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次航行,航行中會遇到從各個方面襲來的暴風驟雨,生命是航行中的船,只要你穩(wěn)住航舵,就會勇往直前。
—題記
一
“丁零零,丁零零,一頭兒講話一頭兒聽,相隔千里不見面,字字句句聽得清?!泵慨斨販剡@首兒時的謎語,我便想起表妹那苦命短暫的人生,想起姨父一家的些許事情。
表妹小我一歲,出生在千里之外的“冰城”。在她不滿周歲時,姨母因病而去,姨父既當?shù)之斈?,含辛茹苦地將她拉扯成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姨父離休后,表妹隨姨父一起回到了老家縣城,從此結(jié)束了我們兩家?guī)资甑臅磐鶃怼?/p>
姨父回縣城后,不久便安裝了電話,這在當時的小城里是非常稀罕的,在許多親戚眼里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表妹是個熱心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姨父的影響下,表妹在縣城辦起了婚姻介紹所,并增設了電話咨詢業(yè)務,為前來求助的大齡青年,以及再婚的中老年牽線搭橋,使他們喜結(jié)良緣。表妹說,她要把這項有益于社會,有益于大眾,幸福于家庭的事情辦下去。
表妹是個細心人。每當天氣變化時,她總忘不了給我工作的單位打個電話,向我和家人問寒問暖。在我記憶的長河里,不知蘊藏了表妹多少親切的話語。
歲月如梭,我與表妹各自成了家。在表妹的幫助下,我家也安裝了電話。一天,表妹打電話來告訴我和妻子,她明天將和孩子一起回鄉(xiāng)下婆家,回來后,再請我們一家去做客??晌胰f萬沒有想到,那次電話后,竟成了我們和表妹的訣別。
那是一個星期天,一個令人遺憾終生的日子。那天,天空飄著小雪,我正在家中陪孩子做游戲。突然,電話鈴驟然響起,電話那頭兒傳來表妹夫恐慌、急促、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快……快到醫(yī)院來,你……你表妹出事了……”此刻,我只覺得頭發(fā)暈,心驚肉跳。我猜想,表妹昨天才回婆家,身體沒有什么病,莫非回城的路上摔傷了不成?我不敢再想下去,急忙騎上車,與妻子一起趕到醫(yī)院。醫(yī)院東側(cè)的平房里,圍著一大群人,有幾人在悲痛地哭喊,我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是真的。表妹躺在擔架上,穿著一身大紅的棉衣,過去那張可愛的臉上沒有了笑容,留給人們的是一張發(fā)青發(fā)紫的面孔。表妹走了,時年二十九歲。
表妹得的是急癥。由于鄉(xiāng)下醫(yī)療條件差,又沒有電話及時與縣城取得聯(lián)系,等人們七手八腳將表妹抬上拖拉機,顛簸幾十里路,送到縣城醫(yī)院時,表妹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表妹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留在了我的眼前。我常想,假如表妹那天不回鄉(xiāng)下,假如鄉(xiāng)下早已通上了電話,假如鄉(xiāng)下有好的醫(yī)療技術(shù),也許表妹不會過早地魂歸九泉。
二
表妹的死,對姨父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打擊。幾天來,姨父不吃不喝,再加上天氣寒冷,姨父的舊疾犯了,只能住進醫(yī)院。
用姨父的話來說,他自己就是一個苦命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白發(fā)人會送黑發(fā)人。姨父不到二十歲時,父母都已去世,為了生活,姨父帶著比他小十幾歲的姨母來到了東北,在煤礦當?shù)V工出勞力。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姨父所在的礦區(qū)開始大規(guī)模建設新井,先后打破多項全國煤礦采掘記錄,涌現(xiàn)出一大批英雄模范,姨父就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正當姨父胸戴紅花受到表彰時,礦里傳出了噩耗—我的姨母拋下兩個年幼的女兒撒手人寰,大女兒不到七歲,小女兒不滿周歲。
姨父的天塌了,但他把一個七尺男兒的哭聲埋進了礦山。多少次姨父在姨母的墳前一跪不起,向姨母訴說著思念和內(nèi)心的苦痛。從此,姨父拉扯著兩個孩子,不分黑白地下井采煤。白天,姨父準備好干糧后,便把兩個孩子鎖在屋里自己下礦去了,任由她們在屋里鬧騰;晚上上夜班時,幸好大表姐懂事早,對比她小五歲的妹妹有所照顧。一天晚上,大表姐突然發(fā)燒,第二天姨父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兒,哭成了淚人。就在這次高燒中,大表姐失去了語言功能。這一不幸如晴天霹靂,把剛強的姨父擊垮了。礦領(lǐng)導得知后,特意批準姨父不再上夜班。盡管如此,姐妹倆仍在饑一頓飽一頓中生活著。后來,在母親的再三要求下,姨父才將大表姐送回山東,留在了我們家……
姨父退休后,領(lǐng)著表妹回到了山東老家,其間困難重重。后來,表妹在從事婚介業(yè)務的同時,也為自己找到了意中人,戶口問題自然解決了,表妹自此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表妹婚后生下一個兒子,姨父高興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外孫子如何乖巧,如何討人喜歡??烧l能想到,命運的絆腳石砸碎了表妹的一切,瓦解了姨父的理想生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為解決大表姐的婚姻問題,母親多方托人,終于為大表姐找到了合適的人家。母親視大表姐如親女,她的良苦用心我們都懂。至今我還記得,大表姐從我家出嫁那天的一切情景。
三
送走了表妹,姨父離開縣城去了大表姐家生活。表姐夫是一位老實的泥瓦工,憑著力氣掙錢養(yǎng)家,再加上姨父的工資,大表姐的生活水平也不算差。大表姐養(yǎng)育了一雙兒女,一家人溫馨幸福地生活著??墒敲\對姨父一家太不公平了,表姐夫在一次為鄰居蓋房時,由于飲酒過量,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了人間。姨父也大病一場,被送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常常聽到姨父喃喃自語地說:“為什么會這樣,還不如讓我死了!”姨父開始不配合治療,把藥藏在枕下床底,一有機會便把藥扔到垃圾筐。他還對我說:“我沒有大病,是醫(yī)生看得嚴重了,我過段時間就會好的。”我半信半疑,覺得姨父是在安慰我們??擅看挝医o姨父送飯,他都會說著詛咒自己的話。一個多月后,姨父出了院,又回到了大表姐家中。
在我的印象里,姨父高大魁梧,有山東大漢之形,亦有正直之秉性。姨父出身于貧寒之家,常說自己是一棵苦菜,從小命苦,想想姨父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姨父一生都在為他人操心忙碌,總是先人后己,他還經(jīng)常接濟老家的一個侄子;在大表姐家生活的那段時間里,誰家有困難,他總是慷慨解囊。但命運的安排讓他自責不已,他說:“我從小無母,不到二十歲,父親離世了,三十歲沒有了妻子,七十歲沒了女兒,八十歲沒了大女婿,我對不起死去的親人……”
姨父就像一棵苦菜,扎根于貧瘠的土地,耐受嚴寒,無論生長在哪里,適應能力都強。然而,姨父更像一位行駛在苦海中的舵手,始終把握生命的航船,把負重的心錨在彼岸的港口,雖經(jīng)風雨而不消沉,雖歷苦難而不退縮……
姨父去世時,享年八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