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國元年(1100),65歲的蘇軾竟然獲得赦免,從海南北歸。蘇軾真是喜出望外,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七年遠謫,不意自全;萬里生還,適有天幸?!保ㄌK軾:《嶺外歸與人啟》)但長期被貶謫的生活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蘇軾的健康,加上年紀老大,在何處養(yǎng)老,甚至歸葬何地,就成為他必須考慮的問題。
蘇軾在北歸途中,關(guān)于自己的余生在哪里度過,其實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在蘇轍的一再請求下,蘇軾也曾“決意北行,從子由居”(《與黃師是》五),也就是到蘇轍工作的許昌去安度晚年,只是說等兒子回宜興處理完事情以后再出發(fā),時間初定在六月上旬。只是當時一家需要坐四條船,每條船的船夫至少要5個人,請黃師是幫忙解決這20個船夫的問題。蘇軾說,我這里大概能找到5—7個人,能幫忙找15個人就足夠了。蘇軾當時與蘇轍的通信主要就是由這個黃師是轉(zhuǎn)送過去的。
但是很快蘇軾就改變了主意,因為連日船行,又逢炎夏之時,幾個幼小的孫輩都中暑,考慮到許昌至少還有一年時間,顯然覺得如果真的把一家老小帶到許昌,不僅太艱難,而且聽說蘇轍的經(jīng)濟狀況也很窘迫,更不想加重蘇轍的負擔,所以最后還是下定決心渡江去常州。因為知道蘇轍在盼著蘇軾一家到來,蘇軾還特地叮囑黃師是,早點把寫給蘇轍的信送到。但是他在寫給黃師是的信中突然插入了一段話,很有點玄機了:
塵埃風葉滿室,隨掃隨有,然終不可廢掃,以為賢于不掃也。若知本無一物,又何加焉。(《與黃師是》一)
前面都是講的行程變化的原因,因為這個黃師是一直關(guān)心蘇軾未來生活的安排,所以就說了自己的決定和原因。在講完這些原因之后,插入這么一節(jié)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讀來讀去,感覺里面包含了政治的原因,所謂“塵埃風葉滿室”,是說自己被政敵加了太多的罪名,即便有時被赦免了,但過了不久,新的罪名又來,但我終究還是要澄清自己,即便沒什么用,總比接受罪名要好。如果最終知道我本無任何罪過,那些小人又怎么加罪于我呢?
因為蘇軾此前已經(jīng)決定北上許昌,而且已經(jīng)朝著許昌方向出發(fā)了好幾天。突然行程要掉轉(zhuǎn)過頭,從北上變?yōu)槟舷?,這一層意思沒有直白地對黃師是說,只是用了一段兼有文學和哲學意味的話,隱隱約約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但在寫給弟弟的信中,先是讓他不用擔心,他們一家在真州都身體健康,你看,這與黃師是的信就不一致了,那信里面說,幾個孩子都中暑了,給蘇轍的信卻說“一家亦健”(《與子由弟》八),顯然沒說實話,也是不想讓蘇轍擔心。又說本來“決計從弟之言,同居潁昌”(《與子由弟》八),但隨著與一個人的見面,情況差不多瞬間就發(fā)生了變化。這個人是誰呢?程德孺。程德孺當時在金山,蘇軾專門過去見了他,當時也有幾個親人朋友在。這次會談徹底改變了蘇軾的計劃。這個原因,蘇軾在給蘇轍的信里還是直接說了:
頗聞北方事,有決不可往潁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報,大抵相忌安排攻擊者眾。北行漸近,決不靜耳。(《與子由弟》八)
在這段文字的后面就是“今已決計居常州”,終老常州的想法從此再沒有變化過。通過程德孺?zhèn)鱽淼谋狈绞?,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這個程德孺與蘇軾是表兄弟,當時在一起聊天的還有來自常州的錢世雄等。所謂“北方事”,就是原來比較支持元祐黨人的向太后突然去世了,這意味著朝廷的風向肯定又要發(fā)生轉(zhuǎn)變,而轉(zhuǎn)變的方向肯定不利于自己。畢竟攻擊蘇軾、打擊蘇軾的那個群體一直在,如果他們得勢,則近在潁昌的蘇軾估計也難得安穩(wěn),還是惹不起躲得起,離這些宵小之徒越遠越好,所以有所警覺的蘇軾“決意居常州”,在那個時候這也就成為蘇軾最好的選擇。其實,說到底,蘇軾不是怕政敵,而是這么多年歷經(jīng)坎坷,加上年齡老大,真的是累了,所以主動規(guī)避任何一點可能有的新的傷害。這是蘇軾首先要考慮的。
蘇軾在信中還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已經(jīng)知道“于省力處行”“省力避害”的人生哲學了。何必還要靠近這群宵小之徒呢!
