心),它是諸暨人常做的一種美食。簡單說,就是用小火燙一層蛋皮,平鋪上肉餡。等卷攏以后,用竹絲綁定,上鍋蒸二十來分鐘。出鍋后,切片,再放入湯內(nèi)烹煮。煮熟的蛋卷一層蛋包裹一層肉,一層肉夾裹著一層蛋,層層分明。何幼晨在世時,每年過年都會給穆瑾心做,何幼晨死后,穆瑾心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了。
“知道你今天回來,特意做的?!狈乙掏妈耐肜飱A了一個蛋卷,“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愛吃?!蹦妈膴A起,咬了一口?;秀遍g,她感覺何幼晨又回來了,仍像過去那樣笑盈盈地坐在她旁邊,看她吃。但芬姨畢竟不是何幼晨。她吃不下去了,將蛋卷擱在一旁,匆匆扒了幾口飯,趕回了外地。
10
來電顯示是穆濤的電話。想到穆濤平時鮮有主動打電話過來,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下。
前天晚上,她在穆濤家的樓下碰到了老錢。真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那天她打電話給穆濤,穆濤正在外地旅游。說是旅游,其實就是福緣堂組織的產(chǎn)品推銷會。穆濤卻說,“這是免費的。不去白不去?!彼南氩粫@么快就出事了吧。接起電話,對方卻是個女人。
“你是穆濤的女兒吧?”女人的聲音似是哪里聽到過,但她又想不起是誰?!笆恰D闶??”“我是福緣堂的工作人員,送雞蛋的那個。”噢,她一下對上號了,那個燙著棕紅色短發(fā)的穆濤口中的“小陳”。她只當(dāng)“小陳”要講穆濤買保健品的事,但“小陳”卻哭了起來。在“小陳”咿咿呀呀的哭訴聲中,穆瑾心了解到整件事的大體經(jīng)過:原來“小陳”好心來穆濤家教穆濤藥油的按摩手法,沒想到穆濤居然非禮她。她死命掙扎,爭執(zhí)間被推倒在地上。
“我現(xiàn)在摔壞了,起不來了?!薄澳悴灰潘?!”電話不知怎么到了穆濤手里?!笆撬约簱渖蟻淼摹K惨^來,我就推了她一下。就輕輕一下,她說她摔壞了,你說誰信!”“我撲上來?我腦子壞掉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我圖你什么?圖你年紀(jì)大?圖你不洗澡?”這是前些年一部大火的電視劇里的梗,要不是此番事件的主角是穆濤,穆瑾心差點就笑出聲來。
“她這是敲詐。我反正是不會賠她一毛錢的。”“哎喲,你還有理了。那我問你,是不是你推的我?”“是,但是我推得很輕?!薄鞍ァ懵犚娏税??是你爸推的我。醫(yī)藥費、精神損失費,還有誤工費,我要這些不過分吧,”“你——你放屁!”“你才放屁!”
