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塘其實遠(yuǎn)不止十里長。
它自西天目山蜿蜒而下,到達(dá)我們小鎮(zhèn)時忽然變得筆直,像一把利劍把土地一劈為二后,繼續(xù)一路蜿蜒向東,繼續(xù)流經(jīng)別的江河與田野,直到匯入大海。所以,鎮(zhèn)上的每個人都覺得只要坐上船,只要順流而下,我們就會離開這片土地,最終到達(dá)大海,到達(dá)世界的盡頭。只是,從來沒有人這樣試過——只有傻子才會去干這種傻事。
聰明人都知道守在這條河的兩岸,繁衍生息,直到生老病死。
一
沈老師是第一個離開小鎮(zhèn)的男人,坐了一條又一條船,拋下一雙兒女,還有癱瘓在床的老婆,順流而下,最終到達(dá)日本,但那里也只不過是個一衣帶水的地方。直到老婆溺亡在十里塘里,他才拖著精瘦的身軀,匆匆忙忙地趕回來。
沈師母死的那天,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河面,晃晃悠悠。她的每個白天都坐在輪椅里,坐在她褲襠里的那塊尿不濕上,就像一件晾在河邊的舊棉襖。她的女兒一早出門把她推出去,中午趕回來喂飯時還好好的,誰也沒見到她是怎么爬進(jìn)河里的,等有人發(fā)現(xiàn),輪椅上只剩下了半張?zhí)鹤印?/p>
我們都知道沈老師是在日本背死尸,每天不分晝夜,上上下下要爬幾十層、上百層的樓梯。后來,直到他把那家叫十里塘的飯店開在了河邊,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沈老師在日本干的是廚師。他說,他打工的那家店在東京,名字叫中華料理。他還說他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回來就再也不走了。
哪都不去了。
主要還是因為老婆之死。當(dāng)年,決心離開小鎮(zhèn)時,他坐在床頭曾對老婆發(fā)過誓——國內(nèi)看不好,我們就去外國看,只要口袋里有錢,這世上沒有看不好的病。沈老師把那只枯槁般的手握在掌心里,目光落在老婆臉上,好像嘴里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只是,拎得清的女人一般都不會把男人的話太當(dāng)真,有時不過是為了烘托一下氣氛。沈師母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小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也一樣。我們都覺得沈老師是一去不返了,就像十里塘里的水從來不會倒流。不然,沒有哪個男人會舍得離開這個依山傍水的地方,舍得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
沈老師是沒辦法。老婆這身病讓他背了一屁股債不說,每到開學(xué)那幾天,他還得硬著頭皮去學(xué)校里求校長。就為了那幾個學(xué)費,他欠條一寫要寫兩張——一張女兒的,一張兒子的。
校長也很無奈,說,你這么寅吃卯糧的,哪天是個頭?
沈老師更無奈。他曾是這所學(xué)校里最年輕的代課老師,辦公室里只有他知道十里塘為什么叫塘,而不是溪,也不是河,更不會是江。他說,塘就是東西向的河。
語文老師一向有點較勁,故意問他:那南北向的呢?
叫浦。沈老師一本正經(jīng)地說,比如說,上海的黃浦江。
黃浦江那不是江嗎?語文老師笑著說,黃浦是個區(qū)。
沈老師閉了嘴。作為一名代課老師,他比誰都更知道什么叫分寸。問題是不懂分寸的那個女學(xué)生,把情書夾在了作業(yè)本里,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還用了李商隱《無題》里的那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
按照語文老師的說法,那完全是“清風(fēng)不識字,無故亂翻書?!鄙蚶蠋熑ド险n了,窗外的一陣清風(fēng),把那疊作業(yè)本吹開了,也把一個少女的秘密抖落在了地板上。辦公室里的老師們都傳閱過了,后來還傳到了縣城的教委。好在那個女學(xué)生還知道一個成語叫做知名不具。
校長很無奈,只好把全班的女生逐個叫來問了一遍,最后問到沈老師時,他由衷地說,你不開口,叫我怎么去跟上頭解釋?
我不能說。沈老師說,這關(guān)乎到一個女孩子的名聲。
校長有點看不慣了,說,你做都做了,還怕說嗎?
