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縷晨曦淡淡地打在獅子山頂上的萬古樓的塔頂上,麗江古城開始亮起了這一天里最早的燈盞。人們?yōu)榱艘惶斓脑绮?,開始忙碌起來。豆腐坊里彌漫著潮濕的石灰水的氣息,包子鋪里傳來揉面時案板與桌面觸碰的有節(jié)奏的輕響,清潔掃除的工人推著小車碾過光滑的石板街,穿城而過的玉帶河,真的仿佛一根玉帶,冒著白汽由城北悄無聲息地流向城南,河水里倒映著兩岸隨意而蓬勃的凝結(jié)晨露的花叢。
但是也有被忽視的,比如就在晨曦初照、夜色尚未褪盡的時候,一個人影,纖瘦而靈巧地繞過注視的目光,面色晦暗地從麗江古城向著獅子山走來。參差蜿蜒的街巷,讓原本就飄浮不定的身影更加隱隱約約,稍不留神就失去了盯視的目標。
影子走出街巷陰影的時候,已經(jīng)遠遠地把麗江古城甩在身后,出現(xiàn)在獅子山通往半山腰木頭房子的小路上。他走向一戶人家,熟練地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剛好看見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手里端著一把銀光閃亮的酥油茶壺,從廚房往餐廳里走過去。女主人聽見腳步聲,眼光瞟過來,隨后趕緊招呼眼前這個十四五歲的男孩,說:“格若,起得這么早哦,肯定沒有吃早點吧,我為你們準備了蕎餅和酥油茶?!?/p>
男孩格若一聲不吭,跟著女主人到了她家客廳與廚房之間的小餐廳,洗了手,在那張寬大的木質(zhì)餐桌面前坐下來,盛了一碗散發(fā)出濃郁香氣的酥油茶,拿起熱氣騰騰的蕎麥餅,無聲地不緊不慢地嚼著。偶爾,他的目光穿過餐廳、客廳,向著院子對面一幢被茂盛的紫藤掩映著的二層小樓望過去,說:“我媽叫我來,帶著阿溢燦,去阿溢燦那里玩?!?/p>
女主人聽了男孩的話,有點發(fā)愣,但是片刻之后,她就明白過來了。格若所說的兩個阿溢燦,前一個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后一個是獅子山腳下一汪神泉的名字。這時候,她的腦海里很快就浮現(xiàn)出女孩阿溢燦的形象來,臉上便涌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準備早餐的速度也隨之更加麻利起來。
這是一個傳統(tǒng)而典型的納西族家族。木琨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他繼承了父親木德仁在獅子山上的祖宅,這里便是家族里逢年過節(jié)家族聚會的地方。老二木森當年考取了中央民族大學,畢業(yè)后在北京中關(guān)村工作,隨后娶了一位河北女子,在北京成家立業(yè)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便是阿溢燦的父親。老三木樟原先在一家國有企業(yè)當工人,企業(yè)破產(chǎn)后成了一名導游,他便是格若的父親。老四木琳,也就是阿溢燦的姑媽,是麗江的著名詩人,同時也是麗江古城里一家民族風味餐廳的老板,她嫁給了獅子山上另一戶人家,娘家跟婆家距離也就是幾十米之遙。這次,阿溢燦回到麗江省親,就住在姑媽木琳家。這個家族跟獅子山上眾多的原住民一樣,身份各異,背景復雜。20世紀80年代,麗江漸漸地發(fā)展成為舉世聞名的旅游城市,獅子山腳下的麗江古城也便成為一年四季游人如織的繁華之地。
2
阿溢燦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獅子山上的陽光已經(jīng)把她的睡房照得非常明亮了。她在松軟而寬大的床上舒暢地伸了一個懶腰,緩緩睜開眼睛,打量著眼前陌生的一切。當她意識到自己躺在麗江古城之側(cè)獅子山上的姑媽木琳家的客房里,而不是在北京中關(guān)村的家中時,她的眉頭頓時緊鎖起來。她帶著一絲厭煩,微閉著雙眼,不想看到眼前的場景。
漸漸從夢中清醒過來的阿溢燦,慢慢地在腦海里回想不久前剛剛發(fā)生過的往事。
是的,昨天之前,這個女孩還不叫阿溢燦。昨天之前,這個女孩是一個家住北京中關(guān)村的都市女孩,十四歲,剛剛讀完九年級,也就是人們習慣里所說的初中畢業(yè)。在學校,在老師和同學中間,她叫木虹,而不是阿溢燦。阿溢燦這個陌生的名字是她父親木森十分固執(zhí)地給她取的。他不止一次地說:“木虹是漢名,漢名是為了讓人們順利地記住這個北京都市里的納西族女孩?!卑⒁鐮N這個納西族名字則是要讓她永遠地記住自己遠在天邊的麗江,那是遙遠的祖先們居住的地方。麗江,在祖國的西南邊陲,在飛鳥都難以抵達的萬里之外,在那藍天白云的下面,是一家人的血脈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在那里,在麗江古城獅子山腳下,有一汪流淌了千百年的神泉,在綠樹與鮮花之間,仿佛納西族人的歷史記憶一樣源遠流長,潺潺流淌。那一汪水,就叫阿溢燦。