電話那頭“啪”的一聲掛斷了,她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前天,她和穆濤不歡而散后,她能想到的最壞的結(jié)果便是穆濤被騙錢,可萬萬沒想到會鬧這么一出。
11
穆濤家門口擠滿了人,門是半開著的。穆瑾心穿過人群擠到大門內(nèi),看到地板上躺著一個人。此人四仰八叉,穿一條緊身的騎行短褲,露出的大腿在紅色地板的襯托下越發(fā)壯實。她的兩只手交叉在前額,蓋住了二分之一的臉龐。不用說,這就是“小陳”了。
“你來干什么?”她這才發(fā)現(xiàn)穆濤一直蹲在灶臺邊?!拔液湍阏f,你不用理她。她是在訛我。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搞出什么名堂?!薄皼]天理了啊?!薄靶£悺币还锹祻牡厣献似饋怼!鞍⒏绨⒔銈?,你們倒是評評理,我好心來看他,給他試藥油,他倒好,竟然想占我便宜。占便宜不成,就把我推倒在地上?,F(xiàn)在還惡人先告狀,說我訛他。我陳茹行得正坐得端,我怎么可能去訛他?”“小陳”邊號啕邊用兩只手捶打地板。
門外更嘈雜了。有好些個擠不進來的干脆踮起腳,伸長了腦袋,想要一看究竟。穆濤站起來了?!澳恪闳鲋e!”穆濤的臉漲得通紅,話也因為氣憤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拔胰鲋e?”“小陳”停止了哭泣,“你敢對天發(fā)誓,你沒有推我?”“我是推了你,但那是因為你撲上來?!薄拔覔渖蟻恚看蠹以u評理,有這么胡扯的嗎?我給你按摩,沒想到你的手不老實……”說到這里,“小陳”哽咽了,“大家不信可以看看他的腰,現(xiàn)在還有藥油味呢?!?/p>
“不是,不是這樣的。大家不要聽她亂講,是她說這個藥油不用錢,后來又說要配合手工。等按摩完,她就說要收手工費,我說你怎么起先不說,現(xiàn)在才說呢。我不肯給,她就撲上來了?!薄叭绻菫榱四枪P手工費,我就更不可能撲上來了。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再說,我為什么要撲上來?為了你這么個糟老頭子嗎?”“你……你……”穆濤說不出話了,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氣。
“陳阿姨,”穆瑾心想了想,決定用這個稱呼,“我想這里面一定是有誤會。”“誤會?你說這是誤會?”“這樣好不好,我先帶你去醫(yī)院。至于其他事我們可以再商量。”她想要快刀斬亂麻,但“小陳”卻不肯罷休?!霸趺??你想隨隨便便打發(fā)我?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陳阿姨,我爸是什么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我也說了這里面一定有誤會。既然是誤會,自然就能解開。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跟你保證,該負(fù)的責(zé)任我一定會負(fù)?,F(xiàn)在首要的是帶你去醫(yī)院治療,然后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否則,這樣下去,也于事無補啊。”
“小陳”似是被說動了,她總算騰出右手,示意穆瑾心扶她起來?!拔覄倓傇陔娫捓镎f了,醫(yī)藥費、精神損失費,還有誤工費一分都不能少。要是少了,我就不去了?!?/p>
這根本是獅子大開口,但她能怎么辦?不管怎樣,“小陳”摔倒是真的,眼下有那么多眼睛盯著也是真的,她亟須做的是把“小陳”請出穆濤家,越快越好,至于剩下的以后再想辦法。
“不許走,你倆……都不許走。我……我要報警!”穆濤卻發(fā)瘋似的吼起來?!靶£悺便读讼拢妈囊泊糇×?。平心而論,在穆濤是否想要占“小陳”便宜這件事上,穆瑾心并無十足的把握。這倒不是說她完全相信“小陳”(憑她對穆濤的了解,穆濤應(yīng)該沒有那么大的膽子主動下手),可如果照穆濤的說法——“小陳”是自己撲上來的,他拒絕、推開“小陳”——她對此亦持保留意見。
這樣講似乎有些難堪。畢竟作為女兒,如此猜度、質(zhì)疑自己的父親,可這又確實是她再真實不過的心聲。經(jīng)驗告訴她,在處理此類糾紛上,最忌諱的就是報警。本來嘛,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盡管免不了被談?wù)撘魂嚕认乱粋€熱點到來,這事也就被遺忘了。何況,此事一沒有監(jiān)控,二沒有其他證據(jù),只憑穆濤和“小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后還不是和稀泥?可報警就不一樣了。一旦警察介入,這事便會上升到另一個維度。
真相不重要了。即便最后的結(jié)果對穆濤有利,人們至多不過說一句“哦,他是被冤枉的”,更多的時候,人們會一遍遍地描述“小陳”是如何撒潑哭鬧,一遍遍地復(fù)盤警察是如何上門調(diào)查。從此,這件事將成為穆濤身上的一個標(biāo)簽,一塊狗皮膏藥,想撕也撕不下來。假使結(jié)果判定穆濤有錯,那穆濤更將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呢,他還怎么做人?她又怎么做人?
