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何以“強國”：近代冰雪運動的媒介話語與觀念轉型

【內容摘要】對近代中國民族國家轉型的討論以往多從政治思想變遷出發(fā)，較少從日常角度闡釋塑造這種共識的力量由何而來。本文以近代報刊為中心，以冰雪運動作為媒介談論日常的個案，探討體育運動如何在媒介與社會的互動中產生“強國”的民族主義敘事。研究發(fā)現(xiàn)，媒介的“時新—普及”話語促進了冰雪運動與娛樂競技的結合。報刊又通過改造“冬季—帝國主義”和“滑冰—強國健體”兩組概念，形成了一套日常談論體育時“帶著民族國家”的話語模式。民族主義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對日常的滲透，彰顯了媒介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形成中起到的共識性力量。

【關鍵詞】冰雪運動；媒介；輿論；民族主義

一、媒介與日常的民族主義

近代以來，民族危機的日益嚴峻和現(xiàn)代國家觀念的形成使民族主義在中國產生與流布。余英時認為：“中國近百年來的變化，一個最大的動力就是民族主義。”①民族主義作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觀念直接介入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如果將晚清以來各類激進與保守、改良與革命的思潮條分縷析，都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包含的民族主義關懷，故都可視為民族主義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雹诿褡逯髁x作為一種概念與線索，可以審視和修正政治思想史中的基本問題和現(xiàn)實關切。

與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不同，安德森認為：“印刷資本主義使得迅速增加的越來越多的人得以用深刻的新方式對他們進行思考，并將他們自身與他人關聯(lián)起來?！雹圻@種商品印刷品孕育了同時性的可能，為不同地域的人在同一時間關注同一問題提供了物質基礎，從而建立對“共同體”的想象。作為商品印刷品的代表，報刊以“新聞”的形式，通過定期出版與發(fā)行轉譯了民族國家這個抽象概念，通過可供感知的紙張與文字表達民族主義。民族（nation）是現(xiàn)代性的產物，既可以指政治學意義的國家，又可以指在這個國家中擁有共同政治身份的人群。④媒介能夠在特定的時空范疇內促使人們關注特定的事件，為政治參與和政治觀念的形成提供共識性力量。從媒介出發(fā)，對民族主義的關注不再是其如何形成以及與政治的互動，而是民族主義如何介入社會生活，尤其是媒介如何將社會大眾的關注遷移到民族國家的政治話題中，構成對“想象中國”的可能。⑤進一步而言，“是民族主義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⑥，是媒介對共同體提供了關于民族主義時空想象，并將這一觀念嵌入社會日常。

這種“日常的民族主義”（Everyday Nationalism）是通過考察“普通人民”在日?；顒又袑Α懊褡濉钡膭?chuàng)造和再造，即在互動中的平淡講話以及將民族視為一種話語建構。⑦這種聚焦日常的、對民族主義話語建構的考察使報紙等媒介將國家民族等概念從抽象內涵轉變成“可見的共同體”。⑧報刊的“可見”與民族的“想象”在清末傳統(tǒng)文人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轉型下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救亡圖存的文化感召下，知識分子辦報以“監(jiān)督政府、向導國民”為目的⑨，不但為民族主義的生成提供物質基礎，更為民族主義的傳播提供源源動力。

日常的民族主義彌合了個體話語和官方敘事之間的張力。報紙一方面將“民族國家”轉換為印刷的表征，縮小了傳統(tǒng)的“天下大同觀”，另一方面為大眾談論時事政治提供了一個超越傳統(tǒng)鄰里的社會空間。由此，“談論國家”（talking about the nation）和“帶著國家談論”（talking with the nation）成為報紙展示日常民族主義的方式，⑩即直接談論關于國家和民族的內容，或是從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談論、理解和闡釋一個問題。從媒介出發(fā)理解日常的民族主義就是從民族主義的文本產生、傳播和接受出發(fā)，通過媒介話語形成的過程，融合個體話語和官方敘事，理解人們在日?！皫е鴩艺務摗钡倪^程。