我做什么了?沈老師說,除了教書育人,我還能做什么?
最終,年輕的代課老師做了什么倒是沒有人知道,可是我們?nèi)?zhèn)的人都知道,他是再也不能教書育人了。
有天晚上,沈老師回到家里,拉起老婆的手,說,別人不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沈師母半躺在床上,平靜地凝望著丈夫。那眼神就像多年后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只不過那一天是早上。
沈老師走到門邊,想了想,回過頭來,還是那一句:你一定要相信我。
沈師母至死都沒有懷疑過。疾病早已經(jīng)教會她,如何去等待命運的降臨。
二
沈丹萍結(jié)婚那天,婚宴就擺在這家臨河的飯店里,掌勺的當(dāng)然不是沈老師。那時,他已經(jīng)有好幾個徒弟了。他只是看不上自己的女婿,油頭粉面的,哪像個男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過女兒:臉長得好看有什么用,男人不能光靠一張臉吃飯。
然而,事實很快證明了——男人也是能靠臉吃飯的。
小丁不光臉長得好看,身材也挺拔,尤其笑起來,眼睛里就像有陽光蕩漾在河面上。一開始,沈丹萍就是被這雙眼睛迷上的。那個時候,小丁在印刷廠里跑業(yè)務(wù),三天兩頭都會來飯店里招待客戶。臨走,他大筆一揮,留在單據(jù)上的字竟然也是龍飛鳳舞的。
這樣的男人,一般女人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可是沈丹萍從來就不是一般的女人。每次到了月底,拿著那些單據(jù)去印刷廠里結(jié)賬,她都會轉(zhuǎn)到業(yè)務(wù)科里坐一會。進(jìn)去先發(fā)上一圏香煙,跟那幾根老油條嘻嘻哈哈的,臨走再發(fā)上一圈香煙,讓人感覺她是來談業(yè)務(wù)的。可時間一長,大家都看出來了,姑娘想談的是戀愛,對象就是他們科里這個唯一的小伙子。
跑業(yè)務(wù)的人什么沒見過?于是,就有過來人說了心里話——豆腐要吃燙的,老婆要討胖的。
其實,沈丹萍并不胖,就是有點壯,皮膚也有點黑,但摸上去遠(yuǎn)比白的要光滑。這方面,小丁是有過比較的。第一次把手伸進(jìn)去時就發(fā)現(xiàn)了,跟百貨店里的汪明娟比起來,她沒有那么多的扭捏,說起話來也更爽朗。其他就不大好比了——每個女人都是一本書,翻多了其實也就是那老三篇。
小丁最終還是想選百貨店里的售貨員。沈丹萍當(dāng)然不買賬,就在河邊攔住了他。殘陽如血,倒映在河面上,也嘩嘩地流淌在身體里。漂亮的男人一頭扎進(jìn)去的心都有,問她:那你叫我怎么辦?你總不能讓我把自己一刀劈成兩半吧?
刀,飯店后廚里就有。沈丹萍轉(zhuǎn)身進(jìn)去操了一把出來,咣地丟在他腳跟前。
小丁當(dāng)然不怕這種,他受不了的是眾目睽睽下真刀真槍地鬧。男人一旦硬不起來,最好的辦法是服軟。他彎腰撿起刀,塞回到姑娘手里,誠懇地叫了聲丹萍,說,我們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可是,沈丹萍不想說話,在飯店的賬臺后面坐久了,她只想算賬。于是,她看著小丁,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把他從頭到腳地算了一遍。從他身上穿的格子襯衫,再到牛仔褲里的三角褲,還有腳上的真皮運動鞋與全棉的白襪子。沈丹萍說,這些都是我給你買的,你脫下來,現(xiàn)在就還給我。
小伙子臉漲得通紅,丟下一句神經(jīng)病,扭頭就走了。
沈丹萍并不著急,反而氣定神閑地提著菜刀,回到賬臺后面坐下,噼噼啪啪地?fù)芷鹆怂惚P,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堅持不下去的是小丁。眼看又到月底了,用空廠里的那些賬得補(bǔ)回去,只好硬著頭皮來找沈丹萍。這一回,兩人約在十里塘對岸,就在沿河的那條小路上。
夜空中,弦月如鉤,沈丹萍冷冷地瞥了眼那張漂亮的臉,冷冷地說,我是你什么人?