不能在老年之時與老弟相聚,確實是個遺憾,但這是老天的安排,蘇軾說我能拿天怎么樣呢?蘇軾其實很無奈?,F(xiàn)在雖然不能居住在潁昌,與老弟朝夕相處,但也希望老天以后能安排見面。
潁昌之行取消了,養(yǎng)老的地方改變了,但66 歲的蘇軾畢竟要考慮終老歸葬之地。此前也就是二月二十二日由黃師是派人送來的蘇轍信,沒有保留下來,但從蘇軾的回信,還是可以大致知道信中的內(nèi)容,蘇轍除了希望蘇軾到潁昌來居住,也應該問過關(guān)于葬地的事情。蘇軾回答如下:
葬地,弟請一面果決。八郎婦可用,吾無不可用也。更破千緡買地,何如留作葬事,千萬勿徇俗也。(《與子由弟》八)
這里涉及蘇軾關(guān)于葬地的幾個想法:第一,具體安葬的地方由蘇轍決定,不用征求蘇軾的意見。第二,喪事以簡單為原則,不用考慮什么陳規(guī)陋俗去破費。第三,“八郎婦”能安葬的地方,我們也不是什么特別的人物,也可以葬在那里。但要精確弄懂上面三點,還要明白一些重要的背景:第一,潁昌是此前蘇軾與蘇轍大體一致同意的所葬之地,這次信里面講的“葬地”,是在潁昌范圍內(nèi)的具體安葬地址,也就是讓蘇轍一個人決定的不是葬在什么地區(qū)的問題,而是確定具體墓地的位置問題。第二,“八郎婦”是蘇轍三子蘇遠的夫人黃氏。在蘇軾先后被貶惠州、儋州的同時,蘇轍也被貶筠州(江西吉安),接著又被貶雷州、循州(廣東龍川) 。蘇軾的惠州、儋州歲月主要由小兒子蘇過陪同,而蘇轍的貶謫之旅則主要由小兒子蘇遠和兒媳黃氏陪同,因為蘇遠在家族中排行為八,所以稱蘇遠夫人為“八郎婦黃氏”。遺憾的是在元符二年(1099),也就是蘇轍到達循州的第二年,這個八郎婦黃氏中了瘴癘之氣的毒突然就死了。蘇轍感懷八郎婦一路的照顧,覺得要好好地安葬她,所以專門買了一塊地。第三,蘇軾覺得與蘇轍的兒媳葬地相鄰,完全可以的,不用考慮輩分什么的,蘇軾對身后事其實看得很淡很淡了。第四,葬地費用問題,有的版本做“十緡”,有的版本做“千緡”。緡是宋代的貨幣單位,一緡就是一貫,一貫一般是一千文,當然時代不同,也有相當于七八百文的,因為貨幣總是處于波動之中的。據(jù)說在北宋的時候,一緡相當于一兩銀子,而一兩銀子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民幣200元上下。八郎婦墓地耗資十緡,大概是2000元左右,這種推算當然只是大概,肯定不精準。有的版本做“千緡”,那就相當于20萬人民幣。別說蘇轍當時經(jīng)濟困難,就是經(jīng)濟寬裕,估計也不會如此耗費,更何況墓地位置比較偏僻,也不可能值那么多錢。蘇軾在給黃師是的信中已經(jīng)提到蘇轍經(jīng)濟拮據(jù)的問題了,本著簡便實用的原則,蘇軾就讓蘇轍不用為自己專門出資購地了。
蘇軾在離開海南的時候已經(jīng)大徹大悟了,所謂“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別海南黎民表》),生命、死亡與夢境既然是一回事,已經(jīng)不分高下優(yōu)劣,那還要厚葬干什么呢?