“別理他,我們走?!彼o“小陳”就往外走?!安粶?zhǔn)走!我說了你們不準(zhǔn)走。”她已經(jīng)攙扶著“小陳”走到門口了,只聽得身后一陣低嚎:“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做過前列腺手術(shù)。那以后……就不行了?!?/p>
12
穆濤出院后,由芬姨照料,身體恢復(fù)得不錯。每天清早,芬姨會去鳳棲苑附近的菜市場買,挑選、搭配好新鮮的水果和菜,再拎回家。穆瑾心有次勸她一次性買三天的菜?!俺圆煌甑目梢苑疟洌〉妹刻炫懿耸袌??!钡乙陶f:“那怎么行。菜啊就是要當(dāng)天早上買的才新鮮?!?/p>
等回家后,芬姨開始做早飯,叮囑穆濤吃藥,洗菜,做中飯,洗碗,幫穆濤擦身,這是防止穆濤長褥瘡。等忙完上述事項,就到了燒晚飯的時間。穆濤和芬姨兩人的胃口并不算太大,她本來完全可以把中午剩下的熱一熱,再吃;但芬姨偏偏要讓穆濤吃上一口現(xiàn)做的。于是,除了晚上現(xiàn)做的兩個菜外,中午剩下的菜常在她手底下重新變成另一道菜(穆瑾心就見過她把中午吃剩的鴨湯做成鴨肉泡飯)。吃完飯,她要陪穆濤去樓下走走,算是遵醫(yī)囑恢復(fù)適當(dāng)?shù)腻憻?,等散步完,幫穆濤鋪好床單,上床睡覺。這一天才算是結(jié)束。
一天里,芬姨唯一的空檔便是穆濤午睡的時候。每天下午,穆濤都要午睡一個鐘頭。芬姨呢,也不肯閑著,她不是忙著洗衣柜里的被子,就是忙著收拾屋子。周六下午,穆瑾心回去,發(fā)現(xiàn)芬姨總算坐下了,原來她正在織一條圍巾。
“芬姨,你怎么想起織這個?”芬姨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她往房間外探了探頭,見穆濤還在睡著,這才放下心來?!拔仪疤烊ゲ耸袌?,發(fā)現(xiàn)旁邊有家勞保用品商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情做?!薄斑@條深藍(lán)的給你爸,大紅的給你?!蹦妈倪@才發(fā)現(xiàn)深藍(lán)色的粗毛線旁還有一只袋子,袋子里裝著大紅色的粗毛線。
“芬姨,你休息一下吧,別織了?!薄皼]事。我算過了,只要加快點速度,我回去前,剛好可以織完。”“現(xiàn)在不興織,買一條就行?!薄百I的哪有織的好?”難得的,芬姨臉上露出自信的表情。“真的不用麻煩?!薄靶男?,你不要覺得麻煩我。我這個人啊,不做點事就難受?!薄安皇锹闊┎宦闊┑膯栴},芬姨。主要是這圍巾織了也沒人戴。”
從小到大,穆瑾心沒見過穆濤戴圍巾。冬天,她圍著何幼晨織的圍巾,別提有多神氣。何幼晨織的圍巾實用又好看,班上的女同學(xué)見了沒一個不羨慕的。但何幼晨從來沒有給穆濤織過圍巾。這倒不是何幼晨厚此薄彼,主要是穆濤嫌毛線“扎得慌”。他也不喜歡穿高領(lǐng)的毛衣,所以再冷的天,他也是光脖子。就像大冬天看到冰棍一般,看到穆濤不免更覺得冷了。至于穆瑾心,她雖然圍過毛線圍巾,可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穆瑾心現(xiàn)在的圍巾都是大廈里買的,夏天真絲,冬天羊絨,她又怎么可能再退回去戴毛線圍巾?