媒介對這種民族主義話語的談論隨處可見。1917年，青年毛澤東曾在《新青年》中這樣談及體育與民族國家之關系：“國力苶弱，武風不振，民族之體質，日趨輕細，此甚可憂之現(xiàn)象也?！眹娙躅惐让褡逯w質，人民身體健康與國力強弱形成一套完整的話語敘事，展示了民族主義對日常生活的介入。這種觀念延續(xù)至今，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使用“民族國家”“體育健康”等意涵闡釋國家發(fā)展與人民健康之間的關系：“加快建設體育強國，就要把握體育強國夢與中國夢息息相關的定位，把體育事業(yè)融入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大格局中去謀劃，深化體育改革，更新體育理念，推動群眾體育、競技體育、體育產業(yè)協(xié)調發(fā)展?！斌w育與“強國”“綜合國力”“中國夢”的勾連成為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敘事的寫照。北京作為雙奧之城也間接帶動了體育強國的媒介話語。

因此，本文無意于討論民族主義內涵在媒介中的變遷，而是以近代冰雪運動作為展現(xiàn)日常民族主義的個案，從媒介視角探討民族主義的話語敘事是如何走進社會日常的。具體來說，以報刊文本為材料，分析冰雪運動的媒介話語在與社會的互動中歷經何種轉變，體育“強國”——“帶著國家談論體育”的話語是如何在近代中國形成的，從而探討媒介在近代民族主義觀念形成中的共識性作用。

二、作為娛樂與競技的冰雪運動：媒介的“時新—普及”話語

近代北京的冰雪運動既是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是近代西方競技體育的產物。由于我國北方地區(qū)冬季河湖等水域有較長時間的結冰期，為開展冰雪運動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宋代開始就已有關于冰嬉運動的記載，清嘉慶時期有了溜冰營等冰雪運動的組織。傳統(tǒng)的冰嬉運動具有維系民族情感、振奮民族精神以及增強民族凝聚力的作用。

（一）報刊話語中的時新性產物

這種傳統(tǒng)的冰嬉運動一般在北海等皇城內進行，普通民眾難以親身體驗。1924年11月，馮玉祥的國民軍將清廢帝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北海冰場才真正面向公眾開放。北京作為近代中國的政治中心，外交使館林立，西方殖民者曾舉辦過化裝溜冰舞會。20世紀20年代初，米市大街青年會的英美人創(chuàng)設了滑冰場，后來美法兩國兵營也建造了冰場。冰場空間的公共化和西方現(xiàn)代溜冰運動的引進使報刊得以將其塑造為“時新”的產物，促進了市民的參與。

1926年1月，北海漪瀾堂舉辦了一次化裝溜冰比賽，此次活動參賽者130人，觀眾達上千人，參賽者裝扮各異。據《晨報》載：“西婦方面，除九人飾牛羊馬或兔令人捧腹不計外。中婦方面服裝奇妙，尤以粵人張女士之飾蝴蝶，及某女士之飾印度婦，尤為妙絕。男人方面，有某君所飾歐洲七代之武士，又有飾蓮花游船等，亦均有可觀?！钡?937年，北京冬季每年都會舉辦各式各樣的化裝溜冰比賽，《勤奮體育月報》載：“北平天津之滑冰術，近已漸趨現(xiàn)代化。每屆河水封凍之際，在冰上游戲之人甚多。每年最大之競賽會，為北平之萬國化裝滑冰大會。”各大報紙對化裝溜冰盛況的報道，突出了冰雪運動的娛樂性，為吸引年輕群體參與冰雪運動，塑造大眾化的滑冰話語營造輿論氛圍。