那是公款,挪用是要坐牢的。小丁拉起她的一只手,說,你就忍心讓我去坐牢嗎?
你去坐牢好了,關(guān)我什么事?沈丹萍甩開那只手后,馬上又說,這種事,你應(yīng)該找你的對象去。
小丁嘆了口氣,低下頭,重新拉起那只手,說,我的心里只有你。
放屁。
真的。小丁把那只手抓得更緊了,說,日久見人心,我總算知道了,只有你對我是真心的。
不爭氣的是眼淚,一下子就要奪眶而出。在這曉風(fēng)印月的夜晚,十里塘的水潺潺地流過。愛情就是淚水淌在嘴里的味道,咸咸的,澀澀的。
三
按照鎮(zhèn)上老人的說法,沈老師家的小外孫簡直就是個送財童子。丁曉光出生沒多久,飯店的生意一下火得不得了,大門口長期掛著塊招收服務(wù)員的牌子不說,后廚還整整擴(kuò)出了一大間。當(dāng)然,這得歸功于小鎮(zhèn)的開發(fā),一條公路彎彎曲曲地通往了縣城,每天都有大巴車?yán)糜螆F(tuán)從上海、杭州而來。
+IDQUE6K+v2kC/Ohmo2C3CkEPjBzWgM1GU2MgG7vJ+w=沈丹萍從來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剛坐完月子,不光店里的賬目一把抓,現(xiàn)在就連廚房里每天進(jìn)出的食材,都得經(jīng)她的手。主要還是沈家老二的性子太懦了,整天只知道笑瞇瞇的,長得也像個彌勒佛,白白胖胖的,坐在小板凳上,肚子都快擱在大腿上了。
人生就是那么的難如人意,該爭氣的不爭氣。這也是沈老師高興不起來的又一原由。女人家太強(qiáng)勢,從來不是件好事情,尤其還有個他看不上的女婿。當(dāng)父親的心里實在是憋屈,但也沒辦法,店堂里每天迎來送往的,要沒這么一個女兒,他還真撐不起這么一個熱絡(luò)的場面。
那天,鎮(zhèn)上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到處白茫茫的,只有十里塘還是一如既往地潺潺流淌??腿耸遣恢竿?,但也不能讓幾個徒弟閑著。沈老師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吩咐他們把爐子點起來,把熬好的膏湯兌上水,重新再熬一遍。他說,這樣,屋子里也能暖和點。
很快,后廚里開始蒸汽彌漫。沈老師是想開門出去透口氣的,卻一頭栽倒在了雪地里,等送進(jìn)衛(wèi)生院,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干瞪著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前的這對兒女。
沈老師死于腦溢血,最終連半個字都沒能留下。
沈丹萍把他跟母親合葬在一起后,一行人踏著冰凍的土地回到飯店。當(dāng)晚,等所有親朋離去,她朝桌邊的一把椅子指了指,對老二說,你坐下,我們開個家庭會議。
沈朝陽看了眼姐夫,遞了根煙給他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入座,才看清姐姐的眼神,慌忙把手里的香煙夾在耳朵背后。
沈丹萍并沒有馬上開口,而是雙手捧過半杯熱開水,捂了好一會,才說爸媽都沒了,按理說我們姐弟倆也該分家了,但現(xiàn)在還不能,主要是飯店的生意正在興頭上,分了怎么做?沈丹萍接著,又說,就算真要分,也要等你成家后,有人替我看著你了,我才好放心。
小丁這時插嘴,說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把你爸的存折點清楚,別到時漏掉一張。
這里沒你事。沈丹萍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們姐弟倆的事。
沈朝陽當(dāng)然聽他姐的,從來都覺得她更像是自己的媽。雖說在外人眼里,那么多年都是姐弟倆在伺候他們癱瘓的媽,可只有住在一個屋檐里的人清楚,沈丹萍才是既當(dāng)媽又當(dāng)姐的那個,一直照料著他們母子倆。