那一汪叫作阿溢燦的神泉還有著一個悠久而神奇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麗江古城只是中國西南茶馬古道一個古樸的商貿(mào)集鎮(zhèn),南來北往的客商在這里做生意,慢慢地,便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城市,各種各樣的工匠也紛紛來到這里,為客商們提供服務。其中,便有一戶姓楊的工匠,從大理來到麗江古城里,專門幫人建房子、畫壁畫,過著小戶人家豐衣足食的生活。但是,一家人心存一絲憂慮,那就是人丁單薄,后繼乏人:這是一種讓人無法言說的美中不足。
好在,楊家人都是心地善良的。當時,麗江古城里有一眼泉水,很多人都在那里取水,但是沒有人維護,泉水四處流淌。尤其是雨季的時候,泉水夾雜著泥水,漫過道路,一片泥濘中經(jīng)常有人滑倒。有時候,泥水倒灌,泉水也被污染得一片渾濁。楊家人看了,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就給泉水修了排水溝,對泉眼作了很好的修繕,極大地改善了泉水周圍的環(huán)境,更是方便了整個麗江古城里的客商和居民。
也許是因為做了善事,也許是因為這一汪泉水真的是神泉,楊家人從此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生意越做越好,人丁也興旺起來,后代人當中,出現(xiàn)了好多讀書人,也有外出做官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在麗江古城里,楊家人也慢慢地變成了一個人丁興旺的龐大家族。這個故事越傳越廣,這一處被稱為阿溢燦的泉水,當?shù)厝苏f這是因為它有東巴教中權(quán)威最高的神靈“署”的護佑,也被麗江人視為象征著幸福和吉祥的神泉,它能給人們帶來源源不斷的希望。如今,阿溢燦成了一口井,井水甘甜可口,一年四季總是滿滿的。為了方便行人,在井旁放置了杯碗,方便千里萬里而來的游客取水飲用。井水甘洌純甜,據(jù)說還有養(yǎng)顏益壽的功效,每當人們路過,都會對它贊嘆不已。
昨天之前,木虹作為一名剛剛讀完九年級的學生,按照以前的說法,在這個暑假過后,她將從初中邁入高中的門檻。在老家,在麗江,初中生變成高中生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從此以后,木虹就要為自己的人生理想開始奮斗了。木虹的父親好多次說過,好的高中決定了好的大學。高中的好與差,直接關(guān)系到讀什么樣的大學,從事什么樣的人生職業(yè)。因此,九年級畢業(yè)的這個暑假,是木虹最后一個尚且還可以自由玩耍的假期,也是她少年時代最珍貴的一段時光。
因為父親的這句話,木虹很早就計劃著跟同學一起去海南島的三亞去享受海天一色的南國風光。
是啊,久居北京都市的木虹早就厭倦了高樓林立、車流如織的中關(guān)村。在電視里,在圖畫中,在小伙伴的暢談里,海南島,三亞的海浪、沙灘、鷗鳥、椰樹、陽光、海鮮,早就不止一次闖進夢里來,成為木虹朝思暮想的人間天堂。然而,一向?qū)ψ约悍浅L蹛鄣母赣H,卻絲毫不理會木虹的計劃,僅僅用了一張飛機票就把她從北京送回了麗江。
木虹氣呼呼地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麗江三義機場航站樓出口的時候,姑媽木琳的熱烈擁抱并沒有打消她對海南三亞的向往,甚至于,她對自己的祖籍地麗江還懷著一絲恨意。就是這個有著明亮陽光的高原小城,讓木虹特別珍貴的暑假一開始就過得特別的不開心。然而,作為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小女孩,木虹根本無法違背父親的旨意。
她只能如同一件輕飄飄的郵政包裹,被一張薄薄的機票投遞到了遙遠的麗江。
3
那天下午乃至晚上,對于整個家族來說,仿佛是一個節(jié)日。
無論是爺爺木德仁,還是伯伯、叔叔、姑媽,都知道了木虹第一次回到麗江,這個家族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小小的成員,終于回到了麗江。一場家宴,在獅子山上的祖屋里舉行,木虹受到了家族里最熱烈的接待。每一個人都把熾熱的目光投向她,讓她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上盛夏一樣的熱情。尤其是女人們,看到木虹作為麗江納西族人與河北人愛情的結(jié)晶,才十四歲就長得如此的粉妝玉琢,白凈高挑,一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忍不住摟在懷里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長輩們?nèi)绱松拼约?,木虹心里的郁悶心情漸漸消散了一些,聽到他們一回又一回地叫自己“阿溢燦”,也不再是那么刺耳和反感了。