“啊?”芬姨顯然沒料到這點,剛剛自信的眼神消失了。穆瑾心有些不忍?!拔艺f的主要是我爸,他不戴,我還是戴的?!薄澳惆??”芬姨疑惑了,“可是我問過你爸,他沒說不戴啊。”“是嗎?”穆瑾心思考了一會,道,“他是怕攪了你的興。”
“這樣啊。你看這事。我本來想你爸身體剛恢復(fù),最好圍條圍巾,省得感冒。說來說去都怪我,不清楚情況,瞎折騰?!薄胺乙?,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好心。再說,你不是還要給我織圍巾嗎?”“對對對。我一會就給你織?!狈乙陶f完,低頭去找袋子的紅毛線。穆瑾心看著那條織了一半的藍(lán)圍巾,心里頭卻不是個滋味了。
13
盡管隔著電梯門,穆瑾心還是一下分辨出了電梯里的聲音。男的那個聽上去心情不錯,女的那個也笑呵呵的,不時附和幾聲。果然不出所料,等電梯門一開,穆濤和芬姨頓時出現(xiàn)在了穆瑾心跟前。
“心心,你怎么來了?”芬姨有些意外。這些天,穆濤恢復(fù)得不錯,再加上過幾天,芬姨就要回去了,穆瑾心說好了等芬姨走前的最后一天再過來。
“今天總公司開會,就順路過來看看?!边@當(dāng)然是謊話。她今天是特地提早下班趕過來的?!澳銈兿热ド⒉桨?。我坐會就走?!薄斑@么急?要不我們今天少走點?”芬姨偏過頭,征詢穆濤的意見。穆濤剛剛的松弛感消失了,“好。”“不用了,爸。你鍛煉要緊。”她這么說著,兩條腿邁進電梯。
電梯門迅速關(guān)攏,上升。升到五樓時,她卻反悔了。等電梯太麻煩,她索性一路從樓梯里跑下來?!胺乙?,”她一路追上去,“我還沒陪過爸散步,還是我陪爸去吧?!蹦聺读讼?,芬姨也愣了下,但芬姨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那最好了。你們父女倆正好可以聊會天?!?/p>
那天,穆瑾心和穆濤當(dāng)然沒有聊天。兩人一直沉默著走到先鋒游泳館,又沉默地走回來。好不容易散完步回到家,芬姨沒在客廳。推開房門,她看到芬姨正背對著她織著什么。上周末,芬姨把她那條紅圍巾織好并送給了她。她想不出芬姨還需要織什么?
她從房間里退出來,掩上門,“爸,你知道芬姨這條圍巾是給誰織的嗎?”穆濤沒有立馬回答。倘若說在問穆濤前,她還想著有可能芬姨是給其他人織,那么現(xiàn)在,懷疑被證實了。
“爸,你也真是的,怎么都不告訴芬姨?芬姨人好,你也不能這樣累著人家啊!”她故意把這句話說的很響。
果然,芬姨從房間里出來了,“心心,這事不怪你爸,是我想這圍巾織了一半怪可惜的,就又問了一遍你爸。你爸說他能戴?!薄八艽??”她不做聲了。過了會,她才問穆濤:“爸,你記得不記得,有一年媽參加廠里的編織比賽?”“嗯。”
“媽本來要給我打一件毛衣的,可后來聽說女款參賽的太多了,便轉(zhuǎn)念選了男款的毛衣。她買了本編織教程,又自己琢磨著翻新了花樣,那件高領(lǐng)毛衣后來得了二等獎,媽還因此獲得了一只電飯鍋。可那件高領(lǐng)毛衣,你一次也沒穿過。再后來,我媽嫌放著浪費,把那件毛衣拆掉,又重新織了一遍,給我穿了。剩下的毛線用來織了手套。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她把臉猛地轉(zhuǎn)向芬姨。
芬姨的眼睛瞪大了,她張開嘴,剛想要說,被穆瑾心打斷了,“因為我爸怕癢。很可笑是不是?也難怪我爸不肯告訴你。別看他這個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其實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那么大把年紀(jì)了,居然還怕癢,想想都好笑?!?/p>
