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驗田

一

羅則同在田背小學門口站了很久。作為一名退休的廳級干部回鄉(xiāng)當村官，羅則同曾經(jīng)是個新聞人物，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要干點實事，他是試驗田里的一棵禾苗，重要的不僅僅是否成長，還要為其他禾苗成長趟一條路。

學校很安靜，沒有學生，操場上的草已經(jīng)長得很茂盛了，校門口的路已經(jīng)被草給堵了。校園有荒涼的氣息流淌，草叢中好像有什么小動物飛竄過去。

羅則同在學校門口蹲下來，拔幾棵草，但隨即站起來，他知道拔草沒有什么用。田背小學五年前被撤并了，學生轉(zhuǎn)到田邊中心小學。

學生要么寄住親戚家，要么回家。回家的都是家長騎摩托車接送，為了接送孩子上學，不少家庭的生活凌亂不堪。

“已經(jīng)好幾條腿了”，羅則同想起當時在省城工作的時候，接到自己小學老師田科人有點悲愴的電話。

田科人告訴羅則同，這幾年因為接送孩子發(fā)生了多起交通事故，兩起比較嚴重的都是斷腿。

前年開始，學校有了寄宿制，不用天天接送。食宿是解決了，但因為和家長交流少，家長掌握不了孩子思想動態(tài)?！熬蛽暮⒆幼咂藳]有及時發(fā)現(xiàn)，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拉也拉不回來了?！睆奶锉炒遄叱鋈サ钠髽I(yè)家羅建安很是憂慮。

羅則同知道羅建安說的是什么意思。因為寄宿，有的孩子和家長交流少了，導致性格出現(xiàn)異常，和家長、老師都不溝通，要么老師、家長說什么都不搭理，當成空氣一般的不存在，要么一碰就炸，老師、家長一開口就頂撞，甚至大吼大叫。

羅則同踩著野草走進學校。“我很心痛。”羅則同對跟隨而來的村主任田河水說。

當年田科人在學校里當校長，曾經(jīng)為修學校發(fā)動捐款，可是響應的不多，募集的資金只有五萬多元，可以說是杯水車薪。

田科人長嘆一聲：“不重視讀書的村莊是沒有希望的村莊。”但他也就只能是一聲嘆息，“錢在別人的口袋里，又不能強掏出來?！?/p>

田科人也找到羅則同，羅則同出了一個主意，讓田科人找羅建安，轉(zhuǎn)告羅建安一句話，后來事情得以解決。

“應該把學校復辦起來?！绷_則同和田河水說。田河水卻不樂觀，現(xiàn)在學校建得很好，盡管顯得荒蕪，但清理一下，用是沒有問題，不過關鍵是要有學生。羅則同自然清楚這個現(xiàn)實。

二

羅則同給縣委常委陳一關打電話，說了復辦學校的事。陳一關答應爽快，不能指望什么事情都有先例，以前沒有路都可以走出一條路，如果今天連試驗都不敢，那就說不過去，會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番薯”，以前的七品芝麻官都有這覺悟，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人更要有高度有勇氣?！爸灰欣谑聵I(yè)發(fā)展，有什么問題我們共同努力。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我們有也必須有這樣的決心和努力?！标愐魂P話語堅決。

羅則同讓田河水先找?guī)讉€人，把校園荒草清理干凈。復辦有過程，需要程序，但要先把學校給整理清楚。

田河水馬上行動，打電話召集人干活。田科人聽到動靜趕來，聽了羅則同的思路，田科人的眼淚掉下來?！皩W校復辦后，我申請要講一課?！绷_則同當即答應。

田科人記起當年為募集資金裝修學校找到羅建安。“學校是田背人的學校，要想辦法發(fā)動大家的力量?！绷_建安聽了羅則同讓田科人轉(zhuǎn)告的這句話，勸田科人回去，說羅則同說的沒錯，但要如何推進，等他仔細思考以后再做決定。

田科人有點心灰意冷，覺得大家都在踢皮球，有一種悲涼就像暮色一般浸染而來，田科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抽了抽鼻子，他低頭，裝著擦眼睛，手背上有點濕。

幾天之后，羅建安回村，開始發(fā)動捐款，不過不是修學校，而是修村里的一個王公廟。說王公給他托夢，要求重修王公廟，讓村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一說王公托夢，才兩天就募集到十幾萬元。田科人氣得發(fā)抖，說羅建安故意搗亂，本來募捐就不容易，短時間內(nèi)兩個捐款，不是故意分一杯羹嗎？羅建安不為所動，說橋歸橋，路歸路。

