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寫過許多真實而精彩的女性人物,尤其是“奶奶”“母親”“姑姑”。莫言的作品以女性的視角描繪了女性生活的多樣性,不僅扭轉了大眾眼中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還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當代小說中的女性群體形象,這在文學中是獨一無二的。這些作品在揭示女性自身錯綜復雜的矛盾性同時,對文化審美的進步也有著重要意義。
一、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一)潑辣豪情的奔放者—戴鳳蓮
在《紅高粱家族》中,“我的奶奶”戴鳳蓮絕非一位循規(guī)蹈矩的老太太,她雖身處封建時代,卻勇于挑戰(zhàn)“聽四好”、遵從父命嫁入豪門的陳規(guī)陋習,尤其是拒絕嫁給一個麻風病患者為妻的命運安排。戴鳳蓮內(nèi)心燃燒著對自由與愛情的渴望,這份渴望驅使她走向了與她心靈共鳴的強者—余占鰲。他們的相遇并非偶然,當余占鰲在戴鳳蓮歸家途中毅然將她帶入麥田時,戴鳳蓮非但沒有抗拒,反而以一只手臂輕繞余占鰲的脖子,主動回應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情感。這一舉動,是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束縛的勇敢掙脫,是“本我”力量對封建禮教束縛的奮力一擊,展現(xiàn)了人性最真實的渴望與追求。
戴鳳蓮的行為,非但不是陰謀家的算計,反而是對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捍衛(wèi)。她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非但沒有屈服,反而尋找到了內(nèi)心的勇氣,以非凡的毅力跨越了時代的局限,勇敢地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與幸福。在她看來,女性的身體與意志均屬于自我,不應受任何人擺布,婦女的權利與自由應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小說的尾聲,莫言以深情的筆觸表達了對戴鳳蓮的無限敬仰。戴鳳蓮不僅是一位在抗日戰(zhàn)爭中挺身而出的女英雄,更是女性追求自由、獨立與解放的光輝典范。她的故事不僅激勵著后人,還證明了女性同樣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成就非凡事業(yè),為婦女權益的斗爭樹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戴鳳蓮那種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自決力量、對自由戀愛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對自由生活的熱烈向往,依然被作者及讀者高度贊譽,成為跨越時空的永恒精神力量。她的一生,是對“本我”最徹底、最真摯的詮釋,是對生命自由與尊嚴的最高頌歌。
(二)仁慈的寬廣者—《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
在小說《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原名魯璇兒,她自小便歷經(jīng)坎坷,父母雙亡后,由姑姑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成人。遵循姑姑的指引,她步入了上官家的門檻,卻未曾料到,等待她的竟是婆婆無盡的壓榨與冷眼。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社會里,女性常被視作生育的工具,而生育,更被視為家族存續(xù)的基石,這一點,在上官魯氏婆婆那“有子方為貴,無子永為奴”的觀念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受此觀念深刻影響,上官魯氏內(nèi)心深處種下了一個堅定的信念—在上官家,唯有誕下男丁,方能站穩(wěn)腳跟,擺脫卑賤的命運。于是,她走上了“借種”的艱難道路,與多位男性發(fā)生關系,只為求得一個兒子。這一過程中,她誕下了八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其中上官玉女與上官金童的到來,更是讓她在家族中的地位變得微妙而復雜。她以非凡的勇氣和堅韌,在逆境中為自己和孩子們爭取到了一定的生存空間。
面對丈夫因身體原因無法生育的殘酷現(xiàn)實,以及婆婆和社會的雙重壓力,上官魯氏沒有選擇逆來順受,而是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方式,做出了有力的反擊。她的“借種”行為,雖在當時社會道德觀念下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但實則是她在弗洛伊德三重人格結構理論中“本我”層面對于生存與繁衍本能欲望的真實寫照。她渴望做一個完整的女人,渴望在道德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為自己的命運爭取一線生機。
然而,上官魯氏并未完全放棄對“超我”道德規(guī)范的遵從,她在追求個人欲望的同時,也盡力在家族與社會的框架內(nèi)尋找平衡。她的故事,是對人性深處欲望與道德沖突的一次深刻探討,也是對傳統(tǒng)社會女性命運的一次有力控訴與反思。
(三)自我救贖者—《蛙》中的姑姑