離芬姨原定離開的日子還有五天,她照原本說好的提前將工資結(jié)了,又特意去商場里買了一條山羊絨的圍脖給芬姨。芬姨沒有收。再聽說芬姨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了。聽說她的記性越來越差,之前的零工也沒法再做下去。
“是老年癡呆癥。不過,也是猜的。她大兒子硬說沒事,不給看。”有個親戚只當(dāng)芬姨在她家?guī)鸵r過,特意打電話來告訴她。又過了兩年,芬姨死了。芬姨究竟怎么死的,沒人曉得。只聽說臘月里,天凍得厲害,村里有人想起幾天沒見她,只當(dāng)她病了。去老屋外敲了好半天門也沒人來開。等把門撞開,進去,尸體早僵硬了。
14
過了處暑,天雖然還熱著,但太陽落山后到底生出一絲涼意來。夜場的先鋒游泳館熱鬧依舊。老舊的露天游泳池被分隔成五個泳道,泳池上裝有網(wǎng),用來防太陽光和落葉。不過眼下,太陽已經(jīng)落山,泳池邊的幾只大燈透過黑網(wǎng)照進泳池里,有一種強烈對比下的炫目的白。整個泳池的四面是高低不一的樓群,立在泳池邊抬頭往上看,仿佛置身于一個山坳之中。
穆瑾心現(xiàn)在就置身于“山坳”之中。離她不遠(yuǎn)處,有兩個大伯光著膀子在扎猛子。再過去是淺水區(qū),好多孩子正套著游泳圈在玩水。游泳圈五花八門,有一種套在手臂上的,鼓鼓的,令她聯(lián)想起小時候動畫片里的大力水手。
這些年,穆瑾心打卡過不少高檔游泳池。她總是下到水里,然后再露出半截身子自拍,但那純屬擺拍。穆瑾心的游泳水平至今仍停留在兒時穆濤教她的狗刨式,且這狗刨式也是半吊子,游不了一個來回。
脫掉拖鞋,把腳伸進泳池。水溫有點涼,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場鬧劇的收尾頗為意外。就在她以為事情走向了完全不可控之際,老錢從外頭闖了進來。
“老穆,我來晚了。我對不起你啊。”原來一周前,“小陳”用同樣的方法敲詐了老錢,出于害怕(老錢怕事情傳到他老婆耳朵里),老錢沒把這事告訴穆濤。
“見過黑心的,沒見過這么黑心的。你坑我還不夠,還坑老穆,就因為我們沒有買你們那個公司的破產(chǎn)品,想出這種陰招。我今天反正是豁出去了,索性讓警察來好好查清楚。到底誰想要占你便宜?還是說,你這根本是有預(yù)謀的敲詐勒索。”
“少拿警察嚇唬人。來就來,誰怕誰啊。”“小陳”已經(jīng)緩過來了,“誰不知道你們是一伙的。還有他——他說不行就不行啊,那老底子太監(jiān)還找對食呢?!薄澳恪蹦聺黠@不是“小陳”的對手,幸好還有老錢。“這可是你說的,我這就把我派出所的小舅子叫來,有種別走?!薄澳悴抛吣?。”“小陳”這么說著,語音卻低下去了。
“誤會,都是誤會?!比巳褐泻龅劂@出一個男人?!罢`會?什么誤會?我之前說誤會的時候她怎么不聽。”“哈——這不是現(xiàn)在都說清了嗎?”男人說著拉起“小陳”就往外走?!靶£悺彼坪醪⒉桓市?,她和男人一路爭辯,這才半推半就地走了。
“哎——你說的,有種別走啊。大家看到了吧,什么叫做賊心虛,這就是?!崩襄X得意地掃了一遍人群,這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上次她訛我的六百塊錢還沒要回來呢?!?/p>
老錢說的時候,穆濤始終不發(fā)一言。等老錢和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后,客廳里只剩下穆瑾心和穆濤。穆濤木然地坐在鋼絲床上,她也木然地站在原地。但凡她細(xì)想一下,便可以察覺陳茹話語里的表演成分,還有穆濤為自己辯白的神情。“我爸是什么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彼肫饎倓傉f這話時篤定的樣子,可她真的了解穆濤嗎?
