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南宋呂祖謙所編纂的《皇朝文鑒》收錄了北宋文學家陳師道的不少散文作品,當代學者齊治平先生在對該書點校時將原書名改為《宋文鑒》,并對其中收錄的陳師道作品做了???,但主要是參考了《皇朝文鑒》流傳至今的宋明版本,對于陳師道文集參考不多,所以在??狈矫嬗胁簧龠z漏。點校者存在因文字形似而致誤、因不明古代地理水文或不熟悉典籍內(nèi)容等而導致誤標誤斷等方面的情況,參考陳師道文集的南宋版本,再加上其他文獻作為旁證,對陳師道相關散文的失校誤校加以拾遺補缺。
[關 鍵 詞] 《宋文鑒》;陳師道;《全宋文》;???/p>
中華書局出版的由當代學者齊治平先生點校的《宋文鑒》,是南宋時期文學家呂祖謙奉宋孝宗趙昚之命編選的。呂祖謙收集了當時眾多的公私藏書,花費一年多的時間,最終成書一百五十卷。在這本書編纂完成之初,趙昚即命人傳諭:“令專取有益治道者?!钡鹊綍勺噙M皇帝,受到趙昚嘉獎,并賜名為《皇朝文鑒》。這顯然是有意模仿北宋神宗趙頊賜名司馬光編纂史籍《資治通鑒》的故事,由此可見此書的內(nèi)容及其宗旨。
在齊治平點校本《宋文鑒·前言》中提到??贝藭幕痉椒ǎ骸按舜握肀緯浴端牟繀部酚八伪尽痘食蔫b》為底本,這是現(xiàn)在通行的最早最好的本子?!虼嗽谛?睍r,主要以《文鑒》(《皇朝文鑒》的省稱)各本互校;遇到有疑難之處,再取各文作者本集及他書參校,將異文寫入校記,對原文盡量不加以改動,以存《文鑒》之真?!保?]5-6從以上引文可知,齊氏點校本《宋文鑒》采用的底本“是現(xiàn)在通行的最早最好的本子”,從版本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比較穩(wěn)妥可靠的;??钡姆椒ú捎玫氖?“互?!焙汀皡⑿!?,方法上也是比較科學可取的,目的是使《宋文鑒》成為一個比較完善可讀的本子。因為《宋文鑒》一百五十卷收錄的文章比較豐富,再加上點校者參校的別集不足,所以在??狈矫孢€存在一定的遺漏。筆者以《宋文鑒》所收北宋文學家陳師道散文的點校為例,加以拾遺補缺,以求教于方家。
根據(jù)《宋文鑒·前言》中提出的“參?!狈椒?,筆者擬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對《宋文鑒》所收錄陳師道散文??钡氖斑z。
一、因文字形似而致誤
中國古代的典籍,無論是傳抄,還是雕刻前代文獻,抑或是采用活字排印,總是抄刻排印一次便多一次發(fā)生錯誤的機會。同時,中國古代的文字多,字形相近或相似的字也多,抄寫刻錄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導致錯誤。
《宋文鑒》卷第七十五收錄陳師道《孔北海贊》:“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剛者所以制欲,非勝人也。是故自用之謂英,自勝之為彊?!保?]1091齊治平所作??庇洠骸盀閺?,‘彊’原作‘疆’,據(jù)明刻本改。按,疑當作‘雄’,方與上文相應?!贝颂幵鳌敖?,據(jù)明刻本改為“彊”,使用互校法,應該是正確的,可從。
但是,齊氏所作按語“疑當作‘雄’,方與上文相應”是錯誤的。齊氏根據(jù)的是上下文意的對應關系,采取的是理校法,認為應該修訂為“自用之謂英,自勝之為雄”。這樣修訂后的文字,從形式上來看既有上下句式方面文字整齊的對應,又有“英”與“雄”字義相近的對應關系,表面上看起來比較合理,實際上缺少版本與文字使用方面邏輯上的證據(jù)。除了齊氏??庇浰峒啊端挝蔫b》明刻本此處‘疆’作‘彊’,我們還可以參校陳師道文集宋刻本《后山居士文集》。據(jù)徐小蠻《陳后山集版本源流考》一文介紹:“《后山居士文集》二十卷,也刻于蜀中,是現(xiàn)在最早的陳師道詩文集。編者不知何許人,他把魏衍本所不收而流傳在社會上的陳師道詩文一并編了進去。卷首有謝克家作于南宋紹興二年(1132年)的序文。書中避諱至‘慎’字,刻于孝宗時期。”[2]曾棗莊和劉琳主編的《全宋文》點校本有陳師道文集,其所依據(jù)的版本就是南宋刻本《后山居士文集》,而《全宋文》所收《孔北海贊》記載:“是故自用之謂英,自勝之為彊?!保?]4 此處的“彊”字也作“疆”。另外,“自勝之為彊”,此處在修辭上明顯是用典,語出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三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薄皬姟迸c“彊”二字相通,可參考《康熙字典》所收“彊”字釋義第四條:“又《集韻》:‘勝也?!稜栄拧め屧b》:‘當也?!蹲ⅰ罚骸畯櫿?,好與相當?!妒酚洝ど叹齻鳌罚骸詣僦^彊?!保?601a0a3cae6751df1c1bdfdb9afb92449b2d0560e34deb199fe9b0d7da3c0eca] 《史記·商君列傳》原文如下:“反聽之謂聰,內(nèi)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彊?!薄白詣佟本溆迷~也應該是來源于《道德經(jīng)》。