北京地區(qū)大學林立，聚集了大批青年知識分子，報刊也著重報道大學中的溜冰活動，吸引年輕人走上冰場。《北大日刊》會提前公布活動的時間地點，號召北大學生參加溜冰活動。1931年1月24日晚六時，北大溜冰會在第三院本會溜冰場舉行燈籠大會，“凡參加者，請自備燈籠一個（洋燭由本會發(fā)給），樣式以新奇古怪者為妙，另由本會備有獎品”。1931年2月7日晚七時，北大溜冰會在第三院本會溜冰場舉行化裝溜冰大會，還備有獎品，并提供音樂助興，茶點充饑。20世紀30年代前后，化裝溜冰已經成為華北地區(qū)城市冬季娛樂的主要方式之一，報刊將其歸納為時新的新聞價值予以解讀，并作為近代城市發(fā)展的文化表征。

除化裝溜冰之外，北京還舉辦過多次冰上運動會，報刊的體育新聞報道建構具備競技色彩的冰雪運動，新聞要素的擴展進一步推動了體育“時新”話語的形成。1935年，北京舉辦了第十九屆華北運動會，其中首次設立了冰上表演大會，此次冰上賽事被《導光》譽為“國內尚屬創(chuàng)舉，實開我國冰上運動史之第一頁”。大會在中南海冰場舉辦，北京、天津、遼寧、黑龍江、吉林、熱河、察哈爾以及河北等省均派代表參賽，觀眾逾千余人。此次比賽設有距離比賽項目，其中包括500米、1000米、1500米、2000米接力等，還包括冰球和花樣共三大項，男女運動員均有參賽。上海的《玲瓏》雜志還專門為此次冰上運動拍攝照片，安排系列報道報刊對冰上賽事的報道。對各式冬季項目的介紹、各省成績的播報等的報道傾向均使近代體育報道的要素逐漸完善，報刊中體育運動的故事化走向新聞化，價值要素的齊全將冰雪運動推向社會大眾，成為社會“可見”的討論話題，體育逐漸被大眾言說，獲得了被談論的可能。

（二）畫報電影話語中的普及性產物

隨著新文化運動帶來的思想解放，北京、上海等地的畫報出現(xiàn)大量關于女性溜冰的新聞報道和攝影圖片，號召女性走上冰場，使滑冰真正成為一項“普及性”運動。北京有濃厚的文化氛圍和較為完善的高等教育體制，有規(guī)模較大的女性學生或女性知識分子，她們成為報刊中最具代表性的冰上女性形象。在歷屆北京的化裝溜冰會上，最受報刊歡迎的是北平藝專的蕭淑芳和北平一中的蕭淑莊兩姐妹。1935年華北冰上運動會中，蕭淑芳還獲得過女子花樣冠軍，滑冰技術同樣高超?！侗毖螽媹蟆贰秷D畫時報》《良友》《玲瓏》等畫報均刊登過兩人的照片，紅極一時。1931年《圖畫時報》就曾在頭版報道了蕭淑芳和蕭淑莊分獲北海溜冰會第二、三名的新聞，并刊登了兩姐妹的合照。《良友》更是稱蕭淑芳表演滑冰時“姿態(tài)優(yōu)美，恍如凌波仙子”。京滬地區(qū)的畫報都將蕭氏姐妹作為北京滑冰女性的代表，成為這一時期女性解放的代表。畫報上蕭氏姐妹的照片也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女性和學生走上冰場，女性身體和思想的解放為畫報創(chuàng)造了冰雪運動的“普及性”話語。

電影報刊與滑冰電影作為媒介同樣推動了冰雪運動的普及。《鳳舞銀冰》曾在北京平安電影院上映，風靡一時，主演宋雅海妮曾是冬奧會花樣滑冰冠軍，她主演的滑冰電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青年人走上冰場。當人們走進電影院欣賞好萊塢電影，再到走出影院進入冰場模仿女主角的滑冰動作，最終使滑冰新聞見報，完成了媒介“普及性”話語形成的閉環(huán)。人們在報刊、電影院和冰場等各式空間內切換，將現(xiàn)代性的體驗和體育文化融入個人實踐中，共同塑造了冰雪運動的普及性話語。