夜深以后,天空又開始飄雪。筋疲力盡的女人竟然沒有半點要睡的意思,就一個人悄悄地出來,一個人踩著薄雪走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根本沒有去處,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可兩只腳就是停不下來,就是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腳印。
事實上,沈丹萍最終還是止步了,停在了母親溺水的岸邊。漆黑的天地間是那么的靜謐,就連河水也像失去了聲息,只有冰涼的空氣還能勉強(qiáng)讓人清醒,讓人勉強(qiáng)感覺得到,雪花沾到臉上轉(zhuǎn)眼就成了滾燙的淚。
四
老二的婚宴擺在縣城的大酒店里,操辦人當(dāng)然是她這個當(dāng)姐姐的。不僅如此,就連弟媳也是沈丹萍先相中的,事先都跟介紹人講清楚了——首先一條是要漂亮,其次還要精明與能干。
這樣的女孩子有,但不好找,即便就算找著了,人家的眼睛也是瞧在天花板上的。當(dāng)姐姐的能不清楚這個嗎?所以,當(dāng)著介紹人的面,她把話放到了臺面上,讓人家有條件盡管提,家里好歹開著一家飯店呢,每天的流水都是擺在那里的。
但還是不好找。
漂亮的姑娘往往都帶著幾分傲氣,更多的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當(dāng)姐姐的同樣明白這道理。沈丹萍沒過多久就轉(zhuǎn)換了策略,一邊督促老二每天沿著十里塘跑步,先把肚子減下去再說;一邊重新找來介紹人,表示她可以再退一步,哪怕農(nóng)村的也行,反正現(xiàn)在的戶口也不值錢了。為此,就在老二再次前去相親的那天,當(dāng)姐姐的特意把他送到店門外,專門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鄉(xiāng)下姑娘好,實惠。
沈朝陽當(dāng)然是聽他姐的。
說心里話,光從汪雅芳的長相上根本看不出是個鄉(xiāng)下人,穿得甚至比沈丹萍都時髦,十個手指頭還染著紅指甲。她的小學(xué)是在縣城里念的,一直借宿在親戚家里;中學(xué)也是在縣城里念的,住在學(xué)校的學(xué)生宿舍里。眼看還能考上大學(xué),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不曾想一場愛情突如其來,如同迎頭趕上了一場暴風(fēng)雨。
她那當(dāng)村長的父親聞訊都快氣瘋了,帶著老婆連夜趕到縣城,揪住女兒的頭發(fā),給了她一個耳光。第二天,她父親仍然揪著那把頭發(fā),一直把她揪到衛(wèi)生院。
汪雅芳只覺得自己是死了一回。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站在鋪滿陽光的走廊里,她又覺得自己像是滿血復(fù)活了。
我是不會跟你們回鄉(xiāng)下的。女兒對父母說,要死,我也會死在城里的。
類似的話,她同樣對沈朝陽說過,就在兩人開始談婚論嫁時。
我是不會跟你在鎮(zhèn)上辦酒席的。汪雅芳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要辦,我們就辦在縣城里。
沈朝陽以為姐姐會當(dāng)場跳起來,但是沒有。沈丹萍端坐在她的賬臺邊,隨手在算盤上撥了撥后,又拿過計算器按了會,說,也好,給鎮(zhèn)上那些人看看。
問題是漂亮的女人都善于得寸進(jìn)尺。沒過多久,汪雅芳又提出來,婚房也得安在縣城里,主要是她放不下毛紡廠檢驗員的那份工作。
這一回,沈丹萍很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頭看向沈朝陽,問他:你是怎么想的?
