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濰坊高鐵站出發(fā),前往安丘仍需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沿途,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從高樓林立的城市風貌過渡到寧靜祥和的鄉(xiāng)野風光。
在安丘市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記者見到了都振明。不同于其他老者,都振明雖然清瘦卻腰背筆直,眼神清明,滿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衣服上的黨徽格外閃亮。知道記者要來,他早早地便等在這里。
一見面,都振明便熱情地張羅著讓記者坐下,將洗好的葡萄推到記者面前,臉上滿是親切的笑意?!拔覍﹄娪暗膼?,是骨子里帶來的?!甭渥螅颊衩鬏p撫著椅子的扶手,緩緩向記者講述起他的電影情緣?!?2歲那年,我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英雄兒女》,從那時起,我便想,要是能天天看電影,該多好?。 ?/p>
在完成初中學業(yè)后,按照當時的分配政策,都振明被安排到一家玻璃廠工作。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想讓他就此遠離電影。不久后,安丘電影管理站開始招工,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嚴格選拔,都振明終于如愿以償,成功轉(zhuǎn)型為一名農(nóng)村電影放映員。那一年,他年僅17歲。
如果說觀看電影是一種享受,那么放映電影則要艱辛得多。17歲的都振明,每天都要用一輛獨輪車,推著管理站的全部家當,穿梭在安丘崎嶇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那輛小小的獨輪車上,裝載著一臺沉甸甸的電影放映機、一臺小型發(fā)電機、一盒珍貴的膠卷和一塊寬大的幕布,還有都振明簡陋的行李。這些物品加在一起,總重量超過了400斤,壓得獨輪車吱吱作響。
“那時的路可真難走啊,尤其是碰到雨雪天氣,雨水與泥土混雜,好像要將鞋底牢牢粘住?!被貞浧甬敃r的放映條件,都振明不禁感慨萬分,“由于電影放映得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所以放映結(jié)束后,我只能住在村里。受限于當時的條件,我住過各種各樣的地方,甚至連牲口棚都住過?!?/p>
這么苦,為什么還要繼續(xù)?面對記者的疑問,都振明笑著回應道:“那時候的苦,多半是因為物質(zhì)條件簡陋,但鄉(xiāng)親們的熱情卻是那么純粹和真摯。每次進村,地里干活的年輕小伙子們總會丟下手中的活計,跑過來幫我推車。掛幕布、埋桿子,這些活兒他們也從不推辭,大家齊心協(xié)力,其樂融融。這種淳樸的情感和無私的幫助,是我能夠堅持到現(xiàn)在的最大動力?!?/p>
談起上世紀七十年代農(nóng)村露天電影的盛況,都振明歷歷在目?!澳菚r候,只要一個村里放電影,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傳到十里八鄉(xiāng),周圍的村民都會早早趕來占位置。一場電影下來,觀眾多達兩三千人,場面熱鬧非凡。幕布正面坐不下就坐到背面,銀幕前后都是人頭攢動?!边@種在鄉(xiāng)村深處的露天電影,沒有固定座位,每個來觀影的村民都會自備凳子,有的甚至直接坐在地上,畫地為界,避免發(fā)生沖突。
在交談的過程中,都振明時不時會不自覺地理著自己的手指。那雙手,手指修長,然而指節(jié)卻早已彎曲變形?!斑@是風濕造成的?!彪m然都振明說得輕描淡寫,但那些微曲的指節(jié),卻仿佛在低語著過往的艱辛。
回顧往昔,都振明的大半生都與膠片電影緊密相連。在放映時,都振明需要用手指輕撥膠片,防止粘連。這項工作十分細致,不能戴著手套進行,導致都振明的雙手無論四季更迭,始終裸露在外,歷經(jīng)風霜。
令都振明記憶最為深刻的一次放映,發(fā)生在1973年春節(jié)前夕一個漫天飛雪的冬日。那天,整個安丘被皚皚白雪覆蓋,然而大雪并沒有阻擋都振明的腳步。他從清晨出發(fā),深一腳淺一腳地一直走到夜幕低垂,終于抵達了村子,本以為不會有很多觀眾,沒想到村民們已經(jīng)早早地在大雪中等著迎接他。
“雪下得可真大啊,天寒地凍的,我穿著特制的棉鞋,里面還襯著暖和的羊毛,但雙腳還是凍得生疼,只能不時地跺跺腳,試圖讓血液流通起來。這么冷的天,觀眾沒有一位提前離場,我們在漫天大雪中一起守候到影片結(jié)束?!倍颊衩骰貞浀?。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仿佛那日的寒冷依舊穿透了歲月的長河,直抵此刻。為了保護那些珍貴的電影膠片不被融雪浸濕而粘連,都振明為放映機撐起了一把傘,近兩個小時的電影,令他的手指因長時間暴露在低溫下而凍得通紅,幾乎失去了知覺。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電影放映進入一段低迷期。在此期間,都振明有多次“高飛”的機會,卻因放不下電影和鄉(xiāng)親們而選擇堅守在放映一線。直到2008年,公益電影開始普及,觀眾開始慢慢回歸。