上海的旱地滑冰運動同樣受到媒介話語的影響?！豆聧u生活》認為，宋雅海妮的滑冰電影似乎造成了上海新興的滑冰場?！冬F(xiàn)世報》也認為，“宋雅海妮把溜冰術帶上熒幕后，孤島溜冰驟然轟動，一般溜冰迷無不瘋狂，皆以一溜為時髦，風瀟翩翩，姿態(tài)百出，的確個個想效宋雅海妮，人人欲做溜冰皇后”?！渡陥蟆贰缎侣剤蟆贰秶庥坝崱贰秮喼抻坝崱贰秺蕵贰芬约啊峨娐暋返葘I(yè)的電影娛樂刊物也經?？谴蠊饷鞯挠坝崳渲芯桶ㄋ窝藕Ｄ葜餮莸幕娪?，并號召人們去電影院觀看。畫報和電影通過對女性滑冰人物的塑造與商業(yè)力量結盟，加速了對冰雪運動的推廣，參與冰雪運動在媒介中成為一種被制造的社會共識，普及性話語的形成也加快了現(xiàn)代城市文化的轉型。與此同時，民族危機的加劇也為“時新—普及”話語的斷裂埋下伏筆。

（三）“時新—普及”話語的斷裂與社會觀念轉型

媒介話語的斷裂源自與現(xiàn)實社會的脫節(jié)。媒介在商業(yè)訴求和新聞職業(yè)理念的推動下挖掘冰雪運動的時新價值，在完成對新奇和流行的塑造后，則需要產生參與冰雪運動相關的行為，才能使媒介話語真正對社會產生影響。于是，一方面在媒介中冰雪運動熱火朝天，而實際參與者只局限在特定群體中，造成了“讀報—談論—參與”這一閉環(huán)的斷裂。

北京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最發(fā)達的城市，青年學生是北京冰上運動的主力軍。北大、師大、清華、燕京、工學院、女子文理學院、東大、女一中、華光等學校都完全自設冰場。以北京大學為例，北大不僅有自設的冰場，還成立了“北大壯游團之溜冰會”，作為校內溜冰運動的學生組織。根據《北大日刊》記載，1931年北大溜冰會年度收入536.9元，由學校津貼、捐款、會費門票為主；支出431.055元，其中最大一筆支出是建設冰場210元，其次是化裝溜冰會35.385元，凈收入115.845元?；鶎Ｓ玫谋睹扛贝蠹s四、五元，冰鞋每雙需要六元左右，北海冰場的長期票每人四元。普通人想要滑冰，每個冬季至少需要15元，這還未計入化裝服飾、修理滑冰設備等額外費用。

20世紀20年代，北京的城市人口剛達百萬，人力車夫及其家屬占北京近20%的人口，代表北京人口數(shù)量最多的職業(yè)群體的月收入僅有18元。這也意味著民國時期北京的冰上運動自始至終屬于少數(shù)群體?！侗本┊媹蟆吩d：“護城河各處之冰上，今年仍有溜冰者，其溜冰者多為勞動業(yè)者及城外之兒童，所用仍系舊式之冰鞋，蓋為北平真正之平民的天然冰場焉?！倍倔w育文化在媒介中的“普及”話語與現(xiàn)實中體育運動的開展脫節(jié)，與經濟發(fā)展水平不匹配，“時新”話語對冰雪運動的魅力打造又加劇了對這種不平衡的諷刺。

“時新—普及”話語在經濟社會層面的矛盾逐漸累積，在全面抗戰(zhàn)到來之際受民族主義敘事的影響徹底斷裂重造。1937年以后，北京的冰雪運動就逐漸陷入低迷。1937年1月，在中南海舉辦的全市冰上運動會，因為華北局勢的危機，參加化裝溜冰的僅有21人，且成績平平，觀眾人數(shù)也寥寥無幾。1937年至1945年，北京的冰雪運動幾乎停滯?？箲?zhàn)勝利后，盡管北京的各大冰場又開始營業(yè)，但因物價上漲，平津戰(zhàn)事動蕩，也未恢復到抗戰(zhàn)前的發(fā)展水平。縱觀民國時期，“我國大部分冬期降雪的省份，積雪不深，欲試不能，東北四省積雪雖深，但據說因為雪質不堅，也不大宜于這種運動。”