從蘇軾的這封信,我們知道雖然蘇軾在自己活著的時候不愿離朝廷太近,但對自己死后葬地的安排就無所謂了。蘇軾在信里大致安排,只是說可以與蘇轍三兒媳在同一塊墓園,應該還不知道具體的墓地到底在哪里。
在現(xiàn)在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城西二十多公里處,有一座山叫峨眉山,因為比四川的峨眉山矮了很多也小了很多,所以也稱“小峨眉山”。在這座山的東邊山腳有一個叫茨芭鄉(xiāng)蘇墳村的地方。順便說明一下,在北宋的時候,這個位置所在是鈞臺鄉(xiāng)上瑞里。在蘇墳村的東南方向,就是蘇軾墓地所在了,蘇軾去世11年后,蘇轍也葬在這里,后人為了讓三蘇合一,又另建了一座蘇洵的衣冠冢,所以這墓園就叫三蘇墳。大致從東北到西南方向,依次是“宋東坡子瞻蘇先生墓”“宋老泉蘇先生墓”“宋潁濱子由蘇先生墓”,也就是蘇洵墓居中,蘇軾墓在東,蘇轍墓在西。
郟縣是個古邑,據(jù)說在西周時候就已經(jīng)設立。所謂“郟”就是兩山相對的意思。具體到郟縣這個地方就是嵩山余脈大劉山和伏牛山余脈平山(今平頂山)這兩山相對。而在這兩山相對的底部有一個簸箕形的山坳,三蘇墳就在這個山坳里,三蘇墳墓園里古柏蒼翠,數(shù)百米開外還有宋仁宗時候建的廣慶寺和后來新建的三蘇祠,形成了墳、祠、寺合一的奇特現(xiàn)象。就主體位置來說,三蘇墳背靠嵩山南麓,面對著汝水。這樣的位置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當然是非常理想的。
按照蘇軾寫給蘇轍的信所述,墓u0C0bmNcEfHilosgrPI/vg==地的位置由蘇轍“一面果決”,蘇軾在生病一開始寫給蘇轍的另外一封信中就已經(jīng)說:“即死葬我于嵩山下,子為我銘。”(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其實,蘇轍后來還多次說明把蘇軾葬在嵩山是遵其兄之命。如蘇轍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說:“兄沒有命,葬我嵩山,土厚水深。”《再祭八新婦黃氏文》一文也說:“嗟哉吾兄,沒于毗陵,返葬郟山。兆域?qū)捝睿e棺從之,土厚且堅。”一說葬于嵩山,一說葬于郟山,只是表述方式有異,大體位置則是基本重合的,而墓地選擇的原因是此地“土厚水深”“土厚且堅”,與此地的水土有關(guān),是適宜安眠之地。
其實汝州這個地方,蘇軾平生很可能只來過一次,當年他從黃州轉(zhuǎn)貶汝州團練副使的時候,本來有機會在汝州待上三四年,好好感受汝州的風土人情,但因為路途遙遠,他與朝云的兒子蘇遁去世,經(jīng)濟困窘,蘇軾先后兩次要求回常州居住,最后獲得同意,那次并未赴任汝州。蘇軾確定來汝州的一次發(fā)生在紹圣元年(1094),18歲的宋哲宗親政后,政治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新黨再度得到重用,而元祐黨人則再度被紛紛貶往外地。蘇轍在當年四月二十一日貶知汝州。而閏四月初三,也就是與蘇轍被貶相差12天后,蘇軾也被貶往知英州( 廣東英德)。在南下途中,蘇軾曾攜長子蘇邁專門轉(zhuǎn)道汝州去見了蘇轍,蘇轍還陪著蘇軾去寶豐龍興寺觀賞了吳道子留下的壁畫,但是否到過今天郟縣這個地方,尤其是今天蘇墳村附近,還不能得到文獻的證實,所以說蘇軾多次到過汝州,被當?shù)厣剿畡偎艣Q定要葬在嵩山之南,證據(jù)就不充足了。
在如何確定墓園位置的問題上,似乎未見蘇轍有過說明,畢竟蘇軾只是說了一個大概的方位,在這個大的方位之中,如何最終確定墓園位置還是一件更費心的事情。蘇轍沒有說明,但有一個人說明過。此人是誰?就是蘇門六君子之一的李廌?!端问贰だ顝D傳》記載說:
軾亡,廌哭之慟,曰:“吾愧不能死知己,至于事師之勤,渠敢以生死為間!”即走許、汝間,相地卜兆授其子。
恩師蘇軾去世了,李廌說我不能跟著去死,再說對老師的恭敬,并不以老師是活著還是死了為區(qū)別。具體到對待蘇軾墓地這件事,《宋史》里說他在許昌與汝州之間去察看地形,等物色到上佳之地,然后告訴蘇軾的兒子。如果《宋史》里說的都是事實,那墓園的位置應該是李廌在考察了很多地方才確定下來,而且確定了以后是先告訴蘇軾的兒子,然后才與蘇轍溝通的。