當(dāng)?shù)艿艿牟桓抑币暷请p眼睛,耷拉著腦袋,說,我聽雅芳的。
沈丹萍沒吱聲,伸出兩個指頭,一上一下地?fù)芘惚P上的一粒算珠。
實在忍不住的是小丁,一直等到打烊后,才在老婆跟前諫了句言。他說,這樣也好,趁這當(dāng)口,索性把家分了,干干凈凈。
沈丹萍還是沒吱聲,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
新婚之夜,小夫妻倆躺在他們縣城新房的新床上,汪雅芳眨著她那雙涂著眼影的大眼睛,由衷地說,你姐待你真不錯,比許多人家的親媽都要好。
這話后來傳到沈丹萍耳朵里,多少是讓人有些欣慰的??磥?,這個弟媳婦還是知好歹的,新婚之夜這么忙,都沒忘記念一句她這個大姑子的好。
五
其實,明眼人都看在眼里,當(dāng)?shù)艿艿哪苡薪裉爝@點出息,多虧了有個能干的姐姐。沈老師還在的時候,他一度想跟姐夫去跑業(yè)務(wù),當(dāng)場就被沈丹萍制止了,她毫不客氣地說,你根本不是塊耍嘴皮的料,還是好好地學(xué)門手藝,學(xué)會的本事,誰也搶不走你的。
廚師的兒子能學(xué)的也當(dāng)然是烹飪了。從配菜開始,接著是給父親當(dāng)下手。沈老師死的時候,他都已經(jīng)在獨立掌勺了。所以,沈朝陽在縣城要找份工作不難,一開始在快餐店里煮大鍋菜,嫌太累就跳槽去了家蒸菜館,又嫌工時太長,每天收拾干凈都快半夜了,回到家里汪雅芳早睡了不說,第二天一早醒來,人家趕著要去上班,連個說話的工夫都沒有,更別提別的了。
好在姐夫是個業(yè)務(wù)員,在縣城里的人頭也算熟,介紹他去了一家幼兒園,給小朋友們做營養(yǎng)餐。
一天燒兩頓,還有寒暑假。小丁一回來就在老婆面前擺功勞,說,為了你家老二,我這個當(dāng)姐夫的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好在老二還算爭氣,雅芳不久就懷上了,可問題接踵而來。
這天趁著周末,沈朝陽回了趟鎮(zhèn)上,說是來看姐,東拉西扯了老半天,才吐露實情。他們看中了個店面,就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中山路上,問題是人家的要價高了點。
沈丹萍連眼皮都沒抬,說,那你跟人還價去,跟我說又沒用的。
當(dāng)?shù)艿艿闹荒馨庵割^一個個地數(shù),雅芳現(xiàn)在有點見紅,已經(jīng)請假在家里了,接下來是待產(chǎn),等生了還要坐月子,還有哺乳期。最后,他一把捏緊拳頭,哭喪著一張臉,說,這孩子一生,還有誰要她去當(dāng)檢驗員呀。
沈丹萍想了想,也伸出手掌跟他扳指頭,一個個地說,縣城里買個房子多少錢?裝修花掉多少錢?家具電器又是多少錢?還有你們擺酒席的錢。說完,她蜷起手指,敲了敲賬臺,又說,你要清楚,這開的是飯店,不是印鈔廠。
沈朝陽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使勁地搓了搓那兩只大手,先叫了聲姐,然后說,要不,我們分了算了。不等沈丹萍回過神來,他馬上又說,這樣,我們不就有兩家店了?
沈丹萍半天沒出聲,腦袋里翻來覆去的,只剩下了一句罵人的話——娶了老婆忘了娘的狗東西??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只是他的姐姐。于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那好,我聽你們的。
這一次跳起來的人是小丁,當(dāng)晚就要沖到縣城去,去找他的小舅子。沈丹萍一把拉住他,說,算了。
怎么好算了?小丁說,老婆給他娶了,房子給他買了,錢都給他花完了,他倒好,要分家了,他當(dāng)我們是什么呀?