《立言畫刊》進一步闡明這種話語斷裂的必然：“溜冰運動，在北方頗為盛行。北京自無論矣。南行至青島，煙臺，濟南尚見流行，惟再南則不見矣。南京，上海平均較北方溫暖，結冰日期，為時甚暫。大江及太湖，尤不易結冰，故長江以南可謂無溜冰之運動也?！北本┑热A北地區(qū)的報業(yè)與上海相比不算發(fā)達，但作為開展冰雪運動的主要地域，已經存在一種“時新—普及”的話語結構。如果說上海是彼時中國報業(yè)最發(fā)達的城市，但因地理條件只有旱冰運動，主要由舞廳、游戲場運營管理，再搭配各類媒介的商業(yè)運作，更容易與民族主義的社會走向產生沖突。冰雪運動需要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經濟實力為基礎，但“時新—普及”的媒介話語放大了民族危機下的社會矛盾。面對日本侵華，民族主義由“廟堂”下沉到“日?！保瑢Ρ┻\動的話語改造迫在眉睫。

三、作為強國與健體的冰雪運動：媒介的民族主義話語

（一）媒介“健康”話語的形成與民族主義的下沉

媒介對冰雪運動的話語改造并非一蹴而就，自1931年后有一個逐漸加深的過程。北京臨近中國東北地區(qū)，“九一八”事變后，輿論界就開始了對冰雪運動的爭論，并在娛樂活動、傳統(tǒng)文化、體育競技和強身健體的話語中不斷競爭，最終達成對“健康”的共識。這種爭論由“國難之時是否繼續(xù)開展冰雪運動”開始?！短旖蛏虡I(yè)畫刊》曾刊文：“愛國之士，往往又以為國難當頭，這種娛樂，不應該這樣興奮。所以北平北海溜冰場上，曾碰見一次炸彈，嚇得一班摩登男女，敗興而散。天津雖還沒有遇見這般大煞風景的事，然而國難期中，這種娛樂，是否正當，卻是一個問題。雖然溜冰似乎比跳舞、看戲、看電影等，在體育方面，有相當?shù)墓π?，然而時間與金錢上的損失，卻也不在少數(shù)?！庇行┤苏J為滑冰與其他娛樂無異，認為國難當頭應多考慮戰(zhàn)爭形勢，但冰雪運動又與體育健康有關，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1932年，《益世報》稱天津社會局將查處市內冰場的布告，盡管《益世報》后來更正稱沒有這條布告，但《黑白體育周刊》還是認為有必要闡明溜冰的體育和“健康”功能：“天津庸報認為國難與溜冰是沖突的，但既然承認‘人民歡樂，固應所有’，為何不承認溜冰這種‘固應所有’的娛樂……溜冰非在場中不可，而這場又不是隨便一塊空地就可以，只要不舉行化裝溜冰大會，它實是‘固應所有’的”。其次，應把溜冰當作一種運動，“體育是要提倡的，全國運動大會，華北運動大會都可以存在，則溜冰沒有被禁止的理由。運動與國難并不沖突且不必用‘國難期間，國民應有健全體魄’的話為溜冰以及一切運動來裝飾門面?！眻罂瘜⒈┻\動一分為二看待，一方面是具有娛樂色彩的化裝溜冰，另一方面是作為體育運動的溜冰，后者可以被接納是因為“健全體格”對“國難”是有幫助的。

