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寶麗娜:艾米麗婭再世
寶麗娜和丈夫安提戈納斯是莎士比亞基于格林《潘朵斯托》進行改編時增設(shè)的兩個角色。從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這夫妻倆和卡米洛與在第三幕結(jié)尾處發(fā)現(xiàn)棄嬰的老牧人和小丑父子倆,以及在第四幕才出場的無賴扒手奧托呂科斯,均對劇情發(fā)展起到了或大或小但缺一不可的關(guān)鍵作用,所不同僅在于,安提戈納斯夫婦和卡米洛乃屬正?。ㄖ骶€)角色,奧托呂科斯和老牧人父子則算戲謔的喜?。ǜ本€)角色。更耐人尋味的描寫是,莎士比亞讓寶麗娜的兩任丈夫——十六年前被野熊吃掉的安提戈納斯與十六年后迎娶她的卡米洛——形成鮮明對照。
簡言之,在西西里亞宮廷同朝為官的安提戈納斯與卡米洛皆堪稱《李爾王》劇中肯特式的忠臣。但性格迥異,面對里昂提斯由瘋狂猜忌引發(fā)的對赫麥厄妮與波利克希尼斯通奸的指控,兩人的行事風格正好相反。
先說卡米洛,里昂提斯對他十二分信任,所有最貼近心底之事,“以及個人私事,從不相瞞”。卡米洛每每聽完述說,便“像牧師一樣”凈化他的胸懷;而卡米洛離開時,他已“悔過自新”。所以,當他猜忌赫麥厄妮有奸情,便立刻授意卡米洛設(shè)法毒死波利克希尼斯。而卡米洛,一面表示如此詆毀“至尊的女主人”是一種“罪”,一面表現(xiàn)出對王命的遵從,答應毒死波利克希尼斯。隨后,即將“謀害”實情告知波利克希尼斯,并親手打開城門,與他一起逃亡。
第三幕第二場,聞聽兒子、王后接連死去,里昂提斯瞬間痛悔不已:“高貴的卡米洛……他是個誠實之人、仁慈之人。因為,猜忌拐走自我,產(chǎn)生血腥的想法,想要復仇,才選中卡米洛當幫手,要毒死我的朋友波利克希尼斯。盡管我曾拿死罪威脅他、拿獎賞鼓勵他,不做即死,做了便賞,可要不是好心的卡米洛延誤了我迅疾的命令,此事早已干成。他,最具人性,滿懷榮耀,把我的陰謀透露給我的貴客。他放棄了在這里的財產(chǎn)……去冒一切托給自身的不確定危險,除了榮耀,一無所有。——透過我的鐵銹,他何等閃耀a !他的虔誠讓我的行為變得更黑暗!”
前后對比可見,卡米洛的“最具人性”比他的“誠實”更“高貴”,因為若非如此,波利克希尼斯必早早死于非命;對于里昂提斯來說,卡米洛的“滿懷榮耀”比“仁慈”更具救贖的力量,因為若非如此,里昂提斯自身將遭受他向卡米洛發(fā)出威脅的“下地獄”的結(jié)局。換言之,如果卡米洛誠實地執(zhí)行王命,將波利克希尼斯毒死,劇情即刻結(jié)束。由里昂提斯的懺悔再反觀他當時對卡米洛所說“我被你的誠實騙了,我被你貌似誠實的樣子騙了”,更具反諷意味。因為,卡米洛的確用答應毒殺波利克希尼斯來表明“誠實”,騙過里昂提斯,保住了波利克希尼斯的性命。
此外,卡米洛的高貴、誠實和仁慈還體現(xiàn)在,當“那位懺悔的國王”給他“捎了信來”邀他返國,他即刻有了回國的想法。因為即便離國十六載,他始終“愿把尸骨埋在那兒”;他“對那里的景物,有一種女性的渴望”。正因為此,他給違抗父王之命、與珀狄塔逃婚的佛羅利澤王子出謀劃策,設(shè)計出“一條更有希望的航線”,促成這對新人前往西西里亞;隨后又說服波利克希尼斯“一路追趕”,最終引來兩位國王一笑泯恩仇的“雙王會”。
再說安提戈納斯。有趣的是,面對里昂提斯對王后的犯罪指控,安提戈納斯顯得比卡米洛更具肯特式的諫臣之風。第二幕第一場,衛(wèi)兵奉命將王后押往監(jiān)牢之后,安提戈納斯敢于直言:“對所做之事要確定無疑,陛下,否則,您的公正變成暴行。暴行之下,三位顯赫之人要遭罪:您本人、您的王后、您的兒子。”隨即,他聲情并茂地擔保王后的忠貞:“如果她是淫婦,世間女人身上的每一寸,嗯,每一丁點肉,都靠不住。……我們開口,都是為了您,不為自己。您受了騙,那個策動者該受詛咒下地獄。若知道那惡棍是誰,我要給他個活地獄?!绻孢@樣,我們無須墳墓去埋葬貞潔:世上沒一丁點貞潔能使這片滿是糞便的地面變香?!日嫦啻蟀?,必遭哄笑?!?/p>
及至第二幕第三場,當里昂提斯因?qū)汒惸却篝[宮廷遷怒于他,拿出劍,命他把手放在劍柄上發(fā)誓執(zhí)行王命,他心有不甘,卻不敢有絲毫違抗,保證將“女野種”丟棄到偏僻之地。這時,他唯有無奈地向無辜的女嬰表示:“可憐的東西,注定遭毀滅,愿天恩站在你一邊,迎擊這場兇殘的惡戰(zhàn)!”
