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孕育了麥種;春風(fēng),成熟了麥穗;夏風(fēng),熏黃了秸稈。當(dāng)麥穗昂起頭顱,即將撐破麥殼的時候,大地就呈現(xiàn)出收割的姿勢了。
在天氣干燥的日子里,打麥子的季節(jié)就開始了。一束束麥子放在麥?zhǔn)嫌昧Ρ薮?,三兩下,麥粒就跟母體骨肉分離,飽滿的麥粒四處飛散。脫了粒的麥秸一束束丟在地上,散漫舒雅地躺著。不過,它們的使命還未完成—編織麥秸扇的季節(jié)來了。
女人們會細細地撫摸、分揀麥秸,她們往往會挑那種頎長且亮度飽滿的秸稈,先摘下麥秸末梢一尺見方的長條子,褪去它們的外衣,就看到了金黃透亮、光潔細膩的芯條,在太陽下特別閃亮,姐姐們用手密密地分排開麥秸芯,仿佛端詳精致的藝術(shù)品!這麥秸芯真的會變成我們小時候難得的“藝術(shù)品”!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山村還是沒有通電,也沒有任何電器。唯一能夠讓我們覺得跟電有關(guān)的,就是春節(jié)那幾天村里電站自己發(fā)電供應(yīng)的電燈。其余時間,每天晚上我們都是在煤油燈下度過的。夏天的日子可想而知,白天蒼蠅成群,夜里蚊子亂舞,至于炎熱那是必然的。于是,編麥秸扇就成了這個季節(jié)收割麥子后的女人們最重要的活計。
我從來沒有編過,只是看著母親和姐姐們編。我對麥秸扇編織的方法還記得一二。先將麥秸編成一個小圓,然后沿小圓盤外圍編成長辮子,辮子長短依扇子面積大小而定,兩只手,十個指頭來回活動,麥秸在手指的撥弄下,靈活晃動。一根麥秸編完了,就拿起另外一個麥秸,為了編織方便,先是將一端用牙齒咬住,用手將整根麥秸捋一下,壓得稍扁些,這樣形狀的麥秸柔軟而有彈性,不至于在編織過程中破裂。當(dāng)然,編織麥秸扇辮子的方法也是多種多樣的,風(fēng)格也各不相同,有的編得簡單大氣、粗疏木訥;有的編得精致細膩、光潔均勻。
待完成編辮子這一工序后,就用針線以中間小圓為中心一圈圈縫制起來,這就成了扇盤。扇柄是用短竹棍做成的。母親和姐姐們偶爾會讓樸素的生活花哨一下,她們用做衣褲剩的碎花布縫在扇子的中縫上加以點綴,樸素的麥秸扇頓時就有詩意了。我記得大姐還專門為我和妹妹打了扇盤很小的小扇,妹妹甩著辮子,搖頭晃腦地炫耀著自己的小花扇,大姐總會開心地笑了。
沒有電的晚上,干農(nóng)活的父親和叔叔們就把扇子插在后背的褲腰間,隨時可以拿下來驅(qū)趕蚊子和納涼,有時候邊吃手搟面,邊輕搖麥秸扇。小孩子們手搖麥秸扇,在夏天的午后看螞蟻搬家。姑娘們輕輕搖著麥秸扇,劉海兒就在額前一起一伏。母親們從田野回來,為了驅(qū)熱,拼命搖扇,衣服快速在胸前舞動。老奶奶們扇出了額頭的皺紋,白發(fā)在麥秸扇的搖送下顯現(xiàn)。男孩們在麥秸扇的拍打下長高,麥秸扇輕搖出了青春期的勃發(fā)。
當(dāng)時,小伙子如果青睞哪位姑娘,都非常渴望能夠得到她編織的麥秸扇。聽母親說,她年輕時,有一個姑娘鐘愛村里一個小伙子,父親卻將她遠嫁村外。臨嫁時,送了意中人一把她精心編織的麥秸扇,連同她自己的愛意。后來,姑娘很早就去世了,那位小伙子卻一直珍藏著這一把意義非凡的麥秸扇。
夏天的傍晚,妹妹們就由大人摟在懷里,不斷扇扇子納涼,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天河沉靜,星星安然,睡在露天的一張張席子上的村民也已酣然,麥秸扇還握在手里,墊在頭上,窩在胸間。長長的夏天,暗暗的夜,麥秸扇遍布生活的每個角落,填補生活中的每個細節(jié)。這樣編織麥秸扇的日子,在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通電的歲月里一年年綿延著。輕搖麥秸扇,很多人走了,很多人又來了,很多故事發(fā)生了,很多情感消失了。隨著電的到來,麥秸扇再也不編了,開始幾年,大家還會拿出早幾年的麥秸扇用用,后來,只能在家里的柜子里看到,后來的后來便杳然了。麥秸扇—有快樂,也有悲傷;有甜美,也有凄涼。
如今,麥秸扇那泛黃的樣子還是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些綁在扇柄上的花色布頭還是會清晰地讓我想起它的花紋,被汗?jié)n浸透的扇柄依然讓我感覺光亮而實在。可是,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了……
總有那么一些人,會消失,會湮沒,會淡褪,但他們確實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