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上，我在下

龍睡了。天上的云說。

龍真睡了。谷中的我說。

天空一碧萬頃，一朵云云游而來，帶著南方5月的氣息。它一路北上，越過天下黃河，行至三晉腹地上空，聞到了龍的鼾息，于是打住腳步。

俯瞰大地深處，便見峰巒疊翠的石膏山，像塞尚眼中的田野，“吃飽了綠色與太陽”。順著那一脈鼾息而尋，原是龍吟谷的龍，被幽夢(mèng)纏上了。

那幽夢(mèng)之處，一派清涼勝境，難怪龍睡得香，比它還要逍遙自在。

在龍逍遙的山谷中，我走在林蔭小路上，陽光從頭頂?shù)臉湎稙⑾拢o我穿上迷彩服?；蛘f是龍的夢(mèng)，斑斑斕斕。一個(gè)叫萊昂納德·科恩的人，從與我半面之交的書中趕來，褲腳挽在半腿里，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

與云不一樣，我說龍睡了，完全是推斷。龍吟谷嘛，卻聽不到龍吟，我想一定是龍睡了。一如既往，吟累了泡夢(mèng)。它醒來就會(huì)歌吟，一條山谷被它擁有，為它激蕩，為它翻滾，在遙遠(yuǎn)的往昔曾招來虎嘯。

龍占據(jù)了所有清涼，澗水從龍夢(mèng)中流過，帶走的絲絲縷縷清涼，或被漘草掛住，或水綿一樣銹到石上，或落葉般隨波逐流，變成幾多歡聲。

火傘高張，云袒胸露乳，一副“慈氏”的膗樣。

駐足之下，蒼蒼郁郁，如臨大海。偶爾飛過的鳥，一只白色或黑色的大鳥，孤鷗似的貼著碧波飛翔，翅翼一張一翕。或翀翀而起，迎著陽光，踆烏一樣，要飛入日中。

石膏山成了水下世界，一切像底棲生物，“入清涼境，生歡喜心”。沉浸著的龍，蜿蜒的山谷，是它的身形，閃耀的樹葉，是它的金鱗，盤繞的藤蔓，是它的龍須。

那“底棲生物中”的我，透過交錯(cuò)的枝葉，瞭到天空的云，如乘浮槎而泊，陽光做成的纜，系在龍吟谷側(cè)立的山峰上。浮槎一漾一漾，陽光纜一晃一晃。

云聞到龍的鼾息時(shí)，我想它也聽到了“蜩沸”。龍醒時(shí)蟬屏聲斂息，龍睡了蟬才叫個(gè)不停，似乎在為這個(gè)椿壽之詞“原解”。尨眉皓發(fā)，不再跟“殷商”有關(guān)，就是形容它的叫聲，“蜩鳴如沸”?！膀璺小币彩俏业呐宰C，證實(shí)龍吟谷的龍真睡了。

如臨大海之上的云，聽到“蜩沸”的時(shí)候，也一定看到了“蜩沸”的景象，像魚群喋唼“水面”，像龍吐出的鼾息升騰，一串串由深入淺冒上來，把浩淼的“水面”沸了。

沸了的蟬聲，讓我無法準(zhǔn)確分辨，時(shí)而聽起來“吱吱”的，時(shí)而聽起來“嗞嗞”的。此起彼伏，彼起此伏。朝蜏一樣急促，趕趟兒似的，“吱吱吱吱，嗞嗞嗞嗞”。

叫得“咬牙切齒”，把陽光紛紛切碎，仿佛云槎載來的，自天而降。落到油松、青杄、側(cè)柏、蒙椴、白樺、黃榆、脫皮榆上，落到楊樹、漆樹、桑樹、欒樹、臭檀、山桃、白鵑梅上，落到遼東櫟、五角楓、鵝耳櫪、六道木、對(duì)節(jié)木、蔥皮忍冬上。

滿山盈谷，碧葉披紛，閃閃發(fā)亮。落到林下潛伏的金錢豹身上的，被花紋悄悄隱藏了。落到踱步的褐馬雞身上的，被翅膀一振抖掉了。落到松鼠尾巴上的，被穗芒一樣張揚(yáng)了。落到蜘蛛網(wǎng)上的，被墨蚊似的網(wǎng)羅了。

還有落到龍夢(mèng)中的，該是溟溟蒙蒙，春雨雨人一樣，或是雪花飄飄，每朵水蚤萍大小。龍不再睡在龍吟谷，而是幕天席地，睡在遼闊的原野上。

當(dāng)然了，蟬聲也有拖延的時(shí)候，“吱——，吱——”，“嗞——，嗞——”，像我老家的樹螞蚱在叫。

據(jù)說蟬有兩三千種，我不知道龍吟谷的蟬屬于哪種，在我老家雁門風(fēng)沙里，一概稱為樹螞蚱。盛夏時(shí)候，“蜩沸”談不上，多是三只五只在叫，把聲從嘴里一段一段往出抽。

躲在大樹深處，叫得非常耐心，像孤芳自賞，“我叫故我在”。或一端連著樹下午休者的鼻孔，把帶飯腥氣的鼾聲拽了，拽到午休者窒息時(shí)，猛地拽出一嘟嚕來。又像扒在炎日頭上薅毛，叫一聲薅一根，將炎日頭上的毛薅掉，薅得紅光光的。

在鼾沉沉的龍吟谷，被拖的蟬聲“——”，從山谷一邊到另一邊，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或從樹上到地下，拖延得玻璃筋一樣。中間弧墜了，綴著一串兒陽光。

不再朝蜏般急促，而是“吱”一唱，“嗞”一和?；蛘f大鵬化作長空，“學(xué)鳩”早不知所終，蜩與蜩仍不忘“笑鵬”，說給云聽。

我決起而飛，

搶榆枋而止，

時(shí)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太陽自扶桑來，雒棠去。經(jīng)過石膏山后，龍吟谷悄然起風(fēng)了，從崖根底，從碥石上，從蒿草尖兒，從灌木梢上。天空的云告訴我龍醒了，起風(fēng)是龍吟之兆。

樹枝“調(diào)調(diào)”，樹葉“刁刁”。風(fēng)勢(shì)在漲，云匆匆走了，我也匆匆走了。在那晚的夢(mèng)中，我看到龍吟谷掀起的風(fēng)，從地下到天上漸漸大起來，一樹一樹像梵高畫中如焰的絲柏，滿山遍野“波濤洶涌”。

大風(fēng)“揚(yáng)湯止沸”，“蜩沸”掙扎著落了下去，最后的殘聲枯葉敗草一樣，被席卷得無影無蹤。我聽到了龍吟，像漆園吏筆下的地籟?？谌簟按竽景賴[穴”，聲如“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