晚上,姑媽給木虹安排了他們家最向陽、可以俯瞰麗江古城夜景的閣樓上的那個房間:木質(zhì)的大床、羊絨地毯、橘黃色燈光的落地燈、墻壁上還有兩幅納西東巴畫——儼然一個充滿了濃郁的民族氣息的童話世界。在進入夢鄉(xiāng)之前,木虹躺在松軟無比的床上,覺得這樣的氛圍里,她還真是應該擁有一個納西名字。而那些此刻在這片土地上跟她一起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親人們,確實也應該叫她阿溢燦,而不是木虹。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的木虹,意識到自己變成了阿溢燦,這是一個特別微妙的過程,也是一種難于言表的感受。但是,這更是一種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在麗江古城獅子山上,而不是在三亞海濱沙灘,木虹必須面對現(xiàn)實,做好納西族女孩阿溢燦。輕輕地噓了一口氣,望著窗簾上越來越明亮的橘黃色的晨光,阿溢燦下了床,緩慢地踩在羊絨地毯上,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愜意。
她來到窗前,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陽光、清脆的鳥鳴、新鮮的空氣以及一個漸漸熱鬧起來的麗江古城。當阿溢燦陶醉在麗江古城的美景中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姑媽在門外熱切地喚著“阿溢燦”。這個響亮而柔美的納西名字,在姑媽濃濃的納西族特有的普通話腔調(diào)里顯得別有一種風味。阿溢燦打開房門,姑媽迅速擠進來,一臉神秘地說:“聽說你要回來,我老早就給你準備了一套納西族的裙子,趕緊穿上,我們家的阿溢燦寶貝穿了肯定特別好看!”
說完就走向房間角落里那一排木質(zhì)的格子壁柜,拉開一扇格子門,一套鮮艷而別致的納西族民族裙子呈現(xiàn)在眼前。姑媽把阿溢燦拉過去,麻利而老練地把衣服往阿溢燦身上套。這里拉一拉,那里抻一抻,幾分鐘之后,阿溢燦在穿衣鏡前看到了鏡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姑媽也是一位長相姣好的納西族女子,她看到了鏡子里小仙女一樣的阿溢燦,在納西民族服裝的襯托下,仿佛雪后初霽的玉龍雪山光彩奪目的雪峰,忍不住摟住阿溢燦,一陣又一陣地贊嘆:眼前所見到的可人兒,完全就是《東巴經(jīng)》里傳說中納西族最美的女孩阿勒邱的轉(zhuǎn)世。
一路夸贊著,姑媽把阿溢燦領下樓,到餐廳里吃早點。一家人又是對身著納西族服裝的阿溢燦一陣夸贊。格若堂哥本來心里懷著一股怨氣的,大清早的,天不亮就被他母親催著從麗江城外趕來,說是讓他陪阿溢燦逛麗江古城。
這可是一件非常無趣的事。格若今年十六歲,讀高中二年級。他從小就在麗江古城里東游西逛,足跡撒滿了古城里那些彎彎曲曲的石板路,他對麗江古城熟悉到了爛若披掌的程度。這一天,當他看到阿溢燦一身鮮艷的民族服裝的映襯下明眸皓齒燦若星月,心想,帶著這樣一位堂妹去逛麗江古城,大概也不至于在小伙伴們面前丟了面子。于是,他的心情也便漸漸舒暢開來。
吃完早點,格若領著阿溢燦出了門,沿著獅子山上的小路漫不經(jīng)心地往前走。
剛走出一段路,格若就遠遠地跟一個人打招呼:“老江,你干嗎去?”
前面低頭走著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向著格若淡淡地回應:“去書店,看書去?!蹦_下卻沒有遲緩,依然不停地向著獅子山下不緊不慢地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
格若向前趕了幾步,跟上了老江,跟他一起走著,微微地仰起頭來,看著瘦高個子的老江。
阿溢燦也跟了上去,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老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式的藍色中山裝,干凈而樸素,身上沒有一點污垢。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舊式帽子,也是干凈而樸素的。腳下穿著一雙舊式布鞋,同樣也是洗得干干凈凈的,甚至沒有沾著泥土。肩膀上挎著一個舊式帆布包,還是洗得干干凈凈的,里面似乎平平整整地裝著書,或者別的什么東西。當他看到穿著納西民族長裙的阿溢燦,依舊用那干凈而樸素的目光,跟阿溢燦打招呼:“這是哪家的小姑娘,長得這么好看,洋娃娃一樣!”