許多報刊采取了這一可被大眾接納的敘事話語來解讀體育運動、身體健康與國家民族之間的關系?！侗毖螽媹蟆?b style="display:none;">lVbRa+PLhPRHCL1iD3yKng==甚至將冰場與東北淪陷相聯(lián)系，鼓勵民眾通過滑冰關注東北時局：“塞外風高，北地冰厚，要痛痛快快地溜冰，我們應該到東北去，那才是我們的最好的大冰場！我們有溜的自由，應當拒絕別人偷進我們的冰場！”盡管這些冰場是為了經營，配合報刊采用“健康”話語吸引民眾滑冰，但也在這一社會潮流中完成了民族主義在日常的“下沉”，推動了冰雪運動的話語轉型。

（二）媒介“強國”話語的形成與民族主義的日?；?/p>

報刊在“是否繼續(xù)滑冰”的輿論基礎上，還主動借民族主義來宣傳滑冰。這種對媒介話語的主動改造，不但彰顯了民族主義的下沉，更是成為認識民族主義日常化的一種方式?！侗贝笕湛吩l(fā)布這樣一則溜冰啟示：“我們怎樣抵抗這個帝國主義—冬季—侵略的呢？死守在屋里擁爐而坐嗎？不是辦法，因為那樣，不久即把我們烤成‘焦山芋’了！躺在被窩里不起來嗎？也不是辦法，因為這樣，恐怕要把我們雄赳赳的壯健體格，變成了弱不禁風的‘病夫’了！匿名怎樣抵抗呢，我們以為最妙的方法就是聯(lián)合些有革命性富于反抗精神的同學們，做溜冰運動！溜冰是抵抗帝國主義—冬季—侵略的唯一武器?！北贝罅锉鶗凇侗贝笕湛分袑⒍疽暈椤暗蹏髁x的侵略”，將滑冰當作“抵擋帝國主義侵略的方式”，把在冬季滑冰塑造為具有“革命性、抵抗性”的事業(yè)。

《北大日刊》還將“冰場”視為“殖民地”，“去冰場滑冰”視為“收回主權”的象征：“可是，我們覺得美中尚有不足者：乃因我國人僅會袖手旁觀，而讓碧眼兒癲狂驕態(tài)，馳驟回旋，幾疑北海冰場變成為他們的殖民地了。好男兒起來雪此恥！起來收回這片冰的領土權！起來與外人角逐！起來領略這個極興趣又極衛(wèi)生的溜冰生活?！薄暗蹏髁x”作為與“民族主義”互相對抗的一組近代思想觀念，“殖民侵略”與“領土主權”則是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具象化的呈現(xiàn)，“冬季”和“滑冰”一一對應了代表“帝國主義”的“殖民侵略”和代表“民族主義”的“領土主權”，實現(xiàn)了冰雪運動民族主義的價值隱喻。媒介話語逐漸下沉到社會實際，不但在觀念上獲得了在冬季參與滑冰運動的合法性，更是將民族主義的敘事方式引入日常生活，使得在媒介中“帶著國家談論體育”成為現(xiàn)實。

1935年華北事變后，京津地區(qū)面臨更為嚴峻的民族危機。《勤奮體育月報》稱：“我們都要拋棄‘虛榮、 勝利、出風頭’的個人思想，抱定國家民族福利之主義，造成以國家民族為中心的動力，去舉行盛大熱烈普遍的運動會，共謀中國之復興，中華民族之再強?！痹隗w育運動中使用民族主義話語已經不僅是媒介的話語日常，更是引導群眾在談論時事中使用民族主義，將這種話語模式擴展到基層。個人思想讓位于集體主義，體育運動代表了中國復興與民族富強，媒介中的體育報道已經脫離了單一新聞要素的呈現(xiàn)，轉而以一種展現(xiàn)民族主義的方式介入社會公共生活。報刊在此基礎上已經超越了“時新—普及”話語下信息傳播者的角色，通過對民族主義話語的改造逐漸走向社會政治的中心，成為達成民族主義輿論共識的公共平臺。