第三幕第三場,安提戈納斯乘小船將女嬰載到波西米亞海岸一荒野。夜半時分,赫麥厄妮的“亡魂”曾向他顯靈,說出阿波羅神諭般的預言:“既然命運,違背你善良的性情,讓你親手扔掉我可憐的嬰兒……我請你,叫它珀狄塔。因我丈夫讓你做出這等粗鄙之事,你將再見不到你的妻子寶麗娜?!彼畔聥雰?,將一盒金銀珠寶和一個能證明身世的包袱,放在嬰兒身旁。這時,伴著暴風雨來臨前的雷聲,傳來獵人驅(qū)趕獵狗追獵野熊的叫囂。在此足可見出莎士比亞處理劇情之“冷酷無情”,因為只有讓他命喪熊口,寶麗娜才能將赫麥厄妮藏在家里十六年不為人知,直到“雕像復活”;也只有他死掉,里昂提斯才能在落幕之前,鑒于“卡米洛的高貴品性和誠實”,由兩位國王作證,讓卡米洛迎娶寶麗娜。
就劇情結(jié)構(gòu)來說,第三幕結(jié)尾處的安提戈納斯之死,宣示了“冬天的故事”結(jié)束;老牧人與小丑父子倆發(fā)現(xiàn)棄嬰,則預示著十六年后佛羅利澤與珀狄塔相愛、赫麥厄妮“雕像復活”的春日傳奇的降臨。除此之外,無賴扒手奧托呂科斯推動劇情的角色作用十分關(guān)鍵,不容小覷,若非他先偷聽到卡米洛讓佛羅利澤前往西西里亞的計劃,后又聽到老牧人父子關(guān)于珀狄塔身世的談話,決定利用剛與佛羅利澤換穿的一身華麗衣服假裝朝臣,把錢騙到手,老牧人父子便無法陰差陽錯地現(xiàn)身西西里亞宮廷,珀狄塔的身世之謎便無法及時揭開。
誠然,對“春日傳奇”起到最關(guān)鍵作用的角色是寶麗娜。在前三幕主要角色中,她出場較晚,直到第二幕第二場探監(jiān)的場景才露面。她堅信王后無罪,絲毫不怕以大臣之妻的身份冒犯國王,認定“國王這危險不安的精神病發(fā)作,該受詛咒!”她說服獄卒,讓她把不足月剛生下的女嬰抱走,去見國王。她要替王后“做最吵鬧的辯護人”,竭力說情。緊接著,在下一場戲里,她懷抱嬰兒,不顧王命,吵鬧著闖入宮廷。見到里昂提斯,她不遮不掩:“仁慈的陛下,我來了?!易哉J為,是您忠實的仆人,您的醫(yī)生,您最順從的顧問,卻敢于在涉及寬恕您的過錯時,比那些貌似最順從的顧問更少表現(xiàn)順從。”國王震怒,罵她“女巫男人婆!……專給人拉皮條當眼線的老鴇!”命安提戈納斯把野種嬰兒抱走:“這小崽子不是我的。是波利克希尼斯的后代。把它弄走,同那頭母獸一起投火里燒死!”寶麗娜盛贊自然女神把女嬰的“眼,鼻,嘴唇,皺眉的神氣,那前額,就連那唇鼻間的凹處,下巴和面頰上的漂亮酒窩,那微笑,手的模子和骨架,指甲、手指”,造得跟他這位國王生父一模一樣。里昂提斯毫不領(lǐng)情,寶麗娜慨嘆“最不中用、最不近人情的君王,也做不出更多壞事?!崩锇禾崴雇{要燒死她。寶麗娜毫不退縮:“我不在乎。生火之人是異教徒,被燒的不是。我不愿稱您暴君。但您對王后這最殘忍的做法……有些暴君的味道,勢必讓您變得卑劣,還要遭世人恥笑?!崩锇禾崴挂幻婷藢⑺s出內(nèi)廳,一面憤憤然地向眾臣宣稱:“我若是暴君,她豈能活命?若真知道我是暴君,哪敢這樣稱呼我。”這句臺詞十分耐人尋味,它深刻昭示出,身為一國之君,里昂提斯的“國王病”源于猜忌,而非昏聵;他隨后命安提戈納斯將野種女嬰丟棄荒野,這同樣源于猜忌,而非暴虐。但它直接導致了殘暴結(jié)果:珀狄塔遭棄,安提戈納斯命喪熊口。