格若看了看跟在身邊的阿溢燦,說:“我家堂妹,北京大城市里來的?!?/p>
“難怪哦!”老江又看了阿溢燦一眼,和善地說:“哪家的小姑娘呢?獅子山上的人家,我都曉得的?!?/p>
“木森家的,你還記得嗎?聽說當年我二伯木森考上大學的時候,整個獅子山上的人都曉得的。她叫阿溢燦,漢名叫木虹,就是木森家的小姑娘?!?/p>
“木森啊?我曉得呢,比我小幾歲,我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到北京讀書后就再沒有見過了。”
阿溢燦一聽是她父親當年的小伙伴,頓時感覺到有點拘束,一路沉默著,跟在二人后面,慢慢地走在獅子山通往麗江古城的小路上。
繼續(xù)往前走了幾分鐘,老江突然間說了一句話:“我想起來了,木森當年跟我借了一本小人書《千里走單騎》,后來沒有還給我?!?/p>
阿溢燦聽了,腦海里仿佛炸了一串鞭炮,特別吃驚,又特別尷尬。作為木森的女兒,阿溢燦現(xiàn)在都十四歲了,木森跟老江借書的事,估計也是他讀小學的時候的事兒,到現(xiàn)在至少也應該有三十年了吧?
這么漫長的陳年往事,老江為什么還記得?
4
山間小路彎彎繞繞,穿過一片茂密的松樹林,便來到了山頂上的萬古樓前。
這是一棟古老的塔式傳統(tǒng)建筑。阿溢燦站在樓下仰起頭來,凝望這座聳立在麗江古城之側(cè)的獅子山上的高樓,頓時,麗江古城的全貌一下子映入眼簾。放眼望去,麗江以這座獅子山為界,東面是瓦檐如魚鱗般圍繞著四方街水波一樣蕩漾開去的古城,西面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新城。清晨的陽光照著滿眼的屋瓦,靜脈血管一樣的街巷,靜立在河邊的垂柳,此刻,麗江古城尚未熱鬧起來,看上去,寧靜得像睡夢中的湖水。
阿溢燦站在萬古樓下,繞著高樓四處游走,放眼四望欣賞遠處的景色。格若跟在阿溢燦身后,百無聊賴的樣子。雖然彼此才認識了不到半個小時,但是二人都被家長們安排了任務。阿溢燦作為一個納西族女孩,這是她踏上故鄉(xiāng)麗江土地的第一次行程,任務是盡可能廣泛深入地了解納西族的歷史和文化。堂兄格若的任務則是在這個暑假里當好阿溢燦的玩伴和向?qū)?,陪她在麗江城里到處逛?/p>
阿溢燦望著格若的身影隱入一片樹叢,便知道他對樹叢里的鳥巢、蟲穴、蘑菇之類的事物感興趣,總想打斷他的注意力,于是,就說:“格若哥哥,你能不能給我說說這萬古樓修建在這獅子山的山頂上,究竟有些什么典故?我第一次回來麗江,什么也不懂,你可得多給我介紹一下,等我回到北京,我阿爸可是要考核我這次麗江之行的收獲的。”
格若依舊隱藏在樹叢中,估計是在尋找野蘑菇,畢竟這盛夏的雨后清晨正是最適合蘑菇生長的時節(jié)。隱藏在樹叢背后的格若,漫不經(jīng)心地應付她:“萬古樓不就是一座古老的樓嗎?我們納西族的土司木老爺在古時候修建的樓。”
“可不僅僅是一座簡單的樓呢。”阿溢燦望著樹叢背后的格若,淡淡地說,“在北京的時候,我阿爸好像幾次跟我提起過這座萬古樓。它在納西話里叫溫古輪,意思是站在高處看美景。萬古樓是漢話轉(zhuǎn)譯溫古輪的諧音。格若哥哥,你會說納西話,你說說,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格若依然隱藏在樹叢后面,沒有現(xiàn)身。只有聲音傳過來非常含糊的應付式的嗯嗯哦哦。
阿溢燦見狀,繼續(xù)說道:“聽說,這座萬古樓有十六根柱子,分別代表著納西族《東巴經(jīng)》故事里開天九兄弟、辟地七姐妹,意思是我們納西族同胞們不論在什么時候,什么樣的情況下,都要團結(jié)一致創(chuàng)造美好未來。格若哥哥,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阿溢燦望著樹叢,還是不動聲色地說話,語氣不緊不慢,仿佛自言自語。
這時候,格若顯然是不能再應付了。他在樹叢背后反問阿溢燦:“這個故事我沒有聽說過,你阿爸真的在北京給你講過這些關(guān)于麗江的故事?”
阿溢燦還是不動聲色地說:“是的,我阿爸經(jīng)常給我講麗江,他說我雖然遠在北京,但是麗江永遠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祖先都在這里。”
格若隨口說:“你阿爸真是一個有心人,對麗江那么念念不忘?!?/p>
阿溢燦對著樹叢微笑著說:“對,我阿爸還有一個名字,叫百度,他什么都知道。”
聽到“百度”這個名字,格若終于聽出了阿溢燦對他現(xiàn)在的向?qū)Ш团惆樯矸莸牟粷M,自己在手機里用百度搜索關(guān)于萬古樓的知識,然后用這些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知識來挖苦他。于是,他陰沉著臉,手里拿著一束鮮艷奪目的野花走過來,往阿溢燦手里一塞,領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兩個少年男女都是上過網(wǎng)的,看不起誰呢?
