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胭脂扣》,我是早已看過的,故事相當傷情。后來無意間看了小說,真是沒想到其中有如此蒼茫的人生感慨。故事還是原來的故事,可氣氛大變。只有文字才可傳遞這種余音不絕的傷懷。當那鬼——如花,盯著記者袁永定,跟他從上環(huán)往海邊走去搭電車,走入了“燈火輝煌的平民夜總會”。兩個人相跟著從賣夜宵的排檔間穿行,人潮擁擠之中,看見了測字攤。如花便駐足,請老人算命。先是抽簽,抽了個“暗”的字,因測的是尋人,所以是個吉兆:從“暗”的字面看,是“日內(nèi)有音”。如花再問要找的人在何處,老人再測,“暗”字里有兩個“日”,陽火很盛,所以此人就在人間。接著,老人見她心事重,就主動給她看手相,握著她的手不禁說了句:“呀,手很冷呢!”看了半晌,極困惑地說:“你沒有生命線?”再移開來寫周遭熱氣騰騰的俗世景象,大燈亮著,各式小攤子,又有歌唱聲:“似半醒加半醉,像幻覺似現(xiàn)實里?!币故欣锏娜宋鮼砣镣娐曅鷩W,熱鬧里,卻間有一句:“你沒有生命線?”此是何等的孤寂與凄冷。
在電影中,所有情景因是同時涌來,不可能像閱讀那樣循序漸進,一些細致的動靜聲響便被淹沒了。
后面還有。如花在人間尋找殉情同死的十二少,眼見向陰司申請的七日假期已臨結(jié)束,卻依然無果。她失望地又來到袁永定處,非常沮喪,世間的幾日奔波銷蝕了她的信心,她不再相信他們能夠重逢。她說:“變遷如此大,一望無際都是人……”這句話描摹出一個多么蒼茫的人世。這人世,身在其中是并不得見的,卻叫一個鬼看出了端的。這必是文字才可鋪陳的氛圍,絲絲縷縷,層層疊疊,綿綿密密。只有緩慢的閱讀才可收取,其中的徹心之痛,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領(lǐng)。
文字的功能是很強大的,它仿佛什么也不是,卻什么都可制造。它以間接的手段,通過人的想象達成。它提供的條件越優(yōu)良,人們的想象就越活躍,感受就越豐富。相比之下,影視劇太過具體了,反倒讓人失去了遐想的余地。在現(xiàn)代科技的推動下,影視作品制造聲像的手段日新月異,于是不免地,它沉溺于對真實的仿造中,將景象徹底地推到人的眼前。表面上看,仿佛讓人身臨其境,事實上呢?你是你,它是它,還不都是隔岸觀火!實打?qū)嵉穆暽珘鹤×藲夥?,氣氛雖是有些虛無的存在,但它與事情深處的性質(zhì)有關(guān)。它很容易被摧毀,需要特別悉心地加以對待,略一粗暴,便蕩然無存。
(夏 荷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王安憶散文》一書,本刊節(jié)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