羅建安成立理事會動工修王公廟。事情很簡單，半個月工程就完工，募集的資金只花了幾萬元，結(jié)余資金10萬元。

羅建安提議把結(jié)余的資金轉(zhuǎn)到修學校，修王公廟是做好事，修學校也是做好事，都是積德行善，兩全其美，大家都同意。

“說，這里面是否有什么牽連？是不是你原來就設計好的？”田科人不是迂腐之人，馬上嗅到其中味道，連聲追問。

“結(jié)局美好，過程并不重要?！绷_建安不正面回應，只是打哈哈。兩個月后，學校裝修工程完工，田科人在全校師生會議上發(fā)言的時候數(shù)次哽咽，說他“死而無怨”。

三

“我伸手來了?！绷_則同到了陳一關辦公室，就把手伸了出來。

陳一關立刻握住羅則同的手，說：“我這必須接著，否則就是我言而無信了。探一條路，允許試驗，也允許失敗”。

羅則同那句“沒有讀書聲的村莊是沒有希望的村莊”，讓陳一關感觸很深。兩個人商量了一陣，就許多事情做了探討?！昂?，我就當一回小白鼠。所謂的先行先試，不試怎么知道這行得如何，也許步履堅定，也許踉踉蹌蹌?！绷_則同謝絕陳一關留飯。

當晚，在縣城一家餐館。羅則同請一群縣城小學的老師吃飯，召集的人叫田小天，田背村人，在縣實驗小學當老師。期間中心話題是支教等，發(fā)言最多的是小陸老師，全名叫陸莉華。

之前羅則同聽田小天說過她，說她對現(xiàn)在的支教流于形式頗有微詞，希望自己能到某個山村小學支教，用實際行動摸索經(jīng)驗。

“羅書記，我就是一個探路的，如果我去田背小學，一個我要有實行自己思路的自主權，第二我不敢擔保一定會成功。”聊過之后，小陸提出自己的觀點?！拔揖褪窍朐囋嚕疫@塊石頭能不能磨出點棱角。畢業(yè)快十年了，在幾乎沒有大變化的學校里，我相信自己是個不錯的老師，但也僅僅如此而已，我只是在一個固定的模式滑行。我喜歡變化，我希望挑戰(zhàn)，我渴望能探探自己的底線，希望摸摸自己的上限?！?/p>

“看來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共同感興趣的東西，希望合作愉快?！绷_則同舉起茶杯。

“嘻嘻，我就是看中您能以廳級退休干部的身份回村當村官，這個不僅僅是激情，而且您的身份和資源，許多不可能的東西才有機會變成可能，要不然我可不敢把幾年時光壓在您身上。時光雖然平凡，但依然珍貴?！毙￡懶Φ糜悬c狡黠。

“都說我是老狐貍，看來這世間小狐貍也不少?！绷_則同在心里念叨一句，不吭聲，笑笑把茶干了。

四

羅則同走到田背小學的時候，孩子們正在校長陸莉華帶領下跳曳步舞。孩子們隨著強勁的音樂快速地踢、踩、跳、跺，雖然動作熟練程度不一，但大家都很投入。

在隊伍前面領舞的陸莉華長發(fā)都剪成運動短發(fā)了。陸莉華曾經(jīng)和田小天開玩笑，說幸虧她已經(jīng)嫁人，否則男朋友要求等她長發(fā)飄飄再娶她，自己只好成為一個老姑娘獨守空房。

田小天說陸莉華成熟程度和她年齡不相稱，屬于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其老公已經(jīng)成為她窩里的兔子，她現(xiàn)在的目標是另外一只兔子。陸莉華大笑：“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但你清楚我所想。沒有經(jīng)過苦難，不足以談成熟?！?/p>

陸莉華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成了校長。擔任了校長的陸莉華激情噴涌，好像原來平穩(wěn)的山澗突發(fā)山洪，聲勢浩大。她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田背小學。

陸莉華的老公陸滄海開玩笑說，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是個官迷，一個小學校長就讓她興奮得有點迷失方向，就像明明走在一條鄉(xiāng)村道路上，卻感覺自己奔跑在高速公路，要跑出驚天地的陣勢。陸莉華揪著老公的耳朵：“這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和官大官小沒關系，懂不懂？”“懂，懂?！标憸婧？刹桓艺f不懂。