從萬古樓沿著獅子山上的環(huán)山道路往東南方向走,又是一片柏樹林,它們以彌望的茂密遮住了視線,把山道盡數(shù)攬入懷里,仿佛一堵綠色的墻。走進柏樹林,頓時一陣清涼籠罩了全身。阿溢燦跟在格若身后,手里捧著鮮花,心里洋溢著一種特別的心情,仿佛一場洋洋灑灑的太陽雨,明亮而清爽。就在這樣的情緒中,阿溢燦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格若的前面。路隨山勢蜿蜒蛇行,一棵高聳入云的古老的烏桕樹擋住了視線。龐大的樹根使得山路不得不繞開這棵巨大的烏桕樹,從它的左邊,受驚的蛇一樣小心翼翼地側(cè)身而過。樹根的右側(cè),卻是一個奇特的所在一
這是一股幽靜而古舊的泉水。在參天的烏桕樹下面,是一個沉陷地帶,泉水從樹根下面的泉眼里冒出來,形成了一個方圓約十平方米的水潭。潭水異常的清澈,可以看見潭底干凈的泥土、細小的石子、修長的根須以及人們習慣性地丟進去的幾枚銀白色的硬幣。泉水不停地往水面升起來,不時有一串氣泡從水底搖搖晃晃地冒出來,珍珠一樣接二連三地到達水面,很快又消失不見。泉潭的四岸是潮濕的泥壁,因為年代久遠了,全都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水潭的正前方是一級一級鋪向水邊的石階。在石階上蹲下來,拿起別人放在水邊的一只樸素的瓷碗,伸向水里,舀一碗泉水緩慢地啜飲,頓時有一股清冽的暢意順喉而下。泉水自北向南,從烏桕樹下面沿山勢而下,流向麗江古城。從水潭出來,分別有三個石砌的水池彼此連接,格若指著三個水池說:“這就是我們納西族的三眼井,分別可以飲用、洗菜、洗衣服。飲水,洗菜,洗衣,在大地之上,水在人類生活中的三個層次,被納西族的先民們用一汪泉水形象而生動地在最為尋常的生活中加以展示和定義?!?/p>
阿溢燦一臉新奇,格若一臉自得。
泉水流過三眼井,繼續(xù)往前流淌,形成了一條蜿蜒蛇行的溝渠,長年累月的清澈見底使得溝渠里長滿了綠油油的水草,水流因為太過清澈而變得若有若無,只有水面上不時漾起的水花才讓人知道它的流速其實并不緩慢。溝渠中的水草時時在不停地左右擺動,仿佛春風吹拂著少女柔順的長發(fā)。望著眼前的清澈潔凈,阿溢燦被迷住了,她禁不住抬起頭,望向蒼穹,卻又發(fā)現(xiàn)遮住視線的烏桕樹龐大的樹冠見證了時光的漫長和歲月的滄桑,就連那些從濃密的樹葉里漏下來的光線,都是幽暗而靜謐的,它們?nèi)缤魉?jīng)過粗糙而干裂的樹干,一路下降,落到地面的時候,便是一道兩米左右高度的土坎。土坎底部是一道石板臺階,它沿著土坎底部橫向砌著,讓土坎穩(wěn)固而不至于坍塌。石板上擺放著蠟燭,這些蠟燭有的燃燒過大半后已經(jīng)熄滅了,有的是新點燃的,光焰正在舞動,還有一些零星的水果,作為供奉,雜陳擺放。土坎的正中央,也就是烏桕樹底部的正下方,同時也是這一汪泉水的正中央位置,鑲嵌著一塊顯得頗為古舊的石碑。
石碑上,自上而下豎寫著三個隸體的毛筆刻字:阿溢燦。
少女阿溢燦第一眼突然看見這一汪泉水,被贊嘆著,在麗江古城獅子山下流淌了數(shù)百年,依舊清澈無比的神泉阿溢燦,她頓時明白了阿爸為什么要給遠在北京的女孩木虹取一個納西族名字叫阿溢燦了。古老而生生不息,清澈而源遠流長,被祝福著,被祈禱著,被庇佑著,被贊嘆著,這,不正是阿爸對女兒最深沉而樸素的期望嗎?