何以在蘇軾那么多的學生中,唯獨這個李廌(1059—1109)那么用心呢?原因其實很簡單,蘇軾被貶謫到黃州的時候,李廌曾到黃州來拜訪,以師視之。而李廌的才華,蘇軾也認為萬人難敵,蘇軾在此后也多次推薦李廌進入仕途,可惜都沒有取得什么效果,但李廌深深感受到蘇軾對自己的賞識與提拔之意。蘇門弟子中,秦觀比蘇軾早一年去世,在蘇軾安葬前幾個月,陳師道也去世了,其他健在數(shù)人,或仍在貶謫之中,或因為在當?shù)嘏e行哀悼活動而觸怒了官方,如張耒就是如此。只有這個李廌,沒有官職的束縛,可以充分地對蘇軾表達自己的感情。
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蘇軾在真州給蘇轍寫信的時候,只是按照人終有一死的常規(guī)情況來說了葬地的問題,并不是因為預知生命真的將近終點而來安排后事。但情況的發(fā)展有時真的出人意料,原本身體尚好的蘇軾在六月突然得病,而且病情發(fā)展迅猛,很快就惡化而不可控制,七月二十八日遽然病逝于常州的藤花舊館。
崇寧元年(1102)春,蘇軾的靈柩在蘇邁、蘇迨與蘇過三兄弟等人的陪同下,從常州艤舟亭出發(fā),在常州人民的淚眼送別中,沿著運河緩緩地離開了他曾如此眷戀的常州。五月一日抵達郟縣,暫時放置在上瑞里廣慶寺,整整放了80天,一直到閏六月二十日才下葬。一代文豪從此長眠在嵩山腳下。
料理完蘇軾的喪事,蘇過與蘇邁16歲的兒子蘇符,就在蘇軾墓地附近結(jié)茅為房,壘土為床,守墓一年。蘇軾被貶惠州、儋州以及此后的北歸,蘇過都是一路陪同,而蘇符也曾多年陪同蘇軾,更一度到惠州相伴。有三子蘇過、孫子蘇符守墓,蘇軾想來也是心安的。蘇過在守墓期間,接待了從杭州不遠千里前來吊唁蘇軾的詩僧參寥子,當年蘇軾被貶惠州,參寥子曾執(zhí)意要來陪伴,蘇軾一再婉拒始罷,但蘇軾寫信給參寥子說:“自揣余生,必須相見,公但記此言,非妄語也?!保ā杜c參寥子》十九)但事實上,在蘇軾生前,他們再無機會相見,而今參寥子來拜謁蘇軾之墓,也是略盡兩人生前的約定了。而值得一提的還有來自海南的姜唐佐秀才,當年蘇軾被貶儋州,這個姜唐佐或馳書問候,或前來茶敘夜話,或贈蘇軾以酒、面等,請教甚殷,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故在蘇軾下葬后,姜唐佐不顧長途漫漫前來憑吊,以此足見蘇軾的人格魅力。同時,蘇過在守墓期間,也寫了不少或凄婉愁苦或豁然開朗之詩文,《北山雜詩十首》便是其中代表,如其第一首前六句說:
慟哭悲素秋,言登北山腳?;璋C詼麕X,疲馬戰(zhàn)犖確。歲月苦易得,俯仰成今昨。
其中“昏埃迷滬嶺,疲馬戰(zhàn)犖確”,大致是形容蘇軾一生的艱難與辛勞,蘇軾一生,得樂難而得苦易,就這么匆匆度過了一生。蘇過緬懷蘇軾備受摧殘的一生,不免慟哭失聲。蘇軾雖然是一世之貶臣,但終究是千古之英雄。
蘇軾為何如此明確要葬在嵩山之陽呢?最大的原因當然與蘇轍有關(guān)。當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因為政壇風云突變,沒有能來潁昌,而死后來此,兄弟相伴,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蘇軾、蘇轍的兄弟情,那是古今都贊賞不已的。蘇軾當年被關(guān)押在御史臺遭受非人的審判時,他認為自己肯定會被折磨而死,只是如果冤死獄中,連弟弟蘇轍也無法見到了,所以就寫了兩首詩,請看管他的名叫梁成的監(jiān)獄人員轉(zhuǎn)達。這兩首詩名《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中第二首云: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