“以前是‘等’觀眾上門,現(xiàn)在是‘請’觀眾觀影?!倍颊衩骱喍痰脑捳Z,精準地概括了電影放映隊服務理念的轉(zhuǎn)變。在公司二樓的一角,掛著一張《安丘市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種、養(yǎng)殖)分布圖》,本該是在農(nóng)業(yè)部門出現(xiàn)的圖,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稍顯突兀。都振明解釋說:“近年來,放映隊根據(jù)各村種、養(yǎng)殖的實際情況,為每個村放映不同的科教片,傳播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衛(wèi)健知識,實打?qū)嵉貛椭迕駛兘鉀Q問題?!?/p>
此外,自2008年起,都振明與同事們將電影放映的前奏擴展為一場場溫暖的志愿服務活動。他們利用觀影前的時光為老人們提供免費理發(fā)服務?!稗r(nóng)村的老人們,大多偏愛干凈利落的造型,這樣等放映隊下次再來時,頭發(fā)也不會太長,省去了不少麻煩?!倍颊衩餍χf道,“其實,老人們來我們這兒,不僅僅是為了看電影和理發(fā),他們更喜歡的是能和我們這些老朋友拉拉家常,聊聊村里的新鮮事。這種陪伴,比任何理發(fā)服務都來得珍貴。”
除了理發(fā)服務,放映員們還主動融入村民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好幫手。干農(nóng)活、修家電、幫忙通過網(wǎng)絡銷售農(nóng)產(chǎn)品……這些自發(fā)的善行,早已成為放映隊的“工作常態(tài)”。事情雖小,卻被鄉(xiāng)親們銘記在心,他們用質(zhì)樸的方式表達著對放映員們的謝意,有時是一壺熱騰騰的水,有時是一碗暖胃的小米粥。這些看似簡單的舉動,卻如同冬日里的陽光,溫暖著都振明的心田。
2015年,都振明正式步入退休生活,僅僅在家呆了一個月,他就坐不住了,決定重返放映隊。用都振明的話說,就是“一天聽不到放映機的聲音,感覺整個人都不舒服?!蹦壳?,安丘市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的公益電影放映隊共有30名成員,他們是流動的“光影使者”,穿梭在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確保全市866個行政村、1231個放映點的村民們每月都能感受到電影的魅力。
為了實現(xiàn)“一村一月一電影”的承諾,放映隊從每年的4月到11月,不辭辛勞地奔波于各個放映點之間。只要天氣允許的夜晚,30個放映點就會同時亮起光影,為鄉(xiāng)村的夜晚增添一抹亮色。據(jù)統(tǒng)計,放映隊每年放映場次約9600場,若加上廣場放映,更是達到了9800場之多。這份堅持與奉獻,讓電影的光芒照亮了安丘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
“放映員這份工作,真是披星戴月。”都振明說道。下午三點多,他們便踏上放映之路,直到深夜方能歸家?!耙灿心贻p人來嘗試加入,但面對長時間的工作和犧牲個人生活的現(xiàn)實,最終選擇了放棄?!比缃竦姆庞酬犞校蓡T們大多與都振明一樣,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放映員,偶爾有幾位年輕人加入,也是因父輩是老電影人,對電影有著特殊的情感。正是有了像都振明這樣的放映員們的堅守與傳承,才讓這份光影事業(yè)得以延續(xù),讓鄉(xiāng)村的夜晚不再孤單。
2022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讓都振明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他不得不遺憾地結(jié)束了放映生涯。但是每天吃完晚飯,只要有時間,他都會來到家附近的青云山市民廣場主題放映點,守在自己心心念念的電影放映機旁。
隨著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隱沒于天際,記者與都振明并肩前往放映點。今天的放映點已不再需要大家自備凳子,廣場上紅色的小方凳早已擺放整齊,有早到的市民已經(jīng)坐在凳子上等待電影開場。
不多時,銀幕亮起,一部防溺水的動畫教育警示片出現(xiàn)在銀幕上?!昂芏喑抢锖⒆邮罴倩氐綘敔斈棠碳遥瑢π『?、水庫特別感興趣,但是對其中的危險卻知之甚少?!倍颊衩鞯莱隽朔庞酬爩⒆觽儼踩纳钋嘘P(guān)懷。針對不同的時間段、不同的人群,放映隊選擇的電影主題也不同。由于暑期小朋友較多,今晚放映的是一部充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機甲冒險動畫電影。隨著影片開始,觀眾們完全沉浸在了光影世界中。