此時的寶麗娜,不由讓人想起伊阿古的妻子艾米麗婭。在《奧賽羅》中,作為受奧賽羅之命,負責照顧苔絲狄蒙娜起居的貼身女仆兼朋友,艾米麗亞對苔絲狄蒙娜的圣潔、忠貞無比欽敬,對她的清白無辜始終深信不疑。她一方面好心、刻意地提醒苔絲狄蒙娜千萬別不把“猜忌之人”當回事,因為“他們從來都是毫無理由地去猜忌別人,純粹是為猜忌而猜忌;猜忌簡直就是一個無精受孕、自生自滅的怪物”(這同樣適用于里昂提斯)。另一方面,她也會抓住時機,信誓旦旦地向已經(jīng)對妻子起了猜忌的奧賽羅保證:“將軍,我敢拿我的靈魂下賭注,她是貞潔的:要是您對她憑空猜疑,趕緊別再瞎想了,那會蒙蔽您的內(nèi)心。假如有哪個卑鄙小人讓猜疑鉆進了您的腦子,就讓上天用對那條毒蛇的詛咒來報應他!因為她若是一個不忠實、不貞潔、不清純的女人,天底下再沒有一個幸福的男人:連最純潔的妻子也會被人誹謗成邪惡的蕩婦?!彼踔粮矣诋斆尜|(zhì)問奧賽羅:“難道她拒絕了那么多豪門顯貴的求婚,割舍父愛,遠離家鄉(xiāng),告別朋友,就是為了讓人罵作娼婦?這還不足以叫人傷心落淚嗎?”比較來看,寶麗娜更勝過艾米麗婭,因為畢竟艾米麗婭敢于質(zhì)問的對象只是一位摩爾將軍,寶麗娜則敢于當面痛斥國王。
寶麗娜第三次出場,在第三幕第二場對赫麥厄妮的庭審場景,出場的舞臺提示為:“赫麥厄妮被押上;寶麗娜及侍女等隨侍?!碑敽整湺蚰菘犊愒~自辯無罪時,寶麗娜側(cè)耳旁聽,她深知不能插話。當庭審官宣讀完阿波羅神諭,里昂提斯斥其“純屬謊言”時,她仍未發(fā)一言。及至傳來小王子瑪米利烏斯的死訊,里昂提斯瞬間自知惹怒了太陽神阿波羅,赫麥厄妮隨即昏倒,寶麗娜奉命將赫麥厄妮抬走,又返回之后,這才向里昂提斯發(fā)出連珠炮似的怒吼,直呼“暴君”,并逐一列舉罪狀:“暴君,打算對我用什么酷刑?什么樣的輪刑車?肢刑架?火刑?什么樣的活剝?nèi)似??沸水煮?扔進熔鉛或滾油?……你的暴虐,連同一起發(fā)作的猜忌……你以前的一切蠢行,那味道都比這回輕。你背叛波利克希尼斯,這沒什么……你讓高貴的卡米洛去殺一個國王,想以此毒害他的名譽,這也沒什么……你把親生女嬰丟給烏鴉,要么不算罪,要么頂多算小罪……小王子之死,也不能直接怪你……但最后一件……王后,王后,最親愛、最珍貴的生靈,死了。人死之仇尚未報?!庇纱丝梢姡瑢汒惸冉^非只會罵街的潑婦,她不僅是聰穎、靈慧的女智者,更是具有謀略韜晦的政治家。