這是我們姐弟間的事。沈丹萍臉色鐵青,從牙齒縫里只蹦出六個字:這跟你,沒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一向隱忍的男人終于爆發(fā)了。小丁一拍桌子,說,我們是夫妻。說完,又一拍桌子,就算我們不是夫妻了,我也要替我們兒子去跟他們把賬算清楚。
已經(jīng)多年不曾流淚的女人最終沒能忍住。她用雙手抓著丈夫的袖管,很久才讓自己平息下來,但還是緊抓著那只袖管。沈丹萍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睜著一雙淚眼,半天才說,算了,算我求你了。沈丹萍后來又說,他也是個苦命人,從小沒人管……現(xiàn)在總算有人管他了……我們算了,吃虧點就吃虧點。
六
雅芳時裝店開業(yè)那天,沈丹萍不想去,推說是飯店里忙不過來??墒?,一大早起來想了想,還是包了個紅包塞給小丁,讓他帶著兒子去一趟,順便父子倆去人民公園再坐一回過山車。她囑咐丈夫,記得到了縣城再買兩只花籃,一起帶過去。
第二次是汪雅芳臨盆的時候,她這個當(dāng)姐的再不露面不行了,外人都要有話說了。那天的產(chǎn)科病房里也確實來了些親戚,沈丹萍沒想到弟媳婦會來這么一出。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汪雅芳臉上還掛著劫后余生的汗水。她先是叫了聲姐,接著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停在沈丹萍臉上,說朝陽要是沒有姐姐,他也不會有這個家,他倆今天更不會有這個女兒。她求沈丹萍給孩子取個名字,叫什么都行。
當(dāng)大姑姐的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丁忽然插嘴說,那就叫曉晨,跟我家曉光一樣,都是曉字輩的,聽著就像兄妹倆。
沈丹萍沒有想到的是他這個當(dāng)姑父的竟會跟侄女她媽有一腿。
事實上,對于長相漂亮的丈夫,哪怕再笨的女人也會留出個心眼來的。小丁每天回到家里,沈丹萍都會在不經(jīng)意中察顏觀色,尤其是他換下來的衣物,洗的時候特別留神與注意??梢哉f,警惕這根弦,她從來沒松過,這么多年下來,都養(yǎng)成了習(xí)慣。
那天也是,小丁一早說要去趟縣城,說是有筆回款要去催一下。他一直快到中午了才動身,換了件新買的T恤衫,頭發(fā)梳得筆挺,坐在摩托車上的那股勁,就像有人在路上丟了個皮夾子,正等著他去撿呢。沈丹萍在心里算了算,這個禮拜才過去四天,他都上縣城三趟了。接著,她又把那些能想得到的女人都想了一遍后,再也沒心思坐下去了,索性把賬臺的抽屜一鎖,抓過一把遮陽傘就直奔公交車站。
縣城的馬路上熱浪滾滾,而沈丹萍更多的是無措。她沿著人行道走了會,在一塊樹蔭下不由地站住了,望著滿大街刺眼的陽光,一下覺得連站著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但來都來了,她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弟媳婦店里,哪怕坐下歇口氣,喝口茶也好。
可是,她一眼認(rèn)出小丁的摩托車,就停雅芳時裝店門外。沈丹萍還算是冷靜的,打著遮陽傘,邁上臺階,推了推那兩扇玻璃門,發(fā)現(xiàn)是從里面鎖上的,血嗡地就直沖到了腦門上。她幾步下到路邊的花壇前,從里面撿出一塊石頭,但轉(zhuǎn)念又放下了,返身去到隔壁的童裝店,一把摘下人家掛在門把手上的U型鎖,扭頭就反鎖在了雅芳時裝店那兩扇玻璃門上。然后,她揣起那個鑰匙,打著遮陽傘,頭也不回地直奔公交車站。
當(dāng)晚,小丁回來時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兒子已經(jīng)睡了,老婆也已經(jīng)洗完澡,正在露臺晾衣服呢。他扒下T恤衫就往衛(wèi)生間里鉆,沈丹萍忽然進(jìn)屋,說,滾。
小丁光著上身,忙叫了聲丹萍。
沈丹萍只說一個字——滾。
七