杜贊奇將民族主義作為“不同表述之間進行斗爭和協(xié)商的場所”，是各種社會主體借助民族主義話語影響現(xiàn)實生活的產物。媒介作為塑造民族主義話語的社會主體，最終在冰場、報刊、群眾、國家、侵略者的各方話語爭奪中將滑冰與“健康新國民”和“救亡圖存”聯(lián)系起來，完成了民族國家的社會轉型。1938年，上海的《商業(yè)新聞》將永安的旱地冰場、女性、國民和滑冰等多重敘事主體融合在媒介文本的生產中：“健康的女子，健康的母親，方能養(yǎng)育健康的新國民。惟有健康的新國民方能負荷救亡圖存的重任。這種希望只有寄托在現(xiàn)時一般的青春少女?！眻罂@樣談論女性和滑冰，意味著將“健康”作為“新民”的途徑，將“女性”作為“民族未來的希望”，把“滑冰”作為“民族振興”和“強國”的現(xiàn)實。盡管在冰雪運動的參與者中，并不缺乏游樂之人，但是這種“談論體育”方式的轉變加速了民族主義的日常化。

伴隨民族危機中的國家轉型，牽涉了復雜的話語模式，但社會大眾和媒介逐漸接納了民族主義的話語模式，主導了日常“談論體育”的方式。中國近代始終處在強鄰四逼、外侮日深的形勢下，反帝任務異常突出，由愛國而革命的這條路又為好幾代人所反復不斷地走。多種革命主體介入到媒介話語的社會化生產中，體育“時新—普及”話語的斷裂和“強國健民”文化心理的形成，均成為這種民族主義的日常寫照。

四、“帶著國家談論體育”：媒介與塑造民族主義共識

在近代中國冰雪運動的話語轉型中，不僅有個人、群體在媒介話語中的沖突和實踐，也涵蓋了社會變動、中外關系等宏大敘事。將媒介作為主體，在話語變遷中探尋作為近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主義話語如何進入日常，為反思媒介塑造共識性力量提供了新方向。正如布爾迪厄所言：“文化為人類的交流與互動提供了基礎，它同時也是統(tǒng)治的一個根源。藝術、科學以及宗教—實際上所有的符號系統(tǒng)，包括語言本身—不僅塑造著我們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構成人類交往的基礎，而且?guī)椭_立并維持社會等級?！泵浇橹辛鞑嫉拿褡逯髁x的符號系統(tǒng)影響了人們日常談論體育的方式，并成為公共交往的社會基礎。伴隨這種話語的轉型，近代民族國家觀念也通過印刷資本主義形成和演變，反過來強化了媒介塑造共識的力量。

布爾迪厄對習性（Habitus）的實踐印證了民族主義不僅是公共規(guī)則對個體行動的規(guī)范，而且是個人態(tài)度或行動通過一套公開的意義系統(tǒng)而獲得社會屬性的過程。媒介采納“強國”話語的過程并非外在力量的強制干預，而是從媒介自身對各方民族主義輿論的呈現(xiàn)和日常談論體育時發(fā)生的變化出發(fā)，借助近代轉型期提供的民族主義敘事框架，彌合了“時新—普及”話語的斷裂。而?？聫闹R的視角切入對話語的研究，認為“所有門類的知識和發(fā)展都與權力的實施密不可分”。這種知識話語是權力的產物，權力也是通過話語而實現(xiàn)的。在這一辯證關系中，幫助權力達成話語的共識性力量就是媒介。

在政治思想史的敘述中，民族主義成為懸置于社會的抽象概念，如何將民族主義變得“可見”，如何影響對民族主義的“想象”，根本在于改造媒介的話語方式，讓媒介先行“下沉”到基層，通過對不同意見的呈現(xiàn)和輿論博弈，完成各方權力對媒介話語的介入。在這一互動過程中，媒介習得了民族主義話語，社會各方完成了對民族主義話語的權力行使，各方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民族主義的話語模式成為可能?！皫е鴩艺務擉w育”成為一種慣習，體育“強國”的觀念由此形成，媒介作為近代中國塑造共識的力量也由此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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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林】