在此,她的通靈才智完美體現(xiàn)在,一方面,她深感里昂提斯開始痛徹悔罪,遂可毫無顧忌、酣暢淋漓地痛罵他,好叫他深切自責:“你這暴君!不要為這些事懺悔,因為它們比你的痛苦所能攪動的一切更沉重。所以,除了絕望,無路可往。一千個膝蓋,裸體,齋戒,在永是暴風雪不斷的冬天,長跪荒山一萬年,也感動不了眾神瞧你一眼。”而這時,里昂提斯不僅完全沒有了由猜忌引發(fā)的暴虐,竟懇請起寶麗娜:“繼續(xù),繼續(xù),怎么說也不為過。我理應受所有舌頭最刺人的咒罵?!彼M陨淼牧贾茉谒牧R聲里舒坦些。另一方面,寶麗娜已開始實施僅她自己一人知曉的“雕像復活”計劃,好叫他在未來那一刻完成自我救贖、夫妻團聚。由此不難看出,寶麗娜是在雪藏好了赫麥厄妮以后,特意趕回來,對里昂提斯進行罵一句揉三揉的警醒:“對過去了且無力自救的事,不必過于悲傷。別因我的請愿深感痛苦。我懇求您,索性讓我受懲罰,因我讓您想起本該忘記的事?!磷鸬谋菹?,原諒一個犯蠢的女人?!敝链?,里昂提斯不僅絲毫不怪,反而贊許起來:“說得好,說的是實話,接受實話遠勝過獲取你的憐憫。請你帶我,去看看我王后和兒子的尸首。要合葬在一個墓里,把死亡原因刻在墓碑上,讓我永遠蒙羞。每天我要拜訪一次他們長眠的禮拜堂,在那里落淚將成為我唯一的消遣。只要肉身能承受這種消遣,我便每天發(fā)誓消遣下去?!被蛘驗榇?,莎士比亞沒讓這位奧賽羅式猜忌附身的國王,在獲悉真相后像奧賽羅那樣自殺,而是厚道地讓他在十六年后由寶麗娜一手導演的“雕像復活”那場高潮戲中重獲新生。
里昂提斯:一個伊阿古魂靈附身的奧賽羅式李爾王
布魯姆將《冬天的故事》視為“一首壯闊的田園抒情詩,也是一部心理小說,講述了(西西里亞國王)里昂提斯的故事,他既是奧賽羅,又是伊阿古本人?!瓫]有哪位詩人,甚至莎士比亞,能清除時間的破壞性?!ㄓu家)威爾遜·奈特巧妙避開自己根深蒂固的先驗論,認為劇中的神,既非《圣經(jīng)》,也非古典中的神,而是他所謂的‘生命本身’,正確驗證了《冬天的故事》的自然主義,該劇視野之廣闊令人驚嘆。在討論富有想象力的文學作品時,現(xiàn)實主義是個極難使用的術(shù)語,但在我看來,《冬天的故事》要比《嘉莉妹妹》或《美國悲劇》現(xiàn)實得多。西奧多·德萊塞更像是一位浪漫主義者,莎士比亞才是描寫事物本真最真實的詩人”。
由上可知,奈特更愿把對劇情起到至關(guān)重要作用的那道將注定把“冬天的故事”變?yōu)椤按喝諅髌妗钡陌⒉_神諭,看成“生命本身”。這不難理解,因為在公元前6到4世紀的古希臘人眼里,阿波羅神諭就是太陽神的真實旨意。不過,借用布魯姆的話來說,劇中的“心理小說”味道明顯比“田園抒情詩”更濃郁,畢竟,那“壯闊的田園”僅在第四幕第二、三場發(fā)生在波西米亞鄉(xiāng)間的那兩場戲里一掠而過,著墨并不多,況且,無賴扒手奧托呂科斯和小丑插科打諢的詼諧對手戲,幾乎撐起這兩場戲的另一半。
既然該劇“講述了里昂提斯的故事”,劇中第一主角非他莫屬。但在某種程度上,或可將其視為莎劇中的李爾王與格林筆下潘朵斯托的合體,并一如布魯姆所說,既是奧賽羅,又是伊阿古本人。