家丑不可外揚,可同時這世上也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傳聞就像十里塘的水,嘩嘩地流經(jīng)小鎮(zhèn)。于是,我們?nèi)贾懒?,十里塘飯店里的姐夫睡了他小舅子的老婆。而且,河水只要它的源頭還在,是永遠(yuǎn)不會停歇的。它滋潤大地,無孔不入,讓鮮花盛開,讓萬物生長。傳聞也是,會伴隨時間不斷漫延。到了后來,小鎮(zhèn)上的人都在說,就連汪雅芳那女兒都是跟小丁生的。
沈丹萍是沒臉再待下去了,可又舍不得這飯店。但是,人是必須要有取舍的。她想了很久,才對那買家說,只租不賣。
買家也想了很久,說,那租二十年。
當(dāng)媽的心里只有兒子。她想到二十年后,曉光都要三十了。她說,十年,要租就租,不租拉倒。
十五年。那人說,我們都是爽快人。
在兒子的問題上,沈丹萍從來沒有半點猶豫過。她指著門前的十里塘,對小丁說,你想讓兒子跟你?除非這河里的水倒流。
始終猶豫不決的人是沈朝陽,幾乎隔天就一個電話打給他姐姐。一會是他跟雅芳談好了,決定和平分手,好聚好散,第二天就去民政局??傻搅说诙欤娫捰謥砹?,支支吾吾的,說女兒才斷奶,他是真舍不得孩子。他還說,雅芳也舍不得他們那個家。
沈丹萍始終不表態(tài),她再也不會替別人做決定。她只對沈朝陽說她要走了,帶著兒子離開這地方,至于去哪,她沒說,其實是自己也沒想好。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從小就知道,只要坐上船,只要沿著這條河,順流而下,誰都會離開這片地方,一直到達(dá)大海,到達(dá)世界的盡頭。而且,這世上不光有船,還有汽車、火車與飛機(jī)。
帶著兒子,她可以去到任何一個地方。
她對沈朝陽說,往后,爸媽的墓就由你掃了,別忘了,每年的清明跟冬至。
那就是她的告別,也有點一去不返的意思。
沈朝陽對著電話只喊出了一聲:姐。
沈丹萍沒聽見,也不想聽。她的耳朵里只有嘩嘩的流水聲,她的眼睛只想跟隨著河流的方向,跟著它們一起流經(jīng)別的河流與原野,一路向前,不管這世界到底有沒有盡頭。她只想去一個從未去過,也不曾想過的地方,帶著她的兒子。
只是,不管她去得有多遠(yuǎn),那些越是不想知道的消息,就越會往耳朵里鉆?;旧隙际巧虺柲莾煽谧拥?,他們分分合合的時候,汪雅芳同樣也在跟小丁合合分分。
沈丹萍只想走得更遠(yuǎn),遠(yuǎn)到整個世界都鴉雀無聲。
八
曉光大學(xué)畢業(yè)就想帶著女朋友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但做兒子的并沒有跟母親直說。這么多年相依為命的母子倆,沒人比曉光更了解沈丹萍那脾氣了。他只說已經(jīng)跟小芹商量過了,他們現(xiàn)在還年輕,成家立業(yè)還太早,所以打算先去國外讀個研究生,等把碩士文憑拿到后,至少將來找工作會方便些。他們連去的地方也選好了,是英國的伯明翰大學(xué),主要是那邊的房價與生活成本相對比較低。
沈丹萍不響,她不會再替任何人做決定,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讀書是要花錢的,而且還是兩個人去英國花英鎊。沉默了半天后,她讓兒子先去聽聽女方父母的意見,不要急著做決定。
他們聽小芹的。兒子說,他們就這么一個獨生女兒。
這話說得,好像自己不是獨生兒子似的。沈丹萍心里很不高興,但臉上看不出來,只是平靜地望著兒子那張白凈的臉,問他英國讀個研究生得幾年?
兒子伸出兩根指頭,說,兩年。
母親點了點頭,從沙發(fā)上直起身,又開始算賬了。就當(dāng)一年來回飛兩趟,兩年就是四趟,這機(jī)票得多少錢?還有那邊的房租加上生活費,而且兩個人談戀愛也要花錢吧?而最大的開銷當(dāng)然是學(xué)費。沈丹萍習(xí)慣性地扳著手指,一筆筆地累計到一起后,再把它們換算成人民幣,問兒子就當(dāng)兩年后回國工作了,你們兩個的工資能掙多少?
萬把塊一個月總有的吧?兒子說,好歹是海歸。
就算你一萬塊一個月。沈丹萍說,就算你們兩個不吃不喝,你算算看,你們多少年才掙回這兩年的開支?
兒子悶著腦袋,半天才說,那怎么辦?