烏桕樹背后是一片臺地,長滿了嬌艷的格?;?。這是麗江這個地方特有的一種花,隨處可見,迎風而長,綠得醉人,花朵粉紅,更是讓人心醉神迷。遠遠望去,烏桕樹的蒼勁和格?;ǖ膵擅?,共同構(gòu)成了神泉阿溢燦的寧靜和幽遠,它們在獅子山腳下的存在,與麗江古城遙遙相望,鬧中取靜,溫文爾雅,卻同時又是納西族人心目中吉祥美好的象征。至此,阿溢燦這個名字在北京女孩木虹心里,漸漸滋生出了一絲暖意,變得可愛起來。心里懷著一種別樣的特殊感悟,少女阿溢燦把手里的那一捧鮮花輕輕地擺放到了神泉阿溢燦的那塊石碑的下方。在她即將離開的時候,再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神泉阿溢燦,便發(fā)現(xiàn),那一捧鮮花靜靜地躺在蠟燭與水果之間,竟然顯得非常和諧,似乎它本來就應該在那里,安靜地映襯著神泉阿溢燦的清澈與烏桕樹的蒼勁,獅子山的沉默,以及麗江古城夜空的高遠和神秘。
5
沿著石板路左彎右拐,來到獅子山腳下的麗江古城中心地帶,四方街上的游人三五成群地在逗留。清晨的陽光照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格若早已熟視無睹,阿溢燦看到這樣熱鬧的情景,就拉著格若在四方街廣場邊的一棵榕樹下面的木椅上坐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觀看游人邁著懶洋洋的步子,四下閑逛。這種慵懶其實是麗江古城大街小巷的游客最喜歡的狀態(tài)。對阿溢燦來說,靜靜地在暗處觀看悠閑自在的游客,也不失為一種享受。但是,剛坐下來沒有多久,阿溢燦正陶醉在觀看游人萬千神態(tài)的時候,格若終于發(fā)現(xiàn),她停下來不是因為走路走累了想休息一下,歇歇腳,而是在看熱鬧。于是,他一把拉了阿溢燦就要離開??吹桨⒁鐮N在依依不舍地抗拒著他伸過去的手,格若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阿媽給他安排任務的時候,同時也給了他幾張零錢,那可是阿媽讓他帶阿溢燦到處游玩的工作經(jīng)費。格若心里頓時有了底氣,他拉過阿溢燦的手,眼光往五一街方向的奶茶店一望,阿溢燦頓時便知道格若要給她買奶茶喝了,聰明的格若,十六歲的納西族小伙子,當然知道大城市北京來的這個堂妹阿溢燦,肯定也和絕大多數(shù)都市女孩一樣,對奶茶這種莫名其妙的飲品有著揮之不去的喜好。
一杯奶茶似乎真的分散了阿溢燦的注意力。她咕嚕咕嚕地吮吸著奶茶,跟在格若身后,不知不覺地離開了四方街廣場,在燦爛明亮的陽光里穿過麗江古城,沿著玉帶河水順流而下,向著麗江古城東南方向,一路走去。剛走了一段路,格若回頭,對阿溢燦說:“你就在古城里自己逛吧,我還有點事情,等我忙完了就來這里找你。”
“姑媽不是叫你帶我逛古城嗎?你走了,我人生地不熟的,咋逛?”阿溢燦望著格若,一臉茫然,她感覺到格若根本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從姑媽家出來,他就心不在焉,很顯然,眼前這堂兄格若不是一個合格的“導游”。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還有另外的事情,不能陪你,我快要遲到了!”格若看到阿溢燦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四周,他有點急了。
“姑媽叫你陪我,你現(xiàn)在把我丟在這里,算什么事?你不想陪我,當初就不要答應姑媽!”阿溢燦也急了,直接回懟格若。
“我要去的地方你不感興趣,古城里比那里更好玩,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格若稍微冷靜下來,解釋道。
“我不管,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卑⒁鐮N眼睛開始發(fā)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格若見狀,不再吭聲,徑自走在前面,算是默許,帶著阿溢燦往前走,帶著她去格若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在麗江古城里,越往古城邊沿走,游客越稀少,甚至連本地人也看不到了,最后只剩下一條兩邊都長滿了柳樹的窄路,引導著兩個人的腳步,出了城,向著東山腳下一個幽靜的小村落走去。
阿溢燦跟在格若后面,不知道他到底要把她帶去哪里,要干什么。格若長時間的沉默,領著她匆匆趕路,無形中滋生了一種神秘感。半路上,這盛夏時節(jié)的天氣突然變了。剛剛還是陽光燦爛,轉(zhuǎn)眼之間竟然烏云密布,似乎有大雨即將來臨。格若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阿溢燦有點跟不上,差點就要一路小跑了。
在烏云把玉龍雪山完全籠罩住的時候,二人從村口進了村子,路頓時變得更加彎彎曲曲。在一座極為普通的納西族傳統(tǒng)院落前,格若停了下來,他牽著阿溢燦的手,推開虛掩著的大門,輕輕地走了進去。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猛然呈現(xiàn)在阿溢燦面前——
這是一處四合院,四面的房子合圍成了一個寬敞的庭院,屋檐下栽滿了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院子中間是石子鋪就的一只巨大的蝙蝠。木質(zhì)的屋檐下,雕窗緊閉,廊柱上是清雅的藍底白字的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樣式與故宮博物院里最為常見的對聯(lián)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字卻是用完全看不懂的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寫成的。阿溢燦雖然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種文字,但是,阿爸在北京的家里,談起麗江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提到它。有時候,他甚至會用筆簡單地畫幾個象形文字給她看。此時此刻,阿溢燦真正地看到了東巴象形文字出現(xiàn)在眼前,心中有一種強烈的異樣感受。作為一個習慣了寫漢字、說漢話的納西族女孩,第一次目睹自己民族的文字,竟然是如此的陌生。當她走進院子,走到對聯(lián)面前,目光靠近那些所謂的文字,滿眼都是飛鳥走獸、山川河流、花草蟲魚的形狀,它們被深深地刻進木板里,靜止在歲月中,卻似乎在執(zhí)著地提醒著每一個注視者,那些簡化了的文字筆畫,無不隱藏著一個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的喜怒哀樂與悲歡離合。當她的手指沿著那些彎彎曲曲的筆畫一路行進,仿佛從指尖感受到了玉龍雪山上飛舞的雪花、金沙江連綿不絕的濤聲、白鹿在滿天星斗的夜晚輕快而迅疾地跑過長滿了狼毒花的草地。