1. 他是王權(quán)在握的李爾王與潘朵斯托的合體
喬納森·貝特在《〈冬天的故事〉·導論》中指出:“故事以西西里亞開場,充滿《李爾王》式的宮廷陰謀,并令人想起《奧賽羅》式的性猜忌。劇中有對陰謀的指控,王后因叛國罪受審,國王表現(xiàn)得像個暴君。后半部才有了從宮廷到鄉(xiāng)村的救贖行蹤:結(jié)構(gòu)與莎士比亞幾乎同期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悲喜劇《辛柏林》類似。與西西里亞形成對比,波西米亞是充滿良機之地,在那里,一只飛翔的獵鷹將一位王子引向未來的新娘;一個扒手騙子無意中助推劇情走向歡樂,將沖突消除。宮廷藝術(shù)讓位給大自然的和諧。過度簡述一下:波利克希尼斯依靠‘心腹眼線’和喬裝打扮,隨后對珀狄塔以身體暴力相威脅。珀狄塔是位公主;陰差陽錯成了牧羊女;在剪羊毛歡宴上把自己打扮成女王;談及嫁接花卉需將藝術(shù)與自然交融:復雜的多層錯覺在起作用。”
誠然,將里昂提斯比為李爾王,并非因其年邁昏聵,而源于在他兩位忠誠的朝臣卡米洛和安提戈納斯身上,透出肯特的身影。同時,身為一國之君,他擁有同李爾王一樣至高無上、殺伐決斷的王權(quán)。這體現(xiàn)在下面四場戲里。(1)第一幕第二場,當他僅憑猜疑認定妻子與波利克希尼斯通奸,便立刻下令,并以死相威脅,命卡米洛將波利克希尼斯毒死。(2)第二幕第一場,當他僅憑卡米洛協(xié)助波利克希尼斯逃離西西里亞,便斷定“一切猜疑都是真的”,遂下令將赫麥厄妮關(guān)押,并指控其犯下通奸罪、叛國罪及合謀欲害死國王罪,且執(zhí)意要開庭公審,不判死刑不罷休。(3)第二幕第三場,因?qū)汒惸葢驯雰宏J入宮廷,遷怒于安提戈納斯,下令命其將女嬰丟棄到遠離國土的偏僻之地。(4)第三幕第二場,當赫麥厄妮面對重罪指控自辯無罪;當庭審官宣讀完兩位侍臣奉他王命從德爾福斯取回的阿波羅神諭——“赫麥厄妮,貞潔;波利克希尼斯,無過;卡米洛,忠臣;里昂提斯,善妒之暴君;那無辜的嬰兒,為其親生;如尋不回棄嬰,國王此生將無王位繼承人!”當眾貴族與赫麥厄妮齊聲盛贊“圣哉偉大的阿波羅”之時,他置若罔聞,發(fā)出王命:“神諭里寫的無一可信。庭審繼續(xù)進行。這純屬謊言?!贝藭r,他無疑達到了神諭所說“善妒之暴君”之“暴”的頂點。這與置肯特逆耳忠諫于不顧,下令將其趕出宮廷時的李爾王何其相似!同樣在這一刻,隨著小王子瑪米利烏斯的死訊和赫麥厄妮的暈倒,劇情急轉(zhuǎn)直下,里昂提斯立刻開始懺悔:“阿波羅怒了,天神們親手猛擊我的不公?!⒉_,寬恕我對你神諭的巨大褻瀆!我要與波利克希尼斯和解,重新向我的王后求愛,召回高貴的卡米洛……他,最具人性,滿懷榮耀……他的虔誠讓我的行為變得更黑暗!”這又與知錯后立刻開始悔罪的潘朵斯托何其相似!