辦法當(dāng)然是有的,辦法從來要比困難多。只不過,沈丹萍并不急于說出來,而是等到周末,等到小芹來家里吃飯時,才在飯桌上說起了家鄉(xiāng)那飯店。靠著它,一個母親不光把兒子拉扯大,還讓他念完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十五年的租期眼看要到了,她這個當(dāng)媽的這輩子也沒什么可留給兒子的,現(xiàn)在就把飯店交給小倆口。沈丹萍看著未來的兒媳婦,說,城里當(dāng)然是城里好,城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城里什么都貴,哪樣不用花錢?說著,她把臉轉(zhuǎn)向兒子,又說,至少家里的飯店,媽是不會跟你們要租金的。
首先被感動到的是小芹,跟著男友也愣愣地叫了一聲媽。
沈丹萍深感欣慰,其實這天她已經(jīng)等了十五年。她只是沒想到小倆口轉(zhuǎn)盤會那么快,閉口再也不提英國與伯明翰了,而是每天都在合計那家飯店,打算把它改造成一家民宿,再在沿河的地方擺上一排桌子,那就是一個露天的咖啡吧。
沈丹萍到了這時才明白,兒子只是給母親耍了個小心眼,但仍然感到很欣慰——至少比他老子強(qiáng)多了——做人最怕的就是缺心眼。
這天,兒子還在盤算時,沈丹萍打斷他,伸出手朝他捏了捏,問他,錢呢?大拆大改不要錢嗎?
兒子愣了愣,還是以退為進(jìn),說,我們可以去貸款。
沈丹萍忽然有點后怕了,緊捏著手里的電視遙控器,忽然說,你把飯店接過去,你讓我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我養(yǎng)你。兒子是脫口而出的,媽,我跟小芹商量過了,我們到哪都會帶著你的。
一下子,沈丹萍只覺得是有把刀扎進(jìn)了心里面,但不是痛,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酸。她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其實,她根本沒有去處,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她就是兩只腳停不下來,就是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腳印。
可是這一回,當(dāng)媽的忍住了,并沒跟隨兒子回到小鎮(zhèn)。她不是拉不下這張臉,只是不想讓那點過往再被人隔夜飯似的炒一遍,但兒子的一舉一動從沒逃出她的眼睛。
大都是通過微信里的朋友圈。她發(fā)現(xiàn)兒子最終還是大拆大建了一翻,先是掀掉屋頂,在那里搭了個露臺,還在四周的欄桿上掛滿了粉色的三角梅。那家咖啡吧也沒開在河邊,而是撐起幾把太陽傘,他把桌椅都擺到了那個露臺上。問他是怎么回事,兒子很久才回了幾段語音過來,說是審批通不過,最后鎮(zhèn)上城建辦替他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先把咖啡吧開在屋頂上再說。
然而,這世上唯一不能折中的是愛情。時間一長,小芹還是想要去留學(xué),想去看看遠(yuǎn)方的那個陌生的世界。臨別這天,她站在十里塘的河岸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男友臉上,說,你放心,我會回來的,最多兩年。見曉光低頭不語,她也低下頭去,又說,就兩年,就當(dāng)是對我們的考驗。
只有過來人才知道,這世上最經(jīng)不起考驗的就是愛情了。兒子回到母親身邊的那晚,城里刮了一夜的風(fēng)。很少失眠的女人失眠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亮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每一滴都像打在心頭,卻又忍不住從眼睛里流了出來。
沈丹萍還是覺得酸,渾身酸得牙齦都在發(fā)軟。她能做到的,也就是拼命地咬緊它。
兒子追尋愛情而去的第二天,當(dāng)媽的只能只身回到小鎮(zhèn)上。好在太陽很賞臉,一場雷陣雨過后,又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照在地面,照在屋脊,照在十里塘與它的兩岸。太陽照到哪里,哪里就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閃閃爍爍,熱氣騰騰。可是,沈丹萍的眼里只有這條河,我們也一樣——它曾讓我們鎮(zhèn)上的每個人都覺得,只要坐上船,只要順流而下,我們就會離開這片土地,最終到達(dá)大海,到達(dá)世界的盡頭。
可是,只有離開過的人才會知道,世界是沒有盡頭的——世界的盡頭,就在你止步不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