“我放了一輩子電影,和鄉(xiāng)親們打了一輩子交道,這輩子,值了!”都振明守在放映機旁,目光炯炯。記者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熱愛某樣東西時,眼睛真的是會發(fā)光的。
地球的周長約為4萬千米,50年來,都振明的放映總里程足以繞地球41圈。然而走了這么遠的路,他的腳步卻始終沒有離開安丘的山山水水和父老鄉(xiāng)親。都振明用人生放著電影,也把人生,活成了電影。
編輯/郭曉娟
Du Zhenming’s Life amid Light and Shadow
Du Zhenming is a rural projectionist, who lit up the long nights of rural Anqiu with light and shadow in the 1970s. With a passion for film since his childhood, at the age of 17, he started to walk on rugged country roads pushing heavy projection equipment to bring villagers joy and knowledge. The projection work was tough, but villagers’ enthusiasm and simplicity became his motivation to persist.
In those years, an outdoor film was a cultural feast in the countryside, where thousands of villagers sat together, sharing the charm of light and shadow. Du Zhenming’s hands were deformed as a result of long-term exposure to a severe environment, but he had no regrets. Faced with a depression of motion picture projection, he stuck to his post until the revival of public service films. Afterwards, he even combined projection and volunteer services to provide hairdressing, farm work assistance, and other services for villagers, and thus became villagers’ “old friend”.
After retirement, finding it difficult to give up film, Du Zhenming returned to the projection team, continuing to send the warmth of light and shadow to rural areas. Nowadays, after leaving the stage because of illness, he still concerns himself with projection, and often waits at the projection site of the square. The projection team shows thousands of films every year, covering all administrative villages in the city, ensuring villagers’ enjoyment of films every month.
Du Zhenming interpreted the true meaning of passion and devotion with his half-century life spent amid light and shadow. His total mileage for projection is enough to circle the Earth 50 times, but his heart is always attached to Anqiu, and closely connected to his fellow villagers. In the circulation of light and shadow, he not only showed films, but also lived a film life, becoming an indelible highlight in rural cultural mem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