在小說《蛙》中,村醫(yī)姑姑這一女性人物展現(xiàn)了人性最為復雜與矛盾的兩面。一方面,她是接生了近萬個孩子的“天使”;另一方面,她又是執(zhí)行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導致無數(shù)未出生孩子夭折的“惡魔”。隨著故事的推進,姑姑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逐漸顯現(xiàn),她渴望掙脫過往的陰影,尋找心靈的歸宿。這份強烈的懺悔與贖罪感,驅使她踏上了漫長而艱難的救贖之旅。她意識到,作為凡人,自己同樣承載著善與惡的雙重屬性,那些曾經(jīng)的善行與不得已的惡行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她復雜而真實的靈魂。為了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姑姑選擇與藝術家郝大手結為連理。郝大手以泥土為媒,巧妙地塑造出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宛若女媧造人的泥娃娃。這些泥娃娃不僅是對逝去生命的哀悼,更是姑姑內(nèi)心深處對救贖的渴望與追求。他賦予這些泥娃娃以故事與生命,讓它們雖未能在現(xiàn)實世界存活,卻能在另一個維度獲得重生與安寧。姑姑通過這種方式,試圖為那些無辜的靈魂找到歸宿,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一絲慰藉。
《蛙》中的姑姑,同樣也是一個深刻反映人性復雜性的女性人物。她的生命歷程,是對善與惡、生與死、救贖與懺悔的深刻探討。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姑姑的形象鮮活而立體,她的生命力在故事的每一個轉折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姑姑的故事,不僅是對個人命運的書寫,更是對時代變遷中人性光輝與陰暗面的深刻反思。
二、莫言描繪女性形象的獨特視角
(一)女性個性解放視角
莫言出生于山東省濰坊市高密縣(今高密市),直到二十歲才離開高密。在鄉(xiāng)村的這段經(jīng)歷不僅塑造了他的性格,更為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靈感。莫言曾經(jīng)說過,一個作家二十歲之前的寫作實踐至關重要,所以莫言早期的作品深刻展現(xiàn)了他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與情感世界。莫言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僅性格鮮明、獨具魅力,更勇于挑戰(zhàn)“三從四德”的傳統(tǒng)觀念,追求個性與自由的解放,無一不展現(xiàn)出獨特的性格魅力與堅韌不拔的精神風貌。
(二)女性英雄主義視角
莫言先生曾多次提及,北方的農(nóng)村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的基礎。他身邊涌現(xiàn)出的眾多女性英雄主義形象,無論是英勇抗敵的戰(zhàn)士,還是獨自支撐家庭重擔的強者,抑或為追求自由不惜犧牲一切的先驅,均展現(xiàn)出了非凡的英雄主義色彩,也成為莫言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對莫言而言,深入探索高密東北鄉(xiāng)生活的“五味”,不僅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更是他后期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
(三)母性崇拜視角
莫言的作品中深刻地體現(xiàn)了他對生命的崇拜,?包括對母性的崇拜。莫言筆下的女性形象,如戴鳳蓮、上官魯氏等,常常展現(xiàn)出原始母性力量的強大與堅韌。這些女性不僅具有旺盛的生殖力,還具備強大的生命力,她們在困境中不屈不撓,用自己的力量守護家庭和孩子。這些女性形象間的悲歡離合和生死抉擇,讓我們對生命的價值和尊嚴有著深刻的認識,激發(fā)出了對生命本身的敬畏感。莫言是家中幼子,他與母親的感情最深。在他看來,女性擁有比男性更為堅韌的精神力量,這份力量讓她們能夠有勇氣去克服外在的壓力。母愛的原始力量、直覺的敏銳以及深沉的情感,在莫言心中占據(jù)著不可替代的位置。《豐乳肥臀》中是這樣描述母愛的:“母親用力地把頭昂起,喘息著說:‘把我的孩子放下來……一切由我擔承……’”因為懷著對母親的深深依戀,莫言對母愛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所以他小說中描繪的母親大多是善良和慷慨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母親們”的生活非常艱難,而正是這些困難讓她們變得更堅強。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對產(chǎn)婦一生的病痛有很多描寫,如上官魯氏的生命歷程充滿了病痛與艱辛,在戰(zhàn)爭與饑餓的雙重打擊下,她堅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孩子,這種無私的母愛令人動容。面對生活的種種困難與自然的嚴酷考驗,上官魯氏以她獨有的方式進行斗爭。莫言沒有用絢麗的色彩、夸張的想象和獨特的隱喻來描述母親的痛苦,而是用冷酷、平靜、克制、低調,以及時而輕描淡寫的詞語來刻畫她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磨難。這種寫實的手法,使得母親的形象更加觸動人心。
三、莫言小說對女性形象塑造的突破
(一)魔幻女性的塑造
