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親屬》是一篇簡單的小說,它的情節(jié)幾乎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姨媽到車站等她的外甥,等到半夜,外甥也沒有來。
這么簡單的一件事被奧茲寫得那么長,然而真正讀起來又覺得一點兒也不長,每一個字都不可或缺,每一個字都情緒飽滿。
這個姨媽,吉莉·斯提納醫(yī)生,單身未育,瘦削嚴(yán)肅,戴著眼鏡。此時,她為外甥吉戴恩細(xì)心準(zhǔn)備好了各種生活用品——冰箱里放滿吃的,打開電熱器,擺上新鮮水果和干果果盤。準(zhǔn)備好這一切后她就到車站,等著外甥的到來。
等待的時候,她回憶了外甥小時候來這里度過寒暑假的一些經(jīng)歷。你會不會以為那是一些溫馨美好的記憶,就像侯孝賢執(zhí)導(dǎo)的《冬冬的假期》那樣?畢竟這是一個如此疼愛外甥的姨媽。
并不是。外甥是一個“昏昏欲睡,耽于夢幻的孩子”,他可以一連幾個小時玩游戲,并且不喜歡與人溝通。他很固執(zhí)。但更固執(zhí)的似乎是這個姨媽。有一次,外甥堅持一個人待在家里,不愿意跟著姨媽出診,說有玩具袋鼠陪他。姨媽大為光火,用雙手打他的頭、肩膀和后背。外甥吉戴恩在這樣的暴擊中,一聲不吭地蜷縮著身子,等襲擊結(jié)束后才問:“你為什么恨我?”
她突然間驚愕不已,哭著吻孩子,向他道歉。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喜怒無常的姨媽,但事實上,這喜怒無常正展現(xiàn)了她的破碎,她孤獨到內(nèi)心失衡,她的愛總是帶著恨,因為愛總是令她失控。
孩子并沒有因此不再來姨媽家,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自己的母親。為什么沒有告訴?因為他敏銳地猜到母親不是一個什么都能告訴的人。
直到故事的最后,孩子(此時他20歲了)都沒有來。姨媽懷疑他在車上睡著了,耽誤了下車。她穿過整個村莊,走到停車的地方,讓司機(jī)打開車門,堅持到車上再檢查一遍。
她又孤零零地回到家。為外甥準(zhǔn)備的那一切都在。
她加熱了先前準(zhǔn)備好的魚肉和土豆,然后關(guān)掉電熱器,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哭了起來。
在我貧乏又偏執(zhí)的小說閱讀體驗中,奧茲的這篇小說是將孤獨寫得最好的一篇。這個姨媽,比梭羅還孤獨,比《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還孤獨。為什么呢?因為她的期待。
正因為全篇都在寫期待,寫回憶,所以,此時的孤獨是那么孤獨。過去不再復(fù)現(xiàn),等待沒有結(jié)果,只剩下此時,漫長的此時。
可以與之對照閱讀的是美國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短篇小說《旅居者》。
內(nèi)容也是同樣簡單,很日常:約翰·費里斯從巴黎回美國參加父親的婚禮,原計劃第二天乘飛機(jī)離開。多出來的這一天,他在紐約偶遇了前妻,于是應(yīng)邀到她家里吃了一頓晚餐。
這個短篇的主體部分所敘述的正是這頓晚餐。前妻一家的熱鬧和溫馨使他的孤獨顯得那么可恥,他不得不編造自己的現(xiàn)狀,說:“我是去年秋天才認(rèn)識燕妮的,她是一位歌唱家,簽了合同在羅馬演出,估計不久之后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p>
事實上,燕妮是有夫之婦,現(xiàn)在是一個夜總會的駐唱歌手,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一年來他們根本沒有提到過婚嫁的事。
“費里斯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闖入者。他為什么要來這里呢?他在受苦。他自己的生活過得如此孤單,活像一根脆弱的支柱,幾乎無法撐起歲月殘骸中的任何東西。他覺得在這家人的房間里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p>
當(dāng)我們見到衣著溫暖的人時,我們更為自己的衣不蔽體感到寒冷,費里斯正是如此。他在前妻家的溫馨氛圍中深感孤獨。吉莉·斯提納呢,則是在對外甥的期待中深感孤獨。如果沒有前妻的晚宴,如果沒有外甥可能的到訪,他們的孤獨不會那么尖銳。
他們的孤獨都是因為這些他者。
(林玟書摘自《北方人》2024年第7期,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