埋骨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君世世為兄弟”,這一生、下一世都要成為兄弟,現(xiàn)在弟弟在潁昌工作,潁昌臨近嵩山,所以死后到弟弟附近,葬在嵩山之下,也就成了蘇軾當然的選擇。加上在許昌,除了弟弟蘇轍,兩個侄子蘇遲、蘇適一起努力,已經(jīng)在許昌西面有了200多畝田地,生活上的后顧之憂基本解決了。蘇轍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二月二十二日給蘇軾的信,除了再次邀請哥哥來此共度余生,也提及用于安葬八郎婦黃氏的墓地購置問題及十緡的價格問題,大概也順便提及未來兄弟二人的埋骨之地,而蘇軾沒有任何異議,只是請?zhí)K轍做決定便可。
諸位可能還是有疑問:蘇軾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眉山,按照葉落歸根的中國古訓,蘇軾應該想魂歸故里才是,為什么蘇軾沒有提起過葬回眉山呢?事實上,當年蘇洵在家鄉(xiāng)物色百年安眠之地的時候,不僅為自己安排了墓地,也為蘇軾、蘇轍預留了墓地。蘇轍《卜居賦》說得十分清楚:
昔先君相彭、眉之間為歸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
先君就是指蘇洵,“歸全之宅”就是善終之地,就是墓地,庚、壬分指西與北向。你看在家鄉(xiāng)墓園,蘇軾與蘇轍墓地的具體位置都被父親蘇洵提前指定了,則蘇軾死后按計劃回家鄉(xiāng)入土為安,應該是十分自然的,何以蘇軾好像渾然忘卻了這個約定呢?
蘇軾沒有來得及說的話,弟弟蘇轍幫他說了。蘇轍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說:
先壟在西,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自昔有言。勢不克從,夫豈不懷。地雖郟鄏,山曰峨嵋。天實命之,豈人也哉。我寓此邦,有田一廛。子孫安之,殆不復遷。兄來自西,于是盤桓。卜告孟秋,歸于其阡。潁川有蘇,肇自兄先。
蘇轍說,在故鄉(xiāng)老泉山,與父親和哥哥都約定要歸骨家鄉(xiāng)墓園,但最終葬在郟縣的峨眉山下,好像也是一種命數(shù),蘇轍在這里安下了家,置了家產(chǎn),子孫長居于此,肯定不會再搬到別的地方去了。蘇軾根據(jù)占卜,要孟秋安葬,所以就在算定的時間下葬了,潁川蘇門代代相傳,就從哥哥蘇軾開始了。上面的這一點意思,都是簡單的,說的也都是事實。我們要關(guān)注的是,為何“自昔有言”,要歸葬父親墓旁的約定不能實現(xiàn)呢?蘇轍用了“勢不克從,夫豈不懷”“天實命之,豈人也哉”,這十六個字可以歸納為兩點意思:第一,自己是思念故鄉(xiāng),也想歸葬故鄉(xiāng)的;第二,是客觀形勢導致了無法實現(xiàn)歸葬故土的愿望,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天命。
這話怎么理解呢?我們不妨從《宋史·蘇洵傳》說起。蘇洵生前的官職只是做到霸州文安縣主簿,他去世后,朝廷贈銀二百兩。蘇軾把銀子退回,要求朝廷給父親贈官,蘇軾、蘇轍兄弟當時正處于仕途上升期,說話有一定的影響力,最后蘇洵果然獲贈太常博士累贈都官員外郎,在北宋,縣主簿是正九品,太常博士是正八品,元豐改制后,都官員外郎是正七品,也就是通過贈官,蘇軾幫父親提升了兩品。從蘇軾退銀求官,可知蘇軾對以政治地位光耀門庭的高度重視。元豐元年(1078),時在徐州知州任上的蘇軾說要到父親墳前祭祀,要在墓前以焚燒贈官黃文的方式告慰父親。今存蘇軾《祭老泉焚黃文》所述即此事。
而蘇軾自己呢?雖然元祐年間,蘇軾也曾做到翰林學士承旨(正三品)、兵部尚書(正三品),他任職的禮部尚書更是從二品的高官。但這些都是曾經(jīng)的輝煌而已,他最后以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退休。朝奉郎雖然是正七品官階,但屬于寄祿官散官,也就是有名無實,只取一份薪水而已,對蘇軾來說,實則上是一種退步。長期的罪人,現(xiàn)在雖然有一點虛銜,但對照父親當初的期望,相去實在是太遠了。這大概是蘇軾無意也覺得無顏歸葬眉山的重要原因。更何況就像蘇轍所說:
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巢谷傳》)