從形狀奇特的東巴文字書寫的對聯(lián)中收回目光,回過神來,阿溢燦看見格若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存在,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在這個院子里見到的一切。格若完全沒有感覺到阿溢燦正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眼前的景象讓阿溢燦感到一種驚恐和奇異。她情不自禁地死死拉住格若的衣擺,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跑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這異常陌生的境地里。格若卻完全不同,他似乎對這樣的境地有一種異常的迷戀。這個院子非常寬大,簡直可以看作一個小廣場,人們擁擠在一起,神色肅穆地沉浸在某種神秘的氣氛里,用沉默寡言的表情、無聲無息的腳步表達對這種氣氛的尊敬。格若和阿溢燦作為后來者,也在不知不覺中被人們同化了,不約而同地變得沉靜起來。
院子的正南方有一幢三層的木頭房子,格若拉著阿溢燦的手,穿過人群,在木頭房子右側(cè)沿著木樓梯,放慢了腳步悄無聲息地往上走。推開樓梯頂上那扇陳舊的木門的時候,雖然格若已經(jīng)極其小心,但是木門還是發(fā)出了極輕微卻又是特別刺耳的響聲。阿溢燦同樣也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格若身后。她眼前是一片黑暗,一種由塵埃和舊木頭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的陳腐味彌漫在空氣里,仿佛是誰在她的腦海里無聲地訴說著早已遺忘了多年的漫長往事。
格若在阿溢燦前面緩慢地向前走著,在黑暗里走了十幾步,然后停了下來。他松開被阿溢燦拉住的手,阿溢燦便聽見身邊傳來木頭彼此摩擦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很快,眼前一亮,她就看見一扇木窗正被緩緩打開,廣場上的人群,對面相同樣式的木頭房子瓦溝里的野草,屋頂上的天空,遠處天邊銀光閃閃的玉龍雪山,便紛紛涌入眼簾。
格若和阿溢燦雙肘靠在窗臺上,帶著偷窺者的神秘感,看著眼前的一切按照既定的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這個院子其實并非尋常所見的那種封閉式,而是有一條小徑從院墻外向著東面的山林延伸而去的,在明亮的陽光下,幾個青年男子從山坡上砍了粗壯的松樹和楊樹、枝葉茂盛的杜鵑樹枝、修長的竹子以及柏樹枝,接二連三地沿著山坡蜿蜒而來,在一個羊毛氈帳篷下面搭成兩個臺子,新鮮的樹葉在空氣中散發(fā)出濃烈的植物油脂的氣味。格若似乎對這場活動非常了解,指著院子里奇特的東西,信手指指點點:“這是一場東巴除穢儀式,你看,那是海螺、板鈴、法鼓,都是東巴作法事最常用的道具。那些紙牌畫,分別畫的是剎依威德、依臺阿格、恒迪瓦盤、鐸曲構(gòu)補、東巴什羅、優(yōu)麻戰(zhàn)神,還有五方東巴的畫像:東方格襯稱補、南方勝日明恭、西方納生初盧、北方古生摳巴、中位梭余晉古……”
北京女孩阿溢燦雖然在自己的身份證上標注了自己的納西族身份,但是對納西族的一切根本就是非常陌生的。即使在這一天,穿上了鮮艷的納西族的服裝,她依然不能改變自己聽不懂納西話、看不懂納西族象形文字的事實。此刻,身邊的格若信手一指,信馬由韁地介紹,阿溢燦聽得一頭霧水,除了好奇,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她眼前這個堂兄格若,肯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雖然他只比阿溢燦大兩歲,連省城昆明都沒有去過,更不用說是首都北京那么遙遠的地方了。阿溢燦雖然只有十四歲,卻已經(jīng)在父母的陪伴下去了香港、曼谷、東京、巴黎、舊金山和阿姆斯特丹。她甚至可以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去杭州、西安、沈陽、青島。但是,當阿溢燦聽到堂兄格若滔滔不絕地說出那么多納西族神話里的神仙、鬼怪、英雄、祖先、鳥獸的名字,并且知道它們在《東巴經(jīng)》里各自不同的角色的時候,阿溢燦意識到,自己和堂兄格若,兩個人,完全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此時此刻,她還沒有意識到時光讓人與人之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是的,她和堂兄格若共同的爺爺木德仁生下了阿溢燦和格若各自的父親。那是一對親兄弟,他們在麗江古城獅子山上的庭院里一起長大,整個少年時代都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阿溢燦的父親和格若的父親,因為讀書的結(jié)果不同,一個考上了遠在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學,在北京工作、生活,女兒阿溢燦也就成了一個都市女孩。格若的父親初中畢業(yè)就沒有讀書了,一直生活在麗江古城,他的兒子、阿溢燦的堂兄格若則長成了一個滿口納西話、滿眼《東巴經(jīng)》的小伙子。兩代人,兩種面孔,沒有優(yōu)劣之分,卻有著完全不同、風格迥異的兩種人生。
格若并沒有在意阿溢燦的思想活動,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東巴們正在舉行的除穢儀式上。他對身邊的阿溢燦喋喋不休地解說著此刻的所見所聞,其實也并非要向她介紹什么,而是某種程度上的自言自語。通過這樣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他要印證眼前的一切,與他此前在東巴經(jīng)書上學到的知識是否相匹配?有多大程度的匹配?
