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母離世后,老家的宅院便閑置了七八年。風(fēng)吹雨打中,院墻殘破,雜草叢生,屋頂坍塌,門可羅雀,再也沒有了祖父母在世時的那份家的氣息。尤其院子中間那棵祖母在我出生時栽下的香椿樹,那棵與我有著深厚情感的香椿樹,見證了我的成長與人生悲喜的香椿樹,好像缺失了許久的水分與養(yǎng)分,不僅看不到從前的生機與活力,很多枝干還連續(xù)枯死折落,仿如祖父母進入風(fēng)燭殘年時的模樣。讓我每次回家看到它,心下總會涌上沉重的酸楚與不安。
住在老宅院南鄰的二叔還活著,生了一輩子病,且未娶妻的他,喜歡看些發(fā)了黃的豎排版老書,但是一村的人卻沒誰覺得他有文化,每當他說些有文化的話時,聽者都會哧哧而笑,好像有文化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沒文化了。而這時他偏又添了心臟上的毛病,每每行動幾步便胸悶氣短,臉色漲紅。自己就說,我是廢人了。但我每次回家進了老宅院,他都會從居住的屋子里拄著拐棍走出來,站在屋后的地堰上默默地看著我,好似有話也不說,只想與我一同感受。終于有一次他說:森啊,把這院落修整修整吧,修整好了你沒事?;貋碜∽?,這院落像個家了,里面的氣就足了。氣一足,香椿樹自然就會煥發(fā)生機的。你奶奶為你栽下的這棵香椿樹,這棵香椿樹就是靠了你奶奶聚集的那股家的氣息活下來并長大成材的。
是年仲春,我把整個老宅院進行了全面整修與翻新,并把二叔屋前的山泉引進院子;把祖父生前喜歡用來擺放茶具品茶的四方石桌配上四個石凳安放在了香椿樹下;又在老宅院與二叔房后之間的小園子里建了月牙形的養(yǎng)魚池,搭了長長的紫藤架和圓圓的瓜亭子,栽植了竹子、牡丹、芍藥、爬墻梅;在堂屋后面移栽了兩棵老杏樹;還在祖父母住了大半生的西廂房里配置了祖母最喜歡的仿古家具。如此一來,似乎人還沒有住進去,院落里家的氣息便升騰起來了。
新奇的是,院子里一有了家的氣息,二叔的話就應(yīng)驗了。那棵香椿樹競再也沒有枝干枯死,并且眼見得發(fā)出許多新枝,讓一樹的繁茂遮蔽了大半個院落。
我對二叔說,你雖上學(xué)不多,但是你比侄子有文化,也比侄子更懂生命中的哲學(xué)呢。二叔笑笑,說,我還有別人更難懂的話沒對你講哩,這棵香椿樹是有體溫的,那是你爺爺奶奶的體溫,也是咱這村莊的體溫。我更加驚訝不已,趕緊跑到香椿樹下去摸。我知道我是摸不到什么體溫的,因為二叔說的體溫肯定在香椿樹的內(nèi)里而不在外表。
從此以后,每隔幾天我就往老家跑一趟。有時忙得緊,回去了連屋都不進,只在院子里站一會兒,跟二叔說幾句話便走。但若時間久了不回去,我的心便空落落的,仿佛沒了魂兒一般。我跟二叔說,要不你搬下來住吧,你來住或許我對這院落會牽掛得輕些。二叔搖搖頭,我不搬了,我在這個世界的時日已不多,我不要去了住幾天,走時又要把家的氣息帶走,給你的香椿樹帶來傷害。我的心一抖,眼淚就圍著眼眶打了許久的轉(zhuǎn)。
說話到了冬天,孤獨一生的二叔心臟病突發(fā)走了。二叔一走,雖沒有帶走老宅院的什么氣息,卻讓老宅院少了許多什么。
而在這個時候,堂弟鵬然又決定往城里搬了。他說鄉(xiāng)下不能再待了,地里產(chǎn)不出錢,學(xué)校的老師又差,孩子上學(xué)老沒進步,就算一時買不起那貴得嚇人的樓房,租一套房子暫時住著也比在鄉(xiāng)下強。我并不吃驚堂弟的選擇,因為這個村莊里的年輕人都進城了。但我擔(dān)心著他那五間整整齊齊的房子會有老宅院以前的命運,就說,你走了,你那宅院怎么辦?他說,愛爛就爛,愛塌就塌,反正鄉(xiāng)下房子不值錢。
恰恰就是堂弟搬離老家這一天,我和妻子也從城里搬了一套被褥和鍋碗瓢盆到老宅院里來了。我決定以后每個周末都回來居住。因為院子需要清掃,花草需要照料,魚兒需要換水,三叔家那條見了我就蹦蹦跳跳的小狗需要跟著我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奔跑,我需要不斷地感受著香椿樹的體溫。
原載加拿大《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