2. 他是充滿“性猜忌”的奧賽羅
1951年夏,哈羅德·布魯姆在愛丁堡看過《冬天的故事》演出,英國著名莎劇演員約翰·吉爾古德飾演的里昂提斯給他留下難忘的記憶。他認為吉爾古德“完美地演繹出性猜忌之瘋狂,同時巧妙暗示里昂提斯偏執(zhí)之源,在于同波利克希尼斯的身份太過接近。我的內(nèi)耳至今還記得吉爾古德發(fā)出單音節(jié)的嘶啞嗓音,那是里昂提斯在劇中對波利克希尼斯說的第一句話(本意在推遲他返回波希米亞王國的時間):‘先別忙謝,等您走時,再謝不遲?!抖斓墓适隆逢P(guān)鍵的劇情前景來自波利克希尼斯的那段著名宣言,這段宣言描述出他與里昂提斯共度的童年時光:‘我們像一對孿生羔羊,在陽光下蹦跳,彼此咩咩叫著:以天真交換天真。我們不懂作惡的邪說,也沒夢見過有誰作惡。那種生活若能持續(xù),我們的脆弱性情,若從未由強烈的血性養(yǎng)育得更烈,我們就能大膽回復上天“無罪”,除了那遺傳給所有凡人的原罪。’”
布魯姆繼而分析:“何謂‘以天真換天真’?‘除了那遺傳給所有凡人的原罪’之所指,肯定是‘亞當夏娃之原罪’。波利克希尼斯真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他大意是說,他們?nèi)裟芟辞逡婚_始所犯罪孽(基督教堅持認為他們自身有罪,盡管亞當早在他們之前便犯下這個罪),那就能向上天宣誓‘無罪’。但莎士比亞讓波利克希尼斯所說的話,言大于意,從而暗示一種脫離了亞當之罪的真正自由。兩個青春期前期少男之間的情誼,似乎沒給波利克希尼斯留下印記,卻很可能是里昂提斯瘋狂的根源。里昂提斯之妻赫麥厄妮向波利克希尼斯開玩笑說:‘您的王后和我,都是魔鬼。’波利克希尼斯幾乎不這樣看,但我們對里昂提斯感到好奇,他問妻子:‘還沒贏下(說服)他(波利克希尼斯)?’她調(diào)侃起當初與里昂提斯相互求愛,但里昂提斯的回答再次顯出模棱兩可的特質(zhì):‘哎呀,就在那酸苦的三個月酸得快死的時候,我讓你張開潔白的手,與我擊掌,你自身同我的愛一拍即成。然后,你說‘我永遠歸屬您’?!?/p>
在此,布魯姆刻意強調(diào)“‘酸苦的’和‘酸得快死的’這兩個詞,仍含有狡猾的怨恨之意,里昂提斯與赫麥厄妮擊掌訂婚的畫面,立刻讓他對赫麥厄妮向波利克希尼斯伸出友情之手的畫面,反感至極” 。正因為此,布魯姆將里昂提斯第一幕第二場的這段旁白視為“真正開啟劇情”之肇始:
里昂提斯 (旁白。)太火熱,太火熱!友情交往深了,會把血液攪在一起。
我的心在震顫?!业男脑谔瑁瑓s并非因為歡欣——不因歡欣。——這種好客可以裝出一副體面樣子——從熱情,從慷慨、豐饒的胸窩里,獲得自由,很適合實干家。我承認,可能如此。
但像他們現(xiàn)在這樣,撫弄著手掌,捏著手指,好似對著鏡子故作微笑;隨后嘆口氣,像獵殺鹿時發(fā)出的號角?!。∵@樣待客,我的心窩不喜歡,我的額頭不快意!——瑪米利烏斯,你是我兒子嗎?
能想象嗎?里昂提斯竟由赫麥厄妮“伸手給波利克希尼斯”這一“友情”之舉,瞬間腦洞大開,引發(fā)性想象,頓感自己額頭不爽,有被戴上綠帽子之嫌,甚至猜疑小王子瑪米利烏斯是私生野種。多么可怕的性猜忌! 從這一刻起,他開始變身為奧賽羅。
3. 他是完成自我構(gòu)陷的伊阿古本人
在《奧賽羅》中,英勇的摩爾將軍奧賽羅之所以在婚后匪夷所思地對忠貞的妻子苔絲狄蒙娜生出疑心,變成一個十足性猜忌的丈夫,皆因伊阿古極盡挑唆之能,并制造“手絹門”,讓他對其所構(gòu)陷的妻子與卡西奧“通奸”深信不疑,終致發(fā)狂得喪失理性,將妻子掐死在床上。換言之,伊阿古是催生奧賽羅的嫉妒之胎宮。顯然,莎士比亞不能自我重復,再在《冬天的故事》里另造出一個伊阿古,他巧妙地變換手法,讓里昂提斯一身兼兩職:既是奧賽羅,又是“伊阿古本人”。