芬姨離開后,她幫穆濤更換過一次被子。打開衣柜的一瞬間,柜子里的何幼晨平平整整,正對著她笑。只是這何幼晨比她從小到大認(rèn)識的要消瘦得多。何幼晨那時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得不行,加之柜子里光線又暗,使得她的笑容有一種驚悚感。遺像后邊還擺著一樣?xùn)|西,她把頭伸進去,才發(fā)現(xiàn)那是條深藍(lán)色的沒織完的圍巾。
她游累了,在泳池里泡了會,起來,朝更衣室走去。更衣室外聚集了好多人,都在大聲討論著什么。她橫過身子,想要穿過去,卻聽到一個聲音?!棒奚焦珗@的游泳池好像出事了?!薄鞍??”“是個大伯。聽說游泳游了一半,腳抽筋了?!?/p>
她只覺腦袋里“嘩啦”一聲,仿佛裂開了一道口子,口子驟然變大,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朝她涌來。她在一片洶涌中努力想抓住點什么,但根本抓不住?!白屛乙幌拢缓靡馑?,麻煩讓我一下。”她瘋了似的推開層層人群,擠到了最中央。
一只手機,一只橫屏的手機被捏在一只浸泡的有點發(fā)白的手里。手機的屏幕不大,她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那段視頻。視頻有些晃,邊上不時出現(xiàn)的人群讓她始終沒有看到那個出事的人。終于,她看到了那個人了。那個人的臉被擋住了(有人在給他做搶救),一對光腳丫直挺挺地立著,她一時分辨不出這是不是穆濤的腳。
“請問這是艮山公園的小池塘嗎?”她一把抓住那只捏著手機的手腕,“是啊?!彼サ酶o了,“你確定嗎?”“怎么不確定?我朋友發(fā)我的。”
后頭,人群不斷擠上來。她的雙腿發(fā)軟,往后退的時候,差點摔倒在地。頭頂上的那些樓像是隨時都會倒塌下來。如夢初醒一般,她這才想起應(yīng)該打個電話。
她脖頸上掛著手機,手機外頭套了防水手機套。不知道是因為防水手機套還是她手哆嗦的緣故,她按了好多遍可怎么都按不對。她吃力地從脖子上取下手機,摘掉手機套,總算撥通了穆濤的號碼。電話那頭沒人接聽。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的。她邊想邊掛掉,再撥,再掛掉,再撥。冷不防手一松,手機從她手里滑落出去,掉落在地。
她跌撞著跑過去,撿起。幸好,手機沒有摔破,可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出來。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何幼晨去世的時候,不,應(yīng)該還要早,早在何幼晨確診肺癌那會,她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無措地面對這個世界。
手機鈴忽然響起,她被嚇了一激靈。屏幕上顯示的分明是穆濤的名字。她猶疑著接通電話,生怕對方告訴她的是噩耗。
“怎么說?”手機那頭的聲音如假包換。她的臉頰上還淌著淚水,她真想問問穆濤到底去了哪?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不聽她的,偏要去小池塘?知不知道她剛剛都快急死了……但所有的話像是淤積在了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爸……爸……”“???”穆濤不明所以,她后來才知道穆濤那天沒有去小池塘,而小池塘出事的消息他是在第二天通過老錢他們知道的。
掛了電話,她只覺先前緊繃的神經(jīng)再也支撐不住。進到更衣室,她把手機塞進儲物柜,開始脫泳衣、泳帽,還有拖鞋。她終于把自己脫得赤裸裸了,打開淋浴頭,水從花灑里噴灑出來。
她記起小時候,每年除夕,何幼晨都會搬出一只大木盆,往里面倒上熱水,叫她坐進去。她渾身上下涂滿了香皂,很快搓出許多泡沫。她就坐在木盆里玩泡泡,聽到何幼晨說:“心心乖,洗掉過去一年里的污穢,就可以順順利利迎接新年咯。”
奇怪。她的新家里就裝有一只浴缸,浴缸設(shè)有按摩沖浪功能。每周,她都會躺進浴缸享受一次SPA,可她從來都沒想起過那只木盆。
霧氣氤氳,她把頭整個兒置于水流之下,
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