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下雪了。早上起來推開老家的窗戶,我看故鄉(xiāng)的天空果真是下雪的樣子。天空陰沉沉、灰蒙蒙的,無數(shù)白色的柳絮狀的東西成群結(jié)隊地從眼前飛舞。匆匆地,這些東西在空中胡亂地指手畫腳了一番后,落在地上便倏然了無蹤痕。妻子說,這是落水雪。我低頭一看,地上果然濕漉漉的,面前很快布滿了一大片的水意。
妻子顯得有些失望,我也有一絲隱隱的歉意。我知道,妻子失望的是這些年她幾乎沒見過一場真正的雪。這一是因為這些年冬天她都隨我在北京和故鄉(xiāng)兩地奔波,總是錯過了下雪的天氣;二是即便逢上了下雪,也都是現(xiàn)在這樣的水雪——故鄉(xiāng)的水雪還有一股水靈靈的勁,而我所居住的北京若下一場水雪,那簡直就是一場空前的災(zāi)難:不知是霧霾的原因還是什么,雪花的顏色不是白色而呈灰色。灰色的雪花嗡嗡一團,就像一群蚊蚋在天空飛舞著,落在地上若拌了泥巴,人一腳踩在上面滋滋的,直叫心里泛著涼氣。街道上的樹木濕淋淋,車上、天橋、樓房和一些建筑物被弄得斑斑駁駁,一樣樣都被畫成了大麻貓臉。
我說有一絲歉意,是想說因工作關(guān)系,這幾年我總有機會出差東北見到真正的白雪。最近一回領(lǐng)略到下雪是在黑龍江的牡丹江市。夜宿鏡泊湖賓館,早上從枕上一覺醒來,突然聽見外面有沙沙的聲音。窗外是一片樹林,我便疑心樹林里有無數(shù)的小松鼠在活蹦亂跳,就興奮得一下子推開了窗子——哪里有什么小松鼠?面前一片潔白,響動的正是雪落的聲音。雪從天空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不一會兒,眼前就是一個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世界。白雪晶亮亮的,淹沒了草叢,淹沒了樹腳,淹沒了偌大的鏡泊湖。湖像蓋了一層棉被,樹木霧凇一般,披金掛銀,雪里藏俏。陡時,天地在我面前渾然一體,玲瓏通透。淺一腳,深一腳地行走在雪地里,腳下發(fā)出咯吱吱的聲音。頭頂上,雪粒蹦跳著落進(jìn)領(lǐng)口滑到身上,涼爽爽的就像有一只調(diào)皮的小手在背上酥酥地搔癢……我的天空已下過了雪。忍俊不禁,我用手機拍了幾張雪地照片發(fā)給妻子,讓妻子好一陣羨慕。
在妻子眼里,這樣的下雪才是下雪。這樣的雪也只有在她童年的冬天才下過。村莊、田野、池塘……冬天的南方的鄉(xiāng)村那時總有幾場皚皚的白雪覆蓋。淺淺的池塘、河流,結(jié)著厚厚的冰,孩子們就把冰凍的池塘當(dāng)成玩耍的樂園,在上面溜冰、奔跑,快樂地嬉戲。冰天雪地里,孩子無一例外,還搓著凍得紅撲撲的小手,握著從屋檐或流水處摘下的長長的冰凌當(dāng)劍,一起追逐,廝咬著。堆雪人、打雪仗,天真無邪、咯咯的笑聲飄蕩在白雪的上空……大地上一望無際,白得讓人望不到盡頭。綿綿的白雪里,或太陽暖暖,或晚霞燦爛,孩子們活潑潑的,老人們也變得特別的慈善,常常是三五成群,燒著紅紅的栗炭火,圍在一起說些盤古開天地的舊事。雪地里,隱隱約約,似乎有一股梅花的馨香若有若無地飄來,讓人生出白雪尋梅的雅趣。那樣的冬天給人便是一種夢幻、童話般的感覺——妻子說,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童年時代讀不到童話,那下雪的天便像童話的天。那些白雪是自然饋贈給我們童年的一幅美麗的生命圖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原始生命的底色,讓人驚訝,也讓人記憶一輩子。
下雪了!下雪了!……在故鄉(xiāng),在下這種水雪時,我聽遠(yuǎn)處也有一種興奮的驚叫聲傳來。此時,天空飄落的雪花落在屋頂上,落在地上依然轉(zhuǎn)瞬即逝,但地上潮濕的樣子卻讓人眼睛漸漸有著春天的感覺。一邊是天空雪花飄落,一邊是地上大雪無痕,神龍見首不見尾,仿佛天空不是下雪,而是天地共同創(chuàng)造生命的神話。這樣的水雪飄落,就讓人由不得想起古代一位詩人的打油詩:一片一片兩三片,落入大地皆不見……哈,下雪總充滿著濃濃的詩意。比如我,現(xiàn)在看見天空里雪花舞蹈,就感覺雪花的生命仿佛只是一種虛空。而濕淋淋的土地、樹木倒像是被誰擦拭了一遍,顯得更加真實。在雪花無聲的舞蹈里,大地被一種幸福無端地滋潤著,一片洇潤,出浴得清新而亮麗。
妻說,水雪是雪的女孩嫵媚地閃了一下腰。
我笑笑。說:水雪如水妖。
選自《徐迅散文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