《奧賽羅》第四幕第一場,伊阿古讓奧賽羅退到一旁,觀察他同卡西奧談話。他“要向卡西奧問一下比安卡,那個靠出賣肉欲買吃買穿的蕩婦:一個迷戀卡西奧的妓女”。他料定卡西奧“只要一聽到她的名字,就禁不住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他更料定“只要他一笑,奧賽羅就會發(fā)瘋;他那蒙昧無知的猜忌,一定會對可憐的卡西奧的狂笑、表情和輕浮舉止,做出完全錯誤的判斷”。果然,奧賽羅把卡西奧談及比安卡時發(fā)出的浪笑當成卡西奧在回味與苔絲狄蒙娜共度的淫樂時光;當他見到比安卡拿出那條他作為定情信物送給苔絲狄蒙娜的手絹,立刻對卡西奧起了殺心,恨不能每天殺一次,“殺九年才解恨”。隨即對苔絲狄蒙娜發(fā)出一連串惡毒誓言:“她不能再活在世上,讓她今晚就腐爛、消亡、下地獄?!薄敖g死她!”“給我戴綠帽子!我要把她剁碎。”他決心當晚動手,命伊阿古“弄點兒毒藥來,就在今晚。我不會跟她爭辯,以免她嬌美的肉體動搖我的決心”。最后,他竟按伊阿古所說,沒用毒藥,而是將苔絲狄蒙娜勒死在“那張被她玷污了的床上”。
兩相對比,來看《冬天的故事》第一幕第二場,當里昂提斯像奧賽羅一樣,在稍遠處眼見妻子與波利克希尼斯的“友情”之舉時說出的那句“旁白”——“她居然揚起喙,要跟他接嘴!那大膽舉止倒像妻子跟她自認的丈夫所為!”——那口吻與伊阿古何其相似!
在波利克希尼斯與赫麥厄妮及侍從等人離開后,里昂提斯更把自己變成伊阿古,他用強烈的性雙關(guān)語進行自我挑唆、自我構(gòu)陷:“毀了!一寸深,沒膝深,一頂長犄角的綠帽子,遮住頭和耳!……你母親在玩,我也在玩,但演的角色如此丟臉,結(jié)果要在別人的噓聲里進入墳墓:鄙視的叫囂將是我的喪鐘?!G帽子丈夫一直有……就算眼下,我說這話之時,好多男人手挽著老婆,卻未曾想,老婆背著他早被人開閘放水,就是隔壁鄰居,那位‘微笑先生’,他的近鄰,在他的池塘里釣了魚。好,這樣想有所安慰,其他男人也有閘門,那些閘門,像我的一樣,違其所愿地,被人打開過。
倘若妻子反叛,男人都陷入絕望,人類有十分之一得上吊。這種事無藥可救。情欲像那顆淫蕩之星,一旦占主導,勢必把人炸毀。它很威武,想一下,從東、西、南、北照過來。”這確如波利克希尼斯的深切所感:“因她(赫麥厄妮)世所罕見,猜忌必定巨大;因他強權(quán)在手,猜忌必定兇猛;還因他感到受了一位向以朋友相稱之人的羞辱,唉,那復仇勢必更激烈。”【1.2】
至此,里昂提斯的性猜忌抵達頂峰,他向卡米洛發(fā)話:“假如我妻子的肝,像她的生活那樣染了病7f86bc765dd49488b7506923cd13789a76774dda9be9af0532c06ff0756b8a43,準叫她活不過一沙漏時長。”并像奧賽羅授意伊阿古殺掉卡西奧那樣,命卡米洛毒死波利克希尼斯。在獲知卡米洛協(xié)助波利克希尼斯逃走后,他又如同奧賽羅見到妓女比安卡拿著的那塊手絹,認定“一切猜疑都是真的”,遂痛斥赫麥厄妮“錯把波利克希尼斯當成了里昂提斯”,是個“偏離婚床的淫婦”【2.1】,下令衛(wèi)兵將其關(guān)進監(jiān)牢??吹贸?,里昂提斯對赫麥厄妮的恨,比起奧賽羅對苔絲狄蒙娜的恨,更有過之,恨到“假如她死了,上火刑柱燒死,我的安寧沒準能回歸一小部分”【2.3】的地步。于是,以國王之威權(quán)親手導演、制造惡行便順理成章:先命安提戈納斯將剛出生的女嬰(珀狄塔)丟棄荒野;后開庭對赫麥厄妮進行公審,對赫麥厄妮的無罪自辯置若罔聞,甚至將那道“阿波羅神諭”視為無物,直到小王子瑪米利烏斯的死訊令其如夢初醒。隨即,赫麥厄妮之“死”令他開始深深悔罪,痛悔十六載,悔到侍臣克萊奧梅尼斯勸說“所悔之罪比所犯之過更多”,悔到寶麗娜一手導演的赫麥厄妮“雕像復活”,夫妻重逢。
4. 一對不分伯仲的“暴君”兄弟
概言之,如波利克希尼斯對卡米洛所言,里昂提斯因從自己身上“感到受了一位向以朋友相稱之人的羞辱”,故而對他這個性猜忌對象采取的“復仇勢必更激烈”。想必布魯姆由此做出分析:“里昂提斯偏執(zhí)之源,在于同波利克希尼斯的身份太過接近?!钡拇_,一位波西米亞國王,一位西西里亞國王,少年時代感情“像一對孿生羔羊”似的,又幾乎同時跟后來各自所娶“都是魔鬼”(赫麥厄妮語)的王后犯下原罪,二人實難分出伯仲。