莫言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亮點就是對一系列女性形象的成功刻畫。在莫言的小說中,這些女性形象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女性形象的單一界定,如奉承與順從的刻板印象。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多是展現(xiàn)出堅韌不拔的英雄氣概與叛逆精神。莫言以獨特的視角重新詮釋了這種新型女性,面對毫無根據(jù)的倫理道德,這些新型女性不再需要妥協(xié),而是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向父權制發(fā)起挑戰(zhàn)。她們是站在地上的“大女人”,掙脫了男性權威的枷鎖,充滿了強烈的獨立意識。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即便面對命運的波折與無常,依然認識到自我價值的重要性,并勇敢地追求內(nèi)心的真實渴望,激發(fā)了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認知的深刻反思,促使她們重新審視并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此外,莫言小說中的女性人物也打破了“扁平人物”的簡單定義,取而代之的是“圓形人物”。作品中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很容易被讀者識別為“天使”或“惡魔少女”。但是在莫言的筆下,我們很難用“天使”或“妖精”等詞來概括這些女性形象。莫言塑造的戴鳳蓮、上官魯氏、“姑姑”等女性形象,在傳統(tǒng)與非傳統(tǒng)、邪惡與友善之間徘徊,展現(xiàn)出人性的多面性與社會的復雜性。莫言不僅揭示了這些女性在面對生活困境時所展現(xiàn)出的勇氣與堅韌,也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性中既矛盾又和諧共存的多面性。總之,莫言作品中對女性形象的深刻刻畫與成功塑造,不僅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群鮮活而立體的人物形象,更激發(fā)了我們對于社會、歷史與文化的深刻反思。
(二)叛逆女性的塑造
深入研讀莫言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莫言筆下塑造的女性形象顛覆了我們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審美。這種顛覆不僅是精神和審美風格的變化,更是對女性形象的內(nèi)在力量和美感的深刻挖掘與一致性呈現(xiàn)。他筆下的所有女性人物都是原創(chuàng)且充滿活力的,不是林黛玉身上那種柔弱細膩的審美形式,也不再被稱為“賢妻良母”。相反,這些女性人物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進取,熱愛木蘭風格。有學者說,莫言筆下的這些女性人物都是叛逆的,強烈反對傳統(tǒng)秩序。她們從傳統(tǒng)社會最基本的元素開始,拆解和破壞傳統(tǒng)。在莫言的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女性生存的決心和永恒的能量,以及承受苦難的生命火花。
(三)母性形象的塑造
莫言的作品對文學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其獨特之處在于他以男性的視角觀察周圍的世界,并以女性的身份描繪中國自然美景中的人文思想。過往研究表明,莫言的母親和姑姑是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基礎。他以女性視角感知女性豐富的情感,了解她們的人生,深刻捕捉并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復雜關系,同時審視并反思了她們所處的歷史現(xiàn)實。有學者說,雖然莫言和其他作家一樣,在對女性的刻畫上并沒有完全回歸女性化的標準,但也沒有要求她們在女性形象中尊重男性的外在世界。莫言嘗試從不同角度尋求自由,試著盡可能地擺脫歧視和狹隘的女性。而且,這些作品中的女性人物蘊含著豐富的世界文化意義和文化隱喻,可以在不同的讀者群體之間產(chǎn)生共鳴,從而更加全面地映射出文化與世界文學發(fā)展的主要階段。
莫言與歷屆諾貝爾獎獲得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其獨特性以及豐富的“民族指紋”。幾千年來,在中國悠久的文化歷史長河中,女性往往被置于附屬地位,沒有話語權。她們不知道何謂自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獨立的,其身份與自由亦受到嚴重限制。在莫言的作品中,在農(nóng)村的后院,一些女性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勇敢地反抗命運,追求理想和自由的生活。無論是戴鳳蓮,還是上官魯氏,盡管她們可能未能深刻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但她們作為“人”的本質,有著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對自我實現(xiàn)的渴望。她們不僅學會了如何在逆境中做出最勇敢的選擇,更在捍衛(wèi)著內(nèi)心的尊嚴與自由。上官魯氏這一女性形象,或許并不符合名門淑女的典范,但在子女眼中,她是無可替代的偉大母親;在孫輩心中,她是慈祥的曾祖母。在面對虐待、毆打、社會不公等種種困境時,她并未選擇屈服或逃避,而是頑強與之抗爭。她的勇敢,遠勝過疏遠的公公和丈夫上官壽喜。她與逆境作斗爭,為生存而奮斗。她所代表的是一種超越傳統(tǒng)束縛、勇于實現(xiàn)自我的女性形象。
綜上所述,莫言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顛覆了我們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認知。他不僅勇于揭示女性的矛盾與復雜性,更通過細膩的筆觸,積極投身于人文女性的創(chuàng)造。這些女性形象,具有強烈的獨立意識與鮮明個性,營造出獨特的審美風格,賦予了未來女性形象深刻而獨特的文本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