“好，既然你懂了，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你不是書法家嗎？還是文化館長。你要為鄉(xiāng)村教育做點貢獻。我發(fā)現(xiàn)田背小學緊缺的是藝術教育，你組織一些書法家、美術家、音樂家、作家等等，不時搞一個藝術扶貧?，F(xiàn)在城里的孩子不缺這些，但鄉(xiāng)村學校的孩子缺?！?/p>

陸滄海在心里一陣叫，沒想到開個玩笑就能開出一攤活。陸莉華看老公沒有回應，又伸手到他腰邊，手指停留在腰部，帶點笑容：“我剛才說的話聽明白了嗎？”陸滄海趕緊點頭：“明白，明白?！标憸婧２粌H怕痛，還怕癢。他明白自己這輩子被陸莉華拿捏得死死的。

“你們應該走出象牙塔，要接地氣。不要就圈內(nèi)人在那邊搖頭晃腦，自我欣賞，”陸莉華這句話讓陸滄海心里動了一下。“滄海一粟，名垂青史不容易，還是做點實際的工作，也許更有意義。”陸莉華又補了一句。陸滄海好像看到另外一種風景。

陸莉華看著陸滄海的興奮，心里松了一口氣。夫妻倆能找到共同的關注點，這個很關鍵。陸莉華其實心里清楚，她自己會想到田背小學掛職，還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陸莉華讀小學的時候，跟隨當水電工程師的父母輾轉(zhuǎn)各地，每個學校都是短暫停留，最長的也只讀了兩年半，但其讀書成績一向很好，父母和同事們都一直表揚她，以她為驕傲，陸莉華一度也認為自己是個鳳凰。陸莉華的驕傲在考上師范那年被敲打得體無完膚。

在讀師范之前，看到有同學會唱幾首歌或者拉個二胡吹個口琴，雖然羨慕，但陸莉華還僅僅是羨慕而已。她總是覺得自己的文化成績高過對方，屬于“一白遮百丑”那種。再說這有點藝術細胞的人也僅僅是有點，即使跑在前方也屬于看得到背影那種。

在師范學校籌備迎新晚會的時候，陸莉華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僅被甩，還是甩了不知道幾條街。吹拉彈唱，自己是空白，就是演講、朗誦，自己也屬于那種沒有技巧的簡單聲調(diào)變化。

在陸莉華痛徹心扉感悟之前，陸莉華在師范學校曾經(jīng)讓普通話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發(fā)火就因為飛機的飛字發(fā)音，這在很多人眼中根本不成問題的讀音，陸莉華偏偏讀成“灰機”。

這句話始作俑者是陸莉華一年級的語文老師，當年陸莉華在某鄉(xiāng)村小學寄讀，其語文啟蒙老師是個民辦老師，普通話不準確，飛機的飛就成為灰，他的學生都是“灰機”。

當年該小學校長曾找到學區(qū)校長，痛陳基礎的重要性，但學區(qū)校長無可奈何。鄉(xiāng)村小學本來就缺老師，要么民辦老師轉(zhuǎn)正，要么臨近退休，否則誰愿意去山旮旯里。用校長的話說，“山村里的光棍漢，能娶到老婆就不錯了，還想挑肥揀瘦”。

普通話老師糾正多次，陸莉華終于不再“灰機”，而是飛機。在某次演講比賽，因為臨場有點緊張，陸莉華又把飛機說成“灰機”，而且整個演講過程都是“灰機”，天空灰成一片，這讓陸莉華剛剛形成的脆弱自尊心又垮到地面上。

陸莉華當時就下定決心，有機會自己要憑借努力給一個地方帶來改變。

于是，她答應羅則同成為其試驗田上的一株禾苗。

“實驗田耕種得有滋有味?！标愐魂P到田背村，被羅則同拉到田背小學轉(zhuǎn)圈。

羅則同看了陸莉華一眼，陸莉華晃晃腦袋，開心地笑了。羅則同發(fā)現(xiàn)陸莉華笑得很陽光燦爛，就像逐步向上的田背小學。

羅則同也已經(jīng)和陳一關說好，復辦田背小學是一個試驗。他不敢保證成功，但堅持要試一下。

“不試一下，怎么知道是咸還是淡?！比缃裨嚵?，羅則同感覺味道還不錯。

羅則同感覺自己很像看著禾苗成長的老農(nóng)，笑得很慈祥。

（原文刊發(fā)在《泉州文學》雙月刊2023年第5期，文字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