從劇情來看,盡管波利克希尼斯幸得卡米洛協(xié)助,從要害他性命的里昂提斯的威權(quán)之下逃離西西里亞,但他自身,除去少了性猜忌,在威權(quán)的暴虐上,絲毫不遜于里昂提斯。事實上,兩人均與寶麗娜眼里的“暴君”形象相符。最典型的場景莫過于第四幕第三場,當佛羅利澤懇請喬裝的波利克希尼斯見證他與珀狄塔訂婚時,他當即表態(tài)“見證你們分離”,隨即拿掉偽裝,露出真容,痛斥兒子太卑賤,“你這權(quán)杖的繼承人,竟如此渴求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杖!”說完,又轉(zhuǎn)向老牧人,怒言:“你這老逆賊,很抱歉,我吊死你,也只能縮短你一個禮拜的命?!彪S后,竟把珀狄塔罵成故意勾引佛羅利澤“這王室的傻瓜”的“魅惑人的老練小女子”。
顯而易見,拿掉偽裝的波利克希尼斯露出的是一副“暴君”真容。沒錯,他像十六年前的里昂提斯那樣,狂泄著滿胸怒火,他恐嚇珀狄塔:“我要用荊棘劃破你的美貌,讓它比你的身份更低賤?!彼{佛羅利澤:“傻孩子,我若獲知,哪怕你為不能再見這騙人的玩意兒,僅嘆息一聲——我意思是,永不準再見——便禁止你繼承王位。不承認你有我的血統(tǒng),不,就算血緣關(guān)系比杜卡利翁更遠,也不算我的血親?!彪m說他對老牧人“這鄉(xiāng)巴佬”貌似開恩,讓他“免遭致命一擊”,卻對珀狄塔以死相逼:“女巫……從今往后,你若再向他開啟這鄉(xiāng)野的門閂,或再用你的環(huán)抱箍住他的身體,我要為你設(shè)計一種讓你敏感承受疼痛的殘忍死刑?!?/p>
誠然,莎士比亞意在描繪里昂提斯和波利克希尼斯這對難分伯仲的國王,兩人間的最大不同體現(xiàn)在時間點上:前者是前三幕十六年前“冬天的故事”里的“暴君”,后者是后兩幕十六年后“春日傳奇”中的“暴君”。慶幸的是,后者沒有性猜忌的對象,故未像前者似的,犯下欲害死另一國王、棄嬰、審妻那樣的殘忍惡行。毋庸置疑,這是莎士比亞出于劇情所需,有意為之。因為從戲劇結(jié)構(gòu)來看,若不把波利克希尼斯寫成這樣的威權(quán)“暴君”,波西米亞王子佛羅利澤與西西里亞公主珀狄塔、波西米亞國王波利克希尼斯與離國十六載的卡米洛,老牧人和小丑父子,以及那個無賴扒手奧托呂科斯,均無法前往西西里亞,達成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局?;蛟S,亦可把這種劇情設(shè)計理解為“時間的勝利”。
作者:傅光明,文學博士,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外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著有《蕭乾:未帶地圖,行旅人生》《書生本色》《生命信徒:徐志摩》《林海音:城南依稀夢尋》《現(xiàn)代文學夢影拾零》《凌叔華:古韻精魂》《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獨自閑行》《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戲夢一莎翁:莎士比亞的喜劇世界》《俗世一莎翁:莎士比亞的史劇世界》《莎劇的黑歷史:莎士比亞戲劇的“原型故事”之旅》《戴面具的伊麗莎白: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真歷史》等。新譯“注釋導讀”《莎士比亞全集》(26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