蘇軾、蘇轍兄弟在當時差不多都是高危人物,既然士大夫與親友皆避之唯恐不及,則葬在故土,恐怕也令親友不安。自從嘉祐元年(1056)蘇洵帶著蘇軾、蘇轍兄弟出川進京考試,此后蘇軾只回過兩次家鄉(xiāng),一次是母親程氏去世,回家奔喪;一次是父親去世,送父親靈柩回鄉(xiāng)安葬?,F(xiàn)在自己葬在許昌,不關(guān)士大夫,遠離諸親友,只有兄弟生死相依,也許是一個最好的安排。雖然說是蘇軾選擇了郟縣,但也可以說是郟縣選擇了蘇軾。作為一個時代的棄兒、一個千古的英雄,蘇軾的名字從此與郟縣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讓郟縣因此而升騰出一種別具氣象的文化和人性之光。
其實,在烏臺詩案之后,蘇軾的家鄉(xiāng)觀念與歸葬觀念就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是處青山可埋骨”(《獄中寄子由》二),就是蘇軾對身后事的曠達之語。如果我們追溯一下蘇軾對自己終老之地的變化,就足見蘇軾的隨性與隨緣了。
蘇軾在烏臺詩案的九死一生之后便被貶黃州,他很快就感受到黃州這地方的好,他在寫給朋友畢仲舉的信中說,黃州背山面江,風景美好,物產(chǎn)也豐富,自己早睡晚起,別人可能覺得我到黃州是一場災難,我怎么覺得是一種福分呢!尤其是自己能像陶淵明一樣躬耕東坡,愿意從此終老黃州。他在《江城子》一詞中說:
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其實當時蘇軾才四十多歲,但對把未來歲月放在黃州,也是完全認同的。
紹圣年間,蘇軾便遠貶嶺南惠州,他建了白鶴新居,把長子蘇邁等兒孫召至惠州,作終焉之計。他在給孫志康的信中說:
今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漸作久居計。正使終爾,亦有何不可。(《與孫志康》)
他在惠州寫信給友人王定國也說,自己也不想回去,就做一個惠州人了。顯然也做好了終老惠州的準備。
他最后被貶海南,已經(jīng)做好了“死則葬于海外”(《與王敏仲書》十六)的準備。在《到昌化軍謝表》里,他直接對宋哲宗說自己到了海南“寧許生還”,就沒有做活著回來的準備。
蘇軾說他的平生功業(yè)就在黃州、惠州和儋州三個地方?!肮I(yè)”在此三地,則在此三地伴隨“功業(yè)”而長眠,蘇軾覺得自己并沒有遺憾。
蘇軾在去世前一年終于獲得北歸的機會,他已經(jīng)無意任何功名,他在到達常州后寫的《乞致仕狀》里說自己“奔歸常州,以盡余年”,也做好了老死常州的準備。其實,蘇軾在此前寫的《楚頌帖》中已經(jīng)說過:“吾來陽羨,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逝將歸老,殆是前緣。”常州就好像是他生命中早就預定的終老之地,蘇軾最后也果然在常州終老,但在臨終之際,想到這世界上能夠生死相依的只有蘇轍這個弟弟了,歸葬嵩山也就成了最迫切的心愿。
蘇軾告訴我們的生命哲學是:把鄙視的東西留給被鄙視的世界,把珍惜的東西留給自己呵護終生。如果蘇軾一生平順,終老后歸葬眉山幾乎是唯一選擇。而身經(jīng)烏臺詩案之后,蘇軾才恍然明白,歸葬何處其實是一件很小的事,尋找一處最溫暖的地方,就成為他的唯一選擇。更重要的是,相對于歸葬,蘇軾深深感到,活著才是人生最大的意義。在這個意義面前,一切都要后退一步,越艱難越要活出精彩,所以我們在蘇軾的人生中,看到那個臉紅微醺卻十分愜意的蘇軾,看到那個走在田埂上高唱有點走調(diào)的歌曲卻樂在其中的蘇軾,看到那個在日曬風吹中辛勞卻更快樂的泥水工蘇軾,這樣的快意人生是蘇軾真正追求的,也是我們真正要記住的。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學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主編。著有《詩文評的體性》《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人間詞話疏證》《唐宋詞舉要》《中國分體文學學史·詞學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