綜上所述,齊氏??庇浰峒啊端挝蔫b》的明刻本此處‘疆’作‘彊’而校改,為是;其下所做的按語“疑當作‘雄’,方與上文相應”僅僅是推測之辭,缺少版本和文獻學方面堅實的證據(jù)。
《宋文鑒》卷第七十三所收陳師道《黃樓銘》:“下顧城中,井出脈發(fā),東薄兩隅,西入通洫,南懷水垣,土惡不支,百有余日而后已?!?[1]1061此處的“南懷水垣”,《全宋文》中作“南壞水垣?!保?]2“懷”與“壞”因為形近而誤用,《宋文鑒》此處失校。從上下文意來看,因洪水泛濫進入彭城(今江蘇徐州市)中,水勢比較大對水垣產(chǎn)生了很大的破壞性,所以“壞”字為是。據(jù)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所收“壞”的義項,此處的意思是“傾圮,倒塌”。這個義項所列舉的例征如下,《詩·大雅·板》:“無俾城壞(壞),無獨斯畏?!薄俄n非子·說難》:“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壞)?!睗h王充《論衡·偶會》:“壞(壞)屋所壓,崩崖所墜,非屋精崖氣殺此人也。”唐鮑溶《隋宮》:“煬帝春游古城在,壞(壞)宮芳草滿人家?!?/p>
二、《宋文鑒》文本與其他書文字不同,可以保留校勘異文
陳師道(1052—1101)是北宋中后期一位影響較大的文學家,所以他的散文作品被收入《宋文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除了《宋文鑒》這樣一代文學總集的選錄,陳師道作品還有《后山居士文集》這樣的別集流傳后世,由于版本來源不一,抄寫雕刻者的水平有高下,二者雖然收錄的篇目一樣,但是存在不少異文,這也是正常的文學版本傳播現(xiàn)象。
《宋文鑒》卷第十三所收《黃樓銘》:“誠樂君臣之盡道云。臣不佞,冒死上《黃樓銘》?!保?]1061《全宋文》此處為:“誠樂君臣之盡道云。忘其不佞,冒死上《黃樓銘》?!保?]3“臣不佞”和“忘其不佞”有明顯的異文,此處《宋文鑒》失校。如果從上下文意來推斷,似乎“臣不佞”與上下文銜接得更好,語氣方面更能彰顯出下臣上奏天子時的卑謙之辭。
《宋文鑒》卷第八十四收錄的陳師道《汳水新渠記》原文是:“汳水如簫,其闕如玦。”[1]1194 《全宋文》中為:“汳句于蕭,其闕如玦?!保?]“汳水如簫”與“汳句于蕭”兩句,文字差別比較大,此處齊氏《宋文鑒》失校,筆者也不能確定以哪個版本所收錄文字為是。
《宋文鑒》卷第九十一《茶經(jīng)序》:“陸羽《茶經(jīng)》,家傳一卷?!瓕W者謹之。”[1]1288-1289《全宋文》卷第二六六六所收錄為:“陸羽《茶經(jīng)》,家書一卷?!瓕W者慎之?!贝硕挝淖钟袃商幃愇?,齊氏《宋文鑒》失校。一是“傳”字作“書”,未明孰是;二是“謹”字另作“慎”字,二字意思相近,對文章的理解影響不大。
三、因不明古代地理水文或不熟悉典籍內(nèi)容等而導致誤標誤斷
后人對前代典籍進行整理刊刻時會出現(xiàn)誤標誤斷的現(xiàn)象,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前人對此多有論述說明。例如俞樾《古書疑義舉例》、楊樹達《古書句讀釋例》、王邁《古今標點例析》、段喜春《古書標點釋例》等專著中都有歸納總結,并舉例子加以說明,此處因文章篇幅所限,不再贅述。
宋子然《中國古書校讀法》在“文言斷句標點與校讀古書的關系”中提出:“糾正前人斷句標點失誤必須運用校讀的方法。前人斷句標點失誤原因很多,概括起來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誤解致誤;二是失校致誤。因這兩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標點斷句失誤都要用校讀方法去驗證,去糾謬復真。那就是依本書之句例,尋一書之義理,得書中的謬誤,并參校他書相關的異文互文,綜合判斷,以求得正確的標點斷句?!保?]宋子然先生在書中提出的斷句標點失誤原因和校讀方法,筆者以為同樣適合于《宋文鑒》中陳師道作品的校讀。
《宋文鑒》卷第八十四收錄陳師道《汳水新渠記》:“《水經(jīng)》謂河至滎陽,莨蕩渠出焉。渠至陽武,其下為沙,蔡水是也。其出為陰溝,溝至浚儀,其下為渦,別為汳。汳至蒙,別為獲,余波迤于淮陽,東歷蕭、彭城,入于泗?!蹲ⅰ分^鴻溝、官度、甾、獲、丹浚,與渠一也?!保?]1194此文中“《注》謂鴻溝、官度、甾、獲、丹浚,與渠一也”斷句有誤,其中“甾、獲”不當斷而斷,應該為“甾獲”;“丹?!碑敂喽磾?,應該標點為“丹、浚”?!度挝摹分羞@一段文字標點斷句為:“《注》謂鴻溝、官度、甾獲、丹、浚,與渠一也?!保?]這樣處理斷句應該是正確的,理由如下:
其一,“甾獲”處不應該斷開。“甾獲”在《水經(jīng)注》中有時稱“甾獲”,見下文《水經(jīng)注·獲水》部分引文。有時亦作“菑獲”,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汳水》:“汳水又東,龍門故瀆出焉。瀆舊通睢水,故《西征記》曰:龍門,水名也。門北有土臺,高三丈余,上方數(shù)十步。汳水又東逕濟陽考城縣故城南,為菑獲渠。”[7]556 從以上引文中可以知道,“菑獲”是“菑獲渠”的省稱,是《水經(jīng)注》中記錄的水道名,自然不能斷開?!扮瞢@”與“菑獲”是相通的。
其二,“丹浚”當斷而未斷?!暗ぁ焙汀翱!倍际呛恿鞯拿Q,二者并列,所以應該使用頓號加以斷開。酈道元《水經(jīng)注·獲水》:“《漢書·地理志》曰:獲水首受甾獲渠,亦兼丹水之稱也。《竹書紀年》曰:宋殺其大夫皇瑗于丹水之上。又曰:宋大水,丹水壅不流。蓋汳水之變名也?!保?]559又見《水經(jīng)注·汳水》:“陰溝即蒗蕩渠也。亦言汳受旃然水,又云丹、沁亂流,于武德絕河,南入滎陽合汳,故汳兼丹水之稱。河、濟水斷,汳承旃然而東,自王賁灌大梁,水出縣南,而不逕其北,夏水洪泛,則是瀆津通,故渠即陰溝也,于大梁北又曰浚水矣?!保?]555從以上引文可知,“丹”是“丹水”的省稱,“?!笔恰翱K钡氖》Q,在此處二者不能連用,點校時應該使用頓號隔開。
《宋文鑒》卷第九十一《茶經(jīng)序》原文記作:“家書近古,可考正。自七之事,其下亡?!保?]1288其中的“七之事”,是唐代《陸羽》原書中擬定的小標題,應該加上雙引號。今天的傳本與陳師道所見“畢氏、王氏書三卷”的分卷相同,卷上為“茶之道”“茶之具”“茶之造”,卷中為“茶之器”,卷下為“茶之煮”“茶之飲”“茶之事”“茶之出”“茶之略”“茶之圖”。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茶之事”正好排在第七位,陳師道所見的《茶經(jīng)》,第七篇應該是“七之事”,沒有這個“茶”字。今天的大多數(shù)《茶經(jīng)》點校本多出了“茶”字,并非《茶經(jīng)》的原版格式。原因在《茶經(jīng)·續(xù)茶經(jīng)》中有明確的解釋:茶之源,即茶的源。陸羽《茶經(jīng)》中的這個小標題,原來沒有“茶”字,清代乾隆年間編《四庫全書》時,將《茶經(jīng)》收入,并在各小標題中增加了“茶”字。這樣,從“一之源”至“十之源”便成了“一茶之源”至“十茶之源”,這是清代以前的各種《茶經(jīng)》版本中未見過的。[8]《宋文鑒》比較全面地收集了上古至唐代有關茶的歷史文獻資料;大體上是按照年代編排的,這為后人研究茶的歷史提供了不少方便。
因為點校者對詞義的誤解或?qū)糯浼膬?nèi)容不熟悉,所以??睍r導致以上幾處誤標誤斷或者失校。
王瑞來先生在《萬般無如校書險》一文中寫道:“萬般云云,所指并非世間萬般,而是泛指為學而言。常為校書之業(yè),時正魯魚亥豕。前人有云,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不僅旋掃旋生,每校一過,也往往會發(fā)現(xiàn)失校之處,漏網(wǎng)之魚。”王先生的感慨可算是校書者的知音之嘆,筆者對《宋文鑒》??钡氖斑z補缺,可算作該書點校者的“漏網(wǎng)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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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陸羽,陸廷燦,著.志文,注譯.茶經(jīng)·續(xù)茶經(jīng)[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4.
作者單位:江蘇城市職業(yè)學院南通分校區(qū)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2020年哲學社會科學一般性課題“陳師道散文選注”(項目編號:2020SJA077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韓留永(1978—),男,河南郾城人,文學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