眼前的廣場上,一切準備就緒之后,一個東巴手拿一把燃燒的杜鵑樹枝,在剛剛搭建好的祭祀神壇周圍走了一圈,濃濃的煙霧彌漫開來,煙霧熏過的地方,無論是物品,還是空間,都在東巴的誦經(jīng)聲里被除去了污穢,變成潔凈的了。阿溢燦遠遠地聽到東巴用古老的納西語言念念有詞地說著一些什么。格若看見她一臉好奇同時又一臉茫然,于是就充當起了翻譯員和講解員的角色。東巴在遠處說一句納西話,格若就在阿溢燦耳邊輕聲地說一句漢語,解釋眼前的種種奇異的事物和人們奇特的行為。
點燃的杜鵑樹枝煙霧彌漫,東巴說:“盤神、禪神、吾神、沃神、恒神,眾神身上都不沾染穢氣和穢物,清潔干凈了!祭祀用的祭物也不沾染穢氣了!”
東巴把神糧撒向神壇,說道:“愿盤神喜歡,愿禪神喜歡!”
東巴點燃柏樹枝做的天香,吟誦起來:“愿大地上的人類撒種能有好收成,青黃相接!愿下大雨時不夾帶冰雹,狂風大作也不吹落枝葉!愿天上降及時雨,地上莊稼綠油油。在家祭家神,人類長壽!田野之中祭谷神,莊稼長得好!祭祀了谷神,五谷豐收!祭祀了人類神,人丁興旺!愿地下無鼠,天上無雀?!?/p>
東巴的祭祀儀式告一段落,廣場上的人們在東巴的指引下拿著點燃的柏樹枝葉,向著祭祀場外各家各戶走去。他們手中的枝葉并不是干燥的,因此燃燒得不充分,更多的是在彌漫著濃煙。正是這樣的濃煙,似乎是被東巴的誦經(jīng)聲賦予了某種神秘力量的特殊物品,煙霧所到之處,就可以清除被污染的穢氣和穢物,讓整個世界因此而變得清潔吉祥起來。就在這樣的氣氛中,格若牽著阿溢燦的手,從樓上來到祭祀場上,匯入到人群之中。格若很老練地找來兩捆柏樹枝,借著東巴點燃的火堆,把手中的柏樹枝也點燃了,然后分給阿溢燦一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一路上,二人手里高舉著的樹枝,其實極似冒著濃煙的火把。格若在前面帶路,阿溢燦緊跟在后面。格若用柏枝上的濃煙去熏一熏路邊的石頭,阿溢燦也跟著熏一熏。格若熏一熏石橋上的扶欄,阿溢燦也跟著熏一熏。格若熏一熏灌木叢中一汪清泉,阿溢燦也跟著熏一熏。不知不覺中,二人就來到了麗江古城的一處入口,格若依舊高舉著濃煙滾滾的柏樹枝,一路上遇到的游客們看到格若,驚詫之中趕緊收身回避。但是本地的納西老奶奶見了,卻主動靠過去,把身子在煙霧中熏了一番。老奶奶用濃濃的納西口音的普通話告訴游客們,這煙霧是吉祥的,可以清除身上的穢氣和晦氣,給人帶來好運。于是游客們紛紛圍了上來,沐浴在煙霧里。他們希望今后的日子里,能夠帶來吉祥,遠離厄運,保持健康,遠離疾病,多有喜樂,不沾憂傷。
帶著一路的煙霧,阿溢燦跟著格若穿過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回到獅子山上姑媽家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姑媽看見二人手里舉著尚未燃盡的柏樹枝,馬上就明白格若帶著阿溢燦干什么去了。她站在院子中央,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滿含著笑意,望著二人。格若和阿溢燦一前一后,圍繞著姑媽轉(zhuǎn)了三圈,煙霧浸染了她的身體。姑媽帶著二人的祝福和祈愿,回到屋里繼續(xù)忙碌去了。
原載《邊疆文學》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